母亲之死

2015-04-29 00:00:00竺时焕
野草 2015年6期

生离死别。

父亲也死了。父亲陪我走了五十年,经风遇雨,他是我头顶上一缕温暖有加的阳光。从此,我便是一棵缺乏遮掩的树,只能凭自己的揣度胡乱生存了。但我依然觉得最亏欠的是母亲,对她我还没个交代。母亲去得早,我还不懂事,总让我感觉云雾缭绕,神秘莫测。

那口白烟似的悠悠之气逃逸父亲的咽喉,我是细看着的,就像新出笼的馒头渐渐变冷,那气息抽丝剥茧,渐轻渐淡,不知咋收的根,倏忽没了。我没能拖住,我也知道拖不住。作为后来者,我们都必然会走同样的路,死于我已无奇可言。只是那个徘徊于我心口已上万次的“死”字,像一个孩子降生,终于脱口而出。我没有哭。我不敢哭。我只能心里流泪。我不能麻木,死是一种仪式,比宗教更繁文缛节,有许多事等着我,譬如衣钵一样的长柄香炉。送父亲的遗骸和亡灵回家,接父亲去殡仪馆火化,城里乡下,乡下城里,几个来回,在我循规蹈矩的运作下,父亲终于安逸上路。吹吹打打,亦哭亦笑,孝子的我跪着,倒退着,披麻戴孝,头上一个牛络似的稻草绳帽,白幡素衣。棺材里是父亲的几把骨灰和用过的衣物、被子,几本书与一副老花眼镜不能少。父亲是个乡绅。二姑说,你爹活着好看书,去那边再做个读书人。我看不见父亲的灵魂居于何处,他是否会眯着冷眼,在看一次与他有关的葬礼,他能不能从我们的脸色正确判定子女内心的痛苦程度?那棺材不应该太重,“八先生”前后左右抬着,譬如官轿,是没有一官半职的父亲最后虚拟出来的哀荣。除了表情和这天气及整个氛围相应,“八先生”的肩没有多少压力。但抬棺是有官神恶煞的,坤兴第一次上肩,正在接受考验。也许父亲不满意我的安排,棺杠压得坤兴缩肩龇牙。据说做“八先生”也不易,就像读书人拜孔子师门,有许多门槛和讲究。我几乎看见那个官神像电脑麻将游戏里的财神,金光闪闪地坐在坤兴的肩头,摇头晃脑,有神的博大,却失了神的威严。官神的身子是金打的。比石头还重,坤兴说。孝子的我要装伤心欲绝,是不去扶棺杠的。但我以为做事最重要,没有闪失,不出现纰漏,是我作主这件事的境界。雨已经在出殡起轿的那刻停了,黄黑参半的茶坡地依然十分滑溜,乡亲们说,这泥土亲热不得,随时摔你个嘴啃泥。离父亲的安眠之所不过两箭路了,我心里一松,像卸下担子。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挨跌了。脚收不住,光溜的茶枝上油似的水滑。别是父亲怨我有啥事没到位吧。当年我送小叔上山,大姑的儿媳、我表嫂就无来由地晕倒在了坟地里。和相叔爷作为长辈,赶紧上香,又是开通,又是许愿,好话一箩筐,表嫂咬紧的牙齿才怠然松开。但我硬没倒下,一个半悬的鲤鱼打挺,我又站了起来,这不是五十岁的我的身手,我没有那么棒的身子骨,我自己都犯傻,老筋硬骨的咋灵活了。一定是父亲不愿别人看我笑话,施以援手了,我信村里传了不知几代的老话。从理丧到出殡,三夜三天,我不敢合眼,就怕天会掉下来。后来我不吃不喝,无知无觉,补睡了两天两夜,才算回过神了。差强人意的整个过程,全我在操办,也就没啥神秘。我很痛苦。不是父亲没了,也不是我不愿尽孝,我尴尬,我只是白雄鸡当鹅,以椽充栋。习俗指向十分明确,这等人情大事,出面料理的原该我哥,长子不算什么东西。我知道我的李代桃僵,必然遭遇乡亲们表面呵哈的认同和内心十八层的腹诽,一些轻薄流言将随风游来荡去,像春天的柳絮。死爹之年晦气长子,我哥的确着了道,在医院里躺着,骨折。如今伤人的利器很多,哥是骑摩托车摔的。自己的心事,别人的闲事,无聊的言词可以不负责任地指东打西。不去管它,我只能说我问心无愧,我不怕,我亦心安。

母亲离我而去,已经四十个年头。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当时的一些记忆也漫灭如古碑,模糊难辨。母亲像飞天的嫦娥,说走就走,惹我碧海青天夜夜心,一次次地思念。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如果娘在天上能享些福分,我们沉于没有阳光的苦难也认了。母亲,你好吗?我知道,母亲不会走远。她舍不下我,她肯定会选一个方便的视角,看着我,就像我藏匿于身体背面的灵魂。她那双粗糙的长手,说不定这一刻或者下一刻,会温热地伸过来,抚去我的眼泪,或者指手画脚站出来,整饬我的行为,继续她打孩子疼在心里的怪诞理论。我惶惶然,处于惊恐和机敏之中,因为我参不透阴阳二界,也觉察不出她的藏身。我清楚,母亲不会惊吓倒我。我也不敢无事生非。母亲疼我,是全村老少都知道的事实,并为我的兄弟妒忌。我是亲叔叔眼里的“死藤南瓜”,我的生命比裹在滑腻晶体里的黑蝌蚪还卑贱,设不了防,随时都会填了鱼鸭的肚腹。小姑则咒我“荔枝男”,草蛇灰线的命脉,仅靠难得的干荔枝才侥幸吊住了。又黑又瘦,疝气,鸡盲眼,肾炎,病连着病,我先天不足,也许我的前世是个江洋大盗,整这么个惫懒身子,来现世赎罪。最丑的孩子也是孩子。人家的癞子,自己的太子。母亲没舍弃我,却怕我碎了,迷茫地抱着我,她常作这般发问。

“小猢狲啊,你会长大吧?福分造化,全看你自个的道行了。”

说像问我,更像自言自语,梦呓一样,母亲的眼睛云雾弥漫,似乎行走在一个随时都会破碎的梦里。

母亲咋会瓦罐一样突然碎没了的呢?我的母亲,我不可能漫不在乎。母亲,你知道我在寻找你吗?那个春天,我流着眼泪,把哭得忘乎所以的弟弟背出教室。老师也是村里土生土长的,知道我家的惨状,他只能同意我背着弟弟上学,但有个尾巴一样的条件,不能影响课堂秩序,就是要弟弟不哭。四岁的弟弟要找妈妈,他哭喊着。我不知道怎样哄弟弟,我更想随了弟弟,也来大哭一场,找回妈妈,叫她回到乱套了的家。映山红红艳的花瓣代替不了妈妈,在前山的小岗上,我抱着弟弟,弟弟趴在我肩上,我们一起哭天喊地。哭着哭着,倦意袭来,弟弟晕晕乎乎地睡着了,仿佛那样就能走进母亲的怀里,渐渐模糊的我也在抽泣中打起了盹。天色像是理解着我们的情绪,不声不响地暗淡了下来,要还我们一个完整的梦。如今,我悬着的心已经平放。我是一棵天风摧折的树,七创八疤,总算活了下来。世事如云消烟散,这个世界,我连母亲的一纸相片都找不着,更别说留有母亲信息的别的物件,除了零碎的记忆,母亲是彻底消失了。那边的母亲还会似我的记忆,高个,长辫,风景依旧吗?再见母亲,她会如苏轼所言,尘满面,鬓如霜吧?妈妈,你的儿子,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许多次地期盼,远在天上的母亲,踩着云霞,凌波微步,仙女一样奇迹降临,给我一个或几个明示,暗示也行。

我惊异二表姐湘说的话。二表姐前奔的阔嘴,不拘地直达我的耳朵。我这个人依然信男女之大防,五十了,仍然害羞,脸像青苹果,青涩泛红。表姐定亲后,大舅让二表姐自筹嫁妆。二表姐要去赶临县的集市,爸安排我带路。如果母亲在,这等大事是轮不到我插手帮忙的,母亲自然热心。大舅送我妈出嫁前,我妈带二表姐到六七岁,有点像母女,听说二表姐后来来我家,还要我妈搂着睡。我们翻山过岭,二表姐走路快,我要紧追慢赶,倒像是她在带路。买碗器,买毛线,买竹篾热水壶。五里不同俗,才隔了几道山岗,那边的话听起来像蛛网,缠得我们稀里糊涂,仿佛换了天日。购啥东西,只能让指头说话,打哑语。还是“红太阳,当空照,贫下中农起得早”的时代,塑料制品和玻璃器皿十分稀罕。玻璃纽扣我们称“电光纽子”,能晃得人心湖荡漾,“小凉伞,遮日头,的确良,遮奶头,电光纽子照人头。”二表姐买了一件玻璃纽扣的的确良衬衫,一折一折的光把我的脚底晃痒痒了,走路一跳一跳,像演猴儿戏。市场像个不曾发育的小姑娘,寒酸青涩,只有些耕牛猪娃和竹木农具。供销社东西多一些,搁货架上,颇有条理,但服务员脸圆鼓凸,一身膘,像喂了大麦的猪。他们与菩萨一样威严,偶尔才垂青地低一下眼神。我是一个没娘的孩子,表姐妹们慈善,都像我妈一样亲我。二表姐刘海剪得俏,粉皮肤,形象也像我娘,亲我到骨子里。“你娘出来了。在那边,没受啥苦。”看我料理父亲后事的空隙,二表姐神情严肃,似乎要揭开一个谜底。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竖立起来。我娘?她与二表姐有过交流?

自从母亲走后,我的心像一只撑开的大口袋,时时搜觅着有关母亲的各种信息。信号中断,“不在服务区”,母亲的消息总是盲区,蓝屏,我像掉入密封的井里,黑暗,疑惑。我有许多失落,有时是小恨。我已不是孩子,但哪天母亲回来,我一定要装生气,不让她揽我肩膀。那是假的。我一定会粘上去撒娇,说是逗妈妈玩。然后,我要和妈妈拉钩。我与母亲的关系一直停在十岁,时间是凝固的。

“你娘没了的第二年春上,小姑过来托梦”,二表姐连时间都还记得。小姑就是我娘。娘咋可忘了亲疏冷热?武则天老了还政李唐,是想百年后的供奉,侄女的斋饭是吃不上的。四十年来,母亲不来入梦,是怕吓着我吧?我多病的身体最劳她担心。我也怀疑自己,纸糊的肉身,风一吹,会飘散的。

“一道白光,剑锋一样闪过,我抖了一下。天还有些冷。你娘来了,干手燥脚,利索,还是那打扮,淡青斜襟大衫,粗长的辫子一前一后地跳,像扭着秧歌。我惊讶,这不是小姑吗?你娘心情大好。‘我那边不受苦了,祖宗大人关照。阎王说我冤屈,答应放我回生天。我这就去大溪投胎,先来告诉你一声。’小姑从小亲我呢,转世投胎,没忘给个信儿。招着手,小姑纸鹞一样飘着走了,我急一急,想再说点什么,一下就没了。我也醒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是书上说的。不杀生,自然也包括不伤害自己。自残是要受惩罚的。《十殿阎王》绘图说,横死的人要过血糊地狱,千转百磨,直到骨肉化为齑粉,忘记本性。我们村里也这样传言,或许是告诫村民别把自己的生命当破抹布乱扔。母亲真的出来了?我总是半信半疑。她完好吗,颈上的勒痕消了没?像被什么牵着,我一直心怀戚戚,放不开手脚。既然二表姐言之凿凿地说了,大概我的心也可以放下了。

父亲是前年归山的。一个黯淡的阴天,近于父亲的生命。父亲消瘦地盘坐在病床上,说话依然保持乡绅的认真。他说他还想活。他应该没有活够。他说,现在,大家都有吃有穿的,不再有人像过去捉襟见肘,至少有地方借贷了。他的口袋里也有一些钱,放在身上,或自己花,或救济有困难的人,放心,自在。他最大的愿望,是在等家大业大,儿孙满堂,白着羊一样的头发,做祖爷爷,当年他最羡慕大姑父有了孙子,牵着孙子在河堤上悠闲地走路,叫牵牛了。我说不出话。此前,他还大孩子似的吹擂,说我们大家族里自己的一支,数他最是长寿,七十七,人生七十古来稀的。他能扳扳手指,把我爷爷奶奶、太公太婆的阳寿说得一清二楚,包括他们的生辰死忌。四月的天气真不该阴着脸,父亲按经验,在核算采茶结束的时日,村里许多年轻的外出打工了,靠山吃山,他们干的是技术活,制作茶叶,帮人做珠茶。现在,我们老家已没有珠茶制作的,效率太低,远不如龙井、旗枪赚钱。父亲在计算那帮子乡党何时回来。他似乎通了阴阳,对自己的生命大限,也似乎能精确到以天计时。但活着总是美好的,他当然不想死。他的心里一直有两股力量,势均力敌地拉着锯。说不行,真不行。医生轻描淡写,爱说不说,鼻音上扬。肝癌,就这两天的事儿。我没有哭。痛定思痛,那时还轮不到我抒情,父亲把大小事儿都留给我了。这季节,这日子,和我娘去世的时节几乎重叠,他们都选定了春暖花开。外面明晃晃的世界,已将与他们无关。采茶时节,农活催人,种田莳豆给洋芋施肥,什么活儿都忙。已经没有希望了,父亲虽心有不平,但也信命,说自讨的生辰八字,怨不得谁。他给我交待后事郑重其事,神情也严肃极了,好在我受得住。最后的话并没啥秘密,父亲却留我一个人,好像担心我会做甩手掌柜,敷衍了事,削了他的面子。他竖着右食指,力贯其中,使我感觉台柱一般的沉重及铁石一般的僵硬。反来复去,他强调着。他要打谯斋戒做道场。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道场要两个晚上。别忘了给爷爷奶奶关灯。还有你娘,你娘苦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的父亲,眼神居然是彩色的,仿佛在通过眼晶体放映着自己一生的纪录片,眼球在顺顺地旋转,像是电影放映的两个拷贝盘子在走动。我想流泪。

我不是啥大孝子,割股侍亲的事干不了,尽管村里对古训很是仰慕。教过私塾的妙相叔爷生前多次和我讨论孝道和古训。在我们一辈,我读书的时日最长,他以为是最懂道德的,甚至有衣钵相传的味道。建国之后,他的处境不很妙,但他一直是穿长衫的,包括最后进了棺材,依然是长衫,还有一本我送其以为至宝的《今古奇观》,他的古文功底,我知道,对《古文观止》还差些火候。活着让父亲有希望、有尊严,是我的责任,至于死后还要我来孝顺一回,满足其临死时的叮嘱,我原以为没啥必要,不是人死如灯灭吗?但为父亲的遗愿,我必须如此。我不是不计较钱。儿子刚工作,想在落脚的城市买房子生根,我一个挣工资的,养家糊口,能做一回房奴已是心满意足。拮据归拮据,但大事当前,轻重缓急还是知道的。马儿要跑快,一定要多吃些草。我提前捏定了一个花钱的大框,只要不乱套胡来,帮忙的人自由发挥一点也是允许的,犯不着斤斤计较,伤了面子不说,事儿也水汪在那里,那才真正伤心。按父亲说的做,有时也是借钟馗打鬼。

水陆道场安排在晚上。四周天暗蒙了,这一搭灯多,反显得亮,招了不少飞虫,忙碌地舞动。一群神汉衣服复古,宽松如袍,正神气活现地吹吹打打。然后是男声,女声,尖着嗓子唱绍兴大班,唱目连戏,还有新昌高腔和越剧四宫调。吹吹打打是必不可少的氛围,兜圈子,上凳子桌子组合的高台,翻灯,上须弥山,盗灯草,他们说的。程式很多,我被牵引得晕头转向。墙上排挂着十殿阎王的图册,阴曹地府,鬼怪横生,奇形怪状,能唤醒连串的噩梦。拳头打出外,手把挽归里,已经陌生的父亲被造了形,躺在门板搭就的床上,安静无语。我担心这床有些搁腰。清油灯一茎灯草,暗暗的摇摆在父亲脚后,蜡烛烟,香火气,爆竹火药味儿,交错铺陈,整个氛围阴森肃穆,哄烈如抬。喝路廊茶,走痴婆滩,过奈何桥,那边便是阴风鬼火,判官无常。关灯是鬼戏。活着的人要掌灯去引渡苦在那边的亲人,他们在黑暗里久待,早没有了路。引渡要花钱,还要亲人深入鬼蜮,去引领母亲的灵魂移到天堂里。入乡随俗,我只能被那些规矩惯着,认真而机械麻木地趴在地上。锣鼓催送,一声紧过一声,说是已到了血糊地狱。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仿佛置身在了不着边际的茫茫汪洋,到处淌着红艳艳的血膏,骨碎肉泥,鬼哭狼嚎。还没到夏日,夜深天凉,坐夜的表亲姐妹穿起了夹衣,我的身子和心房都有些寒抖颤慄。几只比吃饭盆还大的蝴蝶在暧昧的灯火里安心地停歇和飞转,最大的一只仿佛是块玉佩,心安理得地停栖在我的胸前,似乎在和我拉拉话儿,告诉我与它的诸多缘分,只是我还没有认可。大姑家的四表姐是我高中同学,走得近,她说,不可惊动她,这头蝴蝶是我母亲的托体,灵魂所化,回来陪我爸看戏了。热闹。我再看看,也似乎是庄生梦见的那只,有几分人形。四表姐说,同来的还有祖公大人,她外公外婆自然也来的,一同来接她的大舅。在棺材里烧了许多纸,几乎闻得见杉木发焦的糊味,烧纸的佛婆已很苍老,她说我们子女孝顺,这是上供给父亲的钱财,父亲去那边就永不受穷,就能一如既往地给我们买田地,千年万代,兴旺发达。接着做的是让父亲归新屋,落棺。把父亲未全碎的骨灰按头骨、脊骨、四肢组成人形,基本不差。落棺的仪式长达两个多小时,我是最后给父亲盖棺论定的人,我必须站在棺头监看整个过程。让我感动的还是那只黑底白花、素颜静态的大蝴蝶,它一动不动,停在我左肩近胸的地方,仿佛睡着了,这真是我心会意通的母亲吗?十来岁的侄儿阿航少不更事,攀着我手要抓蝴蝶,被他父亲我弟夹头夹脸拍了一下,有点委屈,自去睡了。那蝴蝶斜着飞了半圈,又回停到老地方。我也怀疑起自己来。锣鼓依然在响,外面还飘起几点不痛不痒的细雨。听说我们给母亲关灯,做法事,村里摸黑过来看热闹的人不少。母亲的人缘四十年后还在发热。时已午夜,和相叔婆、银花姑等老邻居还在那里坚持着,八九十岁的人,本喜欢早睡,我很感动。没说啥话,我只是移过去,抓了抓他们有些枯干的手。她们也没说什么,只是回捧了我的手。大概是对我孝顺的一个肯定。老邻居们给我面子,替我压轴。我的心平静了许多。

红晃晃的东西,一只汤碗盛着,置放在中堂的地上。像血。我知道不是。道士和二姑早告诉我必须的程式。“……锵锵锵,锵锵锵,锵令令锵,锵……锵……锵”。一圈,又一圈,道士很有耐心地兜圈,一手尘帚一手剑,脚下不偏不倚,前探的眼睛却总瞄着我大姑二表姐的胸衣,不时地逗几句不阴不阳的荤话取乐,那心思搁在情事之上,身子也像骑象罗汉,乐得幅度夸张。我表姐的确漂亮,像我姑,专业的越剧小旦,为我父亲戴了白,更俏,看那里都不像五十多岁,真正的风韵犹存。我跟着道士,先是木偶一样地转,只见道士指向剑点,朝一个虚无的去处,嘴里火爆一声,“诺”,像吐火金刚,似乎有什么飞散出来。我心一紧,立即趴在地上,像一只狗,讨好地用嘴衔了碗沿,脑袋扭着一拨,侧覆了碗。道士似乎在等待这一刻,手起剑落,是砍的样子,使的也似乎是刀,那碗碎成几片。风雨立清。碗碎只是一个象征,地狱被推翻了,拨云见晴,娘的灵魂已被超度出了阴间,去了天界。地藏王菩萨超度亡灵也是这回事儿?我的眼前闪延过一抹影子,像一缕缥缈的烟,向我心中明晃的极乐世界飞升,一片,一线,一点,最后,似乎那点也消散了,或者又回复了我看不清的一片。我轻舒了口气。

我其实不相信道士,倒很想去大溪村看看。大溪离我们老家不过二十里路程,走来回也便半天时日。那边还有我们的亲戚,爸的二姑嫁那庄上。只是姑婆家原来的日子并不好过。姑公是被新政府镇压了的,尸骨无存。他家原有几亩好地,不旱不涝。政权更替,人人心里打鼓。“国民党的难,餐餐吃的白米饭;共产党的福,一餐泡饭一餐粥”,旧王朝垂死挣扎的诱惑,姑公对新世道也存有一份骨子里的拒绝。姑公扛起“南山老虎”操家政的枪杆,爬山过河钻岩洞,像一头走投无路、对天咆哮的老狼,也为挨枪子做着铺垫。那时,姑婆不过二十出头,守着我不到一岁的表叔,低眉顺眼,矮人三分。二十出头,没有男人,白天批斗,晚上贼惦记贼偷,像孩子玩的“官打捉贼”游戏,似乎是同一伙人,黑夜里也认识一些,姑婆不能有话,只有流泪。姑婆和我母亲有许多话,回家喜欢和我娘聊天,也帮我们家做事,像是同病相怜。表叔后来来我们村学木匠活,拉锯破木,就住在我家。整八仙桌、立牌显眠床。还能借一根墨线,东六步,西五步,柱子梁栋串连,串出楼房屋架。姑婆才慢慢喘上一口气。但我想打听的事儿,实在有些为难,我自己也为难。怎么问,说找我娘?她不过灵魂投胎,没个音讯,我咋分得出谁是谁呢?我娘是我十岁时死的,二表姐说我娘她隔一年魂儿投胎,那我娘的替身得小我十多岁,前世今生,人家咋认我这个儿子?那人是男是女,谁能说清楚,我又能找谁?糊里糊涂,一笔算不清楚的混账。别吓着了人家。我很是纠结。

母亲的死十分蹊跷。悬梁而尽。我不敢相信。像鸡鸭一样,自己拧断自己的脖子,会是什么滋味?这个世界已不再有她留恋的东西?生命如尘烟,有时很不值钱的。村里那段时间横死了好几个人,有些乌烟瘴气,人心也颇浮动。乌皮的身子像一块腊肉,挂上村东三王庙的画梁,祭了菩萨。乌皮看相上弟媳,被同样觊觎儿媳的父亲斐林撞见,斐林一顿长烟杆,赔了个儿子。乌皮死在年前。一个眼热别人妻小的人,村人是不会同情的。倒是乌皮的弟媳被归结为是个狐狸妖精。春上死的是雄喜老婆,衣下鼓鼓的,像只星皮蛤蟆,她是双身子,已经七八个月。依然上山打柴割草,只是多吃了个玉米饼,却被婆骂夫打,自觉已没有活头,也吊销了自己。费灿书记的大女儿秀茹是个大姑娘,漂亮得光彩照人,“桃之夭夭,其华亦灼”,正是“君子好逑”的恋爱时光。有情人难成眷属,不可复制的生命便如一个雨点落地,化为尘埃之轻。灾难以一种持续不息的疯狂,轰炸着十分孱弱的我,我都疲惫了。

亲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子女不在身边的,我们那里叫送不着终。瞎眼的算命先生能开天眼,联通三界,预测未来。他们最爱说些模棱两可的词儿。断定几个子女送终,神神叨叨,便是他们的本事。一些家庭也在惶惑里多了些隔膜。心慌不定,抽牌算命。辛苦铜钱快活用,算命先生不断铺垫着自己的生意。这个春末的上午,除了小弟,我们大三兄妹一早就被我妈支出去采茶了,春茶。村里第一天开园。有人说我妈采茶快,如鸡啄米。其实那时我们采老茶叶,做黑亮的珠茶。一芽一叶的旗枪和米粒大小有芽无叶的龙井,还未传到我们这儿。做珠茶的青叶标准是一芽二叶,采茶是劳动,不是绣花,数量更重要,把枝条上几个嫩芽一次性勒入手中,效率才高。母亲动作快,手指和手掌间占满了青黑的茶浆,浓厚得像戴了双黑褐的厚手套,洗都洗不掉。我懂事后,母亲的手一直茧厚纹粗,沟壑纵横,摸在我身上,感觉的不是温柔,而是坚实,像靠山一样。那天,天才清淡里有一丝光亮,母亲已吆五喝六地催我们去采茶。一贯风风火火的她,自己却没与我们同行,这让我觉得蹊跷和难解。难道母亲早已萌生死志,要坚决丢下我们了?往年的这种时节,母亲恨老天多事,白天之后要安排夜晚当值,自己无法连续劳作,来来回回的,真是麻烦。

母亲自缢在自家梁上,第一个发觉这份阴森和恐怖的,是邻居银花姑。银花姑采茶回家得早,要给男人和子女们煮饭整菜。我的母亲没去采茶,也是她关心的。同村同生产队,又是邻居,母亲和银花姑亲如姐妹。往年她们俩总是同进同退,在一块地里采茶。生活尽管黯淡贫穷,远亲近邻,有说有笑,也足以暂时驱赶烦恼,苦中作乐。银花姑离家还有一段路,但她已听见我弟或长或短的哭喊,牵着银花姑的耳朵,如一段绳子。透过壁间板缝,我弟的声音直直的灌塞着。这孩子咋啦?银花姑直喊我娘的名字。一声,二声,没人应答。她忙什么呢,银花姑心虽起棱,却还没觉出大异样。眼睛贴上隔板的壁缝,想急切睇看有些昏暗的对面。我们这里的房子,空间小,南北对开的窗户更小,影响光线。不得了,银花姑差点从自家的楼梯上滚落。她总算从楼梯飞到了地面。关于如何下楼,她一直缺乏相关的记忆。

“来人哪,雪芝出事了,快来人哪。”银花姑的哭喊像一把毒箭,刺痛了许多人的心。听见银花姑的喊,在前山专心采茶的双全太婆,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雪芝出啥事了,她咋能出事呢?我母亲任妇女队长是她培养的。双全太婆一路狂奔,较早赶到了我家。那时,我母亲似乎还有一口气,正被我爹抱着。我爹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后来双全太婆说,我妈真不行了,不看别的,裤裆全湿了,肯定是尿,你妈是个很有尊严的人,下面都收不住,元气在涣散,没救了。父亲大汗淋漓,仿佛出事的是我爸自己,他正一刻不停地叫着我妈,似乎这唤叫就能笼住我妈的灵魂。几个堂叔也是满身油汗,德进叔上身打着赤膊,手足无措,一双粗短阔达的手掌来来回回地搓着,像是打草鞋搓绳。双全太婆活到八十七八,多次详细描述过这段往事,情景历历在目,就像刚发生在昨天。她说,当时,她的心肝冲撞得要命,像要夺路而逃,身上的汗毛竖直起来,五百五百的。

那天天气真是不错。阳光金憧憧厚实如桥,要引渡我们去天上。第一天开园采茶,惯在茶地上打盹瞌睡的我,也图着新鲜,没去掏鸟窝,抓那些唧唧吱吱叫个不休的黄嘴小鸟。鸟妈妈们在鸟窝四周回旋,许多抡不清的东西一下侵入它们的领地,而且一直傻呆在那里,挡着了它们引朋呼伴,给小鸟喂食,鸟妈妈也许后悔自己选错巢址。堂叔德进三高五大,率先解下了我妈颈脖上的绳索。万恶的绳子。此前,二岁半的小弟万分努力,手脚并用,爬完了楼梯,并抱着了母亲的脚。能不滚下来真是万幸,也许是母亲的灵魂佑护着小弟。母亲悬在楼梯口,在小弟的抱扯中,身体一转一转的,向左,向右,似乎在躲避小弟,兴致勃勃地和小弟捉着迷藏。小弟哭了。小弟要哭的。过去,妈妈从不高高在上,即使和他玩闹,也是弯腰作为的,手伸胳肢下呵痒痒,咯咯地逗他笑。小弟呢,身子本能地躲闪,一侧一翻地拒绝。现在,妈妈根本不说话,也不叫自己“洋狗”。小弟怨毒着母亲。他一面抬头看着头上的娘。娘似乎身不由己,被什么拘禁着,像一件木偶。小弟长声短号,拼到高音部,锯出尖锐带刺的声音。他的心思简单而明确,勾引妈妈,让她再垂下身子来亲他,抱他或背他。母亲背弟弟形象特别。身子折成数字“7”,头有些艰难地仰着,两边垂着长辫,像两段黑亮的粗绳。弟弟骑坐在妈妈背上,“格格”地笑。母亲还怕摔了弟弟,双手在腚后长挽,拦成一道堤坝。

隔湾的平岗那边就是我们的村子,我已经有些想家。回去得走大半个时辰,声音飞得快,几秒钟便过去了。如果人能够随声音跑来跑去,就快速多了。对面新垦岭有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在喊话,好像是生根家的幺妹。听了一回,才知道与我有关。童言无忌,那女孩心里也急,喊话就意外的直白。

“叫—玉—玉—他—们—回—来,他—娘—吊—死—了……了。”四野的群山,准备了回声,声音含混叠加,虚实相生。

采茶的篮筐已经滚得不知西东。脚机械地摆动着,不知还长在我的身上不,我像鸟,也像鱼,忙碌地浮游在半空,外面的世界十分遥远,我只是隐约地感觉,平时亲近我的东西,树啊花草,都俯伏在我的下面,不再烦我。

妈啊,你不是一直盼我快快长大,你咋等不及了呢?

“玉啊,我能享着你的福气不?”玉是我的小名,母亲这样问我,依然少了点自信。我不知道福气是啥,但我努力地勾头,身子一蹲一蹲,让母亲感觉承诺的坚实。

妈啊,你咋不等了呢?

一九七二年的春茶有些晚。每年这个时节,我们这边的学校要放假,叫农忙假,孩子们即使帮不了大人的忙,大人也可省去头角,不用顾及子女上学了。忙时无太婆,孩子们还是要做些事的,譬如像我一样采茶。两个星期,全公社统一,相当于后来被施行的春秋假。这年的假期四月三十日就开始了,连着五一。我们村子五月三日才能开园采茶,山上的气温到底低了些。这几天,母亲做事心惶不定,像蹦进了千百只蚱蜢。心情也时好时坏。我们兄妹几个都挨了母亲的打骂,还不能申述,像羊一样委屈。大哥首当其冲,吃了竹梢,俗称“笋炒肉”。光溜的竹梢练打下来,红淤青紫,哥身上爬扭着一条一条看着就怕的细蚂蝗。痛到骨子里,吓在骨子里。你还哭不出来。母亲打我们,一要关门,不准别人劝,说要宠坏孩子的;再是不许哭,越哭越打。“笋炒肉”的痛,让人欲哭无泪,不知从哪儿哭起,因为自己也不知做错了什么。

去年初冬,安吉“下三府”的大姨回家省亲来了。三十多年没有往来,要回来看外婆和兄弟姐妹。我家自然也要来。没完没了的话,老姐俩真是亲热。我姨大我妈十六年,说是姐妹,倒像母女,事实上,我表姐只小我妈一岁。天光一次次地变调,都已挂下了暗脸,灰湫湫的。三十多年,可聊的东西实在太多,她们只能择要,流水式,一个话题一个话题转过去,就像稻田拔稗草,浮光掠影。大事小事,日子的艰辛自然浮出水面。表弟小我两岁,却比我高半头,一看便知道,他们的日子糍粑舒顺。大姨斜一眼姨夫,说,姨夫瘦猴精似的的,像“乌烟鬼”,不干活,还得不时吃药吃钱,他们的日子还能更风光些。我们心底里羡慕着。母亲性急,想赶紧知道挣钱的门道。

我们村是全公社挂号的穷村。村背的叠石岩岭是我们这个地区的第一高峰。天上神仙看此地群山峻岭,像海浪波涛,便恶作剧想变出个湖海,还要搭座跨海大桥,这叠石岩岭正好作个桥墩,三块重逾百吨的大石至今还磊在那里,多亏观世音不愿子民化为鱼鳖,那作法才最后罢休了。屏风一样的叠石岩岭到处是毛竹,密匝匝排着,波涛起伏,是一片绿海。光溜的竹子,过路客或无聊的放牛娃无所事事,正好刻些无聊已极的文字,少不了牛羊喝水,和尚洗头的“黄色”打油诗,最多的则数“有男不到上乌山,有女不嫁和尚山”的通告,毒辣如蛇,除了告知天下女同胞,便是把我们的脸面撕得体无完肤。和尚山就是我们村。村里少水,男人们种田车水,赖得穿长裤,腰前扎块青布汗巾,算是斯文,真把做过驸马的祖上羞辱到了家。我们做孩子的,去田边捞鱼挖泥鳅,常看见那东西举在我们头顶,黑不溜秋的,像妖婆巫舞,蹦跶不休;有时又像一杆扫南打北的丈八蛇矛,威严地竖直起来。小孩子也会将心比心地摸摸自己的裆下,怨怪自己本钱不够。铁匠财焕一家五光棍,短枪大班,三个儿子牛马高大,画个窟窿在墙上便想栓马。老大的婆娘是个安徽过来的女乞,生下一个猴仔,急着随了走来走去算命的杨瞎子。不怨天,不怨地,老铁匠和儿子光屌朝天,黑灯瞎火里,睁着狼的眼睛,心思比唱戏的还激动,怪不得人家女子无情无义,就当给瞎麻雀放生自寻活路。出一工生产队给八分钱,还得磨蹭到年底,家家户户的日子自然像漏斗盛水。七一年秋花,我家六口人还要搭养爷爷,搪塞的只有七十六斤老玉米棒,外搭一堆猪都不嗅的冻烂番薯。桂花白,菊花黄,九月寒露就下霜,庄稼没熟便全蔫头耷脑了。这日子咋过?队长和相叔爷一边分粮食,一边唠唠叨叨地关照,悠着吃,这粮食是金子,得管到明年春花露头。其实他心里也满是牢骚,他家是大户,七八口人,日子照样靠东挪西借。缺油少荤,青菜萝卜,肚子大得像甕缸,没些东西填塞进去,这日子咋过?林灿老爹正月初一吃菜羹,婆娘准备不起粽子,已经心里不爽,婆娘还要苦中作乐,讨彩头,“没有耕那有种,先羹后粽啊”,林灿老爹一脸怠然,那里有心思幽默,“要耕种你们来吧,吃稀喝汤,那来的力气,我先睡了。”上辈传下的习俗,大年三十守岁,坐长夜到天明。不知愁的孩子们疯来疯去地去燃放拆散的百子炮,林灿老爹一个人,在夜和烟里眯着细眼睛,一面烘火,在灶后木凳上打着盹。人的确有些乏了。

“小妹,明年去我们那儿采茶吧”。生性热情的大姨真诚邀请。大姨说,地多人少,他们那儿茶场要雇工,一斤青叶给两分钱。以我母亲的手法,一天挣四块钱,是笃定泰山的。

大姨和我妈几乎没有交集,母亲才几个月大,大姨就做了新嫁娘,打天地,谋出路去了。但大姨从外婆家来,自然知道我家的底细。总路线指方向,人民公社架金桥,赶英超美,全国人民被拨成一盏盏最亮的油灯。挑水库,炼钢铁,人海会战,白旗拔了插红旗,人定胜天,热火朝天,到处都在力争上游。我妈心火如潮,参与了那些活儿,还格外的卖力。采茶是我妈的强项,能双手并用,每个指头又似乎能变出小手。村里,公社,区上,比了又比,区上都公认了,还拿过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的镜框。女区长史琴与母亲头靠头拍照,还给我娘戴大红花。那时,母亲自然还不是我母亲,体健面俏的大姑娘,那身量,那胸脯,到处是春天的童话。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女区长给我母亲带花,在母亲的前胸上抹了一把,母亲敏感地紧了紧胸。母亲的脸也热了一阵,像抹了胭脂,晚云一层,妩媚俏丽。后来再见史区长,母亲虽非名花,却已有主,与我父亲恩爱。史区长直爽,刮一下母亲高挺的鼻尖,说你个雪芝,我原想为弟弟保媒的,不说了,以后好好过日子。

母亲当然想好好过日子,把自己的幸福挣回来。只要手脚勤,泥土变黄金。事实却大相径庭。“脚手勿歇,肚皮勿瘪”,从小长辈就这般说,可十几年过去了,力也出了,苦也受了,除了多出一群孩子,日子却总是酸不溜秋,难以响亮。母亲没些怨心,那是不可能的,她还对“会选选儿郎,不会选田庄”的古训也多了些怀疑。丈夫的才不是财,在农村,那些自己看好过的文化原来一钱不值,而田庄呢,螺蛳壳大的一间楼房,住人,养鸡喂兔,挛身不转。咸菜缸,猪草缸,水缸。落地菜橱,灶台,锅灶,八仙桌,似乎是互挣地盘,全立在那儿。无所事事,我常用手指剥挖八仙桌上的大坑,它像一只大而无当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我。我没少挨妈妈的骂,有时还揍。桌边两把高竹椅,桌前一张长板凳。晚上我们窝上楼去,两张床,来个客人,就得厚脸皮去别家借铺。儿女渐大,不方便也跟着来了。父母到底是明白人,计划利用里台门外废弃的祖屋,搭点房子。因陋就简,能省一堵墙的工料,版筑不立柱,泥墙扛木梁直接搁墙上,最简单不过。本来就瓜菜代地过日子,这回我家的家底更空。大舅家虽拖移来一百斤粮票和一百五十斤储备粮,但盘来算去,母亲以为偌大的窟窿,不挣些外财,是没法补回去的。心烦归心烦,和父亲吵两句冷战也是有的,但母亲还是努力治理着这个家,满心希望咸鱼翻身,黄狗出角变麒麟。现在的夫妻三言二语不合,就闹离婚,似乎到处有更高的山让自己傍倚,远走高飞,旁逸斜出。呵呵,世道无常。

“好啊,谢谢大姐,我真去呢。”母亲恨不得像孩子一样,与大姨来个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吉人自有天相,大姨是母亲的贵人星。我妈恨不得现在就走。每天四块钱,好大的金子。母亲心里盘了只春天的布谷鸟,“布谷布谷”,欢欢欣欣地扑腾。她要飞上天去,舒活快被压驼了的脊背和心情。天是那么高远,想去那儿就那儿,金汪汪的稻谷,比牛角还结实的玉米棒,还有番薯,好多好多吃的。吃苦怕什么,吃多少苦,黄莲,苦菜,母亲都不计较。母亲和爸还有更远的打算。我身子骨弱,要培养我读书,大学废了,状元没了,文化总是有用的,像小外公家的大舅,四个袋兜,按月领钱,做个坐办公室的工作同志,又体面又有钱。我工作的第二年,父亲似乎了结了一个心愿,走七八里路送我去车站,很阳光地和我说话。路经母亲坟地不远,父亲还陪我去母亲的坟前,我双手合十,拜着母亲,父亲一脸虔诚,在一旁认真开通。“雪芝,我们的愿望实现了,玉玉做老师了。”仿佛我母亲正在那儿谛听。

母亲不算苦出身,上有哥姐,她是老幺。虽是二十来户人家的一个小山村,外公却依然是一族之长,在祖地长乐镇上,清明,冬至,新春开启宗祠大门,都少不了外公的参与,便多少有些影响。人多拳头大,我外公有五个同胞骨肉,又结拜了六个异姓兄弟,舅舅一辈兄弟多姐妹少,我母亲像是掌上明珠,人家羡慕,说我娘掉蜜罐里了。只是家国相连,国运不昌,家族也就没有好心情。母亲出生那年,长乐街上来了日本兵,大头翻毛皮鞋,端枪带刺地横行。下街口还杀过一个县太爷,挂了三天的头风干枯萎,像腊月的风猪头,日本人不急不闹,赖着不走。母亲也是听我二外公说的。长乐聚着我外祖钱姓大族,手里传有上代的圣物丹书铁券。那帮矮日本兵据说就冲这宝贝来的。一块厚铁板,黑漆漆,冷冰冰,金水的字,除了沉,我可看不出好。“免死金牌”,能杀人不死,犯法不罚,乃大唐帝皇所赐,我外祖藩镇吴越,振邦定国,功勋了得。在钱家,外公这支已呈败像,但房头干首的名分犹在。尽忠报国是他们骨子里的东西。外公授意他的两个兄弟,一个去保券,立了人在宝贝不丢的军令状,另一个则上西山拉杆子做土匪,外公说,天道不宁,存条活路吧。世事难料,天不假其寿,外公意外没了。那年母亲七岁。没脚蟹的外婆,耍力气干粗活还行,别的则是猫吃咸菜,稀疏得很。母亲的生活像潮涨潮消,慢慢连吃饱也成问题了。大舅小舅已分家另过,外婆嫌烦,说女儿迟早不过嫁人,要我妈去当童养媳。“妹子十三四岁,又不要你白养。你不要我要,有我吃的,就饿不死妹子”。长兄如父,大舅腰干一叉,才留下了我妈。砍柴,打草,养牛,喂猪,采茶,挑水,纺线织带,带侄子侄女,似乎没母亲不会的活儿。母亲又有些文化,肯做事,也公道、干脆,来我们村不久,便成了村里姐妹的主心骨。兴宏的女人也能干,熊腰虎背,力大如牛,但她服我娘,说我娘脑袋好使。采茶,晒场,分粮食,女人的活计归我母亲安排,和相叔爷放心,母亲还能举个木叉杀青炒茶,男人的活也不含糊。妇女们好不扬眉吐气。妈说,咱啥都不图,就报个姐妹们信任。做好人不易,自己多吃好些苦,连父亲都有怨言,但母亲不计较,“苦藤结苦瓜,吃苦的命。”

大姨来家的那天,母亲真没面子。大姨没留下吃饭。妈妈说亲人不亲,茶水不沸,大姐老大远来一趟,不多停一刻,咋说得过去。大姨早看出来了,我母亲虽是好客,却拿不出啥东西招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说夜里也住不开。山区路不好,高凸低凹,大姨说,外婆在等自己回去,会着急的,还是早点走,要不,就走不成了。

我爸背着表弟,送大姨他们去了外婆家。表弟玩着一支木头枪。真扫兴,我和表弟才刚刚熟识,又走了。我一百个不情愿。可有什么办法?

也是大姨来的这一天,我们才知道,妈妈生着说不出口的病,给我们喂过食的乳房出毛病了。

如果是现在,乳腺炎、小叶增生不算大病。那时就不一样了,缺医少药不说,没钱买药,小病小痛靠忍着熬着,贻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再治,已是扶起的死人,活一天算一天,病入膏肓了。更多的还是违疾忌医,女人的奶子似乎比生命还珍贵。邻村有个姑娘,晚上戏台下,胸前被“破脚骨”无赖抓了一把,自觉羞于见人,寻了短。自己的苦难自己受,母亲的胸脯肿胀如鼓。她没有说,母亲默默承受着自己的苦楚。

知道大姨来了我家,稀客,从不忙活家务的父亲,厚着脸去村后的水库赊买了三条斤把重的鲢鱼,鱼鳞白得耀银,把心思都带到了天上。妈妈带大姨他们去地角田头四处转转的当儿,父亲大脚丫头做厨子,四不像地煎起了鱼。油盐酱醋,还有葱花,好香,比过年还香,半个村子都闻得着味儿,好像那铁锅扣人家鼻子上了。爸爸也有几分得意,幻想着妈妈或大姨的表扬,脸上浮着笑影。妈妈和大姨终于回来了,爸爸的手没处放,在衣角上刨木头一样揉擦着,嘴巴一丝媚涩的笑,似叫非叫。他和我们孩子一样,第一次见着姨姐,也害羞。妈和大姨满脸的笑,比划着手,轻快地说笑着。

平地风雷。挂母亲脸上的笑突然断点。母亲脸面铁青,板成一堵墙。热雾弥漫,浓香阵阵,鱼味似乎在诱惑着母亲。只见母亲三步两步,跨向正开口冒气的锅台。有鱼吃啰。我没有叫出声来,但我分明听见了自己欢快的声音。咽着越来越多的唾沫,仿佛那香香的鱼已游进我的嘴巴,在许多唾沫间游来划去肆无忌惮地穿行,我那早就醒猛的馋虫被一次次地激活。我还算文雅,没让唾涎像蛛丝,又长又亮地挂垂或飞拂。我哥就不行了,合着妈妈的脚步,眼睛一扣一合,好像配音,走路的是自己,每个提顿都绵密细致。妈妈开始提拨鱼肉了。像双枪将董平,一手夹捞面的修长筷子,一手扣把油星光亮的锅铲。那鱼儿仿佛又活泛过来,一动一动地,似乎还要蹦跶。可不能游走了呢。我的双手抓着衣袋,用着力,随时准备把可能逃走的鱼抓抢回来。“啪”,一条有些变形的鱼儿走半个弧线,像找着了夺命而逃的路线,飞箭一般射向猪草缸。既惋惜又不解,我和大哥、妹子不约而同,撮着嘴巴,“哟”地叫出了声。父亲一直微笑的脸红成酒糟。他当然无法理解,买鱼待客,自己还低声下气地求人,我哪儿做错了?像上了瘾,母亲如法炮制,又要扔第二条,大姨一步上前,抢下了妈妈手里的锅铲。我们准确地恨起了妈妈。这可是一年都难得吃上一回的佳肴,它已经勾起我们千次万次的食欲。大清早,我们去池塘看缺氧的鱼浮头,鱼嘴优雅地浮出水面,连成群儿,一抿一开。焚琴煮鹤,真是我的态度,我算计着,这些动的活物,何时便成了我的美食,还没人知道。我要细细的一丝不苟地吃完他们,如果掉渣儿,我一定捡起来,连同黏上去的草叶杂碎,一起吃了。要不就是罪过,古诗上说,粒粒皆辛苦,何况是天地万物孕育的一些精灵。当然,我们不敢抢妈妈手里的锅铲。

“雪芝,你到底有什么话,这样糟蹋妹夫?如果对我们不满,我们现在就走,去妈家。”大姨知道其中定有隐情,说起了大人话。天要下雨,像水田挖了口子,妈妈“哇”一声哭了出来。

“姐啊,大姐,我苦啊,谁能听我说呢。”妈的眼泪像下雨,我都听到水流声了,哗哗哗哗,绵密细实,后面似乎连着一个水库。

“妹啊,慢慢说,啥话,就对你姐说。”大姨疼人,她的眼睛也似乎红了。大姨第一次作客,就见妹子眼泪鼻涕,难道是妹夫在虐待亲妹子。大姨想。在姨那边,大姨可是胳膊上跑马,端得起的人物,村干部,主持着一村的公道。听听,先听听。

大姨拥着妈妈走上楼去。一会儿风,一会儿雨,妈妈一直在哭,在哽咽。像村机器厂“珂珂”作响的故旧炭机,老梗着一口痰,走走停停,牵蓄着,一提,又一提。姨夫和表姐坐在桌子边,表弟倚着大姐曲腿斜站着,挥着枪,四下里看,没有话。父亲“洋泾浜”,在一边做手做脚,说我们听着也吃力的话,力图让姨夫有所收获。我眼看着表弟,心里又开始偷偷地研究起鱼儿,落到猪草缸里,捞出来洗洗,鱼肉还能吃吗,它会乘我们不留意,自行从猪草缸飞回锅里吗?太阳已经回去,菩萨山后的晚霞已经褪尽。该吃晚饭了。邻居坤兴家在道地里摆开了小方桌,有霉豆腐的香横飘过来,我的舌头不自觉地敛了一下上唇。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的乳房,女性最感骄傲,也让男人想入非非的美丽领地,正在苦难和灾难中炼狱。也许是缺乏营养,柔顺肥美的草原正在板结沙化,肿块从各个角落折磨母亲,饱满化脓,水汪汪地黄亮。母亲无法,作为隐私,居然连我父亲也不知底细。这不是感冒头疼,怎能对别人描述。疼极了,心情烦躁,瞎发干火,还拿长长的布条绕胸扎压勒挤,那两堵肉无奈地挤移到胁下。其痒莫名,又抓挠不得,我妈就偷着哄我吸奶。我都八九岁了,妈不是难为我吗?但我听我娘的,即使我不情愿,我狠狠地吸着,似乎与妈妈有仇,不过什么收获都没有。母亲摸着我的头,说轻松了许多。还亲了一下我的额头,一个指头又抬拨我下巴,害我牙齿相磕,“硌,硌”发响。妈表扬我说,我最亲妈妈。我几次想问,还要我吸吗,我自己都不明白寓意。我妈是苦恼的。

没钱上医院,又疼痒得难受,妈妈也去里台门开过中药方子,找的是白发红脸的斐尧先生。斐尧先生保健得好,据说有灵药,七八十岁的人,还能金枪不倒。他悬壶济世,开给本村的方子能免钱。不过听说斐尧腥气,年轻时屌上犯过事,被女病人的老公与兄弟扒掉过镬灶,砸碎了锅底。女客多不敢单独找他,非闺蜜或男人陪着才成。但母亲说斐尧先生救过我,是我的贵人星,我的小命便是他捡的。神农尝百草,山区到处有中药,只要识得,自己便能上山挖。母亲挖了药,带请老先生验证。为了创收,凡是供销社收购的中药材,前胡,海金沙,金银花,金蝉蜕,母亲都一一淘弄过。医生行事无忌讳,母亲要我陪着。母亲的斜襟青布大衫是自己解开的,斐尧先生借题发挥,一把拉开母亲的胸衣。奶头像两粒红枣,向下挂着。斐尧先生像个琴师,闭着眼睛,按着母亲的乳房弹琴。母亲僵着身子,脸红红的,但没有动,人家是医生,总有道理的。郎中还敢扒女人裤子,他正正反反地摸遍了母亲的裆下。母亲眼睛不敢看,始终向着我,似乎在回避什么。斐尧先生一副老花眼睛,眼睛有些不济,便狗一样用鼻子嗅,舌头也狗一样拖着。生病的是胸部,查裤裆有啥用,我很是不解。斐尧先生偏有自己的说法,什么上下相连,月信按时不,白带干净不,斐尧先生那一肚子学问,稀奇古怪透的。母亲青着脸,又后悔不得。先生手里动作,嘴里还喷粪,说是调节好心情。母亲脸红如烧,像煎锅里接受炼狱的大虾,直不得,弓不得,急不得,推不得。好在对方是个老头,七八十岁的了,又碍着我,倒也没咋样的不轨。斐尧先生东瞧西摸完了,说必须望闻问切,才敢对症下药。他推荐的主意更馊死人:晚上别闲着,房事和谐,捅则通,通则不滞,百病不侵。下流极了。你自己主动些,床上缠缠,再缠缠,就好了,蜜蜂要采蜜,飞花迎蝴蝶,天生天化,有什么羞的。又说夫妻吗,再生养一个,冷饭蒲袋,有个孩子叼着要喂,那病也就好了。一片歪理。这种病要少动气,少发火,大忌腥气,别说吃,闻也犯忌,最严格的。母亲已经扣上了大襟衫,斐尧先生又捧着母亲前胸捏了几把,大概痛了,母亲的眼角有些泪花。

像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母亲似乎是一只老鼠,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她冒着冷汗,无路逃遁。在农村,最无聊又最能打叫人血脉喷张的,便是着男啊女的风流艳事。在他们最平实呆板的生活里,那种无根无脚的故事总是像菜汤加了佐料,在搅动中隐去原汁原味,却撩拨其一份天生的好奇。母亲似乎也被人注意上了,都晚上了,还去找斐尧那个老不死的,什么情况。晚上,自然是难见人面的。推理十分正确。母亲一句都没有话。一定做啥亏心事了。她没有时间去分辨,子女的事要忙,她必须如辛勤的母鸟,死命地飞来飞去,为黄口待哺的雏鸟觅些虫子草籽。

妈妈的情绪终于被大姨安抚下来。天真不早了,他们要去外婆家。背着表弟,我爸陪大姨一起走。爸爸一直表示着歉疚,像站矮了台阶。其实,我爸我妈都很好客。我爸有许多杂食类的朋友,三教九流,算命打卦,木工篾簟,磨刀刻碗,走南跑北,各色人等,似乎都爱在我家落脚。父亲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吃饭,落宿,老虎伯伯长乐横街杀猪,在镇上像一尊菩萨,人见人怕,来我家能帮我们煮玉米糊,喂我弟吃饭,给我家带猪血和板油。偷读了我爸豆籽罈下私藏的《水浒》,我才知道,那就叫一个义气,江湖好汉最崇尚的。父亲不过一个乡村读书人,难道还有中世纪的侠义情结?那段时间,我咋看都觉得父亲便是呼保义宋江,山东及时雨,只是他没吃国家俸禄,做什么押司,也没像宋江矮黑,也就犯不着杀了阎婆惜,吃一场搅动整个江湖的大官司。

我爸的交游,与他读书、教书关系甚大,我妈就曾是我爸的学生。

我妈所以嫁给我爸,让许多人发过呆,一致的意见是料想不到。

“宁夏是个好地方,牛羊满山岗”。经济已明显吃紧的五九年,浙江还是十分的讲风格,动员青年去支援开发宁夏。锣鼓响,红旗舞,领导报告,现身说法,活动一个接一个。女区长史琴心里有个愿,想培养我母亲做妇女干部。山区女子,脸鲜的人不少,身材不行,像盛了物的麻袋,鼓鼓囊囊,母亲身量匀称高挑,是鸡棚里走出的凤凰。母亲读书也不多,十九岁才上学,还落下些闲话碎语。但到底有了文化。红旗歌谣,文化普及,村村张罗办社校。我小外公、大舅当家做村干部,自己少文化,办社校的事就一些都没敢拉下。三请二请,我父亲成了大先生。至于后面一段婚姻,只能说月老有情,千里姻缘一线牵了。“小竹老师,小竹老师”,称谓恭敬,父亲的脸红了几天。父亲高小完了,没考上的阳山中学,干了两年的农活。那时我爷爷也需要劳力,他的右手是瘫痪了的,像一截枯木烂柴,直而不弯,翻土种田扫地做饭全是单放手。我和哥少不更事,还觉好玩,学他直着身子扫地,像后来的太空舞。七岁教八岁,那时识几个字的都被请出去工作,淡竹园福佬老师说自己才读二年半书,也去吃教书米饭了。父亲半教半农,先在村里代课。后来史区长点我父亲的名,我爷爷不拦了,父亲他才做成了先生。

父亲最先读的是私塾。三界头妙相叔爷的书房里念烂了《三字经》,接着是《幼学琼林》和《千家诗》。我们村子特别。家谱言之凿凿,祖上曾是驸马爷,书香气不断。全村七八十户人家,同宗,却一分为三,分属东阳、新昌与嵊县三个县治,满世界难找的版本。解放后才统一划入一个县,但地名还在。父亲半工半读地混私塾,后来又上小学,到高小毕业都已经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人高马大,春游去黄金堤,人大了,办事也就有些主见,掏钱包赔了同学打碎的一只碗。那老乡开始以为我爸是教师,等听说我爸只是个学生,便来退钱,还四寻着找校长,说桃花潭水深千尺,这孩子有魄力,前途无量。几十年后,父亲还爱津津乐道,大约依然痴迷当年的那份豪爽。后来父亲被指定为少先队大队长,还随老师辅导员去县上开少队会,又随区长去宣传新婚姻法。区里本想留他做区里的文书,禁不住我小外公、大舅的求神求菩萨,区长一激动,我父亲像一条鱼干,被甩到了钱家湾。设社校有硬杠子,必须有十个以上的学生。村子里,小孩少,我妈都大姑娘了,也被动员上了学。大舅应诺,只要我妈去做学堂太婆点个卯,就可少干些家务。我妈最听大舅的,在教鞭和牛鞭间自如穿插,倒也自在。母亲有心多学些字眼,两年下来,差不多把老师高小毕业的文化脑子掏空了,她最敏感的是数字,能三回四转地拐弯。拨大算盘做账的安安外公说,雪芝这书读得有劲道。后来,嫁给我爸的母亲,在村子里的威信日高,这算术的功劳不可低估。村里新辟的几湾山地,收了老玉米,却砍不下给牛做冬草的玉米秸儿。能砍多少秸秆,村干部,会计,看牛户,红着眼睛,却没人能拿出个准数。白缠一天,依然不得要领,书记大队长都上火了,直骂饭桶,后来发现骂来骂去,原来骂的居然就是自己。去叫我父亲吃晚饭的我妈,看着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一伙人儿,不知是可怜我父亲,还是不舒服一群爷们的无精打采,她便问会计,一共打了多少担玉米棒子,自然这是有案可查的,村里分玉米有账。我妈说,这不就有了,一箩筐合三畚斗,一畚斗合三捆,总数就算定了。这事把村里大小干部的眼睛都拉直了,想不到德松的老婆是个才女。赞完我妈,安安外公再赞我舅,说我大舅待妹子好,像个哥哥。我父亲小竹老师劝学生也就是后来的我妈越级去相家岭上完小。母亲死活不去外村,抛头露面,难看死了,结果又赖在村校混了一年。史区长要我妈带个头,去支援宁夏,还说那里有酒有肉,流水哗哗,风景都赶上咱江南了。史区长没骗我妈。她也没去过宁夏,人云亦云,按报纸上宣传的。

母亲虽是感激史区长,宁夏却没去成。已回了家的小舅说,宁夏是不错,牛也有,羊也有,风沙更多。胡天八月即飞雪,老鼻子冷。缺水,冬春两节起个早,每天能从嘴唇上揭一层死皮,干坏了。说我母亲受不了的。

小舅是外婆和舅母寻死觅活召回来的。专区杨专员谈话,说小舅是英雄,要安排他负责军事,回县里任武装部长。小舅回绝了专员的好。除了对家里有些怨口,倒也在理,说咱共产党的人,党叫干啥就干啥,主席说大办农业,我就去农村第一线发光发热。小舅对党是真忠诚,当年撤下“三八线”,从朝鲜回国,知道国家少石油,帝国主义要掐我们脖子,就连天安门长安街都没逛,毛主席坐的金銮殿也不去看了,北京西郊火车站凑合一个晚上,吃了几个窝窝头,热汤,管饱,便抹嘴巴千里大开拔。火车爬,汽车溜达,横脚板走路最带劲。过兰州,出玉门,树叶飘飞,迷糊着转到了大新疆克拉玛依。天高地迥,茫无人烟。过去拿枪,现在掌镐。石油勘探,像唐僧西天取经,身上还绑有中央的度牒呢。外婆说,信海被鬼迷了心窍,皈依佛门剃度做和尚了。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也好稀奇的小舅拍张照片寄回老家,着的是维族服装,本意是报个平安,也传递人到新疆的信息。谁知道弄巧成拙,无限想象力的外婆眼泪淘饭,失心疯,几个手指都撮成鸡爪了。“这老儿子回不来了,”外婆一面串掇儿媳闹腾,一面劳动我爸,让小竹老师写下许多信件,誓死捍卫。连逼带哄的后果,是县上都知道了,我外婆要进京告御状。外婆就是需要这种效果。更绝的是她一双接一双地编织草鞋,不知道的还以为办加工厂,准备出售。外婆十分内行,像一个指挥全局的将军,她说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走破十双鞋,北京总能到了吧,我们晴带伞饱带饭,背十二双,青蛙田鸡一串,多了也能换碗热水喝。毛主席去世,我外婆自己直直地躺进棺材,她说,毛主席都没了,咱还怎么活。但那时也蛮横,一副不惧天王老子,豁出去的无赖,“咱不信毛主席也不讲理”,外婆这样鼓动我的小舅母说。

出门一日难啊,外婆感慨。我娘不怕苦,但怕外婆。找小舅时外婆凶巴巴的闹,母亲没法,只能陪眼泪。现在,如果再死赖好歹地演一回,自己没面子不说,还害史区长,拖拉“军属光荣”这牌匾的后腿,更丢不起共青团组织的这张脸。审终慎始,母亲抹不开面子去找史区长说事,路路不通,母亲便暗中张罗找对象嫁人。不算对抗和消极怠工,文件上说得明白,去宁夏的女青年要单身未嫁。周围各村,母亲不算首创。堂妹香菱,安安外公的孙女小金凤都准备出嫁了。自己二十二,不大不小,同庚的姨姐金芳一拖一抱,已经养下两个孩子,肚子里又有了。定亲扯结婚证嫁人,咋了?抹开了脸,有啥可难为情的。

扯结婚证要男女配对。一家女子百家求,来大舅家说亲的,东进西出,踏烂了门槛,还闹媒人对头拜掐架呢。沈大湾秋进,丰摇坪南兴,岭下坑成金,不仅诚心邀媒去说合,还自己探头,抢着干我大舅家地上的活儿,刨地施肥,多少有些作贱。大舅说,秋进会木匠活儿,吃饭过日子,可以考虑的。但大舅不死板,又宠着妹子,说只要妹子喜欢,歪瓜裂枣,你说嫁,我做哥的帮着送杠。

民校调整,我爸已转去沈大湾教书。那里原是一个匪窝,“南山老虎”操家政叔侄的老巢。学校安排在宗庙里。大乌槠树手联手,铺天盖地,上面叫嚣着枭鸟猫头鹰,四下游走着田鼠,也有放臭屁的黄鼠狼,你死我活,称兄道弟,像走马灯,阴森怕人。仗几个孩子的胆,祠堂里白天还有几分人气,晚上就难耐寂寞了。守一盏缺了角的美孚灯,父亲不敢深睡,许多白天沉默的东西都分外活跃,在半空里金光万状地动作。戏台下黑咕隆冬,几具红漆棺材阴险地挑逗人眼,木主牌位整排整排肃穆阴沉,背后像站着灵魂。风雨凄厉,龙虎门西口打死过人。大军过来,嵊县街上架扁担骑马的伪议长操家政,鼠窜狼突,奔回老家想长期潜伏,还要创建什么反共根据地。解放大军的子弹嗖嗖飞过,一枪穿了他脚骨,再穿胸补一枪,老棉袄花儿外翻,喝足了肥肥的热血,操家政爬了两爬,手攀着厨房外的青石条凳,一翻眼睛,不再动了。石上一搭郁赭赭的东西,说是操匪身上流的,好几年过去,依然没能褪尽。

读了书的母亲居然想嫁个读书人。老辈人闲话文化的好处,什么火不烧,水难冲,贼难偷,等等等等。猪油雾迷了母亲的心,她就没想想文化人的诸多恶习。站着做教师,坐下是瘟猪,练嘴不练手,光动嘴皮子。大约我七八岁了,村里锅冷碗空,缺米少粮,公社书记也被穷怕了,网开一面,社员便偷着挑柴去卖。要翻山越岭,挑几十里路,去一个开矿通车的地方。难得的机会。晚上开路。群情激昂,村边人来人往的祠堂庙前空地,挑柴的多已准备就绪,柴担靠墙歇着,人员或蹲或坐,快乐地聊天,抽袋子烟,单等组织者举枪鸣号,发出信息。读书人的我爸,捆不成柴,心急如焚。一个闲汉拖拉双塌帮的布鞋,热情有余,油着笑脸来帮我父亲。父亲可没想着,越帮越忙。母亲送晚饭,慰问来了。一看两个大男人杀猪剥牛,服贴不了柴火的一番怂样,喉咙冒烟火,饭碗也不要了,一脚踢了父亲一个屁股墩。“饭桶”。母亲自己上马,那架势自然比与鲁提辖干仗的郑屠要潇洒多了,周围居然还有鼓掌。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会儿,母亲的心目里,父亲就是一朵花,咋看咋好,红着呢。

将我父母恋爱之事睇来告诉大舅母的,是安安外公的侄媳妇。那时,母亲和父亲已结伴而行,行进在前去公社的小路上。那里的路虽不大,却是官道,有高有低,不少路段还砌成石阶。大舅母的心暗暗发颤。别出什么大事。大舅母为她的小姑暗暗祈祷。毛竹园里出排笋,大舅妈知道小竹老师的自身条件,但对他的家就仇恨有加了。大舅妈也是后来知道的,舅妈的舅妈与小竹老师家结了死仇。大舅母直怪自己粗心,没去细心理会自己的小姑,鸡毛蒜皮,缠着芝麻,却把西瓜丢了。

就在前一天傍晚,天已经落寞发暗。我母亲赶牛进栏有点晚。一公一母,一匹小牛,还不满一岁,倒是听话。大舅母正在喂猪,一手泔水,一手糠箩,嘴里“啰啰”地唤着向头向脑的两头乌土猪。

“大嫂,明天你放牛吧。我要去姜家湾办点事。”母亲说着,就放下了牛鞭,一根光溜少枝的长竹梢。

母亲随大舅生活了近十年,撩挑子的日子实在少见。大舅母也许是忙,居然没多问。姑嫂融洽,嫂子当娘。针头线脑的大小事儿,母亲都会一股脑儿透摊给舅母,像是一个透明的人。婚姻这样的大事却没说,舅母暗暗发忖,难道真有天意?

沈大湾钱家湾一岗之隔,有五六里路。父亲如约,着装严肃,中山装的扣子全对上了。一早就守在了石洞桥,一根小木棒是天早赶露水用的。一座单拱石桥坡着,无牌无名,石皮风化,应该有些年头。去公社必经这里。像是搞地下工作,两个年轻人正操纵着自己的航船,忐忐忑忑驶向幸福的彼岸。

母亲读书的三年里,父母的关系并没啥微妙。据说母亲带个热番薯、烤玉米给老师也是有的,有时是自己的意,有时是代兄长的劳。是否暗种情愫,我不知道,但说我父母那时便开始恋爱,则是不确切的。作为师生,那时,风气还没有后来的开放。母亲一个正经人家的姑娘,绝对不会越位操作的。我父亲呢,更不敢托大,那时,文化和文化人到底是被尊重的,父亲更不会胡来。父亲帮衬村里写过信,或者读信,受帮忙的人毕恭毕敬,感激不尽。后来,父母意见一致,要让病僵僵有气无力的我多些读书,便是他们以为的最好办法。我的身体像十月霜后的谷草,随时可能倾覆倒地,让他们的努力化为泡沫。但父母的不放弃,除了亲子心切,还有二外公的一句话支撑着他们。二外公说现在难养,以后会有出息的一天。啥出息呢,他们似乎在等待着兑现。二外公懂风水,黄道黑道,格局冲煞,我弄不懂,空闲时节,他却能帮人捡吉时良辰,还写披红的喜牒生辰,成婚合卺要用。只是母亲已无法知道,文化早已如吃饭睡觉,轻巧走入寻常百姓之家,文化的松垮和没落也就自觉开始了,像夕阳西落,虽光彩犹在,却热力尽失。不过,那时的父母有如许心思,有些迷信和崇拜文化,未必是一件坏事,就像信佛的人,心里有尊菩萨便是幸福和善念。

妈妈把一生的幸福,押宝一样,坚决地押在我父亲身上。从公社回来,爸妈的口袋里已经各揣了喜气洋洋的结婚证书,大红的硬本子,虽没有合照,却成了一根藤上的苦瓜。当然,此时还羞答答有些难为情,心里已是十分受用。大舅立时改口,一口一个妹夫地称呼我爸,第一天留我爸吃饭,从不喝酒的父亲被诱入三两土烧。我爸也改叫大舅为大哥了,自然亲热。看着表面带羞、心里开花的我母亲,大舅母叹了两回气。她实在无法信任我的奶奶。木已成舟,有些话她就不便说了,心头的结却一直痛苦地拧着。大舅母已暗合了我父母的八字,心怀忧戚又重了一重。命书上说,明冲暗合,“老鼠咬倒牛”的谶语,却是不敢轻视的。大舅母时刻担心着我母亲呢。

我哥十二岁那年,生肖转了一个轮回。大舅母惊闻我妈的死讯,嚎啕大哭,“我命苦啊,害了我亲亲的小姑。”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水泡一样轻,她始终想不通。人翻马仰的咒语爆炸,无论多小心,还是没绕过去。别人也就罢了,咋伤着的偏是自己的小姑?世界之大,人丁如蚁,老天偏留不得善良无辜,这命运,这世界到底咋的啦?

父母的喜事安排在五九年的冬天。母亲又长了一回脸。史区长已经是史部长,县里的统战部长。地上存有积雪,三十多里路让史部长走得够呛。随手捡的一根树枝做了拐杖,史部长说,皇帽岭,长蛇坟山,可不敢再翻了,都喊爹告娘的。小舅红光满脸,挺直身板,站在台门外的高石阶上喜喜地迎客。史部长双手早伸过来,捧了小舅的手。

“我自然来的。嘿嘿,准是你妹子,就不准是我妹子啦。”

史部长谈笑风生。见着新人,史部长拉了我妈爸的手,牵一块儿,接着各点了两人一鼻子,说“金童玉女”凑一块了,以后把日子过顺,早生贵子,同桌吃饭同床睡,还严肃地说,我要查岗。我父母的脸又红了,新婚燕尔,依然有些害羞。史部长还有喜礼,一对枕套描绣生动,“公社是棵长青藤”,两只燕子在柳条间穿花觅食,外面是成片的稻田,隐约还有劳作的农人。

公社大老朱书记也来了。大老朱嗓子粗,老大远就喊,脚步也紧起来。

“信海同志,信海同志,我来喝妹子的喜酒,也顺便看看领导。”小舅虽在农村,却仍兼着县委委员。

“大老朱,你书记客气了。”小舅拍完大老朱的肩,没一会儿,他们已对上了酒,称兄道弟。几个堂舅摆开架势在划拳,“五匹马啊,六六顺……”二外公家的三舅会使板胡,二外婆的内侄也来喝喜酒,能嚎两嗓子,一拉一唱,两个人有板有眼地倒也般配。二外公瞥了瞥眼睛,三舅看见了,手上不松劲儿,鼻子一挺。

“我姐大喜,自家兄弟不闹闹,谁闹?”

一切都很顺利,二外公却担着一身汗。他生了六个儿子,却缺女儿。老人寿尽归山,要女儿侄女买猪头、白鹅去祭材头,要不,似乎会很难瞑目。侄女的生活总这样喜乐,也算前世修过了。二外公心里祈祷。看着侄女一闪一闪的长辫,二外公有个心事,不敢说,连多想也不敢。三年前,也是冬天。雪雾低压,有些寒碜。侄女和香菱、小金凤在长湾沟底放牛,牛儿自顾自地寻啃着鲜草,三个姑娘凑趣嬉闹。也是无意,二外公和相加岭金堂大师傅同行,帮人看风水,定阴阳。自己的侄女虽是家常衣衫,但高挑匀称,皮肤也白,二外公想讨个彩头,远指着三个嬉闹的姑娘,要金堂师傅批一批她们的八字命运。金堂师傅停下脚头,左右双手的拇指,一节一节,掐着其它各指的指肚,像在掂量轻重,眼睛宽宽地合着,就像入定。突然,金堂师傅眼睛精暴,像久阴见日,兴奋了一下,一晃,又黯淡下去。

“咦,乖乖女子薄薄命,长辫一双断头绳。”

二外公差点背过气去。留辫的只有他的亲侄女儿,我的亲娘。侄女儿讨来的生辰八字居然会这般差劲?金堂师傅没细说,二外公将信将疑。这一回,侄女出嫁了,换了血地,命运也许变好了。二外公眯着眼,细品着喜酒,心里不断祈福。

我爸说他真碰到鬼了,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瘦骨伶仃。白无常白衣飘飘,像招魂幡,眼睛好像也是白的,反正看不见眼睛。黑无常趿拉一只破鞋,另一只似乎赤足。他们一圈又一圈地在村庄四下里游荡。也许很悠闲,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喝酒。他们似乎带着酒杯,也不知有没有喝进嘴里,那壶里有倒不完的东西,演戏一样,你敬我我敬你,“吱吱”的喝酒声一次次地响在耳边。那歌可真受不了,像用锯齿草杀鸡,来回来回地抹鸡脖子,那鸡颈像是装了弹簧,不服杀,一地鸡毛。血咕咕地流出来,痛快得阴风怒号。那两个蠢东西像断了脚筋,一直无赖着,不肯离去。那个苦难贫困到和那时我们这一带干涸、没有生机的土地一致。我拿石头砸,拿扫把赶,用锄片刮,依然没用。父亲说。

书记的女儿秀茹定了婆家。未来的夫婿是吃公家饭的,英俊,也很有一些钱,抽“大前门”烟,闻着就香。但秀茹不喜欢,她喜欢草民,夫妻恩爱苦也甜。对立是撕心裂肺的,一边是规矩和父母,还有夫家的礼数,一边是自己的幸福。二十来岁一朵花,秀茹死了,去了天上,喝农药“敌敌畏”,口吐白沫。年轻人阴气重,后来,她的坟前又放了一杆三尺星秤,黑秤杆白星条,像一条歹毒的蛇。“秤”谐音“忖”,掂量掂量的意思,压着,本乡本土,别来作孽。后来,她喜欢的小伙子也被找寻了出来,是邻村的。那小伙子也死了,没有原因,有人见了,是秀茹带走的,像牛郎织女。带肚子的雄喜的老婆,饿得快,多吃块玉米饼,遭了老公和婆婆的辱骂、荼毒,手臂上许多青瘀。她就吃“亡牯牛”花,一朵就能毒死牛。像是稀世美味,一朵,二朵,直吃了七八朵。还唱歌儿,“小白菜呀,地里黄啊……”把晴汪汪的天都唱哭了。后来,雄喜的老婆满嘴白沫,像离水多时的螃蟹,一副怨毒,死了。出了人命,娘家赶来两个兄弟,还有爷娘、族人,要犯人命,今天叫讨个说法。翻了吃饭的桌板,盘碗满地打滚,雄喜和他娘理亏,没有话说。接着箱笼,棉被,家什,那女子带来的嫁妆,全整理了。娘家人要动一脸菜色的雄喜,村里人恼了,大队长和相说,别看我们村里没人,摆起了门口架子。到底在另一个村子,那些人没讨到啥好,一路好苦,回去了。我们孩子没有忧愁,站在祠堂前的街路上看热闹。死就像碎了一只饭碗,实在觉不出意外的轻重,甚至还感好笑。

春天总有许多事。

许多年后,我在书本里发现,母亲,秀茹,雄喜的老婆,那些年月,他们的十分无谓的死亡,家人们自然深感天翻地覆,有飓风地震的恐惧和落日西归的颓废,但一旦落入社会的池塘,她们却不过是一撮尘埃,无声无息,不是被忽略,便是太轻盈,生命的介质没有什么重量。死,原本就像每天都有的新生命降生,不足为奇。特殊的年代,连共和国主席都可以生死无端,不人不鬼,更何况卑微如蚂蚁、泥土一般的平民。我诅咒过那个令人惧怕的时代。当一场灾难如重压的雪直拍我头,作为深受其害的我,反思自我和社会肯定是必要的。

我爸未卜先知,说要出事,出大事。我知道,我爸说的,其实也是事后诸葛亮,但我爸爱装先知先觉,这也是聪明人的通病。爸说,那鬼原来打他的主意,要不他不会总是听到鬼哭狼嚎,像是闯进了鬼城,到处乌烟瘴气。死鬼来找替代了。父亲的第一个反应。另外的灵魂进了地狱,那边的灵魂才可以幸福地托生,走入下一个轮回。父亲吐了两口唾沫,算是辟邪。阴间也是有平衡的,不像人间,人多力量大,“六亿神州尽舜尧”,七亿神州七亿兵,要准备打仗。父亲说,七二年是他的本命年,鼠年,流年大利,一棵大树才没被砍倒。你娘命弱,牛鼠冲犯,五鼠闹京城,天下闹盈盈,厄运就你娘担受了。早知道两人中总要走一个,还不如让我走。不是我想走,没有办法,阎王下的也是圣旨。我眼睛紧盯着父亲,似乎怕爹撒什么滑头。家是缺不得女人的,寡妇买田,阿哥做年,做官爹不如讨饭娘,何况我也没有做官。父亲继续说。

他奶奶的黑白无常。

“春打六九头”,冬至,过年,立春,春天走得够勤快的。妈妈有些痴呆。她的脚在家里家外走得猴急,似乎她这一急,能催快春天的脚步。她在等去大姨家的日子。母亲的耳朵也意外地灵光,长长地伸着,顺风耳,她说她听到了草木在舒展筋骨,发芽拔节。春分已过,天上还薄雪绵绵,如扬米粉,乡亲们说,又有难了。冬雪是饭,春雪是难,冬雪是宝,春雪是草,这是民谚。这不,才过一天,午后,厚铺在天上灰土似的浓云,被捣了一个窟窿,亮晃晃深不可测,像一只眼睛,包了一百层眼皮。没有眼珠,要诱惑勾引人掉水池里去,爷爷说,开雪眼了。天还没有暗,雪已经铺天盖地。整个世界似乎被装进一个摇篮,前后左右四面直晃,我的眼睛很是疲乏。第二天一早,我想出门找坤兴玩,下完雪可以拍菩萨,臃肿的身躯,用黑炭塑眼睛。寒假里,和小朋友疯来疯去便是我的职业,尽管我的体力有限,一累就流鼻血。门被封死了。厚实的雪冲撞了鼻子,足有尺半厚。在雪地里打滚的和相叔爷传了信,村里塌了两处房子,五保户香华死了。后来又有消息,香华没死,被吓着了,拧不紧开关,才裤裆漏水。两天后才正式断气。村里的山林被成片放倒,大坟山一棵已经八九百年枫香树,拦腰断了,人老出怪,树老成精,流出红红的血。妈妈叫我们扒开雪垛,看“雨水”第二天种下的糖高粱发芽了没。妈在等大姨的信。大姨说话算数,妈念叨着。妈想飞,风儿,蜜蜂,蝴蝶,燕子,大雁,说不出名儿的大鸟,她也要飞到大姨家。妈妈看到了流水似的钱,哗哗地灌满了自己的衣袋。母亲在滋巴口水,眼里飘飞着一个个金色的大肥皂泡,自己存身其中,手摸着了希望的衣角,洞房花烛,金榜题名,面包豆浆,要什么有什么。

还是盖房子引发的事儿。家里最苦最累,母亲受得了,但面子上的事儿,一旦碎了,就金针难补。四海茫茫,母亲陷入了无尽的煎熬。她受不了,必须像鸟儿一样飞出去,重新梳理自己的羽毛,呼吸自由清新的空气。

离过年还有两天。妈妈在灶台忙活,火加得旺,揭了锅盖,大锅里水泡四处鼓冒,肉骨头和豆腐在笨拙地起跳。蒸汽浮荡在楼板下,厚厚绵绵的,倍感温暖。父亲和德进婶在门口就着竹编大筛舀米裹粽子,旁边是黑豆和板栗肉。穷人也过年,杨白劳给喜儿买二尺红头绳,母亲要整些豆腐,猪肉,还有粽子,不说年后有客人,至少对盼大年的子女有一个交代。少了大鱼大肉,气氛酸溜而祥和。德进婶和我娘是妯娌,又像姐妹,我娘常接济他们,她也爱过来帮衬。富落单,穷搭帮。已经是赤膊鸡自顾都难了,抱团是必要的。

两个不速之客是上午十点多来到的。一个胖头,一个精瘦,搭档在一起,最宜演相声。他们是兄弟俩,邻村大坑的书记和队长张湖和张海,四里八乡有些名头。

“今天风大,书记队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有失远迎,快请上坐。”粗人听来就酸,父亲说。热度还是鲜朵朵的。

“德松,我们是老表,弟妹她可能不清楚,”他们管我妈叫弟妹,也算有些修为,油滑。“我娘和荣老婶都是上庄娘家,堂姐妹。蒲瓜藤勾扯上南瓜藤。”张湖解释着关系,大概感觉了说话的妙处,笑出了声。荣老是我爷爷。

“是啊,是啊,两位伯叔,难得,难得。今天在我家吃饭。”妈妈爬杆而上。

“是啊,真是稀客。”父亲泡上茶,自己也打横在长凳上坐下,又递让了烟,一角三分一包的“大红鹰”。两位已就八仙桌旁的高背椅坐下,嘴里笑着,开始有点僵,喝茶抽烟,慢慢地也就舒直了。烟雾和热气缠绕在一起,风起云涌,很有些神仙意境。

酒足饭饱。父亲不喝酒,拿饭陪着。中饭留了一个多时辰,杯来杯去,兄弟俩喝了三斤土黄,说话已有些迟钝,像踩踏高跷,深深浅浅。张海下巴挂着长长的口唌,像蛛丝,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妈,仿佛在审视什么。母亲轻掸了两下衣襟,装没看见,坐到门槛上喂小弟吃饭。张湖到底老练些,一口烟喷出来,鼻孔像烟窗。

“德松,咱饭也吃了,酒也喝了,话却没说。怪难为情的。”

“张湖哥,啥事有你们老哥俩担着,我还怕什么,你们一定不会难为兄弟的。”

“是啊,是啊。大过年的,不是挨不过去,我们也不想找你。有人举报,你们砍了我们村的麻栎树。”张湖字斟句酌。麻栎树是一种杂木,造房子要公社批主树,不够用,补砍点杂木是常有的事。麻栎树烧火无焰,搁平日白送人都没人收,但百物百用,它耐潮耐烂,做门架合适。

“这咋说呢,张湖哥,不是杂木树吗,也犯了规?”

“德松,民不告官不理,我们也乐得轻松过年。你们村麻袋钉子里戳出,有人告发,说还要告公社,我们这才来的。做村干部也不易啊。”

一阵沉默,空气有些艰涩。父亲又开始发烟。妈妈已喂完了弟弟,举着冒气的水壶给张湖兄弟续水。张海看一眼我母亲,嘴皮“吱溜”有声,把茶水往喉里吸。现沏的茶水,张海像喉咙避刺,鸭子吞食,伸了一下,才又复了原样。“两位叔伯,难得来我家的,今天就别走了,等会我小哥要来,帮我们陪陪客。”

“信海哥要来,他身体该复原了吧?信海哥和我们是称兄道弟,好着呢。大水不冲龙王庙,咱啥都别说,木头用掉的就算了,留着的,听说还有两段,劳烦背到我们村,替我们遮个面子。信海哥来,叫他来我们家做客。好些天没请教龙门阵了。”张湖随手折了条细柴枝,剔着牙齿。

树是爸妈两个背回去的。张湖兄弟走时,父亲硬塞了两包烟。天还光亮着,父亲催母亲早点动身。母亲一改过去的利落,东磨蹭一下,西拖拉一下,光一双手就洗了两回,好像粘了什么脏物。直挨到天色昏黄,母亲才动身,脚下飞快,步子比父亲还大,似乎在逃避谁的追赶。去大坑村是一段下坡,妈妈没有说话,出了村,脚下却渐渐慢了。她几乎只是脚尖落地,浮着,没有一丝声音,像一只收胆出洞觅食的老鼠,也许比老鼠更卑微。一路上没碰着啥人,这个时候,人家早回家赏受温馨了。母亲依然谨小慎微,似乎处处是人,仿佛一个不留意就会踩着人家似的。那些个人排成一溜儿,像是看人笑话,似乎在等待我母亲摔个大跟斗。笑着的,哭着的,恨着的,没有表情的。妈妈看见了她那死去多年的爹,也在其中,依然方正的大头,红着眼睛,嘟着一张嘴。脸又似乎斜了半边,阴阴的,没说话。外公是最疼我妈的,别人打麻将、推牌九最烦小孩,外公不是。他抱小女儿坐膝盖上,牌间空隙,还逗着玩,仿佛一个宠物。我妈也乖,会替外公点烟,还能替外公看牌。人家摔出“三饼”,妈直喊“碰”,愣着的外公把乱码的两个三饼从牌里抽出,一张独牌打出,亲一下女儿的脸。也是命运多舛,外公发绞肠痧没了。晚饭喝了不少烧酒,外公就霉苋菜梗下酒,发了痧。外公前后左右打着滚,手却一直牵着女儿的小手,眼神可怜,像在求告女儿想办法。我妈只有惊慌,嘴里傻喊着“爸”,直接用小手为外公擦黏黏的汗,直到外公的身子渐渐变小,冷了,僵直在门板上。

“是女儿不争气,让爸丢面子了。”想着外公,母亲连泪带汗,一颗一颗滚落。平时,母亲很少流泪。妈妈说,泪是珍珠,钱买不来的。村里有人这般下作,暗使绊子,母亲像是挖油,查检着所有可能的事儿。和三叔婆有些矛盾,他们挖房基要占用我家自留地。“叔婆,我家也要留地造房子的。”母亲说着理儿。三叔婆家要放墙基,母亲端把椅子,稳坐在自家的自留地上,像“泰山石敢当”。这事完结后,眼睛不好的三叔公,还是心直,说了句公道话,“人家已有三个儿子,也难怪她”。独眼八灿的后背挨过我父亲的扁担。像雄鸡打水,斜耷着翅膀,受了打的八灿窜了回去。他污人清白,说我爸是贼,偷生产队的杉刺烧草木灰。到底也有个是非曲直,公社来干部,他依然没讨到啥便宜。独眼阴毒,像太监,莫不是他告的密,要报一箭之仇?母亲人缘不错,家里只有一升米,也能均出半升来,说度过这餐再想法子。连三叔婆也服软。现在,自己成了偷树贼,以后还有什么脸面?母亲不爱多占别人,对我们要求也严,由不得我们眼孔浅。五保户的永仁死了,一个武疯子,整年打赤膊,大庭广众里敢抻下裤子。腿直的时候,还有没吃完的救济粮,村里大小人等煞是高兴,比打土豪分天地还好气氛。随风流转的空气说,上台门的“三党两团”扒了永仁的房子,四下扒找其塞落墙洞屋角的钱币粮票。坤兴,秋堂他们去吃完饭,故意在我面前揉肚子,秋堂还捏回一块锅巴,又黄又香,馋死了我们。母亲凶凶得像一只大鸟,坐在门槛上用麻线制鞋底。眼睛像一堵墙,拦着我们,脸色也严严的。

“人家是人家,我们不吃。要吃,等你们大了,自己挣钱去。”

天下雪了。棉球一样的雪,白花花地飞扬着。从天上到地上,竖起一个庞大无比的笼子,隔出另一个天地。母亲陷身其中,似乎特别的温暖,脚下也快了许多。她渴望这雪一直飘扬下去,无休无止,整个世界被包裹起来,没有是非,没有荣辱。

娘家是出嫁之女的一块根据地。母亲也是。我母亲的主见,决不会一如那些敢回娘家讨救兵的女子,谛哭着闹事,她明白做产要靠婆娘,别的,最多只能帮一把。家里要有些事儿,母亲会找和相叔爷,找费灿书记,还找奶奶的兄长我大舅公,再是我大姑父,她相信,最大的人情还须一个理儿,黑白,到底不能混淆的,鹿是鹿,马是马。娘家又是一份力量,像落水者心中的边岸。舅舅家给我们一些接济,作为拐杖,母亲当然是要用的。

近来舅舅家也有诸多不顺。风水先生金堂师傅说,可能外公的安息之地出破败了。风行水上,吹皱一池春水。他说可能,听者却改样了,无风三尺浪。至于办法,金堂师傅没说,支支吾吾,神神叨叨,不是真不知道,还是没想好,实在难以验证,这却是合了阴阳风水的说道,没有定论就是定论。事情越显复杂,命运,风水,本就空穴来风,防不胜防,这回,大舅、二舅心里发毛,颤颤的,像蹦着一段弹簧。金堂师傅老谋深算,掀起了人心浮动,依然没有结论,让所有的心全挂到半空,他似乎也有压力,捻了根有些疏淡的长须,算是总结:天机不可泄露。

争气的母亲实在忙,回娘家的日子不多。打理四个孩子,《莲花落》翠姐姐三年回不了家,可见不是谬说。家里准备不利索,在我母亲看来,也是无脸去见兄弟叔婶的。虽然这不能与十恶不赦,伤风败俗,偷人烂人,虐待公婆之类相提并论。母亲伤心,这日子咋了,吃饭过日子都成了问题。谁都希望脸上有光。“时不利兮骓不逝”,母亲拼命为一大摊杂事劳作,但于事无补,整个村子都少了生机,连炊烟也是稀稀落落。向前看,子女尚小,前路漫漫,往后看,哑巴吃黄连,日子没一天舒心。母亲的苦,只能自己含着,尽量少惹兄弟生气和担忧。

大舅家折了一头大黄牛。放牧在山崖上,不知啥因果,直摔下去,皮开肉绽,连脊骨都折了,还从身子里斜刺出来,像一把圆浑的剑倒插,仿佛犯了天条,受着老天的责罚。

小舅回家务农,于农活上到底生疏了,庄稼不咋的,日子也见紧巴。从新疆回来,一大群子女接踵而来。秋冬无事,闲着也是闲着,小舅到地头山场走走。三转二转,到了躺着祖宗的坟山岗,那里有不少乌桕树,红黄的叶子散了一地,籽实还在枝头,霜雪样白,能卖几个小钱的,却无人打理。小舅颇有些小聪明,能用锥钻刺收松根下的茯苓,能设鼠夹俘获野兔、黄鼠狼,有时还发点小财,夹住角麂和野猪,空手套白狼,算是大买卖。但是,这次小舅却是折了本钱。桕籽的黑壳剥落,种子五六个一抓,像繁密灿烂的白梅,最有诗意。可惜小舅不是来欣赏风景的。肚子里的意见很是矛盾,继续在乡间务农,返县里做干部?历霜的桕树枝条松脆,小舅一脚没踩准,树枝裂折,他手上一紧,还是掉下地来。还好,树干一搁,没要命,只是断了两条肋骨。桕树是黑心的,据说像人心,歹毒,从乌桕树上掉下,能够不死就是万幸。炮筒性子的舅母摊上这倒霉事,牢骚比屁还多。贫贱夫妻百事哀。

那还是小灾。小舅最大的厄运则开始于那场沸反盈天的莫名运动。六八年,造反,夺权,是两个兴奋和恐怖的主题词。时风时雨。文攻武卫。山口村莫名其妙挖出了“中国民主党”。上刑。水牢、地牢、暗牢,还新发明的刺牢。房子像笼子,没门窗,六合之内,只有歹毒阴森的尖刺,以逸待劳,人犯生不如死,坐不得,蹲不得,睡不得,二十四、四十八小时,只能一个姿势,稍一动,就刺刀见红,尖刺像魔鬼的牙,咬开皮肉,深入骨髓。创造力无限延伸,没有秩序是最大的秩序。正儿八经的大人,比着孩子的无赖,城外污泥纷飞,城里揭瓦上屋,石头仗,巷战,门板钢盔,鼻青眼肿还是轻的,人武部的枪抢了出来,土坦克派上用场,二十公分厚的钢甲,能挡机枪子弹。新昌黄泥桥打大仗,烽火连天。你死我活,亭湖山不但震塌了几十丈山方,还埋没了二十来条人命。区上的人武部长被活捉了,用钢丝穿琵琶骨游斗,接着是枪毙,用排枪,四五十孔,胸口像蜂窝。小舅说,许部长像弥勒佛,整天慈眉善目,没官架子。温良恭俭让,和气也遭罪,这时日真正新鲜。武斗声浪滔天,百姓没法活了。

乱坟成堆的周家山头,九点多钟,小舅竟遇上了县里的滕书记。

“老乡,你…你去哪里?”一个拘谨的声音迟迟疑疑地从不远的双叉古松下传过来。

“你是谁?”小舅吓一跳,寒毛直竖,凄厉着问。也许凉,一个老人佝偻着,帽子,裤管一脚高一脚低,看不清穿了啥鞋,好像缺了一只。

“老乡,我过路的。……借问一声,这里离钱家湾还有多远?”那人先扫了一下乱坟岗,警惕性很高。

“钱家湾?你老同志要找的是哪个?”说着话,小舅已经走近那老者。

“你知道信海同志不?”

“信海同志?你是?啊,滕书记,你咋在这里?”小舅看清了,他是县里的滕书记。滕书记再看一眼我舅,才伸手相握。一个手,又一个手,亲热极了。专区学习培训,两个男人一个铺,还笑话过夹枪带棒,只是日子过得快,已七八年了。小舅也听说过县上谁谁受了冲击,但这么个冷清的夜晚,在离城六七十里的山区坟地边,遇上全县的当家人,小舅总有些迷糊。牛鬼蛇神,这天下真是颠倒乾坤了。

农历九月十二,小舅去邻村过庙会。山区闭塞,百姓交流,全靠庙会联络感情,虽不演大戏谢神了,人来人往的却还在。八月十三胡公大帝生日,八月十八陈老太公潮神节,八月廿六清风乡主,九月廿三罗松香主,十月初六大王菩萨,十月月半太祖庙,十二月廿八还能赶太平寺香主庙,拜的宋朝相国王安石。庙会热闹,小舅多喝了点酒水。上弦月已经丰盈,却朦胧生寒。周家山竹篙孝棒,有序的,无序的墓葬,铺排得像个宁静的村落。清洌洌的空气,没有鸟叫,秋虫也似乎已经睡着,并不迷信的小舅依然毛骨悚然,身上一层浮汗。也许是寂寞,小舅还清清冷冷地唱起了歌,声音凝滞,像留恋的孩子,只在身边打转。

“苍天,苍天有眼哪。总算找着你了,信海同志。”滕书记肯定吃了些苦,抓捏着小舅的手,一直不放松。一面说着话,一面大孩子似的眼涌泪水,就差哭出声音了。

滕书记是爬县政府后墙墙脚的臭水沟撤退出来的。像飘浮水上的树叶,他已经浪了五六天。生命攸关,不是信得过的朋友,他不敢找。红皮白心,卖友求荣的故事他见多了。滕书记到底想着了我小舅。交往不多,倒是个实在人。滕书记便偷着往南山这边靠。凭着当年打游击的记忆,书记游到这里,还是迷了路。一天下来,滕书记还没吃过一粒米,又饥又冷,心里藏着一块冰。小舅无疑是一颗魁星,滕书记的眼睛,像火燃烧,意外地亮。

古道热肠。见着熟人,一宿两餐,是山里人常见的待客之道。小舅也不例外。救穷救急,滕书记在县上,不是绝食无奈,也许想帮也没有机会。要尽力相助,小舅暗下决心。舍命陪君子,小舅可能没想那么多,但结果却真搭上了半条命。

“书记,快随我走,先弄点吃的。”小舅说话激动。

“信海同志,我相信你。但现在非常时期,”滕书记一脸严肃,像找回了书记的威严。“我盘算过了,嵊县不能乱。我要过钱家岭出长乐去大窤转入西山,和专区的同志接上关系。争取三天内完成任务。我来寻你,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书记,你下命令吧。”毕竟是多年的老同志,小舅的组织纪律性没有含糊。

“现在,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弄好三天干粮,包括今晚吃的。再是把我隐蔽起来,找离钱家岭较近的地方。明晚过钱家岭。出了长乐,你就算完成任务。”书记思路清晰,给小舅下达着任务。

待小舅过槐花岭、松树岭,把滕书记送到乌岩坑,找看山人废弃的木屋躲起来,离天明已不到一个时辰。地上寒露晶莹,月亮淡淡地走在西归的路上,有些落寞,黄昏晓(金星)倒有些光亮,正骑马式架于西山鹅头岗,在夜与昼之间对话。天一亮,小舅母推醒沉沉入睡的小舅,粗着脸,问那一堆玉米饼送了哪个老相好,搭头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