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格达峰的雪
——致沈苇
白天多么漫长,到处都是光
悬浮着并且颤动
在飞机的机翼、公路、桦树和杨树的叶片上
也在清真寺的圆顶之上
你陪着我们上街,戴着标志性的平顶帽
你的黑胡须中已掺入了几缕白色
那里面有众多星子隐匿,仿佛晨昏在交替
一家小面馆门前,狗伸长了舌头
吐着热气,这真是一个酷暑
它的主人在椅子上打盹
街上来往着维吾尔人、汉人、哈萨克人和藏族人
切换着不同的语言交谈
伊斯兰的信徒坐在广场上听经
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开斋节
橘色的带着阿拉伯花纹的大巴扎
透着精美典雅
漂亮的维族姑娘们在商铺
向游人介绍薰衣草精油、羊毛围巾和挂毯
这一切让人忘记了
这里曾有过的暴乱和流血
像一场大雾现在已经消散
除了街头戒严的装甲车
和被恐惧与痛苦永远折磨着的幸存者
后来,在你的家中,我们抽着烟
聊了很久:残酷的现实,脆弱的信心
为什么安宁的生活却不可得
透过窗户,你指给我们看
远处的博格达峰和终年不退的积雪夏日的光照没有融去这些白雪
在峰顶之上,是无与伦比的寂静那么宏阔,犹如生之奥义
没有沙漠、戈壁、盆地、山脉和城市之别没有臣服也没有冲突
它教会久历死生的人们
在更迭的征服者的版图中生活的人们
把苦难变成一种必要的坚忍
对毕达哥拉斯的献辞
因为无限的少数人都曾追随,
晦明不定的星空的指引,
如同毕达哥拉斯,在他的窗口仰望。
一个无边黑暗中的孤寂旅人,这以后
所有世界的阅读者、巫师、智者、炼金术士,
各自穿过了丛林、黄昏的金色海岸,
历经地狱之苦——
不是为了在一头饥饿的狮子身上
复苏它统治土地的雄心,不是在沙漠之上
建立黄金的国度,
只为在星辰的沙盘上推演,
(在理智认知和未知神明的庇佑下)
我们自身和世界之中,那不可见的统一性。
阳台上的花木
阳台上,每过一段时间
我会发现又多上几种花木
明月草、鸭掌木、金边瑞香、红豆杉
那是妻子从花店
或者外地开来的卡车中挑选的还有从远方邮购的种子
一两个星期后,土壤中就会出现新芽有种说不清的奇妙
来自于那一小片母性的土地
妻子有着亲近花木的品性
而我能做的,是从外面
采集松软的沙土,以让它们有更好的土壤
在阳台和花架上
栀子、蔷薇、碰碰香、以及不同种类的薄荷
罗列着四季的更迭
风在新叶间逗留
在这个小小的丛林中,交织着生长以及一种仅次于创造的照看
重力的礼物
——赠黄纪云,并泉子、李曙白、胡澄、胡人、飞廉
我们搁置了这个争论的下午
白乐桥外①,灵隐的钟声已隐入林中
死者和死者组成了群山,这唯一的标尺横陈暮色的东南
几位僧众正在小超市前购买彩票晚风围着香樟、桂树和茶垅厮磨边上溪流撞碎了浮升的弯月
一切都尽美,但仍未尽善
孩子们在沙砾堆前搭着房子
在倒塌和重建中
如此执着于这天真的乐趣
我们全部的生活都在倒塌和重建之间:
教堂、寺庙、宫殿和简陋的房屋也许每一种都曾庇护过我们
带着被固定的秩序
在神恩、慈悲、权威和自存间流转
一只松鼠跳跃在树枝之间
它立起身,双手捧住风吹落的
松果——这重力的礼物
仿佛一个饥饿得有待于创造的上帝
诸友,我们是否仍有机会
用语言的枯枝,搭建避雨的屋檐
它也仍然可以像一座教堂
有着庄严的基座、精致的结构和指向天穹的塔尖?
注①:紧邻灵隐寺的村落,坐落于北高峰山脚下,桥因白居易任刺史时所建而名白乐桥。《诗建设》编辑部曾设在此地。
认识论的早晨
清晨,摄影师用三脚架
固定了一片风景
他在调整事物的景深
有一刻,一只花斑瓢虫的逗留让他着迷
这么多年,朴素的激情
仍伴随着他
行进在世界那陌生的宽度中让他在镜头的这侧
尝试着美学的翻新
对我来说,这也意味着一个认识论的早晨
摄影师带着移动的风景
进入到新的风景中
就像我们每个人,带着偏见寻找着相互理解的基石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对焦时
花斑瓢虫越是清晰
背后的草坪就越是退入到
一种模糊之中
万物静默如谜,可见与不可见的始终不可穷尽
快门按下,那启示性的闪光
仍不过是一种简化的捕捉方式
在它所拥有的限度之内
而我们别无他法
微观的山水
我几乎没有注意到这盆山水
在暮色中,一层细雨般的光晕
围绕着它,谦逊而自足
仿佛自鸿蒙之初就已经在这里
它的一角有了些许缺损
几株苍松,两座峭壁
很显然,在少雨的十一月它干涸了
一只舟楫停在了前面的浅滩
这微观的山水,曾在私人生活史中
占据过一席之地
尽管更多时候,人们将之
看作闲适生活的附属品,一种仿真的艺术
当贩夫走卒为劳役所困
而失意的知识阶层在退守中
寻求着慰藉——山水、园林、诗和书画
它们构成一篇面向自然的苦涩引言
也许这就是艺术最核心的部分
它与忧思、愤怒相关,而不仅仅是消遣
即使是最颓废的风月
也总是与抵制连结在一起
个人的悲喜凝结了,眼前的山水
它的松尖、它的山石的纹理中
仍激荡着久远的回声,一只麻雀曾先于我来到这里
聆听过如晦的风雨
母亲的针
汽车载着我母亲驶离了这片土地
属于她的土地
这个乡村,紧挨着的这个小镇
全部生活的足迹
七十年,然后,只用几个小时
收拾,丢弃
匆忙地撤退,轻烟般的告别
在时间非对称结构的罗盘上
那是在她最近一次病后
我把她接来同住,在另一个城市的远郊
我的朋友开着车
从后视镜中看到她,靠在后座上
一个老人
失去了过去的强悍
像一颗超新星爆发完后留下的遗迹
无法想象她曾有过的活力
他当然见过,这里所有的人都见过
一个寡妇,在苦境中支撑
为把孩子拉扯大
从乡村来到小镇,没有钱
干过各种活,忙活到半夜,凌晨又起来
奇迹般忍过了寒冬
每一种坚持里都有近乎固执的东西
支撑着,避免随时倒塌的可能性的到来
现在,她虚弱得像一个婴童,因为中风
记忆的一部分受损、失语,错误地
把拐杖叫做针,她紧紧地握着
身边的拐杖——针
扭头回望那片可能不再熟知的土地
在她对未知生活的恐惧中——
是的,在之后的岁月中
我将成为她的拐杖,像一枚针
引导她那凌乱的线头
重新编织对世界的记忆
不朽
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去看我的
父亲。在那个白色的房间,
他裹在床单里,就这样
唯一一次,他对我说记住,他说
记住这些面孔
没有什么可以留住他们。
是的。我牢记着。
事实上,父亲什么也没说过
他躺在那儿,床单盖在脸上。他死了。
但一直以来他从没有消失
始终在指挥着我:这里、那里。
以死者特有的那种声调
要我从易逝的事物中寻找不朽的本质
——那唯一不死之物。
那么我觉醒了吗?仿佛我并非来自子宫
而是诞生于你的死亡。
好吧,请听我说,一切到此为止。
十四年来,我从没捉摸到本质
而只有虚无,和虚无的不同形式。
鹿群
一天不会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我在担心我的鹿群
它们离开了我
而每一次技术听证会过后
就会离得更远一些。
已经一个星期了,雨使交通
陷入了瘫痪
已经一个星期了,我们又纠缠在
是与非的争辩当中
——这就是愚蠢但必不可少的方式吗?
灯火通亮的会议厅里
我在香烟纸的背面
列出了不可征服之物的一个子集
并又一次想起我的鹿群,想着它们
对危险具有的天生警觉
但却会因为鹅黄与火红间杂的美
而忘了翻越一座秋之山
想着它们的耳朵
是出于对远古风声的一种怀念
而它们所获得的记忆
不会多于一片落叶中的霜华
也不会少于雪后辽阔的孤寂
哦,麋鹿,在我睡眠的漂泊物中
多出了一对对蹄印
而我将摘取虚无主义者的虚无
献给这个你们要安然度过的冬天。
南歌子
长久的漫游之后,我来到南方
在这里,我将会得到一小片土地
——这已经足够。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种下笔直
或者曲折有致的树木,还有秋菊
在忍冬花的黄昏,我会想起
我快乐的日子像霜一样轻薄
并且庆幸因为固守它们而使我的生活
拥有了木质的纹理。
这就像园艺,为了精致
或者枝干更加挺拔,你必须修剪
它们的枝蔓。舍弃是一种艺术
当我们渐渐了解,多并不意味着
美,简朴也不是缺乏
那么在我的生活中,我必须留出
足够的空间。习惯于在清晨
打扫小小的庭院,习惯于在夜间安睡
而收获一粒豆子就是收获一片南山。
老妇人的钟表
有时我们从深夜回来
看到她屋里的灯火
她怎样将钟表调快或者调慢
像穿越一次次漫长的谈论
她需要理解,一个听众,使她的生命降落
或者一扇窗
来收集孤独的标本。
在我们的心脏有一个精密的仪器
一个陀螺旋转
轴心倾斜、不可接近,时间的
玻璃器皿,靠近它的星辰、光线
你说出的每个词语都经过了小小的弯曲。
几何学
——给蔡天新
风雪过后,我把房屋搬到山顶
每天晚上漫步,在这些蓝色和白色的
星球中间,它们缓慢地移动
像驼队在沙漠,像一个树林里
我们从来没有访问过的古老种类
衰老的橘红色,一个我们不再熟悉的邻人
离开了这里,我感到担心,这也是多余的。
在我的笔记本上,我忠实地记录下
这些诞生、死亡
和两者之间微妙的平衡
似乎存在着一种结构:它们中的每一个
都在另一个之中,孤单
必须成为更大的友谊的一部分
为了永恒,就必须把时间再次分割
在我的房间内,混乱的桌椅
恰好构成对清晰的另一种表达。
沙滩上的光芒
春日的沙滩上,一片交织的
光芒在流动
有时它也流动在屋顶
高过屋顶的树叶,和你醒来的某个早晨
那是因为,在我们内心也有
一片光芒:一种平静的愉悦,像轻语
呢喃着:这么多,这么少
这么少,又这么多
像一阵风,吹拂过簇拥、繁茂的
植物园——
但愿我们也是其中的一种
并带着爱意一直生活下去
这使我们接近于
那片闪烁的沙粒,以及沙粒中安息的众神
回忆录
父亲死了,在墓旁我们种下柏树
这似乎不是真的。每天晚上
我都出去,和一大群人在一起
哦,柏油马路在镇南,春天清爽的气息
漫过了街道,镇北的石桥上,蔡骏又一次
说起他的女孩,这也不是真的。
我照样学会了逃课,喜欢上了公园里
一个人的僻静,照样爱上了早死的帕斯卡尔
他说人是一根苇草。是的,苇草
那么多苇草一起喝酒,打牌
有时为了谈论的夸张程度而争吵
有时我们烂醉如泥,而在半夜里当我回来
就会感到那种寂寥,那种支撑着我
又将我抛得更远的寂寥
像降落在身体内部的一场大雪,冻结了
鸟兽们的活动,尽管这仍然不是真的。
一个恶棍的生死信札
——给桑克
一
我已经进入了雷区
身体的指针因为干扰而发生了偏差
疾病,一头潜藏多年的小兽
开始出没,四处伏击。
疼痛是手术刀上薄薄的寒光
毫厘之差则是医生的小经验
一次失败的手术,不过是小小的错误
并非不可原谅。
(因此我的错误也将被谅解
如果不是被你,就是被时间所谅解)
六个月,我的有生之年已经为人判定
这没什么,死亡,对于一个流浪汉
仅仅意味着回到了故乡。
二
河湾。芦苇丛。
宁静来自万物的声音,我知道的抒情
是风的指尖划过竹林时的节奏
那么舒缓。水牛土著,没有
车辆来打扰它走在大路,或当它休息。
这会儿夕阳女子松开她的发辫。
无限有一个卑微的出发点,黑暗
也有它的依靠,微凉的山脊。
人们并不急于把手中的活干完,而群星
正将我们输送给全体的事物。
我将交出我全部的财产:一张记忆的地图
童年和乡村生活。我们抛弃的缓慢
是一小片磁石,曾经转动过所有的引力。
三
来这里,我的小松鼠,槟榔的国度
用银质的器具进餐,甚至日子都可以
变成丝绸般滑软,富有光泽。
什么时候,驯服会使暴烈同样驯服,
你,一道温柔的斜坡,构成了缓冲。
让我忘记在我们之外还有别的世界
忘记我自己,怀有的深深敌意。
原谅我,爱情,我的平衡游戏,
一场破产的实验
最终使你离开的伤心之地。
我爱你。这是真的,即使伤害到你,
无辜的爱人。一个肆意挥霍的恶棍
惯会甜言蜜语。
四
一种新的图腾正在建立,多么疯狂
感受力被极权的知识剥夺
最后一寸领地,艺术节节败退。
杯子就是玻璃和它提供的容积
蓝色是因为波长,那么瘦哥哥,我有
十倍的理由把我的耳朵割下,把我的眼睛焚毁。
我,一个怀有思乡病的浪漫主义者
触犯禁忌的十恶不赦的混蛋将被游街示众。
城市的加速器。人流。它的金属心脏。
扭曲的天空和水流旁,蒙克
那唯一不疯狂的人将会尖叫
五
六个月已经足够,给我再多的时间
我也不会成为那些
为了行动得体而翻阅书籍的人,
习惯于将自己的生活做成切片,放在
显微镜下观察,永远正确但是懦弱的人。
我已经厌倦,像纸厌倦了笔。
请在临睡前为我打开那只音乐盒
让我仍然可以看见
雪景中需要修复的栏栅,
一只跛足的长嘴鸟掠过天空时
低哀的鸣叫。
让我仍然可以看见
破败的房屋中有着惊人的美、
屋顶上的寂静和光线清晰的排列。
在海边
灯光晃悠,我们在海边小镇
喝酒,正奇、立成、我还有沈越
那象是在很久以前。
灯光晃悠,我们说起我们
叫做梅泾的家乡,学校那巨大的
银杏树,一次又一次,我们以各种方式
猜测过今天,欢娱的少年时代
结束了,像杯中的灯光晃悠
涌动的海面上的四块礁石。
外面是海,灰色的渔船在靠岸
永不停止的潮汐,“把礁石
变成海浪,又再把海浪变回礁石”②
此时此刻,海风吹来了盐。
注②:一句引自麦柯尔丝小说《漂泊手记》。
寒冷的光线
气压在升高,当我感到潮热
走出山上的小屋,一个气象观察员
又一次看到了暗淡的星光
它们的温度该有多少,寒冷,时明时灭
到达这里时它们经过了几百亿
那么久远的年月,如果那里有着
我们的同类,他们也会看到
从这里发出的光线,就像那些从架着的
巨大望远镜里观察天体变化的天文学家
一个气象观察员在山上仰望星空
当他们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在哪里?
又有多少星体经历了形成、毁灭,多少个白垩纪
和冰河期,我的前任和我谈到过这些
他寂寞,他说那些光芒和山下城市的灯光不同
它们时明时灭,事实上却相反
只有它们才能到达那么遥远的地方
而东边,积雨云在聚拢,一场雨
会使气温降下来,泥土松软,暗香浮动
个人史
我睡着了,在一个洞穴中
如果还不够古老
那就在两个冰河期之间的
一个森林中,我看见自己睡着了
在那里,我梦见我自己
一个食草类动物,吃着矮灌木
长大并且进化,从钻石牙齿的肉食类
一直到我们中的一个
那就像从A到K,纸牌的一个系列
今天,我出来散步
玩着纸牌游戏,我忧伤和流下眼泪
这全不重要,我仍然是没完成的
一件拙劣之作,时间的面具
只有一件事是值得注意的:
我醒来,如果有一天我醒来的话
发生的一切就会结束,就是这样
纪念米沃什
就在一天之前,世界上的一只钟表
停了下来,它曾精确地计量过
尘世之爱的份量
在波兰,你的故土,你躺下来
庆幸吧,你厌恶的衰老终于离开了你
现在敌意消除了,就像是奇迹
在你和时间之间达成了一致
它比你持久,也比你写下的事物持久
这就是在心中
也许每个人都渴望死去的原因
就是这样,一个舞步,你就能
跨出你的躯体
这磨损着,容易老去的事物,但那不是你
你只是步入到更广阔的天空之下
重新把那些事物召唤,并照亮它们
像你仰望过的蓝星那样
还有月亮和大海,现在潮汐的涨落
不再是你的对立面
那不可控制的力量,它们就在你的体内
是你的一部分
颂歌
——给CY
起风了,因为这是夜晚
一阵突然的悲伤
像雷电,击中了屋顶,因为起风了
我将把我的悲伤献给谁呢?
没有人来问候我弄出来的声响
没有人,那么请风静止一小会吧
我将为你们朗诵,以一种严肃的
有些滑稽的方式,还有你们
这些台灯、书本,被扔得远远的
我的臭袜子
我如此爱你们,因为这是夜晚
请你们坐好,我将告诉你们我的理解
像我的老师做过的那样
像今时今日,这悲伤所教导的
必须去发明一种新的逻辑
必须用一种酒后的语言才足以
对生活说话:请你喝,请把我熄掉。
静物
三只苹果在一块蓝色的布料上
布料在你的桌面上,还有一个李子
一束白色康乃馨,在玻璃瓶中
安于这方寸之地,以及窗外的光线
给予的暗影之中
很难说清这些看起来是凌乱
还是出于安排。
似乎它们的命运仍然取决于你
你是一个画家,取决于你看待它们的方式
以表现主义,或者立体主义的
那就像重新给予它们生命。
同样,我并不认为我的描述正确
那取决于描述本身
也许它们并非静物,就像我和你
都曾通宵达旦那样,在狂欢
而我们却浑然不觉。
一首朴素的诗
——致飞廉
八年了,你来到这个江南之城
在校园的草坪上散步
在课上打盹,迷恋于少女们的身影
然后你毕业,找一份
不好不坏的差事
把自己当成这个城市的一员
在一次次搬家时才想起
自己仍是一个外省人
一个自己的房间,伍尔夫曾经说过
而我们都受困于此
就像木耳厌倦了雨却不得不在雨中
但不要失望,请相信
迟来的一切更加可靠,会有——
会有一个家,布置得简洁但窗明几净那里你将像现在那样招待我
饮酒,高谈阔论
会有一间书房,即使它很小
这样你可以在伟大的灵魂中漫游
并得到安宁
还会有一个阳台,可以望见
下面的棕榈树和蔷薇花丛
但这还不够,你要永无止境地写作
有时你怀疑这是否值得
但仍然应当写下去
直到你老了,无法再握笔
就这样,在你的世界中
重新去安排你自己的月亮
直到它不需要反光也能独自存在
而我们——
仍然不过是大海中的两个浮标
因内心的波浪而推动着自己
尽管那时,这已是一个失去了主体的比喻
雨后
雨刚下过,这是
三月的一天,浅灰色的天空下
风吹拂着,有一丝清冷
白色的玉兰撑开了耳朵
隔壁阳台上,盆景伸出的细枝
像琴弦,轻轻颤动着
我感到我的身体也在调整
它的音阶,又一次
我来到一个无人的世界上
在它那巨大的湖泊中漂浮着
没有表演,也没有观众
日落
每一次日落都是一个神
从我们这里退场
在星的栅栏之后不知所终
我们深知奇迹不可信赖
而回到事实本身——
一头狮子的沉睡就是它的沉睡
一口井中不再有月亮升起
如果大厦将倾,就只有
精确的图纸和混凝土方能挽救
在一场雨之后,是植物裸露的根茎
它的光泽正在消退
一切都变得清晰了,但没有什么
可以称作礼物
在哥伦布和笛卡儿之后
是一个新的世界,在它的完整性中
没有一种命运可以成为我们的命运
黎明
我是少数那些在黎明之后睡下的人
因此我看见黎明又一次升起
当初是在潮湿的韭菜地
如今则在玻璃的微光中
印象派画家曾捕捉黎明时分
光影的变化
在它不可穷尽的神秘中
现在你所做的同样徒劳
无论如何歌颂
拂晓的光辉也不会降落到一首诗中
但像基督教的信徒们期待主的再临一样
黎明可以成为某种信仰
当它在幽微之中驳斥简单的二分法
或者在秋天赠你以晓寒
你知道会有下一个黎明继续升起
为此你为你的徒劳感动不已
爱之后的爱
我用一种漫长的距离
一种不带任何细节的空白爱你
因此就没有凝视,也没有
过多的激情和迟疑来破坏它的纯粹
这就像在我的心中留下了
一座庙宇
不再有人去修整它,参拜它
而获得了应有的敬意
仿佛晨雾消散之后,草叶上的露珠
显现,一个清澈的小世界
仿佛我们——在两座山峦之间
终于有海水填满了深谷而变成了岛屿
阿拉比集市③
一首诗有它的原因,它的结果
可能并非如你所愿
十多年前,父亲揍了我一顿
作为抗议,我离家出走
跳上了一辆驶过的汽车。
也许你们一样,挨过揍,然后等待
随便去哪的某辆汽车将自己带走
可一首诗能将我们带到哪里?
它生产着观念,变换着花招
它在享受过程的快感中取消了目的。
就这样,我,一个莫名其妙的乘客
看着阳光下两边耀眼的树木、村庄掠过
而一阵晕眩,年轻岁月的风景
在迅速退入记忆的后视镜。
最后我们到了哪里?
一个后现代的阿拉比集市?
那么在一首诗中我应该敲碎它、拆散它
重新编织它,在里面加上反讽?
当我们不得不失望而回
事情的因果将被倒置:
我跳上了一辆汽车,离家出走
作为惩罚,父亲揍了我,那是在十多年前。
注③:乔伊斯小说《伊芙琳》中的一个集市。
宴席之间
窗台上,花木迎来了夜露
你知道,软弱时
连轻寒都能钓起一片悲伤
席间,贵宾们锋利的目光
又一次检视了我来自小镇的谦卑
和不为人知的骄傲
作为回赠,我用冷漠
匹配了清谈
只有无知的天使,仍在即兴表演
我知道我已错过太多
在感官的真知和自我的信念间
如果我不能成为一个好的信徒
那就让我回到花木前
用灰烬后剩余的
热情,修剪出一方合适的黄昏
隐秘的滴答声
来自诗歌奖的喜悦像一小片温润的雨
落在困乏生活的湖泊中,无论对低行的燕子
还是我们,它都不会持续太久
文成,这座江南的县城,接受了
边远地理位置的安排,正如我们
也可以在主流之外,找到一种安置自我的方式
既不高估,也不贬损它的价值
在授奖的会议厅外,是经济政治的巨大引擎
在日常的铁轨上持续的轰鸣
但在这里,也会构成隐秘钟表的滴答声
如同细小脉搏的跳动
为一个次要时代提供必要的差异性
就像这个夜晚,在一个靠近杭州郊区的公交车站
互不相识的陌生人,零零落落地汇集
在初冬的寒冷中,路灯暗淡的光
为我们撑起一片可见的空间,一阵风
带落了树叶上的雨滴,是寒冷、疲倦和外部的黑暗
让我们看起来像是一个温馨的共同体。
即景
在一个朗诵会的中间,我想到,这样的相聚只是为了
友情,一种同类之间的相互援助,也为了构建
与他人迥异的自我
那就是每天,你我都在经历着的:爱、劳作和永恒的分别
非同寻常的晚祷
葬礼结束了,结束的还有
围绕着耳朵的痛惜、同情和非议
他为他的如释重负感到歉疚。
但在心中,他知道
他爱她,甚至胜过以往——
她的气息弥散在厨房、卧室和他的梦中
那些忘记的承诺像雨点敲击他的窗户。
他觉得她也同样爱他
因为怜悯他而回到他的身体里
并为他祷告。
他后悔从未留意她祈求的是什么
否则就能陪她祷告,即使只有一次
这念头如此强烈
于是他站起来,从房间取出经文
十指交叉到胸前开始念了一段
尽管不清楚从哪里开始,又该在何处结束
又一段,专注地
站在淡黄色灯光包围的房间里
再一段,对着窗外暗淡星夜的无穷空阔。
劝诫
露往霜来,时不我待
朋友这样劝诫我
我深以为然
因此,我也劝诫别的一些人
我也这样劝诫他们
努力实现自身的天赋
就算这天赋只如萤火,它的光华
却与日月无异
但正如你所知,这似乎很难
因为,就像日月的运行
在无聊中消磨生命也有其必然的原因
废址
到中途我们就开始后悔
天空像一所危险的房子,接着下起了
雨,在车前的灯光中
犹如纷纷落下的头皮屑,让人烦恼
这是个难找的地址
被问到的人总是摇头,又加深了我们
发问时的迟疑
车辆前进的很缓慢,不时停下
后面就按喇叭,两旁的行人披着雨具
匆匆进入倒车镜,挤走了仅剩的食欲
这一夜,我们在一个小旅店落脚
疲劳像洪水般流经,我们蜷缩在
自己的梦中,见到我们要找的地方
只是一个干燥的火柴盒
【作者简介】江离,本名吕群峰,1978年12月生于浙江嘉兴,浙江大学外国哲学硕士。2002年与友人创办《野外》,2003年起主持野外诗人沙龙,2010年参与创办《诗建设》。著有诗集《忍冬花的黄昏》(2012)、《不确定的群山》(2013),曾获“刘丽安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