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芳
内容提要走出专制、封建意识形态等众多标签的笼罩,同时区别于文化保守主义,内生性地演化出中国文化传统的政治哲学内涵和使命,以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是当下中国历史性实践所要求的重大文化建设课题。它要求正视中国文化虚无主义的合理性,防范文化保守主义的浪漫性,理解现代化的资本主义规定性,实现中国文化的世界历史性。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翘翘板游戏,希望与危险并存。但唯有深入游戏,中国才能建立体现民族文化传统特色的现代国家制度,从而开启出一种新的文明类型。
关键词内生性演化中国文化传统国家制度现代化世界精神的过渡
〔中图分类号〕B2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5)01-0009-07
今天,在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的重要历史时刻,中国文化传统是否可以走出专制、封建意识形态等众多标签的笼罩,把自己的政治哲学内涵当作一项根本的时代任务而提出来?答案是肯定的,当代中国的大历史实践已经高度切近地为中国文化研究规定了这项根本的任务。因为,一方面,改革开放进入“深水区”,中国所遭遇到的问题越来越多地具有了综合的性质,而需要进行文化的乃至哲学的整体考察;另一方面,任何国家的政治制度、国家治理体系等都不可能先验地被确立,文化传统一定会对中国国家治理体系的现代化产生重要影响。正如习近平强调的那样,“我国今天的国家治理体系,是在我国历史传承、文化传统、经济社会发展的基础上长期发展、渐进改进、内生性演化的结果。”习近平:《在省部级主要领导干部学习贯彻十八届三中全会精神全面深化改革专题研讨班开班式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2月18日。
当然,中国文化传统的政治哲学内涵和使命并不因此具有自明性。毋宁说,作为一种可能性,它才刚刚被郑重地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并因此需要更加努力地去建设它、实现它。
一、中国精神的飘荡和完成
中国经济经历了30多年的“奇迹”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物质财富急剧涌现。但毋庸讳言,当代的中国精神却远非活泼的。精神领域特别是中国文化传统面临着许多尖锐的挑战,遭遇了明显而普遍的困境,反过来又日益深刻地影响到包括经济建设在内的整个社会建设。时至今日,内生性的中国精神建设已经成为本质、紧迫而重大的时代任务了。
面对这个问题,资本主义的全球流行史、中国社会的衰败救亡史,以及共产主义道路的选择史等,都应该被考虑。
就世界范围而言,随着工业革命的蓬勃发展和资本主义生产、生活方式在全球范围内的日益流行,精神和文化必然要经历某种荒芜期。早在1816年海得堡大学和1818年柏林大学的著名开讲辞中,黑格尔就已经点明了这种状况。黑格尔讲到,“时代的艰苦使人对于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琐屑兴趣予以太大的重视,现实上很高的利益和为了这些利益而作的斗争,曾经大大地占据了精神上一切的能力和力量以及外在的手段,因而使得人们没有自由的心情去理会那较高的内心生活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以致许多优秀的人才都为这种艰苦环境所束缚,并且部分地被牺牲在里面。因为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所以它不能转向内心,回复到自身。”[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等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页。黑格尔还特别强调,这里的“现实”是经济的,也是政治的,“努力奋斗首先去复兴并拯救国家民族生活上政治上的整个局势”在一定时期内必然上升为“最高的兴趣”。[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1页。
这种“现实主义”产生了一个革命和变革的世界。人们发现,在这个世界里,一方面,建立在知性科学基础上的实证主义攻城掠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开来,横扫全球,成为解构各民族文化传统的中坚力量。先前的文化也就逐渐失去了解释力和约束力。人文精神普遍缺失,精神财富严重缩水,思想消沉和道德猥琐随处可见。人日益成为爬行动物,不再能够或愿意直立行走。另一方面,已有的现成文化虽然还间或起到某些作用,但往往都是片段的和散乱的,缺乏整合,还不能构成纲目分明、系统完备、稳定成熟的有效形态。于是,全盘反传统文化的文化虚无主义成为突出的事件而流行起来,甚至连哲学社会科学家也普遍地对文化传统抱着深深的敌意:“他们把传统当作是某种剩余范畴,是引起知识界不安的东西,因此,须加以剔除。”[美]E·希尔斯:《论传统》,傅铿、吕乐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0页。
雪上加霜的是,因为中国的资本主义发展既属晚起,又遭遇了众多的坎坷,中国文化传统在遭遇到资本主义普遍的反文化本质这种“现代的灾难”的同时,还必然要面临另外一种“古老的灾难”,后者主要是由中国社会的落后与西方国家的强大之间的反差引起的。因为,近代以来中国社会的积贫积弱和任人欺凌,与西方国家在工业革命等的推动下取得的巨大成就和扩散效应,两者一下一上、一旧一新,在中国人心理上引发了强烈的震荡和反弹,对中国文化传统的全盘否定也就自然而然了。于是,中国社会的双重灾难转变为对中国文化传统的双重否定。中国“不仅苦于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而且苦于资本主义生产的不发展。”[德]马克思:《资本论》,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页。
因为这双重否定的缘故,中国的文化虚无主义来势汹汹,中国精神的飘荡不定也就在所难免了。如鲁迅把中国定义为“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54、447页。因为中国文化传统的这种“吃人”性质,吴虞要“只手打孔家店”,林语堂把“子见南子”搬上舞台,钱玄同甚至直接高喊:“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钱玄同:《钱玄同文集》第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67页。
最后,随着最终选择共产主义道路,中国在政治上必然明确主张要跟“封建文化传统”根本决裂。“共产主义革命就是要最坚决地打破过去传下来的所有制关系;所以,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发展进程中要最坚决地打破过去传下来的各种观念。”[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489页。因此,无论是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还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中国意识形态一般都与传统势不两立,而特别呈现出“破旧立新”的面貌。层出不穷的批判运动,在文化大革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等口号中,达到了它的最高峰。
但是,因此指责“共产主义是同过去的全部历史发展进程背道而驰的”却是片面的和错误的。马克思对传统的批判是异常深刻的,是在生产力充分发展基础上的“保持-提高”。[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489页。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决裂,实际上正是上述双重否定的“完成”。这就是“辩证法”。马克思认为,辩证法从永恒运动出发,在对现存事物肯定和理解中同时包含着否定的理解,反之亦然。比如,当很多人都把黑格尔当作一条“死狗”而要求与之彻底决裂时,马克思却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明确写道:“我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并且在关于价值理论的一章中,有些地方我甚至卖弄起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页。因此,共产主义不可能也不应该是对传统的完全抛弃和全盘否定,相反却一定是在吸收几千年来人类思想和文化的优秀成果的基础上创造而来。
这意味着,一方面,拒斥中国文化传统的激烈心态是可以理解的,我们现在仍然需要研究传统文化,需要在追寻既成事实的真相中,猛烈批判其消极的、没落的方面。另一方面,随着现实压力的减轻,精神世界必定要独立繁荣起来,中国文化传统的尊严随之必然提高。这是否定之否定。在此,兴趣不再浅薄无聊,生活不再浮泛无根,人成为高尚的人、纯粹的人、道德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真正直立行走了。在此,中国文化传统焕发了青春,获得了自己的实体性的内容。 “这种实体性的内容的青春化现在正显示其直接的作用和表现于政治现实方面,同时进一步表现在更伟大的伦理和宗教的严肃性方面,表现在一切生活关系均要求坚实性与彻底性方面。”也就是说,随着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时期,中国文化的自信、中国精神的完成是不可避免的,而特别表现为政治理念的根本源泉和社会进步的共同动力:“精神上的道德力量发挥了它的潜能,举起了它的旗帜,于是我们的爱国热情和正义感在现实中均得施展其威力和作用。”[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2~33页。
二、文化保守主义的浪漫情怀
传承中国文化传统以对治中国精神的飘荡不定,坚持内生性演化以创建中国特色的国家治理体系,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必然要求。或许有人对此会感到惊讶:中国之所以极难迈出工业化、现代化步伐,难道不正是因为两千多年来儒学统治的不利影响,以及今天在思想政治方面的批判和肃清任务还远未完成吗?这难道不是向文化保守主义的姑息退让吗?
众所周知,中国文化保守主义的文化纲领是“儒学复兴论”,可追溯到梁漱溟1921年出版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后来,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唐君毅等“港台新儒家”针对自由派对中国文化的攻讦,在1958年元月号的《民主评论》上联名发表了四万字的长文《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我们对中国学术研究及文化与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认识》,认为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一样具有超越精神,中国绵延数千年而不断灭的原因即在于中国文化有万古长新的永恒价值,中西文化必须取长补短互相学习。接着,尚不为人注意的大陆年青学者蒋庆1989年在台湾《鹅湖》上发表了三万五千字的长文《中国大陆复兴儒学的现实意义及其面临的问题》,被人视为中国大陆“复兴儒学的政治宣言和思想纲领”。此后,文化保守主义作为“反反传统”的代表日益扩大自己的影响,出现了公开标举现代新儒学旗帜的“大陆新儒家”。许多人关注并要求推进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性建构等,最终在今天的社会上形成了一种传统文化热、国学热。
应该承认,文化保守主义对中国文化传统的继承和重建足以构成中国文化虚无主义的反动,因而有其意义。但是,这种意义却决不可以被夸大。因为,文化保守主义习惯于从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思维出发,一方面把文化从流行迁变的现实生活中抽离出来,视其为亘古不变的“普遍人性”或“神圣天道”,另一方面又强调这种“普遍人性”或“神圣天道”具有历久常新的价值,是一切时代个人及民族国家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整个社会向前发展的源动力。这样,文化保守主义一般不能承认并直面中国文化传统现代化过程中的双重灾难问题,不愿考察文化发展的生产力条件,而在总体上具有单纯复古的倾向,在现实性上表现为一种浪漫情怀。
浪漫的文化保守主义声称“先圣义理”一定是“经世致用”的,“内圣”必然会开出“新外王”,因而非常狂热地扩大了道德心性的作用。无论是牟宗三的 “以学术支配政治,以政治支配经济”牟宗三:《中国文化的省察——牟宗三讲演录》,台湾联合报社,1983年,第21页。的原则,还是蒋庆的“儒学理应取代马列主义,恢复其历史上固有的崇高地位,成为当今中国大陆代表中华民族的民族生命与民族精神的正统思想”蒋庆:《中国大陆复兴儒学的现实意义及其面临的问题》,台湾《鹅湖》1989年第170、171期。的说法等,都是其典型代表。
当然,文化保守主义的浪漫情怀并不为中国所独有,在西方也流行。黑格尔恰巧也曾讲到它。在其著名的历史三分法里,除了第一种“原始的历史”与第三种“哲学的历史”之外,第二种“反省的历史”总希望在具体的历史里找寻到超越的精神,但却免不了犯错误。
错误之一便是泛道德主义。黑格尔指出,“历史家治史常常要给人以道德的教训。不消说得,贤良方正的实例足以提高人类的心灵,又可以做儿童的道德教材,来灌输善良的品质。但是各民族和国家的命运,它们利益、情况和纠纷复杂,却又当别论了……每个时代都有它特殊的环境,都具有一种个别的情况,使它的举动行事,不得不全由自己来考虑、自己来决定。当重大事变纷乘交迫的时候,一般的笼统的法则,毫无裨益。回忆过去的同样情形,也是徒劳无功。一个灰色的回忆不能抗衡‘现在的生动自由。从这一点看,法国大革命期间,人们时常称道希腊罗马的前例,真是浅薄无聊极了。”④[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6、7页。黑格尔在此无疑是辩证的,既看到了道德的反省、希望以德资治的必然性,又要求其保持在合理的限度内,否则一定会犯以逻辑替代历史、因道德追求牺牲客观历史的错误。
错误之二便是狂热。黑格尔指出,总有人要求“从史料的字里行间寻出一些记载里没有的东西来”,这些人“假借了‘高等批判之名,就荒诞的想象之所及,来推行一切反历史的妄想谬说。这样,我们又添了另一种方法,使得过去成为一种活跃的现实,就是以主观的幻想来代替历史的纪录,幻想愈是大胆,根基愈是薄弱,愈是与确定的史实背道而驰,然而他们却认为愈有价值”。④黑格尔的这段话并非针对中国的文化保守主义,然而却足资参照。“以主观的幻想来代替历史的纪录”,难道不正是对那些“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者的另一种传神写照吗?
一般而论,泛道德主义与狂热病总是一体两面,难以分割。就如康德所指出的那样,“道德学发轫于道德本性的高贵性质,这种性质的发展和教化指向一种无穷的益处,终结于——狂热和迷信。”[德]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韩水法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78页。而且,由于缺乏(如牟宗三)或不愿(如蒋庆)建基于知性基础之上,中国的文化保守主义更容易犯这两种错误,甚至必然深陷其中。因此,中国文化保守主义只能停留于“现实主义”的反面,一味地“反反传统”,但却不能真正“克服反传统”。也正因为如此,中国精神的完成也就根本不同于文化保守主义。
三、现代化的资本主义规定性
中国文化传统可以走出专制、封建意识形态等众多标签的笼罩,在今天发展出自己积极正面的政治哲学内涵。但是,实现这一使命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是要克服文化保守主义的浪漫情怀,把中国文化中“历代相传,至今不绝的某种根本性东西”朱维铮:《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复旦学报》1987年第1期。朱先生区分了作为“既成事实”、属于历史遗物的“传统文化”,与“历代相传,至今不绝”、仍然活在当下的“文化传统”。此区分强调了文化在主观与客观、逻辑与历史、个人与社会等等之间的弥缝补苴之用,实际上把文化理解为民族精神的客观样态,理解为民族生活的重要本源。本文淡化了这一区分,但同样坚持文化的本源性。真正发扬光大。只有这样,今天中国精神的完成才是真正的完成,而不至于蜕变为纯粹思古之幽情,或者僵尸的出祟。
这就要求必须正视“现代化”一词的资本主义规定性。
把“现代化”与“资本主义”联系起来,并不是意欲通过一种纯形式和空洞化的抽象,把“现代化”规定为一种完全超越了现实生活的所谓“普遍性”。
一般而论,现代化起源于西欧,它首先是地域性的,其本质的规定就是资本主义。对此学者多有论及。如詹姆逊就曾强调,“现代性唯一令人满意的语义学意义在于它与资本主义的联系。”[美]詹姆逊:《单一的现代性》,王逢振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1页。沃勒斯坦更是认定现代化理论范式遮蔽了现代世界的资本主义性质,宣称:“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现代化的世界,而是在一个资本主义的世界。”[美]沃勒斯坦:《沃勒斯坦精粹》,黄光耀、洪霞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38页。这样说来,现代化就等于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就意味着现代化,两个概念是同一事实的不同指称:它是一种具体、特殊的西方文明,西方的财产关系、生活方式以及基督教的传统等等均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作为一个有机整体,它是西方文化内生性演化的成果。
当然,任何一种具体、特殊的东西都具有普遍性,资本主义也不例外,它必然超出自身,而具有“世界历史”[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66页。的意义。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发展理论中,这种世界历史意义被进一步强化了:资本主义以其天生的罪恶创造出史无前例的巨大生产力,它使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封建的和宗法的关系都被摧毁了。“正像它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55页。它彻底改变了传统的生产方式并使整个社会生活都得到了革命性的改造,整个地球日益成为一个普遍联系的整体,每个国家的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几乎同时成为世界性的了。就此而言,现代化无疑又揭示了一种深刻的普遍性。
现在的问题是,现代化的特殊性与普遍性如何共同拱卫一个中心?具有不同文化传统的世界各国的广泛参与对于资本主义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时至今日,争斗不可避免,转折不可避免。资本主义将不可避免地进入它的终结阶段。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从前的历史:罗马帝国瓦解,“蛮族”日耳曼人随后以其活力为欧洲开启了一种蓬勃发展的新文明类型;大清帝国跌落,“欧洲夷人”让资本主义在全球迅猛扩展。这些都为人们指明:一个世界历史性民族的历史必然是辩证的,一方面它体现着世界精神,是世界精神发展的本质环节,另一方面则同时包含着衰颓灭亡的时期。“这种情况指出,精神过渡到了那个更高的原则,而另一个民族获得了世界历史的意义。”[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354页。
众所周知,1840年以来,中国显然只是作为绝对的从属者进入到资本主义的历史演进过程中。现在我们却说,当下,具有不同文化传统的中国在广泛参与的过程中已经取得了主动地位,正以其快速发展来稳步推进现代资本主义文明抵达它的终结阶段。在此人们不禁要问:精神由西方向东方的这种过渡,究竟只是一种臆想的可能性,抑或还具有现实性?
首先来看可能性。众所周知,现代资本主义文明必然有其历史界限。西斯蒙第、尼采、斯宾格勒、马克思、海德格尔等人都曾以自己的概念强调并证明了这一界限。不过,人们之所以如此谈论,恰恰是因为资本主义太成功了,以至于“地球和人类的完全欧洲化”⑧[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019、1313页。不可避免,由此造成人类生活的“千篇一律状态”,[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第100页。一切非欧洲地方的真正本质恰恰都被掩盖起来了。基于这种“成功”,海德格尔甚至明言,精神的过渡和世界的转变“不能通过接受禅宗佛教或其他东方世界观来发生。思想的转变需要求助于欧洲传统及其革新。思想只有通过具有同一渊源和使命的思想来改变。”⑧
但是,正如外来的佛教传入中国并经长期的融通之后,现在反而成为中国文化传统的重要构成部分一样,“欧洲传统及其革新”现在或许正需要一个异质的成分以帮助自己完成转变。“接受禅宗佛教或其他东方世界观”的过程,或许并不一定意味着欧洲传统的“被消除”,而完全可能是黑格尔意义下的“被扬弃”。就此而言,中国的参与促使现代资本主义走出其历史界限,也并非不可能。
再来看现实性。之所以在当下而非其他什么时间来谈论中国的世界历史意义,一是因为“文化实体”的不同,中国的发展根本不可能完全进入到西方-资本主义文明中去,吴晓明:《当代中国的精神建设及其思想资源》,《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二是因为中国广泛而长期地参与现代世界事务,事实上已经改变了整个世界的面貌。这种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主次颠倒超出了纯粹理论的范围,而表现为实践中力量的对决,但却也可以是马克思1857年“大胆预言”的一种当下印证。那时的马克思就已经指出,“中国革命将把火星抛到现代工业体系的即将爆炸的地雷上,使酝酿已久的普遍危机爆发,这个普遍危机一旦扩展到国外,直接随之而来的将是欧洲大陆的政治革命。”③[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6、1页。
众所周知,马克思当时注目“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的关系,强调欧洲与中国“对立统一”,中国必然对文明世界发生重要影响。③现在看来,马克思预言不但得到了证明,而且发人深省:中国与西方的“对立统一”是伟大而不可移易的真理,中国的世界历史意义不容漠视。唯一不同的是:当年西方列强通过军舰枪炮扶持摇摇欲坠的清王朝以建立的“秩序”是一种“输出秩序”,因此不能长久,而必然导致更大的“动乱”,于是世界在“暴力”中前行;今天中国对于世界景象的塑造则建立在生产力发展的基础上,“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孟子·离娄下》),因而是一种自然而然和水到渠成,更具和平的性质。
四、中国文化与中国政治
由上面的讨论可以得到三个基本观点:第一,中国传统文化在近现代遭受激烈批判,有其必然性,但发展到今天,中国文化传统的延续和再生同样不可避免;第二,中国文化传统的延续和再生不等于文化保守主义,前者更重视和强调文化发展的生产力条件;第三,中国的发展日益紧密地与现代世界的发展融为一体,最终将辩证地使现代资本主义文明发生转折,中国文化传统发展出自己积极正面的政治哲学内涵,一方面依赖于这个转折,一方面又促成了这个转折。这意味着,中国文化传统的延续和再生问题对于当下的中国和世界,都是最为重要的。
这是一个罗素式的结论。1922年,罗素在《中国问题》中认为,中国问题可以主要归结为经济、政治和文化三个相互影响的方面,但文化问题最为重要。其深层原因在于,中国人如果完全屈从于西方文明,或者完全拒绝西方文明,那都将是人类文明史的悲哀;相反,中国人如果能够对西方的文明“扬善弃恶,再结合自身的传统文化,必将取得辉煌的成就”。罗素强调的是,必须以中国的精神-文化结构来应对西方的资本主义-唯利是图结构,否则,中国要么与后者沆瀣一气共同“折磨着这个不幸的星球”,要么无力应对后者,最终都只能听任资本主义-唯利是图结构残杀、掠夺和毁灭整个人类生活。[英]罗素:《中国问题》,秦悦译,学林出版社,1996年,第4、6、7页。
在此,中国文化传统是唯一可能打碎资本主义“钢铁般的牢笼”[德]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康乐、简惠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87页。的利器,这是中国的精神-文化结构的使命。承当这一使命,就必然要求充分实现中国文化传统的政治哲学内涵。这是当今中国发展的新的历史定向,习近平一语道破:“我国今天的国家治理体系,是在我国历史传承、文化传统、经济社会发展的基础上长期发展、渐进改进、内生性演化的结果。”
希望与危险在这里结伴。中国一方面需要充分占有资本主义文明所创造的一切积极成果,部分地从属于现代资本主义文明,一方面又需要以其精神-文化结构来终结这一文明,从而把世界精神推向新的阶段。面对这个巨大的历史翘翘板游戏,搞不好,就很可能两失之,在实现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之前,迎来了现代文明的崩溃。但中国之所以要冒险玩这个游戏,建立体现中国文化传统特色的现代国家制度,以开启出新的文明类型,却是有坚强根据的。
其一,除了罗素所指出的世界使命之外,中国根本就不可能“全盘西化”。按照后者的逻辑,只要中国全面拥抱和全体从属于现代资本主义文明,中国的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在理论上,马克思已经明确而坚决地表示,所谓“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以便最后都达到在保证社会劳动生产力极高度发展的同时又保证每个生产者个人最全面的发展的这样一种经济形态”的历史哲学理论虚构了一种整齐划一,因而是不真实的,是对理论工作者本身的“侮辱”。[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30页。在实践中,齐一化世界的这种努力同样注定会失败,例如“拿破仑想要先验地给予西班牙人一种国家制度,但事情搞得够糟的。……拿破仑所给与西班牙人的国家制度,比他们以前所有的更为合乎理性,但是它毕竟显得对他们格格不入,结果碰了钉子而回头”。④[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291页。所以说,因为坚持的是一种抽象的普遍性,“全盘西化”只能作为神话或幻觉出现,对国家制度的理论和实践都构成了灾难。
其二,中国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任务和实践是在非常独特的、绵延数千年的文化传统中展开的。这一传统塑造了中国精神,规定了中国的独特性,构成了中华民族的生活实践本身。“它把自己建筑在一个客观的世界里,它生存和持续在一种特殊方式的信仰、风俗、宪法和政治法律里——它的全部制度的范围里——和作成它的历史的许多事变和行动里”。[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77页。国家制度的这种历史制约性,让一个国家不可能随心所欲地确立其制度。“国家制度不是单纯被制造出来的东西,它是多少世纪以来的作品。”④事实上,中华民族独特而深远的文化传统确实也起到了实际而重大的作用,特别是深刻地影响到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进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对中国文化传统的评价没有分歧,也决不表示固步自封的文化保守主义。关键点正如习近平所指出的那样,“中华民族是一个兼容并蓄、海纳百川的民族,在漫长历史进程中,不断学习他人的好东西,把他人的好东西化成我们自己的东西,这才形成我们的民族特色。没有坚定的制度自信就不可能有全面深化改革的勇气,同样,离开不断改革,制度自信也不可能彻底、不可能久远。”习近平:《在省部级主要领导干部学习贯彻十八届三中全会精神全面深化改革专题研讨班开班式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2月18日。
最后,中国已经走在了社会主义道路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既是历史的选择,又是独特国情世情的本质结果,而表现为中华民族整个历史性实践的那种决断。决断的基本内容就是以我们自身的历史性实践为基础,思考中国问题,积累中国经验,以实现对西方-资本主义文明成果的批判性占有,从而最终脱离资本主义,创造出新的文明类型。只有这样,中国文化传统才能走出“博物馆”,才能“保证真理”而非仅仅“只是真理讨论中的装饰品”。[美]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任菁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16、320页。只有这样,中国才能以一种独立的、重新定向的精神-文化结构,来重新把握自己。此所谓“收拾精神,自作主宰”(《陆九渊集·语录下》)。
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画卷正在展开,中国精神的重建正走在路上。虽然人们不能先验地认识整个过程,但有一点却已经十分明显了:今天,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不仅要求经济政治的发展和物质财富的积累,而且特别依赖于精神-文化的传承和创新。正如习近平所强调的那样,“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强盛,总是以文化兴盛为支撑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需要以中华文化发展繁荣为条件。”习近平:《国无德不兴,人无德不立》,《北京晨报》2013年11月29日。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责任编辑: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