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极的女孩

2015-04-29 00:23许城
青年作家 2015年1期
关键词:哥哥

许城

风一刻不停止叫嚣,裹挟着雪片将天空遮蔽得不留一丝缝隙,吴原歪歪斜斜地行走在没膝的雪地里突然挺直胸膛,仰望着覆盖了厚雪的高山发出一声怒吼,竟招惹了潜伏在积雪里好久的白狼。白狼窥视到肉球一样滚过来的吴原,凶恶地从雪中窜出来摇摆着粗尾巴直扑目标,却必须失之交臂。伴着一阵紧似一阵的轰隆声,山上的厚雪被一股股气浪推动着,刹那间铺天盖地席卷着扑来,山石、松树和被惊动的白狼,再是惊魂不定的吴原眨眼就被疯狂的暴雪吞噬得无影无踪……雪崩——梦中的喊叫惊醒了尚箐,尚箐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上大睁着眼睛瞅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发呆发愣。

盛夏时节,接近午夜了依旧溽热难捱,房间里只有一台老菊花电扇,尚箐梦中遇到吴原之前就被淋漓的汗水浸泡了全身,连披散着的长发都遭受了恣意的浸润……除了这么糟糕的天气,依旧在尚箐体内作祟的病毒也罪不可赦!

雪崩的声音依旧折磨着尚箐的耳膜,令人恐怖的轰隆声震动着她伸出双手,使劲地揉搓着被汗液蜇疼了的眼睛,却依旧无法消除眼前厚厚的一层暗黑。脑袋里嗡嗡地叫嚣着犹如钻进一群不安分的虫子,尚箐扬起手拍在头上,吴原……吴原就是被北极的雪吞噬了……倏然涌动的泪水霎时糊满了尚箐那双丹凤眼,身子颤抖着很是压抑地啜泣着,犹如一个受了委屈又孤独无助的小女孩。

走廊里突然传来拖拖沓沓的脚步声,低沉却不失激情的歌声好像是从手机里传出的:董小姐你嘴角向下的时候很美/就像安和桥下清澈的水……可能戳到了疼处,持手机的人一起与歌手感叹: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伴着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嘿嘿的笑声不住地穿插在歌声中,像是醉酒晚归的房客。

眼前的暗黑一点点消失,窗外的月光透过推拉窗照射进来倒不是很压抑,尚箐被歌声刺激着随手摸到放在枕边的手机。自从踏上去北极的路,尚箐一直拒绝接受任何人发来的信息,包括很可能伴着午时暴烈的阳光睁开惺忪的睡眼,顾不得皱了也松垮的睡衣,拿起手机问候她的姐姐,却常是还没将话说完,就有人招呼她了,楼下的酒吧和西餐厅或楼上的房间里总是有人眼巴巴地等着她,哪一个老男人都像如期赴约的情人……再是还在狱中服刑的爸爸会在特定的时刻在警察的监督下,用电话传给尚箐越来越苍老的声音,还有独居的妈妈,妈妈肯定不会顾忌房间里的阴暗和覆满的灰尘迫不及待地拿起话筒……尚箐只想静静地走在去北极的路上,觉得关闭手机还不是最妥当的办法,干脆更换了号码,一串连尚箐都陌生的阿拉伯数字至少将她与家人隔绝了,却无法拒绝于冥冥之中传来的声音。那些声音里有姐姐的也有爸妈的,更多的是哥哥的,可哥哥在某一年某一天的早晨,伴着淅淅沥沥的秋雨走上了不归路。哥哥又总是出现在尚箐的梦中,伴着一天带着丝丝暖意的秋阳,拍拍她的头嘎嘎大笑着向路边的枫树林里跑去犹如一缕青烟……吴原呢?从梦中醒来的尚箐拿起手机,也常常是午夜时分,触摸出一条条吴原发给她的短信,会听到一种用手指轻轻触摸出的声音,像天籁!那些短信都是尚箐刻意储存的,十分珍爱,像一时读不到欲望读到的新书便翻看那些曾被她十分在意的旧书一样。

月亮出来了。

尚箐从枕边摸到手机打开,触摸着侧起耳朵,听不到令她在意的声音才低下头来,屏幕上的荧光与涤荡在房间里的月光交融,用食指触摸着文字,犹如一根纤纤玉指在琴弦上弹拨出的美妙琴音——

我站在皑皑白雪里,看到的似乎都是从天边飘来的影子,总是让我感受到很多不真实又说不出虚假的理由……木屋前的积雪刚被人清扫过,却又落了薄薄的一层,一只可能从天亮后就在木屋前溜达的小狗脖子上拴着小铃铛,竖起耳朵、摇摆着尾巴抖掉身上的落雪,小铃铛也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双黑亮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包括站在离木屋不远的我……我扬起手冲着小狗嗨了一声,小狗扬起前爪搭在矮矮的篱笆墙上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声警觉的鸣叫。一个穿得臃肿,精神却很好的老人打开屋门走了出来。老人看见与我对峙的小狗,冲我善意地笑了笑招呼我进屋坐坐,我仰起头看见木屋顶上冒着烟的烟囱笑着摇了摇头,老人招呼了依旧与我对峙的小狗也冲我笑了笑便转身走了。小狗瞪着我没动,老人走进屋、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走了出来。小姑娘穿着一件猩红的羽绒袄,头上扎着艳红的蝴蝶结,见到站在篱笆墙外的我跑过来抱起依旧对我不信任的小狗,却很信任地冲我眨了眨眼……那一刻,我又感觉到了很多不真实,却感谢那些不真实的存在,犹如时时闪动在我眼前的影子。

一种不真实的声音刺激着尚箐从床上蹦起来,站在房间里呆立了片刻才走到窗前。这是镇子上唯一的一家小旅馆,只有三层,白瓷砖镶面儿,与街两边的楼房是相同的样式,盖楼的时间和楼主的随意,致使街上的楼房只是存有微小的差异。街道不是很宽,月光下的路面上铺满了横横竖竖的沟渠,浅浅的犹如玻璃遭受震动后留下的裂纹。街边挂着打印、药店、超市招牌的店铺关门闭户,也只是亮着红红绿绿的灯箱,一些小酒馆和不是很上档次的KTV也到了打烊的时刻。站在街上,你会看到一座硬硬实实横亘在眼前的山,心里免不得有些堵,待你顺着镇街走下去,山又敞开了胸襟,开阔得也令人心悦起来……站在窗前的尚箐还在寻找那种的确很不真实的声音,可此时的小镇里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留下的声音,也只有街巷里的狗们吼叫着对抗似是无边际的静!

镇子上灯火欠缺,有月光和那些从灯箱里射出的灯光倒不显得十分凄冷。尚箐拉开推拉窗打算享受夜风吹来的惬意,又难以剔除依旧作祟的溽热,举起手机聚焦店铺招牌也是无奈中的消遣,无意中锁定了坐在街对过的小酒馆里喝酒的弗。

弗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扬起一手却优雅地招来很是疲乏的小服务员。弗很绅士地从裤兜里掏出钱夹,抽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在餐桌上,好像还冲小服务员说了一句什么,强挣着挺直胸脯走出了小酒馆。

弗那张涂满了酒红的瘦脸在月光下也不是很清晰,尚箐却用手机摄录了弗徒步在街上的得意……忘形了啊你……呵呵——尚箐不由得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弗似乎听到了尚箐的笑声,仰起头却看着挂在天上的月亮傻笑,顾不得从嘴角流出的哈喇子,一只脚突然被什么缠住了,低下头来看到一条被人丢弃的白毛巾,哈哈地大笑着弯腰捡起来蒙在了头上,伴着从嘴里哼出的街舞节奏跳得也是有板有眼。一条狗突然从一条胡同里窜了出来,发出一声声凶狠的嚎叫。弗停止了舞步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狗掉过头去夹着尾巴跑了。

弗嘎嘎大笑着又仰起头来,看到一栋楼上的窗户亮起了灯光忙着噤了声。静静的镇街上就剩下了一个小男人,看上去弗体内的荷尔蒙异常活跃,拽下头上的脏毛巾,极其厌恶地甩在了地上,扬起一只手像举着盛满威士忌或朗姆酒的高脚杯,很绅士地笑着放在了唇边,两片嘴唇配合着做出的是抿一小口的动作。再将高脚杯端在手里,弗很绅士地点了点头,站在他面前的应该是漂亮的小姐或举止优雅的先生,那他的一颦一笑都必须表现得非常优雅才好,又无法遏制总是站立不稳的双脚,情绪却依旧亢奋,音乐……尚箐咧开嘴又无声地笑了,音乐一定很重要啊!弗果然从兜里掏出手机,用食指急切地在屏幕上触摸着,音乐响起,又不是很满意,食指依旧极速地在屏幕上找寻,直到咧开嘴笑了为止,可将手机放在哪里又成了问题,举在手里还是放在地上?呵呵呵——还是放在兜里吧。

弗迈着有些癫的步子移到旅馆的楼下,站在三楼窗户前的尚箐不只是看到自己的预言变成了现实,还清晰地听到从弗的手机里传来的乐声。古典、优雅,略带一丝凄美的《绿袖子》的确很不错,只是被弗做作得有些拙劣的表演破坏了创作者的美好初衷!

弗可能也感到自己的行为是一种无法饶恕的亵渎,忙着从兜里掏出手机,一根食指似乎不经意地触摸出一个男人伤感也压抑的歌声:你可知道我说够了再见/在五月的早晨终于丢失了睡眠/所以那些可能都不是真的董小姐……弗突然仰起脖子大喊了一声董小姐,月亮倏然掩进了云里。

去北极的路自然是漫长的,曲折却是尚箐自找,从她与吴原曾生活的那座城市出发,随便挑选一次航班就行。吴原在短信里一次次提示,曲径通幽……尚箐在一个微风吹拂早晨,离开那座留着她和吴原很多痕迹的城市,坐火车、乘轮船,路过这个小镇前,必须乘坐一辆私人中巴,中巴的目的地是山那边的一座小城。中巴即将抵达这个小镇前十分钟的样子,潜藏在尚箐体内的感冒病毒伴着午后炽烈的阳光倏然爆发了,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好在小旅馆旁边就是一家私人诊所,打了吊瓶又拿了一些抗感冒的药才安顿下来。尚箐躺在床上等待着感冒病毒一点点地退出体内,又总是不经意地拿起手机,用食指触摸出一条条短信,耳畔却又总是回响起犹如《绿袖子》般的音律,也无法赶走时时弥散在心头的那点淡淡的哀伤!

早晨的阳光还行,气温也不高,尚箐坐在床上盯着楼外蠢蠢欲动的太阳总是看到一副狰狞的面孔。肚子咆哮了,这些天尚箐一直没好好吃饭,小旅馆兼营着浴馆和小吃店,应该是很方便的,可尚箐不喜欢浴场式的浴馆,更不想去时刻充斥烟味、酒味和油烟味的小吃店。走到街边的早点摊前,恰好一股热风呼呼地吹了过来,尘土和纸屑,再被惊动了一路咆哮着跑过来的野狗很残酷地破坏了尚箐的食欲,干脆去街边的超市买一桶康师傅就是早餐的便当了。

尚箐坐在床上不能忍受依旧响彻在肚子里的咆哮声,扭头看到放在床头柜上的方便面空桶胃口更不舒服了。尚箐诅咒自己的懒惰又不得不承认,感冒病毒竟是那么的顽固也无赖,遭遇药物的剿杀又无力抗争便退缩到身体某个隐蔽的角落,待药物渐渐失去了攻击能力,尚箐也麻痹了病毒会在短时间内繁衍、攻击,一路上攻城略地转瞬又成了霸主!

尚箐突然张大嘴打了一个很曲折的喷嚏,眼泪和不争气的鼻涕糊在了失去淡妆的脸上,迫使她忙着去了很勉强的卫生间。待尚箐从卫生间里出来,借助很勉强的太阳能热水器冲走了一身的慵懒和浊气,一脸淡妆也恰到好处地遮蔽了病颜,打开旅行箱找出一套拉夏贝尔条纹连衣裙穿上,再将披散着的头发梳成马尾辫才离开了房间。

店铺前的音响被店主调到最大音量,咆哮在街上的音乐也是此起彼伏。卖水果的大嫂摆好了摊安安静静地坐在摊前,看见走过的尚箐喊着大妹子问她要不要水果,尚箐扭头看了一眼弥散着油烟的早点摊,一股不良的气味倏然搅动了本来就不安静的胃口,可她看见大嫂依旧期待地看着,她便买了一兜苹果,又必须迅速地铲除体内的病毒。

尚箐又去了小旅馆旁边的诊所,医生说,除了依旧在她体内作祟的感冒病毒,肠炎也很凶猛!医生又给尚箐打了针、拿了药,一时还不能彻底震慑病毒,至少剿杀病毒的战役又一次打响了。到了小旅馆走在回房间的路上,被搅动着的胃液在胃口里又发出了令尚箐十分难受的咆哮声。

脚步声不慌不忙地响在走廊里,尚箐看见走过来的弗一时没反应过来。弗穿得很规矩,一头长也柔亮的头发里弥散着飘柔洗发水的味道,肩上的黑色LV包鼓囊囊的摇摆着也是一副不安分的样子,手里拿着手机似乎时刻都在等待接听很重要的信息。尚箐听到从弗的手机里传出吟唱董小姐的声音才激活了记忆。

弗似乎知道昨天晚上窥视他醉态的人就是尚箐,却表现得很大度,用食指暂停了吟唱董小姐的声音,冲尚箐很礼貌地笑了笑,说:“早上好!”尚箐点头应答了才对弗的声音做了迅速鉴别,那昨天晚上醉归小旅馆的就应该有两个小男人才行。

弗本姓邱名福,还是爷爷赐的大号,以顺为孝的父母积极响应。爷爷去世时,弗正在读小学五年级,借助《新华字典》自作主张改了大号。从那天开始,凡是认识弗的人都知道他大声地向这个世界说不……呵呵呵——很多人习惯叫他弗。

弗好像有什么急事或大事要去完成急匆匆地走了,尚箐瞅着弗离去的背影呆立了片刻才回到房间。将那兜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尚箐抿起嘴笑着打开旅行箱,找出一把小巧的旅行刀,从兜里拿出一个苹果削了,勉强地啃了一口才坐在了床上,金麦便登场了。

太阳高高升起,摆水果摊的大嫂也支起了一顶红色的遮阳伞,拉着旅行箱的金麦走到水果摊前引来大嫂更热情的招呼。金麦不买水果,放下旅行箱干脆坐在了上边,满脸的酒红遮蔽不住时常作祟的忧郁。卖水果的大嫂可能体恤一个孤独的女孩,又可能用先尝后买的小伎俩达到促销的目的,从水果摊上掰下一个香蕉递给了金麦。金麦笑着推辞,卖水果的大嫂像见到久未联系的亲戚,死乞白赖地将香蕉塞到金麦的手里不住地说:“吃吧……吃吧……不要钱。”

金麦拿着香蕉放在唇边似乎也没有食欲,可能同样被体内的乙醇刺激着吟唱:谁动了我的琴弦唤我到窗前/流水浮舟你在深夜的那一边……金麦很范儿,普拉达、巴宝莉、路易斯威登喷射的冷艳,汹涌在金麦那娇小却不孱弱的身体上也恰到好处,翻唱周笔畅的歌曲压抑却不失激情。金麦将手中的香蕉放在唇边就是话筒,似乎是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仰起头冷冷地看着慢慢升高的大太阳声调也提升了几度:谁让你我静似月/各自孤单错弄弦……尚箐又咬了一口苹果含在嘴里,一双丹凤眼很投入地聚焦着唱得也很投入的金麦。

读大学时,尚箐喜欢唱外文歌曲,更喜欢周笔畅,被反复吟诵的时间在她走在去北极的路上后变得愈加重要起来,春天又来了……一个全新的早晨……就是在一个绝对属于尚箐的那个全新的早晨,吴原出现在了,我只要爱你多一天在你肩上搁浅/我可以到达想象中的明天/季节变迁我的爱不改变……真的不会改变吗?尚箐摇了摇头,金麦依旧动情地歌唱,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却又无法滤除活跃在目光里的忧郁。

卖水果的大嫂一时摸不到头绪惶惶地躲避到一边又不知所措,水果摊前围了很多人,一个牵着一条黑狗的老汉走过来还没有做出反应,黑狗似乎很配合地仰起脖子嚎叫了起来,惊扰了看热闹的人打算立刻离开又恋恋不舍。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突然站在街上那么动情地歌唱实在令人不解,看热闹的人便互相探问,认识吗?听的人摇头不语,问的人也一头雾水。尚箐也不认识金麦,可她能看到一个个从金麦身上投射出来的影子,那些影子之于尚箐来说熟悉也陌生,却会在眨眼间消逝在汹涌的人流中。

金麦依然如入无人之境:谁倚着我的琴枕梦尽夜满月/还以为各自两边只能做蝴蝶……尚箐摇了摇头凄楚地笑了笑,还没将手中的苹果放在唇边,歌声停了,金麦突然扬起手中的香蕉向一个留着黄头发的小伙子砸去。小伙子的脸上遭受了香蕉的袭击也有了难平的怒火,以牙还牙的利器就在大嫂的水果摊上。卖水果的大嫂看到苹果、橘子和香蕉漫天飞舞了起来拍着手大喊大叫却无济于事,差不多趴在了地上捡拾被金麦和那个小伙子踩过的水果……为什么呀?

尚箐刚才走神儿了没有看清,看热闹的人却都明白,一头黄发的小伙子像恶少打发卖唱的姑娘,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扔到了金麦的脚下。金麦犹如被当街扒光了衣服羞愤不已随即发起攻击,没人敢去阻拦,小伙子和金麦都是从遥远的北极跑过来的白狼!直到镇派出所的警车开了过来,金麦和小伙子被民警们请进了警车,镇街上才慢慢恢复了平静。看着哭天抹泪蹲在地上收拾残局的大嫂,尚箐又是很凄楚地笑了笑,阳光倏然变得异常炽烈,飘荡在天上的大太阳也露出了狰狞的面颜!

曲径通幽……曲径通幽啊!弗走在窄也弯曲的街巷里自言自语,背在肩上的LV包荡荡悠悠的,一只手摆弄着手机突然觉得寂寞了驱动食指随意触摸,有人又压抑也伤感地吟唱《董小姐》便想起了光美小姐。

暑假前,弗打算与光美一起去呼伦贝尔,就是想让她相信,一匹野马的确拥有一片壮阔的草原!那天晚上,弗与光美相约在一家小咖啡馆里,坐在窗前的一张小桌旁,端起咖啡杯痴痴地看一眼光美那双美眸,再转移视线寻找天上那弯月亮,城市的灯火无情地暗淡了月光,勉强游动着的弯月犹如坐在弗面前的光美一样有气无力。也不奇怪啊,弗道出自己的远行计划本来就很勉强,父母除了种地,天天必须去村边的小造纸厂里出卖劳动力,支撑弗的学费、生活费和与光美泡吧的费用,还必须为弗将来在城里买房、买车,更重要的是迎娶一个小娇娘积极地做着准备。弗的理想与父母的一样美好也残酷,却不能不做或说点什么给光美看或听。光美的家境比弗要好一点,父母在县城租了店铺做服装生意很多年,说不上富,至少不穷,可她与父母的理想南辕北辙,与弗的理想也相距很是遥远……听罢弗打算去呼伦贝尔的想法,光美只是嫣然一笑,接了一个手机就匆匆地离开了。

弗没十分在意光美的不在意,明年就要完成四年的大学学习,毕业前必须交出一篇至少能获得校方的认可的论文才行。三年来,弗一直在学校竭力表现自己,也攒够了人脉,争取留校至少可以免除在外奔波的劳苦……却只能是尽力争取。弗偏爱古建筑,很多与他臭味相投的同学都在努力着未雨绸缪,可他们将目标锁定苏州园林、贡井老街和山西的王家大院……弗苦思冥想,常是深更半夜地跑到学校里的草地上辗转反思,遇到一个个也不能成寐的女孩便很投入地聊,以致于遭人举报,逼着他向校方一次次说说清楚……还不够啊,又常是捱过午夜才勉强睡去,梦中突然大喊:“I caught you——”被惊醒了的学兄、学弟们谁也不知道弗究竟抓到了谁,甚至连光美都不知道。父亲曾不少次感叹,夫妻夜话是一条泄露机密最敞亮的渠道……呵呵呵——弗与光美充其量也只是一对若即若离又时不时逾规越矩的小恋人。父亲又说:“男人的心必须有一把自我掌控的锁!”父亲只读完了高中没考上大学,没有离开过老家也不丢弃书本,常抱着一本《存在与时间》啃得头昏脑涨,却依旧像好色的八戒兄一样执著不弃!

也是一天午夜时分,大睁着眼睛一直没睡的弗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却必须出其不意才能克敌制胜!暑假前,几个与弗一样积极准备论文的同学拉上他一起去山西。临近启程,弗谎才称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必须回一趟老家云云。弗离开那座读大学的城市后还没有目标,像一只瞎撞的苍蝇累了乏了该歇歇了就在这个小镇上停了下来。

昨天晚上,弗去那家小酒馆里吃饭,遇到一个没事儿喜欢坐在小酒馆里喝小酒、说古的老头儿,很豪爽地拉了他与自己一起吃喝。吃着喝着老头儿说起了很有些年头儿的小镇,再是从小镇里走出去的流氓军阀、民国县长和能将麻辣豆腐做出花儿的顶级大厨,还有一个工程师……啊,那个工程师生于民国初年,曾留学于西洋,留下的作品传承了明清建筑文化的精髓,还扦入了西洋的时尚元素……归纳老头儿那么一大堆朴素也啰嗦的话语得出的就是这样的结论。弗茅塞顿开,也有了前进的方向——《明清建筑哥特式元素探究》……曲径通幽、曲径通幽啊!

镇街上很安静,被水泥硬化的路边上覆满了尘土和纸屑,一条狗从胡同里跑出来陌生也警觉地打量着弗,可能不待见来自弗身上的飘柔味道,摇着尾巴颠颠地跑了。弗站在街上四处巡视,村落里掺杂了不同样式、高矮不一的楼房、平房并无稀奇之处,便怀疑那个老头儿是不是被酒精刺激着胡诌?村庄的起始年限无从考证,何况传说又不能作为论文的论据,那这个小镇明清时期出过武状元、相国大臣吗?没有啊,就是没有大清王朝的栋梁,至少有几个富裕文人或小康之家吧?请那个留学西洋的工程师回到老家,盖一座扦入西洋建筑风格的青砖宅院,又不失明清建筑风格……合情合理呀!弗借助手机网络,将小镇的名字输进去,百度出来的却只是一段很简单的镇史,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些与镇名有关的传说……又是传说!弗长叹一声,那根始终放在手机屏幕上的食指一哆嗦,显示出一组QQ对话:

弗:一串阿拉伯数字竟是如此坚硬,可我还很有信心等待光美小姐对我开放心扉,也相信流火的七月能化解一切阻碍我前进的坚硬!

美:危言耸听啊!我没兴趣去呼伦贝尔,那里的美丽和广袤无法化解我拿到毕业证书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的忧愁,就必须像一叶颠簸在风口浪尖的小舟,我渴望的是可以停歇的彼岸!

弗:夸张!你们学舞蹈的女孩子不该这样啊,舞蹈是用肢体语言诉说某种情怀或情思,严谨就不该有丝毫的松懈,柔才能韧……呵呵呵——胡诌啊,不过,我渴望用你那柔韧的肢体弹拨出美妙的琴瑟之音!

美:呵呵呵——好啊,要么我们在简陋的出租房里,要么与你一起回归故里,伴着鸡鸣犬吠用我柔韧的肢体吟唱袅袅炊烟,你呢站在一座红砖垒砌的宅院里展开无边的遐想……想想啊,想想吧,我们将是怎样的绝配!

弗:请你尊重……

美:啊……稍候,我接一个手机。

弗:请你尊重一个苦读多年的莘莘学子好不好啊?!

美:呵呵呵——我与几个同学来到北京就是想进一个圈,可圈就是圈,不会随意为我留着可随意进入的缝隙,那我就必须努力、坚韧……啊……柔韧才行。恰好,同学中有一个女孩的哥哥在圈里混得还不错。昨天晚上,我们跟她哥哥吃了个饭,约好了今晚上去参加一个大腕儿的生日party。恰好,我爸爸来北京进货,他刚到北京,刚才在电话里约好了去商厦为我选服装,顺便去拜访一个远房表舅爷,他在业界混得还不错……呵呵——令我震惊啊,不说与我冷战的父亲最终妥协了,能爆出那样的猛料我始料未及啊……唉——没有你需要的草原啊!

与光美有关的那组阿拉伯数字又变得异常坚硬又瞬间即逝不足为奇,弗继续走在弯曲的街巷里突然发现一座老旧的住宅。院门虚掩着,一只藏身在墙角处的芦花鸡听到弗的脚步声展开翅膀忒楞楞地飞到了墙上。院墙也是青砖垒砌的,墙头上窜出的一丛丛杂草被雨水侵袭着却生机勃勃,围墙上留下了的斑斑绿苔倒是不错的点缀……弗忙着将手机装进兜儿,从LV包里掏住一架尼康L21数码相机,咔咔的声音震慑了落在墙头上的芦花鸡,忒楞楞地展开翅膀飞进了院里。

弗觉得差不多了收起相机,推开虚掩着的门,铺着青砖的院子里放着一把扫帚,旁边有一小堆儿扫起来的尘土和柴草,像是有人正在打扫庭院突然有什么急事便丢下扫帚走了。芦花鸡见拿着相机又咔咔咔地拍照的弗,忙不迭地扭动着小屁股跑出了院落,弗觉得该深入了又找不到入口像被囿于八卦式的迷宫……有点矫情了啊,也只能解释一时有些蒙头转向的弗意识出现了暂时的紊乱。浅浅宅院里的房子很是老旧了,东西北三面的房形成了一个窄窄的院落,走进北边的正房前要上一个高台不说,进入房间前还有三级台阶。房子不高,却也用了心思,屋顶上的女墙和留着雕刻的门窗说明曾经的主人的确经营着一个小康之家,建筑年限至少在百年以上。弗走上台阶推开依旧虚掩着的屋门,站在室内发现与自己的猜测十分吻合——梁、柱和檩的直接结合,简化了结构也节省了木材,获取了最大限度的建筑空间,使用砖石尤其是青砖材料也有了长久保留的可能……典型的明清建筑风格!

仰着头看着黑乎乎的房顶,弗不由得呵呵地笑了,黑暗、恐惧、孤独、绝望……不……爱与绝望之间的挣扎、嘶叫的痛苦和清醒似乎不属于这座十分没落的宅院,倒属于站在黑暗中苦思冥想的弗。

弗不甘心地走了出来,窗台下的青砖墙体上有很多凹陷的地方,留着雕刻的门上也出现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窟窿,尽显木雕风韵的窗户上用两根粗粗实实的木棍钉成一个大大的叉……高耸谈不上,阴森倒有那么一点点,诡异、神奇、恐怖也只是弗站在荒败也陌生的院落里才有的心理反应,那蝙蝠、乌鸦、鲜血、黑猫不该缺少吧?有啊,是夜晚,于这座少有人出入的小宅院里,先是一只蝙蝠飞进来落在屋顶上,紧接着一只没事儿找事儿乌鸦落在院子里与屋顶上的蝙蝠对峙,扑扑啦啦的声音惊扰了蜷缩在房檐下打算眯一觉的黑猫,喵地一声鲜血从一间房子里的流了出来……呵呵呵——有点魔幻吧?闻到血腥味的黑猫亦步亦趋地走到院子里,站在院子里的乌鸦展开翅膀忒楞楞地飞走了。黑猫顺着鲜血走进西边的房子,一具衣衫不整、血肉模糊的女尸体横躺在地上……情杀?奸杀?还是……弗突然回过头来,那只芦花鸡不甘心地踌躇在院门前,又被一阵脚步声惊扰了再一次忒楞楞地夺路而逃。

走进来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头发和胡子都白了,身子板很结实,看见站在院子里弗陌生打量了片刻才问他找谁、干什么?弗笑着回答了老头儿的问话难避敷衍之嫌,老头儿似乎也不在意弗究竟是谁、要干什么,拿起扫帚继续打扫着庭院 ,用扬起的灰尘示意弗应该立即离开。弗也不甘心向老头儿提问,老头儿很干脆,房子是祖爷爷留下的,爸爸和叔叔继承了他和哥哥又必须继续继承才行。叔叔那一支儿人迁到了城里,他娶妻后在这座宅院里生活了很多年,一堆儿女长大成人也成家立了业,有的进了城有的在村边上盖了房,他也随着儿子一起搬了过去,可老宅不能丢啊,何况七十多岁依旧健在的哥哥生活在天津,这座宅院还在他和哥哥的名下,又究竟有了岁数疏懒了,有了精气神才回来清扫一遍……就这么简单!那个与弗一起喝酒的老头儿就不全是胡诌,这座宅院的第一任主人可能做过民国县长,不是名贪也不是什么名官,靠贪图的小利再加上积攒的俸禄,留下一座具有明清风格的小宅院也在情理之中吧!

真的就这么简单吗?老头儿听到弗的反问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又扬起了扫帚,硝烟般弥漫的尘土迫使弗逃出了宅院。站在院门前,仰起头来看着慢慢升高的大太阳,弗自慰地笑着说:“暂时的撤退就是为了更好地前进……前进……能前进吗?”说罢咧开嘴很苦地笑了。

午后的镇街上了无人迹,偶尔从胡同里溜出一条狗站在滚烫的柏油路上又倏然逃遁。镇街两边的店铺都开门迎客,没有客人,店主或雇员便懒懒地躺在竹椅子上迷糊糊睡去了,却又常被飞驰而过的货车惊醒,像那家小KTV里的老板娘,实在难以忍受的也是滚烫烫的寂寞,躲避着一时难消的尘土,赌气般地打开了音响,镇街上边便响起了千百惠的歌声: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揭开了相约的序幕……尚箐同样遭受滚烫的折磨无法入睡,呆呆地坐在床上,瞅着滚烫的镇街出神,突然传来的歌声自然是震撼,却无法驱逐依旧在体内作祟的感冒病毒,也无法抹去总是弥散在心头的那股淡淡的时常作祟的哀伤……是哀伤吗?

我又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屋里再也不见你和我/美丽的往事已模糊……一首老歌……一首曾被妈妈痴迷的老歌!那时候,尚箐还没有出生,哥哥和姐姐跟着父母从一座小县城迁居到市区,住在一栋二层小楼里,那是刚升迁的一位市委副书记的官邸。爸爸是被破格提拔的,就是在那栋有很多独立单元的楼房里,时常飘着千百惠的歌声。尚箐不喜欢千百惠的歌,却熟悉妈妈一直保存着的照片,年轻的千百惠千姿百态、秀色可餐。就是爸爸被调到省委住在省城后,妈妈永远也不想遗弃那台双卡夏普录音机,再是一盒盒齐整整地码在书架上的磁带……不过,妈妈不喜欢独自在房子里听千百惠一遍遍地吟唱“美丽的往事已模糊”了,就去咖啡馆、酒吧和刚兴起的KTV……那时候,尚箐在省师大附小读三年级了,生活起居由一个小保姆照顾着妈妈也有了恣意放飞的时间和空间,直到爸爸以贪腐罪被起诉,妈妈的桃色绯闻也到处传播了。尚箐升入中学的第一个暑假,也是在一个阳光折磨得滚烫难捱的午后,跟着妈妈去河南一所监狱,见到了满脸憔悴的爸爸,妈妈隔着玻璃、拿着话筒扬起一只手颤抖着指着爸爸喊道:“报应啊……报应!”尚箐很懂得妈妈所说的报应,爸爸包养第七个情妇时,妈妈也包养了一个小男人,那个小男人在爸爸入狱不久就跟着一个服装业大佬的小妾私奔到美国,从那儿再无音信……都是妈妈在尚箐读大学之前,被酒精麻醉着道出的情感秘史……有意思吗?

尚箐摇了摇头甩掉额头上豆粒儿大的汗珠,被她攥在手里的手机也潮湿了,老菊花依旧不屈不饶地转动着,却无法驱逐嚣张在房间里的滚烫……应该干点什么吧?有了这样的倡议,尚箐动了动身子,可活跃在体内的病毒还没有彻底被打败,被滚烫遮蔽了的寒气也不甘寂寞,就在尚箐准备离开床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虚掩着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金麦穿着一条淡粉色的普拉达抽褶圆领短裙,头发披散着却遮蔽不住细嫩的脖颈,喷着满嘴的酒气跑过来,将尚箐搂在怀里不住地喊着我的小猫咪……尚箐不得不勉强地笑着推开金麦,从放在床上的包包里拿出一叠纸巾,擦拭着与喷嚏一起喷出的口水。金麦依旧很热情,伸出一只细嫩的手拉住尚箐说:“我请你喝咖啡吧!”说罢又皱了皱眉,回头看一样有气无力的老菊花电扇,转过头来很在意地盯着尚箐又说:“我觉得疲乏了才停下了脚步,原说好好歇歇脚,可这里的环境实在太糟糕了,KTV里总是乱糟糟的如一群驴在里边瞎折腾,那家很勉强的咖啡馆不只是烹煮咖啡的手艺很糟糕,甚至连煮咖啡的器具都廉价得令人咂舌……煮咖啡就像泡茶,掌握了火候和水温才能出色出味的哟。走吧……走吧,很愿意与我的小猫咪一起品尝咖啡的绝妙!”说罢毫无顾忌地拉着尚箐离开了房间。

金麦的房间与尚箐的是斜对过,尚箐第一次在走廊里见到金麦,金麦只是很礼貌地点了点头就走了。尚箐也没有十分在意,好像她与吴原生活在那座陌生的城市后,对遇到的很多人很多事都不会在意,绝对的二人世界很小却也很大……也许只是她和吴原的自我感觉。至于突然入住的金麦也不奇怪,这家旅馆的老板是镇派出所的所长,所长在派出所接待金麦时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金麦却闭口不言。所长将金麦带到由老婆经管的这家小旅馆前,依据金麦的身份证提供的信息,联系了她的老家派出所,返回的信息很不乐观,金麦出生在一座小城市,跟着打工的父母流浪到七岁半,父亲便与母亲离婚远走他乡再无音信。母亲在金麦读大学那年突发急症病逝,靠助学金和打工完成学业的金麦把母亲的骨灰送回老家再也没回去过……所长也没辙,说白了金麦与那个黄头发小伙子也只是酒后滋事。醒酒后的金麦也自知理亏,很豪爽地从鼓鼓的钱夹里拽出几张百元纸币,赔偿了那个卖水果的大嫂。所长将金麦引荐到小旅馆结局也算完美,至于金麦究竟去哪里不再重要,只要她淑女一样安安稳稳地待着就皆大欢喜!

金麦住的房间也是双人的,两张单人包厢床中间放着两张床头柜,一台老菊花也是拼命地工作着依旧无法消解房间里的闷热,许是像尚箐一样出于一种坚硬的戒备才当成单人间住了下来。服饰和化妆品之于金麦来说的确是多余,删除香奈儿和欧莱雅的陪衬,活跃在尚箐面前的依旧是一个魅力四射的青春女孩,只是处于醉酒状态的金麦心中存有太多的忧郁……尚箐觉得金麦有点像姐姐,姐姐驱赶忧郁时也无节制地喝酒,可姐姐也曾是一个魅力四射的青春女孩!

姐姐出生在到处都在流火的1980年代,那时候爸爸还在宁夏自治区的一个山区县当副书记,之前,他在那里下乡与妈妈相识到结婚,先有了大哥,待爸爸大学毕业去了县政府妈妈才生了姐姐。妈妈出生在宁夏回族山区,与爸爸结婚后一直住在姥姥家,直到爸爸调到县政府才将妈妈和哥哥、姐姐的户口转了出来。按照少数民族的生育政策,尚箐是不该出生的,妈妈跟爸爸去了省城似是不经意地孕育了尚箐,哥哥、姐姐也长大成人,妈妈觉得孤单了爸爸才以权谋私,让哥哥过继给了独身的舅舅有名无实,尚箐却有了合法的出生权。

尚箐还是爸妈手里的掌上明珠时,姐姐早就魅力四射了,待她到了天天必须使用化妆品的时候,爸爸依旧风风光光地行走在市委和省委大院,一些去家中拜访爸爸的大小地方官员,送去的不只是香奈儿和赫莲娜,还有雅诗兰黛和兰蔻,与那些品牌齐名的服饰也接踵而至了。

姐姐读完大学没服从爸爸的安排进入政府上班,去了一家贸易公司,像她在每一座学校里一样走到哪里都是受人追捧的女孩,直到变成一个被边缘了的老女孩……红颜命薄啊!姐姐如此感慨时,爸爸还在看守所里,待爸爸被一辆囚车拉到河南,靠爸爸支撑着的那家公司也倒闭了,不再年轻的姐姐四处应聘,却总是没有理想的地方虚以待位,便混迹在舞场、酒吧和充满粉红色KTV……尚箐与姐姐一起吃最后一顿饭时还在读大四,妈妈精心地做了牛排、沙拉和香煎鹅肝,还拿出一瓶珍藏了好久的百加得朗姆酒,倒在三个海波杯里,加上冰块和柠檬汁,再注满可乐用一片柠檬装饰就很不错了。当妈妈见到姐姐如痴如醉地品尝朗姆酒时便絮叨起她的混乱生活,母女间话不投机顷刻反目,姐姐竟将海波杯摔在地上予以愤怒地还击。妈妈怒不可遏,伸出手用一根手指头指着姐姐那张涂抹了厚粉的脸吼叫着说:“你天天混迹在那些地方是什么呀?鸡鸡鸡啊!”姐姐甩手离开家门前哈哈大笑着说:“一个半老徐娘背着丈夫包养情夫还倒贴银两又是什么呀?一只没人待见的老母鸡啊!”就是从那天开始,妈妈就孤独地住在那套阴冷的三居室里了,与尚箐偶尔接通电话总是重复一句蒸腾着酒气的话——我他妈是一只落魄的凤凰!

金麦早有准备,将两个床头柜拉出来合并了放在两张床中间,上边摆好了咖啡杯和两盒蓝山咖啡,咖啡壶也插上了电源,请尚箐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小床上,却必须扔掉被她随意丢在床上的空人头马瓶子、收起一本粉红色DIY影集才开始现场演示。尚箐见到被金麦扔在地上的咖啡壶包装盒似有所悟,金麦很在意尚箐的一颦一笑,熟练地操作着说她上午特特地搭乘出租车去了市区,买了咖啡必须有器具才行……遭受酒精刺的金麦激情绪异常亢奋,与尚箐坐在一起形同友情了好多年的学姐学妹,尚箐心里却有一本账。

尚箐与吴原生活那座陌生的城市,各自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里,过的依旧是哥哥妹妹恋着爱着的日子,吴原却突然变得很抑郁,尚箐好久不解。直到一天晚上,尚箐无数遍拨打吴原的手机没人接听才打车去了他的宿舍,亏吴原的舍友回去了,可他们打开宿舍门发现吴原用一片飞科剃须刀划破了手腕。之后,尚箐一次次带着吴原去看医生,很多医生给出的都是同样的结论……抑郁为什么变成了如此狠毒的杀手?!

金麦煮咖啡的手艺的确很好,瞅着荡动在杯里飘着香气的咖啡,尚箐不由得低下头来翘着鼻子吧唧着嘴不住地喊香。金麦的情绪的确很亢,却依旧把金麦当成知己,拿起小勺品着咖啡才想起什么,起身从床上拎起粉红色的普拉达包包打开,掏出一部白色的iPhone4S,一根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触摸着,优客李林开始深情演绎爱情了。又很在意氛围,金麦依旧活动着那根食指将音量调到适宜的程度,似有似无如天籁般的音效也调动了尚箐的情绪,却抬起头来看着脸上现出一抹忧伤的金麦,期待着她能说点什么,比如爱情……金麦又是很优雅地品了一口咖啡也很在意地看着尚箐,说:“说爱情吗?我不喜欢说,妈妈却喜欢啊,在病中……我看见天空很蓝,就像你在我身边的温暖……温暖在哪里呀?就在河边,河水潺潺,岸边绿草如茵,一棵歪歪斜斜生长着的柳树铺展着伞一样的树冠,垂落下来的柳枝落在脸颊上、手臂上,还有那只颤抖着放在腰部的女人一样纤细的小手……呵呵——他走了,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却相信他在等着我……妈妈直到咽下最一丝气前还这么说!”

尚箐疑惑地看着金麦问:“他是谁?”金麦盯着尚箐好久皱了皱眉才说:“他……他是月亮啊,一弯挂在柳枝上的月亮,轻轻地扬起手唾手可得又遥不可及!”

门突然被撞开了,金麦与尚箐一样都疏忽了房门。走进来的弗摇摇晃晃满嘴喷着酒气、脸红得像一块被浸染了的红布,许是也被咖啡的香气俘虏了,摇摆过来,伸出手嗨了一声嬉笑着说:“难道两位小姐不想请我喝一杯吗?”

金麦很在意地看着弗,突然呵呵地笑着站起身来扑了过去,弗也像真的遇见了旧情难忘的小学妹将金麦搂在了怀里。听到金麦很腻地喊着baby,尚箐起身从两个人背后悄悄离开前咧开嘴苦笑着摇了摇头……两个被酒精麻醉了的疯子!

回到房间,尚箐背靠在关闭了的屋门上,承受着继续嚣张在房间里的滚烫,一双丹凤眼微微闭上的同时,眼泪也冲破了长长的眼睫毛滚到脸颊上。顾不得骚扰脸颊的泪珠儿,尚箐喃喃自语:“吴原……吴原……冷吗?”

坐……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哪怕是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才行,稍有不慎所有的所有都会于瞬间烟消云散……不……不是烟啊,是闪,是稍纵即逝的闪,不留丝毫痕迹……坐……坐着……就这么坐着吧?

尚箐也的确就那么坐在河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下,脚下是繁杂也潮润润的杂草,眼前是一条潺潺的溪流,柳枝落到尚箐的头上,骚扰着脸颊痒了才抬起头来。山依旧如一堵高高的墙横亘在尚箐眼前,却的确拥有宽阔的胸怀,从山脚下流过的溪流就是美妙里掺杂着淡淡哀伤的音乐!又总是觉得差点什么,尚箐便仰起头来,云不是很厚,璀璨的星儿未免有些寂寥,是与尚箐同病相怜的姐妹吗?

潜伏在尚箐体内的病毒一点点地退缩,体力和精神也慢慢儿地好了一些,总是扎在小旅馆里未免也有寂寥。晚饭后,尚箐离开房间去敲金麦的房门,老板娘恰好走了过去,说金麦离开小旅馆时没拉着旅行箱,只背着一个粉红色的包包……尚箐不想追问金麦离开的理由,路过弗的房间时,却回头问也走过来的老板娘,弗是不是与金麦一起离开了?老板娘没有给明确的答案,尚箐仿佛也不需要,走在镇街上才暗笑自己多事也无聊,可弗和金麦的确都不在旅馆里。

走出小镇不远就见到一座桥,桥下就是这条俯瞰时如一条细绳儿般的小河,顺着河边的小路走来,享受着夜风儿吹拂的惬意让尚箐忘掉了许多,却又总是被潜意识勾引着又想起一些什么,比如眼前的河、身后的歪脖子柳树,再是脚下的杂草,还该有一点什么呀?尚箐又仰起头来依旧看不到金麦描述的那弯月亮,那不是月亮,是金麦心中的一堆火……一堆不死的火!

尚箐的手似是不由自主地伸向衣兜儿掏出手机,食指轻轻地触摸着吴原发来的一条短信便显示在了屏幕上——

有阳光的时候,北极村会让你体味到金属般的坚硬,当你行走在洁净的雪地上又会感受到黄橙橙的酥软。一片白桦林出现你的眼前后,你会听到被压抑着的活力一点点拱动积雪发出嘎巴巴的声响……呵呵呵——必须侧起耳朵、汰除杂念不留丝毫才行哦!静静地矗立在你眼前的白桦树犹如一个个坚强的战士,阳光予以了它们温暖也予以了它们力量和希望……不是吗?可我还是喜欢黑昼,搅扰着朦胧夜色的一线线灯火温暖着似乎永无白日的北极村,行走在雪地里的人们用心中的炽热融化一个个到处充满黑色的白天……还不够啊,就在我刚刚伫立的那片白桦林前,捡起一堆干柴点燃了,火熊熊不已,光也在黑昼里有了无以伦比的力量……白天不再黑!一股裹挟着碎雪的风呼呼地刮了过来,火苗被风摇动着却助燃了剩余的干柴,火光与从不远处飘来的灯光交融在了一起,暖也是在顷刻间遍及了全身,心却依旧不暖。我便仰起头来期盼着,迟迟不来,却肯定会来,那是我心中不能缺少的光啊!

月亮出来了,也是一弯,像金麦祈求的那弯月亮,又像吴原置身在黑昼里心中祈求的玉弓……玉弓为什么不是圆的呢?这样的问题尚箐向哥哥提及过,也向吴原提及过,他们都扬起手轻轻地拍在尚箐的头上说:“傻丫头!”不再有下文。

尚箐与吴原探讨月亮的时候,他们还在大学校园里,直到他们拉着空空的行囊走进一座陌生的城市,她依旧是吴原心里的傻丫头……像哥哥吗?像啊,爸爸还在位子上叱咤风云时,妈妈红杏出墙天天出入于美容店和高尔夫球场,再是酒吧和越来越热闹的KTV……有时候还夜不归宿。有一段时间,照顾尚箐起居的小保姆恋爱了,总是把尚箐孤单单地丢在家中,还不大的尚箐也向往外边的世界,可她融入洪水样汹涌的人群,还是孤单单地坐在家中总觉身边或心里缺少一点什么,最好的办法能在心中珍藏着一弯月亮!

尚箐将手机放回兜儿揪起一根水草在手指上缠绕着又咧开嘴笑……笑……笑吧?也许只有笑才能驱散总是弥散在心头的淡淡哀伤……不过,那时候的哀伤还是很幼稚的,当她听到哥哥通过强势移动通讯传来的声音,很快忘却了所有的不快,巴望着哥哥能够立刻出现在眼前……总是像做梦一样!尚箐拿着话筒还恋恋不舍,房门被人打开了,见到站在面前的哥哥丢下话筒扑向哥哥,哥哥的怀抱是宽阔的也是温暖的,被哥哥揪住小鼻子时的酸疼久久不逝,也顽固地留在了记忆里,甚至尚箐某一年秋天去一座陌生的城市读大学了还在不住地回味,直到遇到像哥哥也的确是哥哥的吴原才有了一次次逼真的回味和体验,可曾予以尚箐很多温暖和回味的哥哥早就不在人世了。某一年某一天的早晨,淅淅沥沥的秋雨、带着丝丝暖意的秋阳、于枫树林里慢慢消逝的一缕青烟……尚箐时常一遍遍默念那些充满哀伤的词句,就像吴原离开她去了北极一遍遍地回味那些个缠绵的细节,痛和苦不可避免,却是很愿意承受的折磨!

去枫树林吧?

穿插在枫树林里的小路弯弯曲曲,尚箐踩着落下来的枫叶突然觉得是一种残酷之极的蹂躏。哥哥远远地落在了尚箐身后仰起头来若有所思,尚箐很小心地躲避开脚下的枫叶,弯腰捡起一片放在嫣红的脸颊上,遮蔽了一只充满稚气的丹凤眼,盯着依旧站着不动的哥哥扬起手嗨了一声喊道:“小伙子,我们恋爱吧?”

哥哥惊奇地盯着才十岁多一点的尚箐好久没动。尚箐觉得受到了伤害,丢下手中的枫叶扭身向前走去。哥哥还是追了上来,拍着尚箐的脑袋说:“好吧。”

尚箐就和哥哥恋爱了,就在那片黄得很是养眼的枫树林里,见哥哥总是歪着头瞅着她不说话便发问了。哥哥似乎才想起什么,很郑重地拉起尚箐说,说秋天说枫叶,说着话让尚箐闭上眼静静地听风动枫林的声音……享受吗?尚箐摇了摇头,睁开眼睛很遗憾地看着哥哥那张总是很苍白的脸不言不语,像好多年后也是在一片枫树林里很遗憾地看着吴原一样。好在哥哥跟吴原一样会将尚箐抱在怀里、背在肩上,顺着铺满枫叶的小路一直走下去,直到傍晚时的风儿吹透了枫树林,直到兄妹俩身体的某些部位都酸疼得难忍了才停下脚步。哥哥将尚箐放下,两人席地围坐,背靠着一棵粗粗的枫树,尚箐见哥哥掏出铅笔和速写本便专注地看着他作画,可哥哥画上了枫树,也画上了走在枫树林的尚箐,却只有枫树和尚箐……尚箐又发问了,哥哥问尚箐还缺点什么,尚箐歪着头瞅着哥哥那双清俊的大眼睛嬉笑着说:“月亮啊!”

哥哥问尚箐月亮在哪里,尚箐用一只很是稚嫩的小手捂住胸口,嬉笑着伸另一只手拍在哥哥的头上说:“笨蛋!”说罢转身跑了,引得哥哥大笑着追,有了爱情的枫树林里就永远荡漾着驱逐不去的笑声,却难以剔除令尚箐怀恋又恐怖的颜色……一种怕是纠缠尚箐一生的颜色!

那弯月亮依旧挂在天上,星儿似乎为了月亮才躲避到一边,伴着徐徐吹拂的夜风尚箐看到的只是独舞的月亮,心中却感受到了丝丝的暖意……是火吗?是啊,不是那么得烈,也就拥有了酥酥、痒痒的暖!

尚箐相信,哥哥与她恋爱时就期盼着老天能为他找到一个爱人!哥哥找到了,就是那次枫树林分别后,哥哥很少回家了,打他的手机也常被“对方正在通话中”阻断,尚箐实在想念哥哥了就缠着小保姆去哥哥读大学的那座城市,见到了哥哥也见到了哥哥的爱人,一个透着江南阴柔之气的小姑娘。也是好多年后,尚箐与吴原去江南旅游路过一个小镇,竟然遇到了哥哥曾经的爱人。那一刻,尚箐见到了哥哥的影子也听到哥哥的声音,甚至连她脸上的笑颜与哥哥的都是那么得雷同……不信吗?你们瞧啊,她伸出一只手拍在尚箐头上也说傻丫头时,哥哥的影子就变成了有呼吸的躯体,可尚箐心中的影子永远闪现在那片似乎永不褪色的枫树林里。

哥哥还是离开了那片枫树林,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也只是在梦中与尚箐重温枫树林里的嬉闹和郑重,可所有的一切都被那一剂看起来很普通的药液终结了。医生不是刽子手,哥哥血液里的克隆性白血病细胞增殖失控才引发了极度障碍性贫血,一剂强心针能拯救濒临死亡的哥哥也是医生的期盼……就是在那个淅淅沥沥地飘着细雨的早晨,伴着虚拟的暖暖的秋阳,尚箐一遍遍地追忆与哥哥在枫树林里恋爱时的细节种种,哥哥的苍白、沉默和始终压抑着的激情,再是从那双清俊的大眼睛里流出的淡淡哀伤……够了吗?不够啊,尚箐和吴原生活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与吴原相伴着的也是时常折磨着他的淡淡的哀伤……哀伤为什么总是与两个男人那么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呢?

从镇子里传来的狺狺犬吠预示着夜一点地深了,风也慢慢地硬了起来,好在有从镇子里飘出来的缕缕灯火还不至于让尚箐彻底沦陷在黑暗中。尚箐脚下的潺潺水声依旧那么得美妙,心中也亮着一弯明月就能长久地享受那酥酥的也痒痒的暖!

弗笑呵呵地与金麦站在小镇子北边的水泥桥上,肩上LV包随着笑声颤颤巍巍地晃,却如弗一样极力表现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金麦打着一把粉红色的遮阳伞,大红的歌莉娅长裙穿在金麦身上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呵呵呵——触景生情啊!普拉达包包被金麦背在肩上也不住地在细腰部摇摆着,一小片粉红迟迟不肯融入金麦身上的大红,就像金麦扬起手用一根涂抹了紫色安娜苏指甲油的手指,无法彻底降服被夜风吹拂着的一头长发……伴着桥下潺潺的流水声,金麦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遮阳伞仰望着天上那弯月亮深情地……的确是深情地说:“我们爱情吧?!”

弗的脸上依旧涂抹着一层厚厚的酒红,张开嘴呼出的也是浓烈的酒气,好在金麦的嘴里喷出的是同样的味道,就像他们早些时候坐在那家酒吧里,喝完两杯轩尼诗的金麦咧开两片薄嘴唇哈出一口气笑呵呵地说:“臭味相投啊!”弗没反驳,却必须响应,就像现在必须张开嘴去迎接金麦的那两片滚烫一样……一样吗?

夜在一点点地深入,过往的车辆也渐渐稀落了,横亘在弗和金麦身边的山敞开的依旧是宽阔的胸怀,容纳了两个像真的沉浸爱情中的俊男靓女……一辆红色夏利突然开了过来,车窗被人摇开,一个染着黄发的小小子露出脑袋狼一样嚎:“如果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伴着卷起的尘土红色夏利眨眼逝去,被惊动的金麦呵呵地笑着离开弗,又仰起头来却痴痴地说:“我们这就爱情了吗?!”

月牙儿依旧飘在天上。

弗与金麦打车去了前面那座不大的城市,坐在一家档次还行的酒吧里感觉还行,接受金麦的邀请本来就是弗为了排斥沮丧时的故意或胡闹。金麦将鼓鼓的钱夹放在小桌上,特意点了轩诗尼似乎另有深意,可弗看着安静得如淑女的金麦心中又不免忐忑。

还在镇街上的那家小旅馆里,承受着汹涌在房间里的滚烫,弗端起金麦为他倒的咖啡,还不知道彼此间将要发生什么,心中涌动了朦胧的冲动,却难以驱逐时时纠缠着他的沮丧。那些个坏情绪来自那座的确建造于明清时期的青砖宅院,被弗硬塞进去的哥特元素被一只鸡和一个很不礼貌的老头儿搅扰得无影无迹。走在回小旅馆的路上,弗拨打光美的手机,传来的是弗早就预料到的声音——对方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弗稍后没有再拨打光美的手机,回到镇街上又坐在了那家小酒馆里,再次遇到了那个没事儿去酒馆里喝小酒的老头儿。弗如见到行骗者予以讨伐,老头儿便拿出很多证据进行反击,可那个工程师留下的作品都矗立在民国时期上海、天津的租界区,尖尖的房顶、窄窄的长长的窗户……的确是一栋栋哥特式建筑!至于村中那座青砖老宅,不过是一个土财主随便用青砖堆砌起来的……呵呵呵——弗和老头儿一起笑得也挺有滋味!回到小旅馆,弗猛打猛撞地闯进了金麦的私人空间,至于悄然离去的尚箐他没在意也不想在意,面对一双丹凤眼里总是充满淡淡忧伤的女孩,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什么都不说才好,很奇怪的思维!

与金麦坐在小旅馆那间很勉强的房子里喝咖啡时,弗面对金麦依旧不由自主地去想光美小姐。星期天晚上,同学们纷纷离开宿舍去夜色里狂欢,过了午夜还不肯回来,偌大的校园里似乎只剩下了他和光美。无所事事的弗溜达到校园里的草地旁,见到拿着一本时尚杂志坐在石椅上发呆的光美发出了热烈的邀请。就在宿舍楼里,弗拆开走廊墙上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底座,接上安好插座的线拉进宿舍,光美就用弗买来的咖啡和器具烹煮出绝对超越了咖啡的味道。就是从那天开始,弗与光美爱情了,爱得很火,哪怕与光美走进寒风凛冽的冬季……金麦呢?

自从与金麦离开这个小镇子的那一刻起,弗就像金麦一样沉浸在了自以为是的境界里。也是那一刻,弗感受到金麦时时都在享受着的美妙境界,自由行走自由说话自由爱情甚至自由疯狂,也难怪弗心怀忐忑又满心期待……期待吗?弗咧开嘴呵呵地笑着却没有声音,金麦举着遮阳伞依旧痴痴地瞅着天上那弯月亮出神。

就在那座城市的酒吧里,金麦举着盛满轩尼诗的高脚杯,弗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了,面前的女孩却痴痴地望着他不言不语。弗不想沉默,那一刻,酒精麻醉了弗的神经,也刺激了重新体验爱情的欲望……是刺激吗?是啊,有一段时间,弗与光美坐在一起似乎失去了当初那种美妙的感觉,去酒吧或咖啡馆竟像一对生活了很多年的夫妻,面对面视而不见,离开了才觉得缺点什么……呵呵——这话也是弗的父亲说的,矫情吗?不矫情啊,事实的确是那个样子的啊!当弗像很多同学一样,即将开始大四生活了,变得愈加惶惶不安,悄悄地跑到校外的小酒馆,借着二两烧酒将光美约出来,可光美的神情总是懒懒的,像大病初愈。那一刻,弗想到过终结,也下了N次决心,最终没能终结,也是在那个偌大的校园里,似乎只有光美还记得将邱福改成邱弗、别人喜欢叫他弗的男生,可弗总是觉得孤独,哪怕拿着母亲打进他卡里的生活金远离学校找一家小小的旅馆,与光美苟合在一张同样很勉强的床上也没有觉得热闹过……也是弗独自踏上来这个小镇的路上才明白了很多……说吗?不说也罢!

爱情吧?金麦收起遮阳伞又痴痴地看着弗,刺激弗的乙醇被体内的活性酶一点点挥发了出去,却依旧愿意与光美演绎瞬间就会消逝爱情,那就爱情吧?弗贴近金麦将她搂在怀里,一只手搭在桥栏上,说桥下的流水、岸边的柳树和似乎与山顶摩擦着的月牙儿……金麦却像与弗坐在那座城市的酒吧里,端着一杯轩尼诗沉默了好久才说,也说河,说河边的柳树和似乎与头顶摩擦着那弯月亮……情绪极好了伸手拍在弗的头上嬉笑着说:“傻瓜!”谁是傻瓜?我吗?弗像现在一样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依旧痴情的金麦,金麦慢慢扬起一只手,指着岸边的柳树和如茵的绿草、潺潺的流水,似乎更在意那棵歪歪斜斜地生长着岸边的柳树……“他走了,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他等着我……我相信……不是吗?”金麦说罢推开弗独自往前走去,伴着一股徐徐吹来的夜风,月牙儿悄悄地隐进了云里。

弗呆立在桥上也仰起头来极力寻找着金麦所说的月亮,天却黑乎乎的,云也被风吹动着厚了起来。好像弗与光美也在一天接近午夜的时候站在桥上,那座桥离他们就读的学校大概三站的样子。之前,光美看也没看放在她面前一直没动的咖啡,起身离开了咖啡馆,待弗追上去她也像金麦一样站在桥上痴痴地看着天上那弯月亮出神,发现追上去的弗就是像金麦一样转身离开了。弗追……一直追到天亮……又一阵风呼地吹了过来,却如一根根银针刷刷地落在了弗的身上,弗顾不得脱离肩膀的LV包背带儿惶惶地追了过去。

到了桥头,弗见到一个裙裾飞舞的女孩走了过来嗨了一声,女孩愣愣地站在岸边的一棵柳树下一动不动。弗看不清女孩的面孔,却觉得她就是刚刚离开的金麦,便走下了桥。待弗走到女孩面前,女孩要躲避看清是弗才咧开嘴笑了笑。弗也认出了尚箐,却像与金麦在一起时一样始终没问对方的姓名,姓名似乎之于尚箐和金麦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吧?

尚箐扬起一只小手也嗨了一声,弗呵呵地笑着点了点头说:“你一个人?”没有等尚箐回答,突然从桥东边传来压抑却不失激情的歌声,弗也听出了金麦的声音,却疑惑地看着尚箐笑着又说:“她好像很喜欢周笔畅的歌。”尚箐丢下弗往桥上走着说:“失去、时间、感觉……总是有女孩欲望打开一个或几个男孩的内心,可男孩的内心究竟是窗户还是深不可测的黑洞?至少唱歌的女孩尝试过,她在歌唱也在忏悔,更多的是祈求!”

弗追着尚箐走上桥,借着夜光看见站在桥东岸边一棵柳树下仰着头歌唱的金麦,与尚箐静静地站在桥上没有言语。金麦像那天在街上一样很是投入:我还在相信你太自然的谎言/以为幸福还有可能实现/你的心总有另一面我看不见/我依然把你当成是我的天……弗将一直被他用胳膊肘挎着的LV包背带拉到肩上,说:“歌唱、天使……她的确很像天使……也许我们心中都有一片遥不可及又似乎触手可得的天!”

天依旧黑如墨。

尚箐体内的病毒被剿杀殆尽,精力渐渐充沛也能继续踏上去北极的路了。无法安静地躺在床上,尚箐凌晨三点就开始收拾行囊、梳妆更衣,捱到楼下有了响动忙着跑下去找到老板娘结了账。胖胖的老板娘瞅着一脸喜兴的尚箐嘎嘎大笑着说:“还早着呢,路过镇子的私人中巴至少要九点多钟才能过来,除非你打车离开。”

回到房间,尚箐承认从一开始就有意掩盖一点什么,甚至连时常从那双丹凤眼里流露出来的淡淡哀伤也不见了。又究竟是假象,事实上尚箐依旧不想急着干什么,吴原总是说,慢慢儿的才能体味到最细腻……呆呆地坐在床上,尚箐从包包里掏出手机,触摸出吴原留在北极地的一组图片,每一张图片下边都有一段十分婉约的文字。尚箐用食指轻轻锁定一张吴原站在漠河岸边的照片,他身后是闪动着瑰丽异常的极光,人也与极光融合了在一起,融合了吗?尚箐驱动着食指滑动在屏幕上,与吴原融合的极光暂时隐退:那一刻,我的确心甘情愿地被融化变成一缕极光,所有光也变成了唯一存在的形式,用灵魂捕捉闪一样划过这个世界的瞬间……我需要瞬间吗?需要啊,绿、白、黄和蓝混合制造出的瑰丽,我与光一样变得曼妙也神奇!曼妙不再令我焦虑,神奇不再令我惶恐,与光一起飘逸在寒冷的地带,感受到的却是令人神往的温暖……还有声音,噼噼啪啪声和低沉的轰鸣声似乎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又分明就在身边、耳畔,直到彻底陶醉在那种神奇的声音里才会用心去聆听,所有的杂念也不再有,剩下的只是一种无法捕捉又似乎唾手可得的真实……尚箐仰起头看着不是很洁净的天花板出神,光依旧在眼前闪耀,却看到了穿越在光里的灵魂,灵魂不再哭泣也不再压抑和焦虑,剩下的只是与光一样的神奇和曼妙……那就是吴原!

尚箐与吴原从相识到他去北极之前没见过吴家人,包括他那些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们。吴原也不希望尚箐去见他的母亲,独身多年的母亲心中只有一个不能遭受任何分割的吴原……尚箐理解也原谅了那个自私的母亲。吴原读大学前一直与母亲住在嘉陵江畔的一座小城里,那里有母亲的欢乐也有她的痛苦,可她的心中总是有一个除了她没有任何归属的吴原才度过了那么多孤寂的日子。吴原的母亲常说,每次站在嘉陵江畔,她总是看到一缕神奇也曼妙的光,可她说不出那光来自哪里、也说不清那神奇和曼妙为什么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就那么久久地站着……吴原也总想给母亲解释那种神奇的光,甚至与尚箐去了那座陌生的城市后,还打算陪着母亲去寻找那束光的源头,却被母亲拒绝了,她希望那曼妙和神奇永远朦胧在心中,直到她在一天午夜紧紧地拉着吴原的手却长久地离去……就在母亲的葬礼上,很早就离开他们的父亲突然出现了。

父亲身边没有司机没有秘书或跟班儿,似乎有意摆脱那种珠光宝气、妻妾成群的日子,一身朴素打扮回到嘉陵江畔原打算去看望孤独守望的老妻,却只看到装着一把骨灰的木盒。吴原与父亲一起将母亲安葬后有过一次对话,父亲重复着说他有成群的妻妾和一大堆儿女,却少一个贴心的儿子;他拥有顶级的专家也有负责任的保健医生,却不会永远拥有健康;他有一栋可以游泳可以品茶的别墅,却不会拥有不容一丝杂尘的纯洁和真实……吴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就与父亲作别了。

去北极前,吴原绕道去看望了尚箐的妈妈。尚箐也希望与吴原一起帮助他解开母亲心中的也是自己的疑团,可妈妈突然病倒了身体实在太糟糕,直到尚箐将吴原送到火车站,吴原还满怀信心地抱着尚箐说:“我等着你!”却食言了。

镇街上又开始了不厌其烦的喧嚣,气温也伴着慢慢升高的太阳一路飙升。尚箐苦笑了笑又用食指激活了一张照片,显现在手机屏幕上的吴原站在一块顽石旁,顽石上刻着北极村三个红红的大字,旁边生着一棵棵小却不乏生机的松树……不是很引人在意的景观,站在顽石旁笑呵呵的吴原也很像一个随意留影的游客,却不能忽视那张照片下的文字。

尚箐也相信,那个时段,吴原依旧沉浸在极光的美妙和黑昼的温暖里。妈妈恢复了元气又一遍遍走过咖啡屋,当然还要隔三差五地去酒店或KTV找到姐姐一次次玩水火不容,总是大败而归又不肯归来……尚箐准备去北极的时候,父亲突然地将割腕自杀的吴原从北极村运了回来,可她知道那个坏消息后,只在嘉陵江畔看到两个闪着腥红字体的墓碑,却不能不在意吴原可能决定与极光彻底融合前发来的短信,也许慢慢儿的才能真的体味无与伦比的细腻!

吴原与尚箐跑到那座陌生的城市,像那些毕业后求职的大学生去人才交流市场、站在高管面前应聘,都获取了满意的位置便相约去一家小酒馆或情调很不错的西餐厅,吴原总是像哥哥一样十分在意与尚箐有关的所有细节。尚箐用微笑和体温予吴原最细腻的回报,却无法赶走充斥在吴原内心深处的忧郁,再是永远笼罩着城市白夜!

吴原去北极后与尚箐通过手机短信很多次说到白夜……北极村的白夜!尚箐拿着手机用食指触摸着又看到了站立的那块顽石旁的吴原,时间被手机永远定格为23:34:07……我看到了日落,却看不到笼罩北极的夜色,北极村的角角落落都透着光亮。那一刻,我体味到的是洁净和光亮带给我的愉悦,也忘掉了被我带来的焦虑和忧伤,白夜也在我沉浸在无与伦比的快乐中变成了清澈的水,涤荡着我盛满忧郁的心灵……抒情吗?的确该抒情啊!看看那绿树那青草还有如意地行走在白夜里的人,你不会孤独,也会忘掉一个个充满惊恐、陷阱和孤独的日子……紧着来北极吧!我等着你,会一直等下去的,直到白夜逝去直到黑昼来临直到那一束束神奇也曼妙的光出现,我愿意融化在被不同的颜色守护着的洁净里……完了?尚箐的那根食指依旧留在那篇闪耀着曼妙与神奇的文字中,似乎还不够啊,轻轻一动食指,站在顽石旁的吴原笑得还是那么平静也随和,看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事情,可该发生的究竟发生了。

正当尚箐收拾行囊准备向北极出发时,吴原发来了最后一条短信:北极村究竟不是久留之地又是久留之地!我依旧在等着你,只是你看到的将是一束与白夜或黑昼融合了的光,却不会倏然失去,它会久久地注视着你……你们不需要融合,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刻起就看见了一束曼妙也神奇的光、一束足可以与极光同放异彩的光……发送短信的时间是极昼出现的那天,无法祛除的抑郁像一条条时刻纠缠着吴原的虫子吞噬了他的生命……又一个夏至过去了,慢慢地行走在去北极的路上,尚箐体味到了等待的煎熬,也有兴奋和惆怅!尚箐坚信,白夜和黑昼里不会再有一个叫吴原的小男人,却有一束闪耀着的光,它时刻都注视着一个即将抵达北极的女孩!

房门被人敲响了,尚箐下床走过去打开了房门,老板娘拿着一本粉红色DIY影集,很信任地看着尚箐说:“那个叫金麦的女孩是早晨离开的,我收拾房间时在床下发现了这本影集就拿了起来,想你们交往过,有机会还给她吧?”说罢将影集交给尚箐转身走了。

尚箐接过影集,随意翻看着一张张照片,不是很吸引人,却能揭开很多与金麦有关谜底,比如,金麦与一个瘦瘦的小男人伫立在溪流潺潺的河边,杂草、柳树和垂落在金麦脸颊上的柳枝儿,只是没有总是被金麦吟咏的那弯月亮……比如,金麦与一个瘦小的男人站在一所大学校园门前……比如,金麦与一个瘦瘦的小男人嬉戏在狭窄的小床上……够了吗?不够啊,比如,金麦站在别墅的露台上,端着盛着朗姆酒或轩尼诗的高脚杯,面前除了绽放着争艳的鲜花,还有一个胖墩墩笑起来眼睛眯成细缝的小男人……比如,金麦与一个胖墩墩的小男人嘻戏在一张宽阔无比的大床上……比如,金麦伫立在月台上,脚下放着一个旅行箱,可能是用自拍来宣泄来自内心深处的坏情绪无奈地咧开嘴笑着……尚箐合上影集也咧开了嘴却笑得很苦,将影集很小心地装进了旅行箱。

呆立在窗前,尚箐看着楼外肆意宣泄的阳光,扬起手拭去蹦窜在额头上的汗珠儿,眼前倏然闪现出一缕极其绚丽的光……离开房间,尚箐拉着旅行箱低着头走在走廊里,又有一道光闪一样划过之后才抬起头来。弗也拉着旅行箱走出了房间,很礼貌地冲尚箐笑着问她去哪里,尚箐看着弗那张覆满汗珠儿的瘦脸也很礼貌地笑着说:“去北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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