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2015-04-29 23:58徐东
青年作家 2015年1期
关键词:大爷火车爷爷

徐东

【壹】

我奶奶想到了风,那颗八十三岁的苍老了的心竟然激动起来。她用鼻子和嘴巴丝丝地吸气,后来又把缺少了牙齿的嘴巴噘成了个“小喇叭”,用力地吹气。奶奶的嘴巴制造出呼呼的风声,让她感到快乐,让她的心仿佛一下子就成了小姑娘的心似的,从生命里泛着嫩生生的懵懂,让她忽略了人世间一切不美好的人和事儿,觉着一切都甜美。

不久前我奶奶的妹妹高兴银上吊死了。之前,她在自己七十七岁的一个夏日深夜,她梦到了早逝的老伴,梦到老伴让她跟着自己走。

他对她说:“你看天这么热的,热得你喘不过气来,你跟我走吧,阴间里凉快!”

她满心欢喜地说:“好啊,我跟你走。”

可她还活着,走不成。一急,就醒来了。

醒来时,当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心里空寂极了。

我奶奶的妹妹在离开前几天,曾坐着儿子的三轮车来见她姐姐最后一面。她把自己最近总是重复做的一个梦告诉了姐姐,委婉地表示她想找个时机离开,并希望我的奶奶和她的儿女们不要追究她自杀的问题。

我奶奶自然是拿好言好语来劝慰她,希望她坚强地活下去。两位老人回顾了她们年轻时的一些记忆深刻的人和事,之后又探讨了人死之后会不会上天堂的话题。平时她们都会烧香拜神仙的,相信好人会有好报。她们最后认为,即使成不了神仙,至少不会下到地狱里去——何况人早晚都是会死的,因此离开也便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奶奶把她妹妹的事说给了放学回家的我,她为妹妹肥胖且有哮喘病发愁,认为活着也是受罪,反而不如告别这个世界,早死早点儿升到天堂里,做个像云彩一般的悠闲仙子。那一次我奶奶还发了一通感叹,说自己活到那一把年纪,活够了。

在一个有皎洁月亮的深夜,我奶奶的妹妹经过一番思想上的挣扎,最终用手抓摸到一条裤腰带,把它拴到了平日里挂柳条篮子的,楔进墙里的耙钉上。她把裤腰带系了个圈,套在了脖子上,她对自己狠了一次,终于可以摆脱喘不过气来的痛苦了。

后来我想,我奶奶之所以想到风,并用嘴巴制造出风声,也许是她模糊地想到了妹妹的死,她死时结的那个圈儿。

【贰】

那一天,我的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我奶奶不正常,就问她:“娘啊,您这是干啥哩?你噘着个嘴吹啥哩?”

我奶奶不说话,只是看了我母亲一眼,继续噘着嘴吹气。

我母亲感到异常,就喊来我大爷大娘。

我大爷说:“娘啊,您这是怎么啦?是谁惹您生气了吗?”

我奶奶仍然不说话,她继续用嘴巴制造风声。

下午我父亲赶集回来,我大爷对他说:“你去给老二挂电话吧,咱娘可能得魔症了。”

我二大爷在县公安局里上班,接到电话后就骑着摩托车来了。

我二大爷来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再制造风声了。她累了,躺在床上非常安静。

我奶奶的三个儿子或站或坐,在爷爷奶奶那间小房子里看着我奶奶,我大娘和我母亲,还有几个闻迅而来的孙子孙女在院子里。下午的太阳照在沙土铺就的院子里,呈一派柔和的橘黄色。

那院子里的三间青砖垛子的泥坯房,是我爷爷奶奶在年轻时修建的,已经有四五十年了。院子里有三四月结榆钱的榆树,有四五月开槐花引来蜜蜂嗡嗡唱的槐树,有七八月间结满青红枣子的枣树。院子的一侧是街道,另一则是个菜园子。菜园里种了开花时向着太阳的向日葵,种了黄瓜、豆角、西红柿等一些蔬菜。菜园子旁边有一个池塘,里面有荷花和小鱼,有鸭子和鹅。尤其是在夏日,池塘边上的杨树和柳树上,会传来阵阵蝉鸣。

在那样的一个地方,我爷爷和奶奶的一个女儿和三个儿子先后长大,成家立业,然后又从那个院子里的两间轮流住的房子里搬出去,各自成了家,各自拥有了自己的儿女和院房。

我爷爷和奶奶老到一定程度时,三个儿子曾商量把他们接到自己家里去住,但爷爷和奶奶住惯了老屋子,谁家也不想去。

老屋子的窗子只有洗脸盆那么大,还用草纸给糊上了,即便是在很亮的白天,屋子里也很暗。如果关上木门,那就便暗了。那小房间一侧摆着一张床,床头床尾是两个大小不一的箱子。一侧摆放着一些装面的,装豆子玉米的缸。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大约七八个小篮子,有竹皮子的,有柳条子的,有玉米皮子的,有纸烟盒糊的。在那七八个篮子里各自盛着七零八碎的东西,有些放糖果、炒豆、花生什么的。小时候我最喜欢那些神秘的篮子了,我和堂兄妹们总能从那些篮子里翻出一些好吃好玩的东西来。那些好吃好玩的东西是奶奶专门为小孩子们准备的。看到孙子孙女们调皮玩耍,把些吃食放进嘴巴里咬嚼的样子,爷爷和奶奶的心便欢喜,脸上便浮现出慈爱的微笑。

我奶奶能做各种好吃的饭食,树上的槐花、榆钱、香椿芽儿,地里的灰灰菜、苦苦菜、马齿苋,河里的鱼和虾,到了她手中,下到锅灶里,都能变成馋人的饭菜,常常让孩子们直流口水。即便是成家立业了,虽然孙子孙女们也都有自己的父亲母亲,可我们还是会常常跑到奶奶的家里来吃她做的饭食,听她给我们说话,让她看着我们玩耍。小时候,我觉得奶奶简直像个魔术师,只要她向天空中一伸手就可以获得鸽子,把鸽子放进围裙再拿出来就可以变成一把绿莹莹的青菜,她向田地的方向一伸手呢,就可以获得活蹦乱跳的野兔子,把野兔子在围裙里藏一藏,再拿出来就可以变成一只肥胖的嘎嘎叫的鸭子,把鸭子在围裙里藏一藏,拿出来就成了一幅红纸黑字的预示着生活欢乐喜庆的春联。

我奶奶做了一辈子饭。我听父亲说,在五八年那一辈子最为困难的日子里,我奶奶凭着对生活的热爱与对生存的神奇想象,把许多东西变成了美味佳肴,甚至把许多看起来根本不能吃的东西,像树皮、草根、地里的昆虫等,也都变成了能吃的美味。我相信奶奶对自己做饭的技能十分自信,我相信她的那种自信来自于对生命对大地的热爱与感悟。

【叁】

奶奶的妹妹离开以后,奶奶的天空也变得灰淡了。

仿佛一瞬间人变老了。比奶奶还年轻的,她的妹妹,那个当初老爱哭鼻子、老爱缠着她和她一起玩过家家的妹妹,竟一狠心就抛下了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在奶奶的生命里,在她的心里或许有了一种虚无感,那种实实在在的虚无感又让她感受到生命中具有的重量,过去的日与月,人与事,那可都是实实在在有过的啊——她之所以噘着嘴巴吹气,大约是想吹开一些东西,给自己满满腾腾的生命腾出一个空间,好看看自己的灵魂安在那里。

奶奶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不再是过去那个年轻有力的她,不再是那个和爷爷支撑一个家,忙忙碌碌的她了。她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她的手脚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灵便了。奶奶年轻的时候,每年村子里有红白喜事时,她便用那手做出各种好看的糕点,剪出各种不同样式的图案复杂的剪纸,让许多大姑娘小媳妇都羡慕。而她的子子孙孙现在都长大了,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她再操心了。曾经她为孩子们忙里忙外,牵肠挂肚,为他们喜欢和忧愁,积极乐观地扮演着一个母亲,一个奶奶的角色——可如今,他们都不再“需要”她了。因为她老了,老了。

奶奶老了,真的是老了。我奶奶的父亲和母亲,包括他的弟弟妹妹也都离开了。我奶奶清楚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清楚他们像祖祖辈辈的老人一样,在唢呐和笙箫呜呜咽咽的乐声里躺进棺材,在亲人邻里长长的送行队伍中走过走了一辈子的村路和田间小道,最后被被埋进泥土,成为泥土的部分。可是我奶奶又会觉得他们会像种子一样穿透泥土,像庄稼一样成长,在阳光和雨露里生长了翅膀,飞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奶奶也清楚自己的肉身将化为泥土——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就有点儿不舍得离开,而她假想的消失会变成另一种活法,但另一种活法却总让她心底没根儿。

我的父亲和他的两上哥哥后来走出了屋子,他们不约而同地都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太阳悬在天宇间,正亮,他们从天上看不出什么,更看不出我的奶奶,他们的母亲为什么一反常态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但是他们多少都有些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神奇,不免心里有些毛毛草草的难过。但是那时候他们还正值壮年,还有许多的人生任务没有完成,强大的时代和生活正在逼迫他们,让他们没有心思,也来不极细细去思考生死的问题,生命的问题。

我的二大爷摸出一支烟来递给了我大爷一支,然后又丢给了我父亲一支,他自己也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地抽了一口。兄弟三个人,在太阳下,在院子里默默地抽着烟。

过了一会,我大爷说:“我看,咱娘怕是不中用了。”

我父亲说:“要不咱们送到县医院里让医生给瞧瞧吧!”

我二大爷说:“我看上去也不像是生病,要不再等等看?”

我大娘这时走过来说:“你们看咱娘是不是中了邪?”

我母亲也跟了过来,看了大娘一眼说:“嫂子,我说你就是迷信!娘前一天还好好的呢,能吃能喝的,咋就会中了邪呢?”

我奶奶耳朵不聋,在屋子里可能是听见儿子和儿媳们的对话,为此她有些莫明其妙的快活,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变化,正在变成另一个人。她变得有点儿像小姑娘,又有点儿像个老妖精。她感到自己经历了人世,在某个时间的节点上不知不觉间就处在了正邪之间,她需要表达,需要怪一点,甚至需要坏一点,于是她又发出了声音。

啊呜!像猫叫,声音响亮尖锐!

【肆】

后来叫来了村医,村医用手摸摸我奶奶的额头,然后把湿度计放在她的腋下,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心跳。听了一会儿说:“正常啊!”

抽出温度计,看,“也正常”。

既然医生都说没有病,大家就都松了一口气。

二大爷忙,骑上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大爷和我父亲家里各自地里还有活,也各自去忙了。

我的奶奶在制造风声和学猫叫的第二天又正常了。

说正常与往日却又有些不一样。往日里,我奶奶没事儿的时候总爱与孩子们在一起说话。有时候也会跑到我大娘或我家里,帮着做点家务活。再不就与我的爷爷,与村子里的老头老妈妈们在一起聊聊天和地。那次不正常以后奶奶明显安静了许多,有时她呆在暗淡的屋子,用手抚着早就打好漆成黑色的寿棺,在里面呆上很久。

那是我爷爷的寿棺,爷爷看见奶奶盯着他的棺材有些不满,就笑着开玩笑地说,这可是我的,等我走了以后才能轮到你。

我奶奶好像没有听见我爷爷的话似的,一声不吭。

后来我奶奶要求我爷爷打开棺材,她想躺进去试一试,舒不舒服。

爷爷笑着,和她一起用力打开了棺材盖子,棺材里是做好的暗紫色镶金边的寿衣。拿开寿衣,奶奶蹬着椅子爬进去,躺了下来,舒舒服服的长出了一口气。

爷爷笑着问她:“中不?”

奶奶想了想,没说话,她大约觉得棺材还是小了一些。

爷爷又说:“要不也让咱儿子们给你也准备一个?”

奶奶想了想,还是没说话,她大约觉得是该做些准备了。

爷爷让他的三个儿子又给奶奶打造了寿棺,也抬进那间空房子里,和他的并排放着。

树叶在深秋时节分纷纷落下,树们,那一棵棵树都变得爽朗了。枝条自然地刺向灰蒙蒙的苍穹。大地上到处是落叶,落叶被秋风吹着,沙沙的在地面上滑动着。地里的玉米和大豆被放到了,田地被嗵嗵响着的机器拉着的犁翻开了,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清淡的香甜味儿。那种味道被耙平、被整理,像微波荡漾的水面一样轻轻笼罩着大地。大地期待着种子,人们把种子播撒进泥土地里,麦苗儿不久就钻出来了,嫩嫩的淡绿,满地都是。

冬天快到了,北风也就要吹过来了。生命力正盛的人们,大人和小孩子们都不太把冬天放在心上,他们继续着他们的活动。小孩子上学或者玩耍,大人们做生意或者闲着过光阴。老人们则在冬天里显得有些脆弱起来,他们担心自己熬不过冬天。

大爷和父亲把我二大爷从县城里叫来,商量怎么给我爷爷奶奶过冬的事情。

大爷说:“不能让咱爹娘再单住了,晚上万一有个什么事叫人,却没个能照应的,咱们得想个办法。”

父亲也应着附和说:“是,咱们是得想个办法。”

二大爷给大爷和我父亲递了支烟,自己也点着抽着烟说:“你们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吧!”

商量的结果是二大爷在县城里,他们两口子都有工作,照顾老人不方便。老人可能也不习惯离开家乡,这样就由大爷照顾我爷爷,由我们家照顾我奶奶。我爷爷和奶奶老了,儿女们那样决定,他们也没有表示什么异议。

每一年冬天结冰前,都会刮一场大风,那场大风吹着尖锐的唿哨,唿哨里似乎夹杂着黑色带白刃的镰刀,随时随地就要砍断一些东西的样子。

在冬天到来之前,我奶奶就无数次想到了风,想到风中那些飞扬的事物。那些事物都是些什么呢?从能记事的小时候算起,到出嫁、生儿育女,到生活中点点滴滴的一切,都会牵动着奶奶的思想和情感,那些事物充盈着奶奶的一生,一生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的体验,最终会汇聚成一种不甘逝去的力量。

我奶奶在我家的床上躺了足足有半个多月,不见少吃少喝,却不见她起床解手。在一个刮起风的下午她突然想要起床了。

我的母亲劝她说:“你就别起床啦,你起来想干啥哩?你看看天那么冷的,还刮着风哩,不信你仔细听听,嗖嗖的!”

奶奶说:“我觉着我的腿不中用了,得下床走走,活动活动。”

我母亲说:“你想要去见俺爹,我去叫他还成吗?”

奶奶不说话,还是挣扎着要起床。

母亲又说:“我让您不要下床,可您偏要下,要是感冒了咋办?”

我奶奶瞪着眼,像是生气的样子,硬是从床上坐起身来,摸到盖在被子下面的衣服要穿。

我的母亲见我奶奶决意要起床,只好抱怨着动手帮她穿衣服。

我奶奶的衣服是黑色的宽大的粗布棉衣,在那时的乡下,老人们习惯那些绵纺的粗布做成的衣服。我奶奶让我母亲用布带帮着她裹上细细的腿,就要走出去。

我母亲说:“您老就在屋子里走动走动,您看,您说您的腿不中用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奶奶挣扎着,我母亲拉着她说:“您可不能到外面去啊,到外面就被风吹走了。您看您瘦得和纸扎的人似的,不听话果真就会被大风吹走了哩!”

我奶奶摸到拐棍,把头探到了屋外。她头上戴着那顶黑色的灯心绒帽子未能盖严她几乎全白了的头发。她松皮露骨的布满皱纹的脸感觉到了风,冷风激发了她的心——于是她的生命里就像是充满了空气似的,让她产生了一种想要飞翔的感觉。

奶奶尖尖的小脚迈出了门槛,我母亲那么有力的,竟然有些拉不动她。

我奶奶兴奋得皱纹似乎都绽放开了,她那双混浑的眼睛放出了光芒,她大声说唱,完全忘记了我母亲的存在,世间万物的存在。

我母亲说:“娘啊,您到底想要干啥去?我看您是老糊涂啦!”

我奶奶一边挣扎着一边向前走,她大声说:“风啊,哟嘿,大风啊,哟嘿!”

我母亲又气又急地说:“老祖奶奶啊,您想干啥去?您看看我都拉不住您了哩!”

我奶奶的脸上浮现出顽强的笑,皱纹似乎也一个个都变得饱满了。她的身子倾向前方,一只手也向前伸展着,双腿用力地蹬着地面。她似乎在笑我的母亲傻哩,她心下想:“嘿,你拉不住我,怎么能拉得住我哩,我可是到了岁数了啊!”

我奶奶的手、胳膊、腰、腿,她的尖尖的小脚,她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在我母亲的搀扶下顶着大风继续向前走着。出了院门,走在村街上,好像前面有什么在等着她,她非要去一样。

我母亲感受到我奶奶生命中的那份力量了。她又急又气,眼泪哗的落下来。后来她们走到了田地里,在绿莹莹的小麦地里走着。村子里有不少人得到消息,纷纷赶过来,希望出一把力,能把我奶奶带回家里去。

倒是我母亲后来说:“俺娘她劲儿大,就由着她吧!”风呼呼的,似乎越来越大,大风刮断了一些树木的枯枝,吹得刺向苍穹的树枝子们呜呜作响。天是阴沉的,似乎很快就要落下一场雪来。

奶奶的魂,被大风吹走了,只留下了身体。

【伍】

雪花飘落下来了,在大风中斜斜的、纷纷扑在大地上,地面全白了。后来,对于我奶奶的离去,我想到里尔克的一句诗——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

我从学校赶回家里,看到躺在灵床上的奶奶,却哭不出来。我想过去抱一抱她,抱一抱过去奶奶对我的爱,但我却被阻止了。那种阻止的现实让我感到委屈,眼泪流了出来。

我的爷爷也没有哭,可能他还没有接受奶奶离去的现实。

当我去陪爷爷的时候,爷爷正坐在房间里的一张椅子上。我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爷爷用他粗大的手,不时的用力握紧我的手,不时的用力,仿佛告诉我说,没有事,没有事,别难过,人老了都是会离开的。

奶奶离开后,爷爷就由我们家和大爷家轮流照顾,一家待两个月。有时候我从外面回到家里,晚上便会和爷爷一起睡。

那时我的爷爷已经九十岁了。

【陆】

爷爷的记性不是太好,虽然他会经常给问他岁数的人说,我九十岁了,但是他要是想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九十岁,有没有记错,还得想一阵子。爷爷经常坐在院子外面的椅子上晒太阳,他经常会想到自己的年龄,想得越多就越不能确定自己真实的年龄。院子外面的街路如果有走过,爷爷需要费点儿眼神,费点儿眼神也不一定看清楚从街路上走过的到底是谁。爷爷生活了一辈子的那个村子并不大,也不过六七十户人家,村子里的人除了那些重孙子辈的孩子他认不全外,基本上他都认得。所有爷爷认得的人,也都很尊敬他,在经过他的时候如果不是太忙都会给他打个招呼。

“老爷爷,您晒暖儿啊!”

“大爷爷,您挪到树影底下吧,那儿凉快!”

“大爷今天您没去赶集?今儿个是肖皮口集!”

我爷爷的耳朵听不太清楚,但他总是张开嘴,“啊啊”的应着。他的牙齿缺了,剩下的几颗活活裸裸的也不大中用了,吃东西硬的是不行了。

如果街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走过,我爷爷也会想起些住事。他会想起年轻的时候。我爷爷六十岁的时候,他的力气仍然很大。当时在生产队里的年轻小伙子们听说他力气大,有不服气的便要跟他比试搬石滚。两三百斤的石滚他当时还能抱起来。要是放在前二十年前或三十年前,他那时候劲就更大了,那时他给地主家里干活,一夜可以砍七亩高粱,一天能锄八亩地,一顿能吃下一桶面条,一桶面条有好十几碗呢!

奶奶离开后,爷爷变得形单影孤了。

我爷爷坐在墙角或椅子上晒太阳时经常打盹,太阳那么亮地照着他,他竟然也能做梦。他梦到我奶奶给他招手,笑眯眯地给他说话,让他不要留恋儿孙们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老了,不要再操心了。她要他跟着她走,尽管在梦里我爷爷还是清楚自己活着,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于是他就说梦话,用梦话来打消我奶奶不现实的想法,他说,我也想跟你去啊,可是我还活着,我的大限还没到,我还能活几年哩,我还要看着我的孙子娶上媳妇哩,你别招手了,你招手我也不跟你去……

我爷爷让醒来结束自己的梦境,他不想就那样做着梦死去,他还想活呢。爷爷只有一只还能看世界的眼睛,另一只五八年出天花瞎了。当时要不是我奶奶求来了几颗黄豆,熬成汁水给我爷爷喂下去,说不定我爷爷就早没有了。可是我爷爷醒来了,睁开他那只眼角糊着眼屎的眼睛,看着阳光里的树木,和满是尘土的街道,他那颗苍老的心又会生出难受的情绪,有点儿后悔自己醒了。他想,为啥不跟她去了呢,跟她去多好啊!

我爷爷叹息时发出长长的“唉”声,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像个火球。他啧啧被阳光晒干的嘴唇——对于他而言,几乎停滞的时空让他有点儿烦闷,他想唱戏,于是他就唱道——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

他的声音不大,嗓音也有些沙哑,不过却能唱出些抑扬顿挫的味道。他自己也不太听得清楚自己唱的,当他意识到时便又放大了嗓门儿唱道——又战了七天并七夜啊,罗成清茶无点唇,无点唇哎,噢唉……

【柒】

通常我们家的晚饭是吃手擀的面条儿,我爷爷喜欢吃面条。面条浇着葱花鸡蛋,脆生生,筋道道的,他用牙花子就可以嚼动。也不需要嚼得太碎,他年轻时养成了习惯,面条儿入口,用舌头搅拌一下,分泌出一些香甜的唾液,一挺脖子就咽下去了。

没有人陪时,我爷爷会从地上摸起一根草,一块石子儿,用他那粗大的手指细细摸着,甚至用他不太管用的眼睛细细地瞧瞧它们的模样。有时候实在是坐不住了,他就会离开原来的地方,拄上棍子去走路。

我爷爷想走到集上去,但是他的儿子们已经不给他这个权力了,他们怕他在赶集的路上摔倒了,怕他迷了路。我爷爷在心里不服气,他感到十分可笑,他怎么会摔倒呢,他都走了一辈子的路了,怎么会摔倒呢?他觉得更不会迷路,那个集市他都赶了一辈子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去摸回。

我爷爷还是得听孩子的话,因为他不想让他们为自己担心。

我爷爷遛腿时常常从家前走到家后,有时候也会到田地里和打麦场上去看看。那儿曾经是他的战场,他的一生收获了不知多少小麦、玉米和大豆。他会把那些庄稼纳到心中来想,想象那些庄稼以及乡村生活的一年四季,想几十年来连续不断的劳动生活——难道说只是岁月让人变老么?或许他会觉得是岁月中那些用生命和汗水浸泡过的庄稼,和实实在在的具体的现实生活使他变老了。

人人都会在经历了一些人和事,为了儿女,或者说为了这个世界,在付出了心力之后变老,从泥土里来回到泥土中去。我爷爷的父亲和爷爷们,现在早已化为尘土了,想来他们是多么遥远——我爷爷也会到坟地里去看,坟地里有许多坟,那是村子里老去的人们——有的还没有他年纪大就没了,他比他们的年纪大却还活着,这让我的爷爷有些满足,他心想,我真是能啊,活过了他们。

村子里还有一位比我爷爷岁数大的老人,有时候他会和我爷爷在一起晒太阳,一起说话。那位老人是准备好了在未来某一天离开这个世界的。他跟我爷爷说自己活得没意思,活够了。我爷爷就劝他,让他好好活着,说他能活着是年轻人的福份,末了又约定和他比赛,看最后谁活过谁,谁活得久。

他们在一起说话时,还会想到和他们差不多大的老人,那些老人曾经和他们一起年轻过,有过交往。本村的,附近村庄的,细细地盘点一番,分析他们的身体状况,家里的年轻一辈孝不孝顺。如果听到谁谁去世的消息,他们就会沉默一会儿,似乎那沉默的片刻是为了在心中记住那个人去世了的现实。

人老了会越来越相信灵魂存在。我爷爷在坟地里伫立时,他希望那些消失的人能从泥土里钻出来与他握握手,说上两句。他想知道他们在地下在泥土中生活得啥样。我爷爷对那泥土中的生活有些怕意,对于死后的生活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我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太相信有鬼神,不像我的奶奶相信人死后有另一个世界,有天堂和地狱。

【捌】

我爷爷戴着的是一顶火车头帽子,那顶帽子是我二大爷从部队专业回来时给他的。那顶帽子,我爷爷少说也戴了有二十年了。二大爷后来曾给我爷爷买过一顶新帽子,是黑皮子的,他戴不惯。他偏爱那顶旧帽子,虽说那顶帽里子里面染了他的发油,厚厚的一层,但也正是那些发油能散发出让他熟悉的的味道,那味道让他安心、舒坦。我爷爷喜欢穿粗布的,宽大的棉袄棉裤,他有半新的,二大爷穿不过来的毛衣毛裤,但爷爷觉着不暖乎,穿在身上帖着身子也不大舒服。主要是他习惯了自己中意的衣服,换个样儿会觉着不美气。那宽大的棉袄没有扣子,他也不需要扣子,只要把袄裹起来,就挡住了他瘦瘦的,松皮露骨的胸脯,然后再用一根两米多长的兰灰色腰带,用力缠上两匝儿,可劲儿一杀,再打个活扣就行了。如果天气冷,有风,我爷爷会用两片布条儿绳系上裤腿。有时候弯腰不方便,就由我或者别人代劳。我们给他扎腰带的时候,他总是说,用力,用力!用力扎紧了腰和腿,他才能有力气走路。

我爷爷喜欢走路,他出了门,他也会经常去看门外的树林子。有些树是爷爷早年种下的,后来就成材了,那对于爷爷的三个儿子来说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奶奶去世之后,我爷爷也种过几棵树,他在我们家里水井旁边,在我们新盖的大门前的河沿儿上。种树说起来也很简单,村庄的阴凉地里总会有一些槐树榆树的苗儿,它们是数年前被风吹落在那儿的槐树或榆树的种子,那种子抓着泥土的缝纫进入到泥土中,喝足了秋天的雨和冬天的雪水,开春就从泥土里生长出来了,生长个一年两年就变得有些粗壮了。它们不属于谁,谁把它们移栽了它们就属于谁。我爷爷把树移栽了,树就属于他,属于他的儿子们了。

有一次,我爷爷看了看天气,伸伸手脚,试了试手脚的灵便程度,感觉到自己的力气还在,便试着不用拄棍子走路。不用棍子也能走,只是他会觉得脚跟有点儿死板,像是木头棍子似的,不够活泛了。熟悉自己的情况,他理解自己的脚跟是和他一样老了,不过它们还可以信得过。

在路上,爷爷遇到几个早起的人,早起的人骑着哗哗响的自行车,或开着腾腾响的三轮车去集市上卖货,他们卖的是贩来的青菜,或者是自家池塘里的莲藕,蘑菇窖里的蘑菇。我爷爷看不清楚他们谁是谁,但是他们看得清楚他,那些年轻人都从心底佩服他,大声跟他说话:“大爷起那么早啊!爷爷你锻炼呢,还真看不出你老人家还行哪!”

我爷爷点头笑着应着:“嗯哪!”

有路过的人说:“大爷爷,今儿个是肖皮口集哩,去赶集吗?”

爷爷笑着说:“你看我还能赶集不?”

“能啊,你老人家身子骨看上去硬朗着哩,咋不能哩?”

爷爷便很高兴地说:“唉,我觉着我也能哩,俺家孩子不让我去啊!”

“你是他们的爹啊,他们还能当了你的家?”

我爷爷很高兴,他又走了一会儿,回家来了。他感觉精神很好,决定要去赶集了,他喜欢赶集。集市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东西,热闹。他有钱啊,可以买些东西给重孙子。他也想吃集市上的包子了,那猪肉粉条的,香喷喷热呼呼的包子,很是好吃的呢!他的钱是儿孙子们给的,那些钱他都存在箱子底下了,还有一部分存在他的火车头的帽子里,虽然他不花钱,但是还是乐意把一些零钱带在身上的。他想去花钱,但是他知道,要是想让儿子儿媳妇同意他去赶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儿。

我们的村子离集市也不过七里地,七里地年轻人十来分钟就走到了。爷爷后来还听说了一件大事,离集市不远的地方,开通了火车。想到火车,他有些激动,活了一辈子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火车呢。早些年他听闯东北的人回来时说过,火车很长,有几十个一溜排开的房子那么长。那么长的火车在两条细钢轨上奔跑,呜呜的叫,声音比牛和马的叫声响亮多了。

我爷爷无法想象火车怎么可以在两条细轨上跑——他也曾经强调过,自己想去看看火车。我也答应过,说等学校放假了,我用地排车拉着他去看。答应过后,我就骑上自行车去上学了,后来就忘记了。

爷爷终于决定自己去看火车了,他觉得那对于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的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他那天早上吃下了整整一个又松又软的馍,喝了一碗面汤,又咽下一个咸鸭蛋,那馍馍和鸭蛋加上他的想法,变成他跃跃欲试的力量。

爷爷对我母亲说:“我听说咱这儿通了火车……今天我去转转。”

我母亲忙着收拾碗筷,随口说:“您可别跑远了啊!”

爷爷点了点头说:“嗯哪!”

【玖】

从饭桌上离开,我爷爷的心里很是激动,他像个孩子似的觉着自己变得聪明又灵活——他已经跟我的母亲报告了,说要出去转转,而且提到火车。母亲没有理解他话语中潜在的意思,我爷爷不要让她完全理解,却又给出了一个信息,万一在回不来的时候,我母亲会想到火车,会让我父亲朝着有火车的方向去找他。

我爷爷从箱子底下拿出钱来,抽出了几张大点的票子,然后把帽子摘下来,与那些零碎钱放在一起。他走出了院门,来到了村路上。脚步落到地面上,发现路并不太平整。前两天下过一场冬雨,路面泥泞,后来被太阳晒干了。我爷爷把脚踏在地面,一步一步迈动时,腿抬得有点高远,他怕被路上的土坎坷给绊住了。脚步合着心跳迈动时,他的头和肩膀探向前方——由于背是驼的,腿又抬得老高,我爷爷的身体显得有些向后仰,因此那样走路的姿势颇有些特别。

我爷爷顺利地来到了集市上。

集市是个T形的大街,大体分为南面和北面。南面是卖菜卖肉的,北面是买杂货的地方。快过年了,有了许多卖鞭炮卖春联和年画的。我爷爷听到鞭炮声,感觉不如以前的响了,看到春联和年画,感觉也不如住年的新鲜了,但是他还是相信自己,他记忆中的鞭炮是响的,春联和年画是好看的。他不敢去卖菜的地方,因为我的父亲就在那儿卖菜,再说他也不买菜,不需要去那儿转。

集上的人一个挨一个的,我爷爷在人群中有点儿担心别人会挤倒他,便把棍子用力地捣在地面,发出声响,同时嘴里还发出“嘿嘿”的声音。他以为棍子和他发出的声音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事实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哪里能听得到他发出的声音呢。不过集市上人的眼神要比爷爷好多了,他们看到弯腰驼背的老人,便尽量地给他留足他走路的空间。

我爷爷想买几挂鞭炮,想给我大爷几挂,给我家几挂,二大爷家就不用了,他在城市里过,自己会买。事实上我大爷家和我们家也都会自己买,但是我爷爷还是想多买几挂,过年时辞旧迎新,多放几挂响就多一些喜气。

我爷爷让卖鞭炮的给他拿最响的。卖鞭炮的给我爷爷拿了,他接过来时说:“要是不响,我可回来找你啊!”

卖鞭炮的笑着说:“中,大爷,要是不响,你再来找我。”

我爷爷后来又来到了卖杂货的摊点,那花花绿绿的杂货儿他看不堪清楚,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他想给我堂哥的两个孩子买玩具,但他不清楚什么样的玩具孩子们会喜欢。他把情况跟摊主说了,摊主给他推荐了一把电动冲锋枪,一架飞机。都是塑料的,摊主给他演习冲锋枪,板动板机冲锋枪发出哒哒的声音,但是他不太听得见。

摊主是个聪明的,她大声说,“大爷,很响,他能听见。”

我爷爷不相信,摊主把冲锋枪放到他耳边弄响,才信了。

摊主提高声音建议说:“大爷,两个孩子最好买一样的东西,一人一个,省得挑捡闹矛盾,大过年的我便宜给你啊,二十一块!”

我爷爷听清了,觉着摊主的建议有道理,但他还是觉着贵了,他说:“十二块,十二块两个,我买了。”

摊主大声说:“大爷你真会还价,十二块我赔本哩,卖不成哩。”

我爷爷摸着枪,想了想说:“再给你加两块,不能再多了。”

摊主说:“大爷,我看你是诚心想要,这样吧,十八块,一分不能再少了。”

我爷爷用十八块钱买了两个冲锋枪。摊主给了他一只红色的方便袋,装好了给他。把枪和鞭炮拎在一个手中,他心里有些高兴,他觉着能花钱这样活着才有意思。

我爷爷走在人群中,找到了卖食物的地方。在以前我还小的时候,我的爷爷总会在赶集的时候给我捎回两个烧饼,他把烧饼放在怀里暖着,回到家里来的时候还是热乎乎的。黄洋洋的带着焦香味儿的烧饼,勾起他美好的回忆,虽说他早已经吃不动了,最后还是掏钱买了几个。手中的东西有些沉了,又走了那么多路,我爷爷有些饿了。他想吃包子,便在包子铺里买了一块钱的包子。爷爷吃了一口,很香。他让卖包子的用纸包好,放在盛烧饼的地方。

爷爷向买包子的打听,“麻烦问一下,火车离这儿远不?”

师傅说:“顺着这条大街,一直走,拐个弯就到了。”

我爷爷说:“我要去瞧瞧火车去。”

师傅又说:“大爷,火车下午五点才过。”

爷爷说:“啥?”

师傅又重复了一次,爷爷还是没听太清楚。

我爷爷后来来到了铁道上。铁道高出地面许多,向上爬的时候颇费了些力气。那时候天已经是正午了,太阳很亮,射出很热的光。我爷爷走了许多路,又拎着东西,浑身发热,便把东西放在地上,松开了腰带,让空气钻进棉袄里。

两条铁轨并排放在横着的水泥条子上,水泥条子下面是石头子儿。我的爷爷怀疑那是不是火车的路,火车那么大的东西怎么能走在上面的呢?后来我爷爷小心地坐在了空地里,他累了,需要歇一会儿。他把东西放在地上,摘下了帽子,检查还剩下多少钱。他看不太清楚钞票的图案,但是他能摸出钱是多少面值的。

我的奶奶去世以后,有一次我的母亲怕小孩子偷拿爷爷的钱,曾经提议过由她来保管着,但爷爷没有同意。虽然他花钱的机会不多,但有些钱在自己身上,他会觉得有些活着的证明和意思。有时我的爷爷在半夜里醒来时,以为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因为在夜里看不到一丝光亮。这个时候他就会去摸他的箱子,从箱子底下摸到那一卷钱。钱系着皮筋,扯开皮筋,破开钱,一张张地摸在手中,从口中沾点唾沫,点上一遍两遍,渐渐的他就会觉着自己并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于是他就很高兴地把钱重新卷起来放到箱底,又摸着床沿躺下来睡觉。

我爷爷盼着火车能来,等了好久,火车还是没有来。看看日头,家里的人中午饭都已吃过了——家里人不见他会着急,他想回去了,但是他还没有见到火车,这可怎么办呢?他从地面上站起来,把买的东西放在一根铁轨的接口处,然后拄着棍子迈开步量,他迈了有四十多步,约摸了一下一根铁轨有二十七八米的样子。好了,他该回去了,回去后可以对那个同样没有见过火车,比他还大一岁的老人说一说了。

我爷爷在走下高高的铁路时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从十多米的斜坡上滚了下去。一头栽倒时他的心时想,“坏了,这一下可完了!”滚到平地里,他感到头有些晕,动了动手,手还能动。动了动腿,腿摔伤了。他想要坐起来,可腰也太不听使唤了。周围有没有人,离大路还有一段路呢,他的眼也看不到有人路过。

他有些急了,开始后悔不听孩子们的话走出来了。他买的鞭炮、玩具枪、烧饼和包子呢?费了很大的劲儿,他才看到它们。我爷爷想爬过去拿到它们,但腿和腰都痛得动不了。我爷爷对自己的处境很失望,后来他躺下来,想着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他的心里像孩子似的生出一些委屈——我想着我能成啊。

我爷爷忍着痛又一次想要站起身来,仍然失败了。他只好让自己躺下来。他的背是驼的,不能抑面躺,只能侧身躺。他躺着想要让大地给他一点力量。他喘着气,想着与力量有关的过去,过去他能挑四百多斤,能抱起两三百斤重的石滚,摔倒了立马就能爬起来……后来他越想越生气,终于骂了一句:“我日他奶奶!”

我爷爷当时实在是恼怒了!

不过那次摔倒,我爷爷看到了火车。火车的到来是通过身上的大地的颤动感觉到的——呀,那东西可真大啊,哐当哐当的,动静可真不小!我爷爷看到火车开过来,开近了,在他眼前的铁道上一闪一闪地通过,足足有两分钟!

【拾】

火车过去没多久以后,我父亲从别人的口中听到我爷爷的消息,找见了他,叫了一辆车把他送到了医院里。我爷爷的腰骨和颈骨骨折,这对于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来说是挺要命的一件事。我爷爷不想看了,说想回家,死到家里。

爷爷的决定是固执坚决的,虽说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对人大声说话,可是他的儿子们谁也不敢违抗,聚在一起商量过后,把他带回了家里养着。我的爷爷躺在床上,一心求死,不吃饭,不说话,谁求他都没有用。

我回到家里,拉着爷爷的手,看着他黑瘦的模样,紧闭的那只眼睛,心里难过,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后来我爷爷的眼睛睁开了,他眼里的光芒弱了,灰了,但他的眼神却仍是执著,那种执著仿佛是对死亡的执著。我感到爷爷就要离开了,我理解他要离开的想法,因此只能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时地对他点着头,鼓励他,相信他,认为他并没有错。

三天后,我的爷爷终于走了。那段时间他没有再吃一口东西,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也许是他那时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一辈子,他的话就不多。一辈子,他耗尽了自己生命中的力气和心中对我们的爱。

十多年过去了,有时我仍然会梦见爷爷奶奶。有一次,我梦见奶奶在有风吹起层层麦浪的金色麦田里慈爱地笑着,看着我行走在都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一次,我梦见我的爷爷坐在哐当哐当向前飞驰的火车上,仿佛要去一个他从没去过的地方,而他在旅途中越来越年轻,后来,竟变成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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