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目鱼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本书。这本书现在就摆在我面前的书桌上。在这个接近黄昏的下午,这本书躺在那里,封面显得颜色发黄,整本书看上去非常破旧。
就在刚才,我突发奇想,决定写一篇关于这本书的小说。如果这篇小说能够写成,我将感谢这本书:我不但读了它,还拿它写了一篇小说。
这本书的名字叫《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11月第一版,作者是阿根廷作家豪·路·博尔赫斯。你听说过博尔赫斯这个人吗?我没听说过——我指的是在很多年前(具体来说,上个世纪末,在这个故事的开头),当时我不知道博尔赫斯是谁。
“你听说过博尔赫斯吗?”问我话的人叫冯唐(我的一个朋友,现在住在香港)。在这个故事里,他是坐在上个世纪末的一张餐桌后面问我这句话的,地点好像是在美国加州。
“没听说过。”我回答,然后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
小说的第一个场景就这样结束了。没什么故事,真的没什么故事。你相信我现在是在信马由缰地胡乱敲字吗?毕竟决定写这篇东西是几分钟前的事情。我的打字速度还可以,完全盲打,不看键盘,在美国的时候练的。
但我确实想写一篇完整的小说。我写过几篇小说,有的还发表过。
好吧,进入这个故事的第二个场景。时间大概在第一个场景之后的一年左右(可能我记得不太准确,就算是一年吧)。还在美国。还是冯唐。在这个场景中他坐在我公寓里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套书(共三册)——《博尔赫斯文集》。
“送给你的。”冯唐说。
完了——第二个场景。更简单。我现在觉得似乎应该描写一下当时的天气、室内的陈设、人物的长相、神态、动作什么的。但已经晚了,这个场景已经过去。
其实这个故事里真实的部分到这里已经基本结束,以下部分是我虚构的,更准确地说是我正在虚构的。虚构中——应该这么讲。
我开始阅读博尔赫斯,主要是小说。前面说过,我也算是个写小说的,所以读小说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我读博尔赫斯的小说——《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
但是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觉得(在当时)国内图书的装帧质量和国际水准相比还是颇有一段距离的,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于1996出版的《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就是一个实例。
这本书在我拿到不久后就开始破碎。第一次破碎发生在第178页和179页之间,那是一篇叫做《秘密奇迹》的小说。那篇小说开头引用了《古兰经》第二章第261节的一段话:“故真主使他在死亡的状态下逗留了一百年,然后使他复活并对他说:‘你在这里逗留了多久?他回答说:‘一天或不到一天。”这段话印在《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177页上。
小说的主人公哈罗米尔·拉迪克在第178页的第一行被捕了,与此同时,这本小说集在第178页和第179页之间突然裂开,露出一道难看的裂缝,如果我再用一些力,这本书将在此处断裂成两半。这是我不想看到的,于是我倍加小心地捧着那本书阅读,试图避免事情的恶化。
在这种小心翼翼的状态下,主人公哈罗米尔被盖世太保判处死刑,然后在狱中度过了一段难熬的等待死亡来临的日子。后来他决定在想象中创作一部叫做《敌人们》的小说,并请求上帝给他一年时间完成这部著作。上帝答应了他的要求。当行刑队的子弹射向哈罗米尔的那一瞬间,时间对于哈罗米尔突然停滞不前,定格在那里。哈罗米尔在这段停滞的时间里花了一年时间在头脑中创作、修改了他的小说。一年后小说完成,子弹射入哈罗米尔体内,他当场身亡。
《秘密奇迹》的破碎并没有太多影响我对《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里其他小说的阅读。《曲径分叉的花园》开始于此书的第128页,距《秘密奇迹》仅隔24张纸。由于这篇小说离最初发生断裂的位置过近,当我读到小说结尾的时候(第138页),这本书再次出现一道裂缝。当时愈聪博士“早已把左轮手枪准备好了,便极为小心地开了一枪:阿伯特一声没吭立刻倒地而死。”正在这个时候,书的第138页和139页之间突然裂开。这次的断裂比上一次要更加严重一些,最后的结果是前后两条裂缝造成这本书从第139页至178页之间的纸张完全与原书脱离,这些书页中包括小说《曲径分叉的花园》(结尾部分)《奇才福内斯》《剑疤》《叛徒和英雄的故事》《死亡和罗盘》和《秘密奇迹》(开头部分)。
此后,伴随着我的阅读,《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不断地出现裂缝。每次阅读完毕我都小心翼翼地把书合好,然后把它放回到书架上,挤在其它书中间,这样那些几乎脱落的书页可以在两旁其他书籍的挤压下固定在原来的位置。
我于2006年初回国。离开美国之前我整理出大概满满六箱书托运到北京。书太沉,空运的费用会很昂贵,于是决定走海路。邮局的人告诉我这些书要经过两三个月才能运到中国。这个故事又告一段落。
怎么样——这个故事?可以当作一篇小说来读吗?我对小说这种文学体裁充满了敬畏,对写小说的人更是尊敬。我知道小说不好写,写好不容易。
冯唐写小说。他的小说写得很不错。
扯远了。回到故事上来。现在我们处于这个故事后半部分接近结尾的位置。
我回国后的某一天在北京的公寓里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海洋,一望无际的黑夜中的海洋。我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海水,暗蓝色的,波浪起伏。很冷。远处天上挂着一轮白色的圆月,海面上反射出清冷的光。我孤身在海上漂浮,但并不感到孤单。我喜欢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暗蓝色的视野。在梦中我清醒地意识到现在我正置身于一篇虚构的小说里,这篇小说现在已经写到后半部分,开始接近结尾。
第二天,我收到通知,我从美国托运的书到了。我弟弟开车带我到建国门附近的邮局取书。几箱书全到了,每个箱子都明显带有磨损的痕迹。
回家后开始开箱、整书。把一个个沉甸甸的纸箱打开,再把书一本一本拿出来,放到书架上——这其实是一件有些费力的体力活。
《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也躺在某个纸箱里。当我从箱子里拿起那本书的时候忘记了它是一本特别的书。当时我一只手捏着书的书脊,试图把它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到书架上。当那本书已经离开纸箱,快要抵达书架的时候,书忽然散了。我看见无数张32开纸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下坠,然后缓缓飘落到地板上不同的角落。望着铺在地板上的那些印满铅字的纸,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把它们重新拼凑成一本书。
这个故事讲到此处其实就可以结束了。但考虑到既然它大部分是虚构的,那么不妨让我再来添加一个虚构的结尾。
昨天冯唐来了我家。这是他第一次来我北京的公寓。闲聊中回忆起在美国时候的事,他问我:“我送你的博尔赫斯看了吗?”
“看了。”我说,“你跟我来,让你看一样东西。”
我带他穿过走廊,走进书房。书房里有一张简单的写字台,靠墙放着一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这个书房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它的壁纸——几面墙上整整齐齐地贴着《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的书页,页数没有按顺序贴,但上面的文字清晰可读。
“那本书的每一页我都读了,读的时候顺序是乱的。读完后全贴在了墙上。”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