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在欢
早晨,雨还在下。因为是星期天,大家起得很晚,做早饭时已经九点多了。爸爸在灶台做饭,吕孚在灶前烧火。爸爸把葱花放进油锅,立即响起爆裂声,油星四溅,把他烫得跳起来,连忙盖上锅盖。
“真烫。”
“热油不能见水。”吕孚想起在书上看过,赶紧向他普及这个常识。
“葱本身就有水。”爸爸说。
“哦,对。”吕孚恍然大悟,但心里有点失望,爸爸总是比他懂得多。长那么大,他们很少单独相处,只有在一起干活的时候。在他面前,爸爸一直很严肃,除了让他听话,或者教他怎么干活,从不多说别的。他常年在外,一般只有秋天才回来,有时候甚至一年都不回家一次。
“公杨为什么要死?”吕孚终于忍不住,提到了他。
“有人要抓他。”爸爸说。“他混不下去了。”
“他不会躲起来吗。”
“他躲得太久了。”爸爸说,”一个人想死,谁也解释不了。”
“我看到他了。”吕孚说。这时候菊梅来到厨房,让他们煮点红薯粥。每天这个时候她都在床上,不是睡觉就是看电视,一般有事她都会指使弟弟来传话,看来他们现在都在睡觉,所以她自己跑来了。
“我们正忙着。”爸爸说,“你自己去挖点红薯过来。”
“要几个?”
“多挖几个,反正明天还得吃。”
菊梅拿了个盆子,去了对面的柴房。那也是吕孚的卧室,里面一半堆着柴火,另一半放着床和红薯。红薯在角落里,为了保存得更久,上面用土覆盖着。要想取出红薯,需要翻过挡在中间的单人床,用手扒开黄土。菊梅坐在吕孚床上,刚把手插进土里就叫起来。
爸爸走过去,问她怎么回事。
“这土怎么是湿的?”她举起手,让他看粘在上面的湿土。
“怎么回事,拉回来的时候都是半干的,应该越来越干才对。”爸爸说,“你看看周围湿不。”
“不湿,就这一小片。”她声音大起来,像是已经有了答案。吕孚在厨房听到他们的对话,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没有想到会被发现,还以为已经干了。
“是你儿子尿的吧,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那么干了。”菊梅说。
“走两步就到外面了,他为什么要尿在屋里,还尿在吃的东西上面。”
“那可不一定,也许他就喜欢这么戏弄人,去年他还尿在了碗里。”
“尿到碗里?”爸爸有点不相信。
“是喂鸡的碗,要不是明明不小心踩到,我们还不知道他天天给鸡喝尿。都说我这当后妈的打他,你说不管能行吗,我打他是向着他。”
“是,我知道你一视同仁。”爸爸说,“不过这也不一定就是他尿的,估计是房子漏雨了,他都十一二了怎么还会那么淘气。”
“那你把他叫过来问问。”菊梅说,“我不会冤枉他。”
爸爸在那屋叫他。我在烧火,吕孚说。他的心砰砰跳起来,他不知道等会该怎么应对那个问题,更不知道他们会拿他怎么办。虽然菊梅已经打过他不少次,但还从没有在爸爸面前动过手。他只希望爸爸能为他说句话,让自己免受皮肉之苦。
“那就把火熄了。”爸爸说,“赶快过来。”
他站在门口,看着黑屋里的他们。菊梅坐在床上,举着她的手。看到他,她闻了闻手上的泥土,但是没什么收获。
“这是怎么回事?”爸爸看着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像平常一样,没有盘问的意思。
吕孚低着头,没有回答。
“不敢承认吗?”菊兰说。
“告诉我。”爸爸仍然压低语气,“这土怎么是湿的。”
“我不知道。”他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是不是你尿的?”
吕孚微微抬头,想看看爸爸的反应。他的脸笼罩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他知道他在盯着自己,想从这里得到一个漂亮的答案。吕孚很想如他所愿,用一句话证明自己的清白,但他办不到。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也知道自己没有犯错的权利。如果不是爸爸在这里,恐怕他早就承认了,菊兰有的是办法让他承认,甚至是一些他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这一次,他迟迟不回答,只是想像其他孩子一样,企图用沉默在大人面前蒙混过关。
“怎么不说话了。”菊梅说,“有没有尿过自己还不知道吗?”
“说话。”爸爸有点不耐烦了,他把手放在吕孚头上,晃了晃他的脑袋,“告诉我,你有没有尿过,嗯?说实话,是你尿的还是房子漏雨,你晚上睡在床上有漏雨吗?”
他走过去,去摸床上的被子。“是有点潮。”他说,“看来是漏雨了。”他抬头看屋顶,那里漆黑一片,看不清楚。
“漏雨是吧。”菊梅说,“你去隔壁家借他们的矿灯过来,我们瞧瞧屋顶湿不湿。漏雨了就要修,也好证明你儿子的清白。”
“好吧。”爸爸说。他从床上站起来,要往外走。
“不用了。”吕孚说。他们看着他,等待下半句。
“是我尿的。”
“我就说——”菊梅的话被一记耳光打断,她没有想到老公出手如此迅速,和吕孚一起呆住了。
“你刚刚为什么不说。”爸爸很生气,“为什么要尿到屋子里,别哭,你说,为什么不去外面尿。”
“我害怕。”吕孚止住哭声,但止不住眼泪。爸爸手上的戒指让他的脸流血了,和泪水混在一块,被他抹在手里,又抹到裤子上。他并不知道疼,只是觉得委屈。这是爸爸第一次打他。
“害怕什么?”爸爸说,“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害怕公杨。”吕孚说。他知道接下来不会再挨打了,已经无需辩解。如果打他的是菊梅,除了承认她要他承认的,他不会多说一个字。但是他想告诉爸爸,他不是故意的。
“真会找借口。”菊梅笑道,“把死人都拉上了。”
“公杨有什么好怕的。”爸爸说,“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我看到他了。”吕弗说。
“好了。”爸爸说,“这不是你尿到屋里的理由,去堂屋找个创可贴,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吕孚只好不再说话。他去堂屋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找到创可贴,对着他们卧室里的镜子贴在脸上。他理了理头发,对镜子作了一个凶狠的表情。他很满意这个造型,在学校里,高年级的学生不管有没有伤口,都喜欢在脸上或者手上贴几个创可贴,让自己看起来又酷又能打。他抬起头,注意到柜子上的发胶还在,有时候他会偷着用点。在他身后的床上,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们睡得正香。电视开着,声音很小,里面演着叫不上名字的古装剧。他站在柜子前看了一会儿,没等哭哭啼啼的女演员把台词说完就走了出去。
他坐在自己屋,没有像往常一样看书或者画画,只是坐在床上发呆。他们都在卧室吃饭,暂时不会打扰到他,除了不时传来的吵闹和欢笑,他现在完全是一个人。等到他们吃完饭,打麻将的人就该来了,那时候屋子里便不再会有一丝宁静,他需要照看弟弟妹妹,以便让爸爸和菊梅放心玩牌。
爸爸来厨房添菜,问他脸上疼不疼。我下手重了。他说,要不这样她会没完没了地嘀咕。吕孚没有说话。他摸摸他的头,说要是真的害怕可以把尿桶放屋里。
“我以前没有那么害怕。”吕孚说,“只有昨天,我怕得不敢下床。”
“你真的看到公杨了?”
吕孚点点头,说,“他满嘴白沫,死在草堆旁。”
菊梅在屋里大叫,催他快点。爸爸起身,说,“不要怕,人死如灯灭,不要自己吓自己。”
爸爸走了,吕孚再次独自置身于这个狭小昏暗的房间。他又想起公杨的死相。他很后悔去看他。他原本可以像那些女孩一样用伞遮住眼睛的。昨天早上,雨下得比现在还大,因为已经是深秋,雨水又冰又凉。学生们打着伞,冻得瑟瑟发抖,像往常一样去上学。吕孚和好朋友马宏从家里出发,在路上又遇见了同班的张熙。他们一起结伴而行,走到那条分叉路时,马宏问走大路还是小路。分叉路口和学校位于一个长方形的两个对角上,所以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宽敞的大路,一条是长满杂草的田间小道。两条路都一样长。学生们平时都是随机选择,反正走哪条都一样。不过有些偷懒的学生开辟了第三条道,从小路的一端沿着田地斜穿到大路那端,中间路过一个芦苇荡,只走一条直线,可以少走一些路。他们把这个叫做漫斜。
对于漫斜,大人们是持反对态度的,因为这样会踩坏一些庄稼。只是大人越反对,小孩子越觉得刺激。也有些大人会图方便走这里,所以这条捷径像野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到耕种季节,犁刀划开每一寸土地,这条路便会隐没在田地之中,但过不多久,又会在新生的庄稼中浴火重生。当马宏问要走哪条路时,吕孚想到了这条,“我们漫斜吧”,他说,“那样会快一点。”
雨天的斜路并不好走,但仍有不少学生选择此路。路很窄,只容一人通过,前面的人已经把路踩的有些泥泞。两边的麦地非常松软,踩进去就会留下很深的脚印。麦苗刚刚出土,所以视野极为开阔,可以看到左右两边的大路和小路上学生们的分布情况,因为是雨天,所以走小路的人多,那里贴地生长的杂草可以避免泥泞。漫斜的人最少,毕竟这条路又窄又松,走起来有些艰难。
他们刚走不远,黏在脚上的泥就越来越重,需要不时甩一下才能继续走下去。马宏在甩脚的时候不小心进了麦地,险些摔倒。麦地里的泥更容易粘到鞋上,也更多,虽然只是偏离了几步,马宏就像柏油中的三毛一样,摇摇晃晃,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出来。
张熙说这路太难走,还是退回去走小路吧。
“不。”马宏说,“我就喜欢漫斜。”
“我也是。”吕孚说。他看到堂姐兰兰和几个女孩走在前面,追上去打了个招呼。他们一行十几人,排成一排,慢慢往前走。在他们前面,已经发黄的芦苇荡遮住了教学楼,也遮住里面的一切。那里一直很隐秘,杂草丛生,荒芜难行,是很多鬼故事的事发地。他就是在那里看见的公杨。
漫斜的人连成一串,缓慢地往前移动。因为离得太远,他们之间说话需要大声喊叫。雨下得小了,变得淅淅沥沥,被风吹得斜斜的,要把伞横放在胸前才不至于被淋到。学生们撑着伞,就像一队手持盾牌的士兵,笨拙地徐徐前进。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要甩一下脚上的泥,以便让脚步更轻快,队伍中不时发出惊叫,“哎呀,你甩我身上了。”
就要走到芦苇荡时,前面突然停住了,一个叫结束的男孩从对面往回走。刚开始还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回去,后来大家都不说话了,默默地把路让出来,让他通过。他是公杨的侄子,在把噩耗带回家之前,先告诉了路上的学生。
一时间大家都知道有什么等在前面了。是服毒自尽的公杨。有一些胆小的女生吓坏了,不敢再往前走,但是已经走到这里,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了。大一点的男孩们普遍表现得很激动,甚至有点迫不及待,都想见识一下死人。毕竟,这不太常见。
进入芦苇荡之后,大家都有点提心吊胆,不再吵吵闹闹。道路在这里变得宽阔,沿路有一些草垛,还有一条干枯的排水沟。由于已经知道公杨死在其中一个草垛旁,他们不敢再走草垛旁的大路,而是走水沟那边,这样离草垛相对远一些。芦苇已经发黄,在风雨拍打中沙沙作响。他们走得畏畏缩缩,一边是茂密的苇丛,一边是有死人的草垛,哪个都不敢细看。
在公杨自杀的地方,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驻足观望。看到有人来,他们大声通报,让看看公杨。远远看到公杨倒在草垛旁,女生们连忙用伞遮住视线,从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很少有人拿开雨伞。吕孚一开始也像她们一样,把自己藏在雨伞后面,堂姐刚刚告诫他不要瞎看,死人是很可怕的。现在,堂姐在前面,已经平安走了过去。他学着前面的人,把公杨挡在伞外。队伍缓缓前进,紧走在他前面的是马宏,路过公杨的那一刹那,他看见马宏举起了伞,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他也举了起来。公杨靠在草垛上,身上被雨打湿了,由于草垛有檐突起,所以他的头部没有湿,嘴上的白沫也没有被雨水冲掉,都还粘在胡子上,衣领上也有一些。他斜躺在那里,手边放着半瓶没有喝完的白酒,已经空了的农药瓶扔在脚边。他脚上穿着的是一双皮鞋,和身上的白衬衫黑西装很搭配。他的穿着比一般人都要讲究,干净,因为他刚从外地回来不久。
在观看尸体的时候,他们没有停下,前后都有人,大家像参观博物馆一样井然有序,步伐一致地从尸体前走过去。走出去很远,学生们才又恢复了嬉笑打闹。白天,学校里人那么多,吕孚完全忘了这回事。到了晚上,吃完饭之后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公杨突然不请自来,牢牢地占据了他的大脑,无论如何都赶不出去。他和公杨并不熟悉,只能说勉强认识。公杨家住在村口,他家住在村里,距离很远,平时很少碰见,再加上近几年公杨一直在外地躲避追查,更没有机会见到了。他认识的公杨,更多的是人们口中的公杨。首先是他的名字,原本并不叫公杨,“公”只是一个前缀,与之对应的是一个叫母杨的女人,因为他们是邻居,又重名,所以村民便在前面加上公母二字,以示区分。公杨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工匠,他会打造金银首饰,制作匕首和枪械,甚至还会造假币。不过这些手艺并未让他发家致富,反而惹了不少麻烦。因为有人用他做的火枪打伤了人,警察搜查了他的房子,不光缴获了各种管制刀具和长短不等的枪支,还发现了不少假钞。他被罚了款,又坐了两年牢。出来之后,他对出卖他的那个客户耿耿于怀,就又做了一把枪,把里面的六颗子弹全部射进了那人的脑门,然后逃到外地,一直没有被抓住。
他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公杨。公杨打造匕首。公杨扣动扳机。公杨张嘴说笑。公杨喝下毒药。公杨死了,却因此活在他的脑子里。外面的雨不慌不忙地下着,发出细微而不容忽视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他觉得更冷了。他把衣服搭在被子上,还是觉得冷。天刚转凉,菊梅还没给他换被子。他盖着的这一条又薄又旧,里面的棉花已经变黑。上次张熙在他这里睡了一晚,到处跟人说他的被子像砖头一样。后来奶奶告诉他,这条被子是妈妈住院时用的,依照习俗,死人的衣物都应该烧掉才对,不知道为什么留到现在。它盖在妈妈身上住进医院,又盖着她的尸体回到家里。想到这他又害怕起来,只是他没有见过妈妈,所以害怕起来毫无头绪,浮现在脑海的只是一座土坟,这种单薄的形象很快被公杨取代。吕孚以为他已经走了,没想到这么快又回来了。他宁愿一直想着妈妈,也不愿再想到公杨。他想睡觉,但没有一丝睡意。他紧闭双眼,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支楞着,紧张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动静。老鼠在柴草中爬来爬去,滋滋作响,他学了几声猫叫,没有像往常一样轻易奏效。厨房的门被风吹得关上了又开,发出重重的响声。“谁啊。”他侧起身,绷紧了神经。没有人回答,门却又响了。“谁啊。”他想起身去看看,但也只是想想。他想起前几天,公杨来打麻将时就是坐在那里,紧挨着厨房门。一下午,他输了不少钱,什么都不说,还和人约定晚上再来打。晚上,他们又来了,要求在门廊里打个通宵。屋里的灯坏了,公杨给了吕孚五块钱,让他去买灯泡,剩下的钱也没有再要回去。一整夜,他们在外面压低了声音报牌,麻将摔在桌子上啪啪作响,只隔着一道门,吕孚听得清清楚楚,在这样的噪音中,他睡得很安稳。现在,外面静悄悄的,细微的雨声就像是满屏雪花的电视,无法停止,枯燥又让人不安。任何突兀的响声都会触动神经。风还是没有让门安稳下来,在吕孚心里,公杨完全成了它的替罪羊。每一次,门重重合上,都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恐惧毫无来由,紧紧抓住了他。他蜷缩在被子里,破窗而来的冷风和恐惧让他瑟瑟发抖,他想撒尿,可是不敢下床,甚至不敢睁眼,他只能憋着,任公杨在脑中来往穿梭。他控制不住这些声音和画面,像一部断断续续的电影,全是关于公杨的。有那么一会儿,他来到公杨屋子后面的厕所,因为在上学的必经之路旁,他去里面撒过几次尿,厕所的墙缝里经常塞着几页中学的教科书,历史或者政治,也有可能是化学。那是公杨的一双儿女留下的,他们没有钱买卫生纸,只能用用过的教科书。从小学开始,他们就不得不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他们的妈妈在他们七八岁时和公杨一样喝下了农药,只是没有掺酒。那时候吕孚还小,他只是听说,人们抬她去医院的时候,她拒不接受治疗,放声哭诉和公杨在一起生不如死。人们问她难道不要自己的孩子了吗,她只是哭,伴随着药效不住地抽搐,大叫自己活不下去了。那就让她死吧。公杨说。她死后,公杨秘密埋葬了她,没有人知道她被埋在了哪里,没有墓碑,没有坟头,什么都没有。公杨说要让儿女知道,她从来没有存在过。吕孚有些好奇,不知道他们私下里有没有去找过母亲的墓穴,至少他们见过她,多少会有些印象。不过听大家说,他们并不想念她,甚至声称恨她。在公杨逃亡在外的时候,他们兄妹二人独自生活在那排大房子里。妹妹学会了做鞋和做饭,哥哥学会了打架和偷盗,他们靠着自己的努力,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妹妹嫁到了外地,一直没有回来过。哥哥搞大了邻居的肚子,也就是母杨的女孩,虽然母杨夫妇极力反对,他们还是结了婚。这期间,公杨只回来过一次,刚踏进家门,黑白两道的仇家就追了过来,幸亏他得到消息,在他们包围村庄之前连夜跑了出去。这一次,时隔七年,他再次回来,仇人和警察已经把他忘得差不多了。家人也是如此,儿子几乎不与他说话,刚刚三岁的孙子根本不认识他。他建造的房子不再属于他,儿子给了他一间偏房,他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破旧的衣物,失效的结婚证和通缉令,两箱已经生锈的工具。这些工具,他以前从不让人碰,在日子最艰难的时候,兄妹俩也没有动过。他热爱这些工具,从小就开始收集,其中有一些是自己做的。有了它们,他就可以无中生有,造出精巧的东西。如今,这么多年未见主人,它们已经生锈,公杨的技艺也生疏了。他没有打算再重操旧业,当废铁卖掉了,用换来的钱给孙子买了一顶帽子,只是刚戴到孙子头上,就被儿子扔到了地上。回来的一个来月,公杨几乎天天都在打牌,直到把钱输完。听到他的死讯后,杂货店的老板后悔不已,“我不该那么晚了还赊酒给他,还是那么好的酒。”他不是心疼那些再也没有人还的酒帐,而是埋怨自己把酒给了他,那么难喝的农药,如果没有好喝的酒,他一定喝不下去。
“算了。”公杨的儿子说,“只要他想死,到哪都能弄到,也不差这一天两天。他应该高兴我愿意埋了他,并且会给他一个坟头。”
吕孚躺在床上,那么长时间睡不着,越来越焦灼与疲惫,尿意也越来越重。恐惧还没有远去,他已经出尽了身上的汗。对公杨的匆匆一瞥,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像连环画一样蔓延开来。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便不再阻挡,也无力阻挡,更不想去阻挡。他放下紧绷的肌肉和神经,把眼睛睁开又重新闭上,任这些画面自由生长。他看见公杨在宁静的雨夜一个人从家里走向田野。天又黑又冷,他没有手电,像瞎子一样行走在黑夜里。他依照记忆走上这条斜路,进入苇塘,这里静极了,他也累了,便不再往前走,在一个草垛前坐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白酒和农药,开始等待。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冷得开始打哆嗦。他打开酒,喝了很大一口,身子变得暖和起来,但他明白,这只是暂时的。酒只会越喝越少,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吕孚也是,他再也憋不住了。他不敢动弹,生怕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打破闸口。他依然怕得不敢下床,只是对象不再是公杨。他一点都不怕他了,而是为他所处的境地感到害怕,就好像坐在那里的人是他。在茂密的苇丛中,有一万只厉鬼蠢蠢欲动,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样,就永远都不会感到害怕了。他撩开被子,撒完那泡尿,突然如释重负,没等公杨把药喝下去,他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