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天使望故乡

2015-04-29 00:44
记者观察 2015年3期
关键词:皮囊秩序房子

(编者按)韩寒:

好的文字往往带给人两种阅读感受,一口气读完或者舍不得读完。我不想说老蔡的文字是哪种,因为不希望读者在阅读前有个讨厌的推荐人给他们先入为主的印象。

很早前就看过他的几篇短文,于是这本书便成了我很期待的一样事物。我会将这本书带上旅途,在每个静谧陌生的夜晚拿出来慢慢看,而不是红灯亮起或者堵车不动时。

这本书他写了很久,我希望自己能读更久。慢一些,不争一些,也许得到更多,到达更快。

《皮囊》简介:

《皮囊》是一部有着小说阅读质感的非虚构文学作品集,蔡崇达用一种客观、细致、冷静的方式,讲述了闽南渔业小镇亲人们的生命故事,直面那些“我们始终要回答的问题”,感悟到“理解是对他人最大的善举”。

刘德华:生命中多添一盏明灯

认识崇达仅三两年吧,懂他真诚,因为有过几次掏心详谈,知他能写,却没有机会真正看过他的文章,直至崇达送我这书。

打开《皮囊》,读到崇达果然文如其人的真挚,坦荡荡的自然自白成长经历,没有掩饰凡人难免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所以很真。

视人生无常日正常,或许是顿悟世情,也可能是全心冷漠以保持事不关己的距离,自我保护;看崇达敞开皮囊,感性分陈血肉人生,会不自觉卸下日常自甘冷漠的皮囊,感同身受,因为当中,都有着普通人就会有的阅历或感悟,所以共鸣。凡尘俗世,谁不是普通人?

人生际遇的好与坏,关键往往在于生命里碰到什么人,只要能对你有所启发,都是明灯。崇达的《皮囊》里,有的是对他成长中有所启发的人,造就了他步步达成目标的人生;我认识崇达、看他的书,总有启发,就如生命中多添一盏明灯。

在蔡崇达的《皮囊》里,有篇文章题为《母亲的房子》,其中有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身在北京的他,工作累了的时候,总会用谷歌地图查看家乡,不断放大,直到老家房子的轮廓开始显现出来:“还有谁会在乎里面发生的于我来说撕心裂肺的事情。就像生态鱼缸里的珊瑚礁,安放在箱底,为那群斑斓的鱼做安静陪衬,谁也不会在意那渺小但同样尽心动魄的死亡和传承。”

这个细节,特别富有画面感,也特别富有象征意味。故乡一旦被我们远离,就小了、瘦了、虚无了,似假还真,亦真还幻,安静而陈旧地,置身在另一个次元里,等待她的儿子,上天入地地寻找,碧落黄泉地定位,直到千峰万壑都骤然退去,亿万屋宇都被拨开,那个小小的角落才终于复活,能够让他俯下身来,从云层和星辰间耿耿地望去,细细地端详,捧在手上摩挲。小得像一粒沙的世界,因为一次次遥望而清晰。因为这种珍视而庞大。

望向谁?望向母亲。她是这本书里,最令人难忘的角色。神婆的孙女,在艰辛劳作中长大,成为妻子,成为母亲,在丈夫生病第二年,她执拗地生发出一个愿望:“我要建房子”。因为,“这附近没有人建到四楼,我们建到了,就真的站起来了”,也因为,“我只知道,如果这房子没建起来,我一辈子都不会开心,无论住什么房子,过多好的生活”,更因为,“她想让父亲发起的这个家庭看上去是那么健全和完整”。

她又何必建房子呢?她就是房子,是巢穴。她庞大、坚硬、复杂得像一个房子,为了房子做苦工,捡菜叶,在最艰难时萌生死念,用死念激励自己和家人,“若觉察到别人对她一丝的同情,就会恶狠狠地拒绝别人的好意”;她温暖、坚韧、单纯得像一个巢穴,在丈夫中风之后,她搀扶着他做康复练习,总是说:“再走几步看看”。“再走几步看看”照亮整个家庭。她不知道她最终分身为二,现实中,她是如此执拗、坚硬、折不断,让人恼怒,在儿子的文字中,她又是如此饱满、精悍、特别,带着飒飒风声、闪闪电光。分身为二的她,也担负双重映照的责任,既映照出现实中人的退化,也映照出文字世界里这种形象的久久缺席。房子会建,房子会拆,但对黑狗达(作者的乳名)来说:“我这一辈子,都有家可归。”

望向哪里?望向故乡。那个闽南乡下的敞乡,近海,有台风,台风来了的时候,“像巨兽一样”,天气好的时候, 天光雪白雪白,像盐一样。海因而特别好看”。他细细勾画,每个细节都不愿遗漏,孩子在街巷里追逐,成年人存吃饭的时候交际,“手托着一个大碗装着米饭.手腕的剩余部分夹着一个小碟子,里面装满这一顿可以下饭的两块榨菜、一块肉诸如此类”,满世界话家常。

那个故乡,是个“世俗生活很强大的地方。而世俗就是依靠着流传在生活里的大量陈规存活。”每到元宵节,镇子里的教育委员会就会奖励各个年级考前几名的人,人们相信神明和魂灵的存在,“人与鬼神亲近地生活着”。孩子体弱,母亲去关帝庙里,把关帝认做孩子的干爹,父亲从医院同家,进门之前要过一道程序,“把包着米的金纸点燃在地上,由两个堂哥抬着他跨国那簇火苗——据说用这么个仪式,灵魂就被洗涤干净了,噩运和污秽被阻挡在门外。”父亲去世后,母亲找巫人,和灵魂通话,叫“找灵”。

而这一切,成就的是一种内心的秩序。这种秩序,是世俗生活的秩序,也是精神的秩序,让人之所以为人,去抵挡混沌不安的世界。尽管,这种秩序里,也有腐坏的部分,在张美丽的故事里,这个美丽的女人,仅仅冈为婚恋失误踏锚一步,从此成为小镇叛徒、宗族逆女,成为供青年少年意淫的邪恶而美丽的异人,她用尽一切办法改变这种处境,用善意,用赎买,依然难以弥补裂缝,难以撼动她作为秩序裂缝的身份。还有两个阿小,还有天才文安、少年厚朴,都存和那个旧日世界一起坠落。

破坏必然会来.当“我”在重症病房守护父亲时,目睹同病区的病人的离去,“我发誓,不和这重症病房里的任伺病人交朋友了”,生命是一种秩序,而疾病破坏这种秩序。世界的疾病也存破坏这种秩序,城市的扩张很快连累到小镇,到处都是隆兽一样的饥器,那些像珊瑚礁一样,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房子,和房子里的往事一起,很快就将被摧毁。而“我”也得面对内心秩序的沦陷:“其实自己的内心也如同这小镇一样:以发展、以未来、以更美好的名义,内心的各种秩序被太仓促太轻易地重新规划,摧毁,重新建起。”

只有在别处,存无法摧毁的地方,重建起一个小镇。母亲用建房子,为珊瑚礁再添上一毫米的高度,作为作家的蔡崇达,用他的文字,用精枝铁干的闽南风情画,将小镇复活,将小镇的骨血传递下去。用这样的方式望向故乡,重建故乡,就恿味着,既要在迷雾中找到回家的路,接受家的庇护和再度滋养,也要和故乡共同承担罪责,正视自己被故乡拖拽的双腿,正视自己和现实的隔膜。直到一切障碍粉碎,一切怨恨烟消云散,直到自己成为别人的故乡,成为女儿的故乡,或者读者的故乡。

这个故乡,这样的父亲母亲,这些经验,解释了文字世界里的蔡崇达,不论是在那些近乎鸿篇巨制的特稿里,还是在散文和小说里,所持有的那些标准,古典的、有秩序的、凝练的、深情的、神性的,而不是碎片的、表面的。他试图企及的,是古典时代作家们所拥有的那种“整理世界”的能力,一种分类、看透、浓缩、发散、重塑、预知的能力,像伍尔芙说艾米莉勃朗特:“她放眼身外,但见世界四分五裂、陷入极大混乱,自觉有力量在一部书里将它团在一起。”当你目睹了一间房子是怎样一砖一瓦地搭建起来,又是怎样刀砍斧劈一样被摧毁,当你亲身经历了一个人怎样一点点被死亡攫走,又是怎样神明一般慢慢立起来;当你经历了背后的小世界一里一里远去,又在云层间百俩千倍的速度拉近,这种能力就是必然追求。那种生活对一个人来说,是磨折,对一个作家来说,却是祝福。

所以,当这些文字还处存构想阶段时,当我和他在旅途中、在酒吧里,听他热切地谈起这些故事,这些人时,它们就曾引起我热切的朗待。最终读到时,我时时停下来,并且想起北野武电影里的一幕,人们本来存做着什么,向着某处去,却突然站住了,而无表情地向着观众转过来,深深地凝视镜头,显得特别庞大,就像D·H·劳伦斯的话:“但是他们的心里有一个焦灼的紧张点,眼睛里有一片黑暗,一生都显露着。”一次一次,我停下来,看到阿太、外婆、父亲、母亲、姐姐、文安、厚朴,站在大地上,颧骨高耸,唇纹如刀,双手摊开,深深凝望,而天上有星宿照耀他们的一生。

摘自云端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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