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小说中的“故事”构造

2015-04-29 01:20徐蕾
外国问题研究 2015年3期
关键词:叙述故事村上春树

徐蕾

[内容摘要]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是村上春树1985年发表的一部长篇小说,获谷崎润一郎奖。而其中的“世界尽头”部分是在中篇《小镇及其不确定的墙壁》的基础上改写的,此中篇被作家认为是失败之作。本文欲从故事与叙述的角度,通过分析两部作品故事构造上的变化及其作用,解读作家对于小说写作本身的思考,并揭示出中篇失败的根源所在。

[关键词] 村上春树;故事;叙述

[中图分类号] I313.06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201(2015)03-0073-07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以下简称《世界》)是村上春树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于1985年由新潮社出版发行,并获得谷崎润一郎奖。村上指出,这部作品在他心中占据重要位置[1]Ⅹ。该作品由两部分构成,其中之一“世界尽头”部分是在中篇《小镇及其不确定的墙壁》(1980.9《文学界》)(以下简称《小镇》)的基础上改写的。此中篇写于《1973年的弹子球》后,既没有收入文库本也没有收入全集中,被作家认为是失败之作。

对于中篇,村上曾表示,“确实,无论如何我都想重写《小镇》,那虽然是没有写好的作品,但其中确实有什么。那是直言不讳的东西,不是为写小说而写的,而是写了想写的东西,所以必须做出决断。”[2]

而改写后的《世界》村上认为虽然过很久读后觉得应该完成得更好,但却不想再次重写了[1]Ⅺ。可见作者也基本认可了改写后的长篇小说。由一部失败之作,改写成一部获奖之作,这中间作者做出了哪些调整?

我们首先来看中篇与长篇都分别写了什么。

中篇小说讲了以下故事:“我”从“你”(一个女孩)那听说了关于被高墙围住的小镇的故事。“你”告诉我,在我的世界里的不过是“你”的影子,真正的“你”活在高墙围住的小镇中,不久之后“你”的影子死了。“我”来到小镇,作为预言者感知古老的梦,遇见真正的“你”,我们逐渐变得熟悉起来,但我却意识到失去影子的她就是失去了心灵,我们终究无法生活在一起,我夺回自己的影子离开小镇,回归现实世界。

长篇小说讲了以下故事:

“世界尽头”部分:在与世隔绝的小镇中,“我”被切割了影子,失去大部分的记忆。因为这个小镇中没有心,所以人们过着安逸祥和的生活。“我”的工作是在图书馆,从一角兽的头骨中读出古老的梦。“我”受影子的委托制作小镇的地图,通过与图书馆女孩等人的对话,逐步了解有关小镇的真相。

“冷酷仙境”部分:有一天,“我”被叫到老博士的秘密研究所,接受博士工作的请求。后来得知,博士为了自身研究的需要,在“我”的大脑中“组装”了思考回路,而由于回路本来的问题,“我”将永远活在自己意识所描绘的“世界尽头”的世界中。

本文通过细读文本,分析长篇“世界尽头”部分与中篇故事情节上的变化、长篇新加入的“冷酷仙境”部分在故事情节上起的作用;分析小说的构成与主题之间的联系,继而通过与中篇的比较,分析长篇小说中的“叙述与故事”中所反映出的作家对于小说写作本身的思考。

一、两部小说中的“故事”构造变化

首先我们来通过几处长篇中“世界尽头”部分与其原型《小镇》的不同来简要分析它们对故事情节的影响:

1改写部分及其作用

(1)有关图书馆女孩的故事

《小镇》与“世界尽头”部分有以下不同:《小镇》中,图书馆女孩向“我”讲起家庭情况,而到了“世界尽头”部分,这部分被删除掉了,而是写到女孩的母亲在她七岁的时候消失了,但是她的母亲有心,被放逐到森林中。并且她依然记得母亲说过,只有有心,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失去什么[3]下299。相较《小镇》,“世界尽头”的这部分的改写,更好的融入了长篇小说的情节发展中,起到了“拼接碎片,联系故事”的作用。

“世界尽头”中:“我用指尖轻触古老梦讲述的故事,从中能读解出的不过是一些碎片,无论将碎片怎么拼接,都无法把握(故事,笔者注)整体面貌,……断片与断片之间没有共通的地方,……虽然我知道古老的梦在向我讲述着什么,但是无法将它作为一个故事来解读。”[3]上371-372也就是说在断片与断片之间没有联系,无法连接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在“我”找回女孩的心的途中,女孩说“线索清晰了。手风琴与歌联系在一起,歌与我的母亲联系在一起,我的母亲与我的心碎片联系在一起。”[3]下335山根曾指出,《世界尽头》中,由于“我”想起歌,头骨发光,最后找到她的心,与《小镇》相比,情节展开更加具有连贯性[4]。在这里我们可以认为女孩母亲部分的加入为“我”读出女孩的心起着重要的作用。

(2)有关大佐的故事部分

大佐是没有心的退役军人,他告诉“我”有关小镇的一些情况,《小镇》与“世界尽头”有以下不同:在《小镇》中,大佐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天晚上他看见有着非常美丽的半边脸的亡灵,但是当他看另半侧时却发现是“无”,完美的无,最后他告诉我,“我们无法从中逃脱,无论我们怎样割舍掉影子,止步不前,‘无无时无刻不在对侧迎接着我们。在黑暗中与我们面对面,就像那位亡灵一样”[5]71,而在“世界尽头”部分,大佐对“我”说:“这里是完全的小镇。所谓完全是什么都有,但是你若不能有效理解,那它就什么都没有,完全的无。”[3]上173

长篇小说删去了这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但是大佐的话中都提到“完美无缺(完全)与无”这样对立的概念。这里一方面反应出作家认识事物的方法——村上曾指出:“我认识事物或捕捉事物的方法基本上都是将‘存在与‘不在以对照的形式并列放入双线世界中。”[6]74另一方面在两部作品中都有与之相照应的情节——《小镇》中,墙壁对“我”说,“在这条小镇上,你所寻求的东西什么都有,同时又什么都没有”[5]68,“世界尽头”中,“我”的影子告诉“我”,“这里是充满可能性的世界,这里什么都有,这里也什么都没有”[3]下379。这里的有与无可以理解为对应心的有无,没有心则不能感知及被感知,则什么都是无。从小说脉络整体上来看,这种“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无”是小镇的一个重要属性,也是发展情节的重要基础,也有助于读者对小说的理解。

2删除部分及其作用

《小镇》这部作品有几处“我”与墙壁大段的对话,提到了“话语”这个概念,有关话语的部分在进入长篇后基本都被删除掉了。

比如在《小镇》中:

墙壁说:“在这条小镇上,你所寻求的东西什么都有,同时又什么都没有。你寻求的是什么?”

我说:“你(图书馆女孩,笔者注)的唇,温暖的心,古老的光……”

墙壁说:“还是忘掉了吧。你从那获得的只能是绝望。你不应该来这里。你是应该生活在外面世界的人。死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梦想还有苦痛等等,所有的一切。”

我说:“我不怕死,还有回归无,被忘却。我害怕的是所有的一切都被披上时间这件伪善的外衣。”

墙壁说:“那是话语,你说的不过是话语罢了。”[5]68-69

这里出现了“语言”这个概念,同时又出现了“时间”这个概念。

作者要表达的是,“我”与女孩所生活的世界一个有心,一个无心。叙述、语言、时间三者联系在一起,共同形成意义(也就是构成故事),而这些意义是由心而生,是心的表露。在《小镇》中这些概念突然出现,而且比较晦涩难懂,并不利于读者对文章的理解。

在“我”离开小镇前,又有以下“我”与墙壁的对话:

墙壁说:“那样的生中哪有意义?那样的话语中哪有意义?”

我说:“那么,这个小镇中的哪里有意义?生被分成两部分,阴暗的心被放进图书馆的书库中,有什么意义呢?”

墙壁说:“当人寻求什么的时候,阴暗的心变自动生成了。跳吧,与阴暗的心同生共死。幸运的话会余留下来……”[5]98

这里进一步指出,因为有心所以会失望、绝望,心有阴暗的部分。“我”所生活的世界中有心,有心的世界虽然有部分阴暗面,但只有在有心的世界中才有语言、意义的存在,小镇中的各种存在失去了心,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有关话语部分从《小镇》到“世界尽头”部分完全删除,是因为关于话语、时间、心这几个概念突兀的摆在读者面前,作者并没有把它们很好的联系起来。而到了长篇《世界》中,作者在小说的开展中,通过互相关联的链条将心、记忆、意义(故事)有机结合在一起,使读者更好理解小说的内核。

3添加部分及其作用

在长篇小说中,除了“冷酷仙境”部分是全新加入的以外,在“世界尽头”部分,作者也添加了许多情节来使得小说更加完整。

(1)“我”的故事,以及小说的主线

“我”在《小镇》中是预言者,在“世界尽头”中是读梦者,工作内容都是一样的,整理图书馆书库内的古老的梦,在两部作品中都强调古老的梦在向我诉说着什么,在《小镇》中,指出叙述出梦的内容是一件很难的事,“有的映像逆行,有的映像停留在一个场所,有的太膨胀以至于最后消失了,有的映像鲜明得令人害怕,有的映像非常灰暗,这些映像就如同万花镜的像一样自成一体,与光一起消散。而我从中读不出任何意义与方向性。”[5]85在“世界尽头”中,“头骨开始讲述印在上面古老梦的故事,但是它们讲述的声音太微弱……我从中能读解出的不过是一些碎片,虽然我知道古老的梦在向我讲述着什么,但是无法将它作为一个故事来解读”[3]上371-372。这部分乍看上去似乎写的是一样的,都表述了“梦”很难理解,但是细读之下,我们发现,在“世界尽头”中,通过推导得出“古老梦”是自我,是心的作用原文如下:“兽吸收人们的心,并将其带到外面的世界。冬天来临时,它们将那样的自我储藏在体内死去。……兽的头颅中刻有自我。……读梦者读出的自我被大气吸收,最后消失在某处,也就是‘古老的梦。”[3]下262-263。在“世界尽头”中,“故事”和“心”是联系在一起的概念,而“世界尽头”整个小说的“故事”也是在寻找“心”。我们沿着作者的线索在小说中寻找到了女孩的心,同时也可以说我们也和作者一起寻找到了“世界尽头”这个故事,以及作者要向我们展示的写作这部小说的衷心。

发电所、乐器、母亲等等一系列事物和形象,是找到女孩心的线索,它们是记忆,是“古老的梦”。我在找回女孩心的途中指出,“你通过对你母亲的记忆,留下断片或者叫做心的残像的东西,也许是它们的存在使你混乱,但追溯它们的足迹一定能到达那里。”[3]下301也就是说心的碎片通过记忆拼接在一起,记忆起到纽带作用,通过联系,找到属于女孩自己的完整的心,即完整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出,长篇小说对情节的处理是流畅连贯的,其中添加的各种短篇中没有的情节和事物正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下面我们再来分析几个长篇中新加入的重要的线索性事物。

比如音乐。“我”找到乐器后,发现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歌、旋律,“我不过是罗列一些音节而已”[3]下220,可是不知何时有什么打动了我的心,我渐渐找到旋律,想起了我所熟知的歌曲。“之后的旋律和和弦就自然而然地从指尖流淌出来,我试着无数次弹奏那首曲子。感到旋律沁入心底,身体的各部位都得到放松。……音乐将长时间坚硬的肌肉及心灵得以放松,在我眼前呈现出温暖的熟悉的光芒。”[3]下339“我”告诉女孩,“那里有你的心,只有你的心浮现出来,在那发光”[3]下341。“我”确信从那里能读出女孩的心。音乐与心紧密相连,因为音乐是心的旋律,是心最真切的声音。

比如母亲。女孩想到,“手风琴与歌联系在一起,歌与我的母亲联系在一起,我的母亲与我的心碎片联系在一起”[3]下335,由于这些断片之间的联系找到后,我可以读出女孩的心。然而关于其中的歌曲部分,却迟迟想不出来。可见音乐是这其中的重要突破口。母亲的记忆处于音乐的下一环节,心的上一环节。

比如发电所。“我”是在发电所找到乐器的,而发电所的位置在森林的入口处,与小镇的人们不同,而与森林深处有着强大内心的人们也不同,可以说处于小镇与森林的中间地带。这样一个介于有心和无心之间的中间地带,使得作者的情节可以合理地展开。

这些线索性的事物都与心联系在了一起,最终帮助我们找到了女孩的心,也为小说达成它的主题起到了重要作用。

(2)森林的部分

森林的部分,是中篇作品《小镇》中所没有的。村上曾指出:“森林在小说的进行中占据很大的位置,森林的出现使得小说更好地进行下去。”[6]78

森林很多时候是与小镇进行比对着出现的。大佐告诉“我”在这个小镇,“一切很自然、纯粹、安逸”[3]下222,与之相对,门卫告诉我,“森林是个可怕的地方”[3]下69。

然而,当“我”实际来到森林感受的却是另一番情景,“进入森林深处,展现在面前的是奇妙的安静、平和的世界。到处充满没有人为破坏的生机盎然的气息,这一切使我的心平静下来。这里有树木、草及小生物所带来的无限生命循环。到处飘逸着静谧感。”[3]上297并不像门卫所说,小镇和森林两者都安逸、平静。大佐告诉“我”,在小镇上,之所以会安逸和平静,是因为,“我们每个人在这里都挖掘着纯粹的洞穴,没有目的的行为,没有进步的努力,哪里也抵达不到的行走,你不觉得这些很美好吗?谁也不伤害别人,谁也不被伤害,谁也不去追赶,谁也不被赶上,没有胜利,没有失败,……只要舍弃心,安逸便接踵而来”[3]下222-223。可见,小镇的安逸平静是因为舍弃了“心”中的“不安逸平静”的部分,但是小镇同时也舍弃了“心”中其他积极的因素,成为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与小镇不同,森林中到处充满生机,也就是说有“生命的痕迹”。而这正是心的作用。“我”在有心的森林,之所以也能感受到安逸平静,大概是因为“我”的心也是安逸宁静的吧。小镇的安逸宁静是毫无生机的,森林的安逸宁静是生机勃勃的。森林的出现使得长篇小说找到了更好的归宿。

对森林还有这样一处描写,“在草地的一端留下了石台的痕迹说明这里以前有建筑物。顺着土台走上去,发现这里曾经是有一定规模的建筑物,至少不是为了应付一时而建的小屋。……但是是谁以何为由在森林深处建造这样的家,又为何把这里的一切处理掉离开,我一无所知。”[3]上299铃木指出:“‘我虽然目睹了痕迹,但是寻找不出其中的任何含义。”[7]42在“世界尽头”中,“我”对女孩说:“虽然心是不确定的,但是会留下痕迹,我们可以再次追溯心的痕迹。”[3]上375我们在此可以认为,反之有“痕迹”说明有心的存在,但因为不是“我”的心,没有记忆的纽带无法读出其中的含义(故事)。而图书馆女孩有微弱的记忆,“我”通过记忆找到她的心碎片,读出她的心即她的故事,两者形成很好的对比。

与短篇相比,长篇中森林的出现包容了之前短篇中的对立选择:或者选择无心的安逸的世界或者选择有心的外界。而其途径便是帮助女孩寻找心,从而来到一个有心的安逸世界,更加具有积极意义。这也许就是村上所说的森林的出现让小说更好进行下去的理由所在吧。

森林部分的出现,一方面使得情节联系更加紧密,另一方面突出心的作用,将心、记忆、故事(意义)三者有机结合在一起,更好的说明了它们之间的关系:记忆是连接心与故事的桥梁,寻找心,最终是为了寻找故事。

(3)“冷酷仙境”部分

长篇小说中的“冷酷仙境”部分,是长篇中新加入的一大块完整的内容,与“世界尽头”的内容相照应,更好的表达了小说的主题。表面上看,“冷酷仙境”是围绕脑的故事展开,其实同样是关于心、记忆、故事。通过原文可以推导得出:意识核=黑匣子=深层心理=思考系统=心原文如下:“我听说我们的意识核,也就是黑匣子被保存在《组织》的图书馆里”,“也就是说所谓的黑匣子就是人的深层心理是吧,是的。详细说明一下如下,每个人都按照各自的原理行动,没有任何两个人是完全一样的,怎么说呢,也就是自我的问题。所谓的自我,就是由每个人过去体验的积聚所带来的思考系统的独自性,可以简单称为心。”,所以文中多处涉及意识核的论述指的都是心。“在一定的时间内固定你的意识系统……成功地将你的意识核显现出来……当然显示出来的是一堆混沌的碎片”[3]105-106,博士的工作是通过在电脑上把这些碎片图像化,对图像进行编辑,从而组合成每个人的故事。也就是说把混沌不清的碎片条理清晰地安排在一起,将无意义(记忆碎片)转变成有意义(故事)。博士还特意指出,“我”的故事与其他人相比条理清晰,其他人的编辑后条理混乱,而“我”的甚至可以直接用在小说或电影上。在此博士通过分析记忆碎片,从每个人的意识核(心)中找到故事,同时又从意义(故事)中分析出心。如果说改写后的“世界尽头”部分突出心的重要性,那么“冷酷仙境”部分则是指出心与故事紧密相连。

作品中明确指出自我,即是心,而关于自我与物语,村上曾指出:“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特有的‘故事中,在头脑中,以‘固有的自我为材料,组装‘故事,活在其中。但是失去自我的人,却无法制作出属于自己的‘故事。”[8]

由于小镇中没有心,即没有故事,铃木由此指出:“小镇通过禁止其中的居民拥有故事,来维持这一闭塞世界的秩序。”[7]28通过以上分析我们还可以认为,小镇中没有心即没有自我,无法创造出自己的故事即自己的思考,通过让其中的人们遵从小镇固有的故事即固有的规则,一切平静安逸没有纷扰,来维持其秩序。

村上在与河合隼雄的对谈中指出,故事的意义在于,“通过它,人的精神中是否有什么变得深刻,变得扩张。”[9]而在精神层面有所触动,这正是心的作用。也就是说物语的最终归结点还是与心联系在一起。对于心、自我这样的术语,村上指出正确的说,它们指的是支撑人存在的内在力量。而故事可以深入人心,提供力量。可以说故事与心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相同本质。

二、关于小说的小说

既然长篇小说的主题是“我”寻找“心”这个故事,那么这个故事究竟有着什么深刻的意义呢?“我”的故事和小说本身,又有着怎样的深层联系呢?

两部作品中都提到“我自身”字样,在《小镇》中,“话语在逃避。话语出乎预料。话语消失了。但其实最后那都是我自身。是无法改变的”[5]98,其中的“我自身”指的是语言不过是我心的外现而已。

而在长篇“世界尽头”部分:

“我”最后意识到,“我感觉在这里的一切都是我自身,墙壁、门、兽、森林、河、风、水洼,所有这些都是我自己。他们都在我体内”。“这是我自己随意制造的人和世界。……这是我自己本身的世界。墙壁是包围我自身的墙壁,河流是流淌在我自身内部的河流,烟也是烧尽我自身的烟。”[3]下339

在“冷酷仙境”部分,也有一段对话呼应了上文:

“我”对图书馆的女人说:“在意识的内部存在本人无法感知的类似核一样的东西,在我这表现出的是一个镇。小镇中有条小溪,周围被高高的砖瓦墙包围着,住在小镇的人除了独角兽外都不能去外面,独角兽吸取镇里人的自我,吸成纸一样薄后运到小镇外面。因此小镇中没有自我。我就住在那样的地方。”

图书馆女人说:“这真是非常独创的故事。”

“我”说:“我不是有意创作的。”

图书馆女人说:“就算是无意识的,但创作的人不是你自己吗?”[3]下318

可见长篇中的一个显著的特点是,作品明确指出了“我”既是故事的创作者同时也可以说是故事本身。

在“冷酷仙境”部分还写道,“我”参与博士的脑系统研究,博士说:“我做的工作是在现象层面,一定的时间内固定你的意识系统。……成功地将你的意识核显现出来。……当然显示出来的是一堆混沌的碎片,这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在此需要编辑作业,对图像进行剪切,粘贴,删除,也就是说进行各种各样的组合,最后组成一个条理清晰的故事。”[3]下105-106

玉置指出,“由博士的话‘想知道由他人有序编辑的意识在试验者中如何发挥作用可看出设定固定意识核是为了赋予元小说性”[10](在小说内容中流露小说自身的创作理论或创作过程的手法,笔者注)。我们结合上文的引用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出博士在小说中创作故事,“我”是博士所创作故事中的一人物。

而若森指出,“没必要把作品中的‘我当成一个人来看,应该视作小说本身,小说本身以‘我的形式来叙述,主人公以外的博士等人物也是这部小说本身。”[11]

综合他们的观点可见,博士是小说中的人物,同时,作为小说本身的“我”也可以视为博士故事中的人物,因此可以说,小说中的各个角色与小说本身组成了一个共生的共同体。“我”和博士在小说中创作了小说本身。

村上曾指出:“我的小说并不是按顺序写的,用电影来说就是把每一幕都照下来,之后对其进行剪辑……”[12]参考博士脑系统研究的方法,我们可以说,村上正是把他小说的创作手法赋予了故事中的人物,通过小说本身描述了出来。

初看《小镇》,似乎元小说性不鲜明。在《小镇》中,图书馆女孩是有关小镇故事的创作者。“‘你说:‘小镇被高高的墙壁围着,虽然不是宽阔的小镇,却并不狭窄的喘不过气来,这样小镇就有了墙壁。”[5]48可见,小镇是由“你”的叙述而呈现出来的。也就是说小镇是由“你”的话语构筑起来的。然而,《小镇》作品整体以“我”回忆的形式展开,“我”也是小镇故事中的人物,并且在小说最后,“我活下来,像现在这样在写着文章”[5]99,也就是说作品最后的这些话也明确指出“我”同时也是小说的叙述者、创作者,与长篇意味颇似。

通读长篇,我们会发现正如松田指出的,“《世界》这部作品的结构是《冷酷仙境》的世界结束后才开始《世界尽头》的世界”[13],所以可以认为,“我”由被动参与到别人的故事中到最后主动创作出故事。从这一层面上说,长篇的两部分具有对比性和递进性。

那么《小镇》中的“我”与影子一起逃离,《世界》中“世界尽头”部分的“我”与影子分开,让影子逃离,“我”留下,这样两种不同的结局,还可以理解为,《小镇》中的“我”讲的是别人的故事,小镇是“你”创造出来的,“我”将从“你”那得知的有关小镇的故事复现出来,这里的叙述呈现二重构造。而“世界尽头”中的“世界尽头”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我”讲的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始终置身于自己的故事中。

柴田认为,《小镇》中最后“我”离开小镇的原因是逃离出“你”的故事,作为作中人物的“我”拒绝进入到“你”的故事中,离开小镇后通过“我”自己的讲述,吸收进“我”所讲的新故事中,也就是说“我”处于作者的位置[14]。但我们还可以认为,在《小镇》中“我”一直明确意识到自己创作行为本身,这表现在无论在作品最后“我”跳出故事后还是在故事中,都有“我必须不断说(讲)”的字样,说明“我”的主体意识很强,“我”明确意识到自己是作者,自己写小说这一行为本身。“我”与作品本身的从属关系的细微差别,可能也是《小镇》与《世界》两部内容相似的作品产生诸多差异的内在原因吧。

三、结 语

在创作《小镇》之后,村上本人认为它是失败之作,但他觉得其中有种“直言不讳的东西,不是为写小说而写的,而是写了想写的东西”。村上在后来的长篇中,继承了这些“想写的东西”,同时更加精妙的进行了故事的再构造,将“直言不讳的东西”成功驾驭在了小说故事之中,以清晰紧密的情节,将“想写的东西”准确传递到了读者心中。可以说,正是由于村上对小说故事的合理构造,才能在《世界》中成功地将《小镇》中没有交代清楚的小说内核充分地暴露在读者面前。

长篇中“世界尽头”部分与《小镇》相比添加了许多内容,以突出心的重要性,并且将心、记忆、故事这几个概念巧妙串联在一起,到了“冷酷仙境”部分则是指明心与故事紧密相连。没有心,将没有固有的故事,失去自己的思考,心与故事同样给人提供内在力量。这正是《世界》这部小说(其实也是《小镇》)的内核,大概正是村上所认为的“想写的东西”。

同时,《世界》与《小镇》都是关于小说的小说,都呈现出在小说中创作小说的二重构造,这是村上创作这两部小说的一个很大的特色。两部小说中,“我”的主体意识的差别及其变化过程,一方面使得长篇作品的两部分具有可比性,另一方面也是两部作品不同结局的内在原因之一,这也体现了村上构造这前后两篇小说故事时的愈加深刻的思考。

[参 考 文 献]

[1] [日]村上春樹.村上春樹全作品1979—1989④自作を語る[M].東京:講談社,2005.

[2] [日]村上春樹.この十年1979年~1988年[J].文学界,1991(4):46.

[3] [日]村上春樹.世界の終りとハードボイルド·ワンダーランド(上、下)[M].東京:新潮社,2010.

[4] [日]村上春樹.封印されたテクストー村上春樹「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にみる物語観[J].近代文学試論,2006(12):78.

[5] [日]村上春樹.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J].文学界,1980(9).

[6] [日]村上春樹,川本三郎.『物語』のための冒険[J].文学界,1985(8).

[7] [日]鈴木智之.パラレルワールドの変容―村上春樹と社会言語的状況の現在(3-2)[J].社会志林,1999(9).

[8] [日]関谷真宏.オウム真理教と村上春樹『アンダーグラウンド』論―だれが「物語」を作るか、「物語」の力[J].近代文学研究と資料.第二次,2010(3):233.

[9] [日]河合隼雄,村上春樹,寺島哲也.連続対談 河合隼雄×村上春樹 京都での対話(下)臨床心理学者と作家が語り合った2日間[J].FORESIGHT,2003(10):58.

[10] [日]玉置邦雄.『世界の終りとハードボイルド·ワンダーランド』考[J].日本文藝研究,1999(3):142.

[11] [日]若森栄樹,柘植光彦.特集―村上春樹―予知する文学(対談)進化するテクスト―『世界の終りとハードボイルド·ワンダーランド』をテクストに[J].国文学,1995(3):9.

[12] [日]村上龍,村上春樹.ウォーク·ドント·ラン[M].東京:講談社,1981:20.

[13] [日]松田和夫.消滅と打開―村上春樹『世界の終りとハードボイルド·ワンダーランド』について[J].桜文論叢,2011(12):2.

[14] [日]柴田美幸.『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から『世界の終りとハードボイルド·ワンダーランド』へ[J].文研論集,1995(10):24-25.

The Structures in Haruki Murakamis Stories: Taking A Town and the Uncertain Wall and HardBoiled Wonderland and the End of the World as Examples

XU Le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Abstract: HardBoiled Wonderland and the End of the World is Haruki Murakamis long novel in 1985 and won the prize of Junichiro Tanizaki. “The end of the world”is one part of long novel is on the basis of A Town and the Uncertain Wall which is a mediumlength novel seen as a failure work by the writer. This paper will analyze the changes of the story in the two works and the effec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works story and narration, interpret the writers thinking on the writing, and reveal the root cause of the failure in the mediumlength novel.

Key words: Haruki Murakami; story; narration

[责任编辑:冯 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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