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岸
北纬四十八度
落日还会照耀这里:遥远的汤旺河,寒冷的铁皮屋顶在冬天反射着夕阳的余光.,照耀街道上羁留的雪,还有在日出与日落之间我们变幻的脸。
落日还会照耀:生死交织的瞬间父亲绝望的眼神。一百个冬天的雪也不能掩盖内心的愧疚。
越冷它就越坚硬,一百次的重生也不能把它消融。那黄昏里幽暗的森林,冰冷的树桩远处渐次亮起的灯火,一条小路曲曲折折通往昏暗灯光下的餐桌。
这就是你生活的小城。在日落与日出之间,白昼的光线轻易地转换着。当它的另一端深入无名的城市,只留下残骸夜里喂养人们的肉体。
所有的冬天,只记住一个,就像死亡只选择一个。
在北纬四十八度的群山中,一个人的梦想就是快速地把青春耗尽。让沉重的灰尘遮藏尚未风十的肉体,让寒冷的铁轨轻易地带走别离。
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融化成水银。制止爱,制止生活在罪责中继续,制止一个人午夜里的奔逃,甚至制止所有哭泣的嘴唇……
北纬四十八度。足够漫长的雪。不论你何时到来,那些忏悔者的亡灵在巨大的山谷间都会为你缄默。那呼啸的北风只在他们的胸腔里流荡。
打开
黑夜的河水流经汤旺河。在寂静的风声里,青春的液体渐渐风干,成为斑驳的岩石的碎片。我看见八月的天空下,松湖逐渐幽深。我看见了,你缓缓卷卜的一角,沉睡在夕阳下的白雪开始燃烧。那一年我不曾醒来。
人们远了义近。我在梦寐中挣脱慌乱的生活。我看见自己陌生的脸在正午的河水中虚幻地闪动。那些细碎的光晕仿佛对应了生活:隐秘的愿望,在蔓延中隐含了深深的不安。
有多少人,他们羡慕我的一切:他们不曾了解的青春和忧郁的才情。
只有树木懂得:一个人冬天的体温和八月的血。
树木提炼的洁白的纸张是梦想夜晚的床。就像森林中女妖的歌声,那复活的毒药——让我们尝试去挽留琐碎的幸福和悲哀,挽留河流一样平缓的人世生活,习惯它的喧嚣让铺张的黑夜在河流的尽头熄灭。
打开——像轻轻掩上一扇——雪线之下燃烧的星光,覆盖我庸钝的肉身。
那些黑色的石头——天庭里熄灭的灯盏,在风里渐渐变得柔软,仿佛我的心,因命运不断地书写而柔顺。
仿佛一块不断重复的铁,一次次靠近恣肆的火。它有多重我的爱就有多重。它有多狂野我掩藏的心就有多狂野。就像磨石山陡峭的山石,就像我们静静相对的脸。
那黑暗中的脸。在一场大雨后随风而逝的无法触摸的疼痛。生锈的斧头和锁链深深钉在我的肉里,被我一再刻意隐藏、谅解。
那不安的生活碎片有多少已经逃脱铁打的宿命?只有你,像落日一样清晰地轮回。
漫长的卷宗。
有多少人,他们羡慕我的一切:他们不曾经历的卑微和深藏的负罪。只有群山懂得:那缓慢弯曲的人世的起伏。
洁白的纸终将黯淡。它们疲倦的灰烬将会落满阴暗的角落。还会有更多。我慢慢松开的手,在光阴中融化。在触摸到之前,将在这轮转的人世间得到宽恕,像回忆青春的结束。
这缓慢的旅程,在黑暗落满大地之前,有多少让我们愧疚的人,他们承担了属于我们的虚怯和恐惧,让黄昏巨大的阴影隐藏掉我们羞愧的泪水。
这平静的人世啊,我们等不到的轮回。生命在缓慢消逝,而此刻,我目睹了时光的背影渐渐消隐。仿佛黑夜里蠕动的魂灵,消耗我们陈旧的身体以及命运巨大的阴影——
如此安静。
松湖:虚构的词语
秋天的松湖呈现出一片宁静。在群山之上风云过眼如落叶。在跌落水面后又被深蓝的长空覆盖。苍耳已苍黄,仍有摇不尽的往事勾绊。在母亲路过的林间,一地的松针刹那间松软如新雪,围堵我仓皇四顾的脚步——
松湖,我可以虚构你的词语,但是,无法虚构你狭长、幽深的水。无法虚构疯狂的水草、野蒿和其间嘹亮的生命。
午夜漫天的星辰突然消失。我劳作归来,背上的汗味像秋天的果香一样弥散。是你让我轻轻伏下身子,看清我今生幸与不幸的根源——
如此我便有福了。一生的山水因你而觉得格外深淳。在我的脏腑和脉管间流动,不停滞也不散溢。
如此我便有福了。从深山回来,桦树、椴树、柞树的枝叶编织成千里野火,烘干磨石山断裂的岩石,以及那幽暗表面神秘的纹理——那命定的走向。
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不论母亲抑或情人,在我松湖的诗章中将成为唯一的结。
但是,你水下深藏的秘密我无法企及。那些幽暗的旋律、厚厚的淤泥,结束一个生命又诞生另一个生命。深水下的水草纠缠不清的根须仿佛另一种纠缠不清的生活和命运。神鱼巨大透明的骸骨,带着双重的阴影,群山般插入沉睡的泥淖。
而梦幻的水藻,沿着昏暗的光线上升,让松湖在深秋成为暴雨的中心……
秋天的松湖呈现出一片宁静。
在群山之上,年迈的母亲昨日来到我的梦中,怀抱从湖边捡拾的松果,和我谈起已故去多年的父亲。她所说的一切都与松湖有关。她渐渐陷入回忆,眼神变得迷离而悠远。
松湖在她身静静地铺展。而我就在那一刻睁开眼睛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