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帅
在中国,一切都关乎宴席,除了宴席本身。宴席是政治。
酒桌之上,有人装醉,借酒势以成大事,有人真醉,于是再也没醒来。
这里是关系网,这里是形势局,不明白这一点的人,最好不要轻易上酒桌。
酒中杀人
无论是《三国演义》《封神演义》还是《说岳全传》,历史小说里常常会出现这样一句话,“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不如休去。”
说这话的人,听这话的人,往往都明白将赴的酒席颇为凶险。然而或是心存侥幸,或是难以推辞,该去的不该去的人都去了。
春秋时代,吴国的公子光宴请吴王僚,吴王心怀警惕,派出卫兵从王宫一直列队到公子光的家里,门户、台阶的两旁,皆是吴王亲信,夹道站立的侍卫,也都举着长矛,防备不可谓不严密。然而酒酣之时,公子光以足疾为由退出厅堂,专诸托着烤鱼走到吴王僚面前,从鱼腹中抽出匕首,一剑刺死吴王,也不过转眼之间而已。
这位公子光就是后来兴盛吴国的吴王阖闾,一场酒席完成了一次权力交替,吴越争霸的故事从此开始。
唐朝末年,宣武节度使朱全忠与河东节度使李克用联手击败了黄巢起义军,在汴州休整军队。朱全忠设宴感谢李克用,谁知年轻气盛的小李仗着酒劲,说了些不恭敬的话。朱全忠心有不平,等到天黑之后,发兵围攻李克用的驿馆。小李醉得不省人事,直到被亲兵用水泼醒,且战且逃,仗着当天的大雨雷电得以幸免。
这位朱全忠就是后来终结唐朝的后梁开国皇帝朱温,而李克用则是灭亡后梁的后唐庄宗李存勖的父亲,两家的世仇从这时结下,一场酒席开启了五代更迭。
虽然中国古代的画家少有再现历史事件的兴趣,但史家却颇为钟爱描绘宴席场景。无论是记叙前一段故事的司马迁,还是整理后一段往事的司马光,大概都明白,如果笔下需有详有略,那么酒桌上的故事恰恰是值得大书特书的部分。围绕着酒桌,尔虞我诈,你死我活,满是历史的教训。
说起酒中杀人,我们都还没提到毒酒,无论是吕后管用的鸩酒,还是害死李煜的牵机。
不必了吧?以酒杀人的办法数不胜数,重点本不在用毒。
不如休去,不如休去。
酒后试言
酒桌,恰恰是言语最该谨慎的地方。有些人不知轻重,酒后失言,把自己推到悬崖边上,比如上文提及的李克用,这种人在历史在身边都常见。
但也有几位,恰恰是趁着酒醉说出了平时难说的话,以此暗示身边人,或是试探旁人的态度。演义里也经常出现类似的情况——“前言相戏耳”——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不过如果当时你答错了……哈哈后果谁知道呢?
东晋末年,相国刘裕带兵扫除了境内各方叛乱,一统军政大权,而东晋皇室则成了仰人鼻息的傀儡,是否改朝换代,全看他刘某人的意愿。
不过篡位这种事,总不好自己开口,于是心事重重的刘裕在自己的封地摆了一桌酒席宴请朝臣,席间旁敲侧击地说:桓玄叛变之后,东晋气数已衰,我首唱大义,兴复帝室,南征北伐,功成业著,但是物极必反,臣子坐到我这位置,不是久安之道,不如趁着年岁已高,奉还爵位,回京师养老的好。
悲剧的是,群臣之中没人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一味歌功颂德,称赞宋王高风亮节。不难想象,刘裕当时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直到天黑散席,中书令傅亮走在回家的路上,或许是被冷风吹得酒醒,终于悟出宋王深意,于是夜半叩门,对刘裕说:最好臣下先回京师。
刘裕知道他懂了。
傅亮在一月出发,四月宋王被召回京师,六月晋恭帝禅位于宋。
刘裕称帝之后,傅亮以佐命功,封建城县公,食邑二千户。
可见,领导的醉话,也要认真听,那就像是愚人节里的表白,手段或许有些无聊,但意思多半是真的。总有人觉得“世人皆醉我独醒”,实际上很有可能是“世人皆醒尔独醉”,人家都竖着耳朵呢!
历史的有趣之处就在于,有的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有的人却像听琴的牛。
当年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时候,就颇费了一番周折。满桌武将,喝到酒酣,赵匡胤对石守信等人说:如果不是你們我走不到这一步啊,但是我当皇帝,感觉还没当节度使的时候乐呵呢,每天都睡不踏实。
群臣完全没懂,光顾着跪下磕头,边磕边说:如今天下已定,哪个敢有异心?
宋太祖看着老伙计们全没明白,只好接着说:谁人不爱富贵呢?等到将来你们的手下把黄袍披到你们身上,想拒绝也不可能啊。
诸将继续表忠心:我们不会那么傻的。
赵匡胤只好把办法也跟他们明说:人生如白驹过隙,不如多攒钱多买田,歌儿舞女颐养天年,君臣无所猜忌,不是很美好吗?
臣子们这才恍然大悟,嘴上说着皇上为我们想得真周到,第二天全都称病请求解除兵权。
煞费苦心啊煞费苦心,也就赶上宋太祖脾气好,换成刘邦朱元璋之流,就不给这些人颐养天年的机会了。
自古如此,在中国吃酒席,光带上一张嘴可不够,多大的酒量也不够。毕竟,我们置办酒席不是为了吃好喝好,刘邦冒险出席鸿门宴是为了赔罪消灾,曹操宴长江横槊赋诗是为了鼓舞士气。酒席往大里说有政治目的,往小里说有社交作用,带上眼睛耳朵,带上三寸不烂之舌,尽到自己的本分——大家喜欢围攻埋头吃饭的人,都是有道理的。
革命也是请客吃饭
中国有句古语,叫作“不出樽俎之间,折冲千里之外”,指的是在酒席上取得外交进展。这种优良传统一直从春秋战国时代延续至今。
由于周恩来和叶剑英分别曾在黄埔军校担任政治部主任和教授部副主任,因此二人在国民党军界,尤其是在上层高级将领中享有很高的声望。在1937年8月,周恩来、朱德和叶剑英一起到南京参加蒋介石召开的国防会议。随后周、叶一度留在南京,积极开展争取国军高层爱国人士和民族资产阶级的统战工作,宣传八路军抗战业绩,同时救出许多被国民党监禁的共产党员。
想想看,“广泛联络国民党上层人士”的日子里,少得了酒席吗?据传周总理和叶帅都是豪饮的海量,同时深谙酒桌之上敬酒、劝酒、拒酒的礼仪。在一次次沙龙与聚会中,通过个人魅力与口才为共产党加分。
1943年国民党第三次反共高潮时期,1945年重庆谈判时期,周恩来都凭借其折冲樽俎之道,达成交涉目的,还会不时为毛泽东“挡酒”。
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外交场合中,也留下了周恩来与外宾共饮的画面。1972年与尼克松、基辛格,同年与田中角荣、大平正芳,彼时周恩来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多喝,但他仍然勉力为之。贵如国家总理,也会被别国首脑劝得不得不喝。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在中国,革命常常是请客吃饭。
法国历史学教授伏维尔认为:“中国人不像西方人那样把公、私观念分得很清。西方人如果在办事过程中相互欣赏,也会相约吃饭,但吃饭只是办事后派生出的私人交往成果;而在中国,吃饭却是办事的工具,私交也可能成为办事的基础。”
“风雪关山访古来,评泉品酒看光杯。班超不解安邦计,定远端从睦远开。”叶剑英曾经留下这样的诗句。诚然,酒桌是历史的缩影,是关系的缩影,是中国的缩影,读懂酒桌文化,才有可能读懂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