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的双焦点与特权的循环

2015-04-27 08:50张坤
中国教师 2015年4期
关键词:韦斯工人阶级阶级

张坤

洛伊丝·韦斯(Lois Weis),美国纽约州立大学资深教授,美国教育科学院院士,曾担任美国教育学会会刊主编、教育研究期刊编辑等重要职务,其学术方向是教育社会学,主要关注种族、阶级、性别等与教育的关系,学术成果众多,其中《工人阶级没有工作》(Working Class without Work)在国际上的反响最大。2014年10月,韦斯教授应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杜亮副教授之邀在英东教育楼做了题为《批判的双焦点与特权的循环》(Critical Bifocality and Circuits of Privilege)的学术讲座,提出并从理论上阐释了社会学研究的新方法—“批判的双焦点”(critical bifocality)。

“批判的双焦点”是指社会学研究应当同时关注宏观层面的社会结构背景和微观层面的日常生活实践。这种方法论的提出,主要是针对当前全球化的社会结构的转型背景。经济全球化的潮流对世界各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结构形成巨大冲击,“世界工厂”从工人阶级的原产地─欧美地区国家大量涌向发展中国家。美欧的工人失去工作岗位后如何维持其工人阶级的地位,他们的生活如何应对和适应不断发展变化的动态社会,换言之,不同社会阶级的特权如何在社会结构的动态发展中实现循环和流通。韦斯教授认为,只有透过“双焦点”的“镜片”,才能真正地看清这一切,有效地回答上述问题。在《工人阶级没有工作》中,韦斯教授利用这种方法来考察当下美国社会背景下社会中上层是如何通过大学入学这一过程来实现其阶级的定位的。

一、什么是“批判的双焦点”

“批判的双焦点”是韦斯教授在对自己的研究进行回顾时创造的一个新术语,曾在美国高等教育评论上专门发表文章对此术语进行过全面解释。Bifocality,灵感来源于“bifocal”(双焦的,双焦点的),具体是指将研究视角同时聚焦于远处和近处。一方面,研究视角聚焦于不断变化的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另一方面,研究视角也聚焦于人民的日常生活实践,如家庭生活、学校生活、社区生活等,同时关注宏观的结构背景和微观的生活实践,使我们能够从理论上把握和探讨二者的关系。Circuit有循回、环道的意思,韦斯教授用“circuit of privilege”比喻新的动态的社会结构背景下,阶级群体特权被巩固或被剥削后阶级再生成的循环过程。可见,“批判的双焦点”是透析当下动态背景下社会阶级生产过程或生产方式的方法、途径。

韦斯教授在讲座中提到,“批判的双焦点”是对认识论、教育研究设计及教育研究政治学进行思考的一种方式,是一种研究者试图使连接和循环都可见化的方法论,通过这种方法论,我们可以看到结构条件在政策和制度的再生中的体现,也能看到结构条件正与社区关系相互交织,并渗透到个体的主体性中,从而被不断地新陈代谢。同时,韦斯教授还特别强调,尽管“批判的双焦点”已经成为审视美国新自由主义政策和实践的一面镜子,但致力于对社会结构和现实生活的理论的和实证的双焦关注完全可以通过调整而运用到不同的背景、历史时期以及相应的制度安排中。

作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方法论,“批判的双焦点”总是能致力于鼓舞研究设计对下列四个方面的问题做出回答:第一,不断扩大的不平等的裂痕如何渗透进人们的生活和社区中;第二,世界范围内的新自由主义的机会和资源的重新组合如何加剧种族和阶级的分层;第三,特权的积累如何与不断加深的贫穷相关联;第四,处于变化中的社会成员如何理解当代的经济政治现状。

二、“批判的双焦点”的特色

韦斯教授将作为方法论的“批判的双焦点”与具体的研究方法做了严格的区分。她指出,“批判的双焦点”对不同研究方法的使用发挥着指导的作用。具体地说,“批判的双焦点”具备以下三大特色。

首先,将数据放在社会结构的背景下进行思考分析。韦斯教授指出,在理解特定历史情境下的经济和种族形成时,研究者所做的不是运用简单的经济决定论对社会成员的身份地位和生活做出解释,也不仅仅是根据人种志方法得来的数据对社会成员的日常生活实践进行描述,而是将这些数据放在特定的社会结构背景下进行思考。每个人都生活在经济全球化的世界中,每个人都面临着不平等的加剧,在这一情境下,人们如何生活是研究者需要思考的问题,而通过人种志的研究方法收集到的数据材料,是对该问题进行思考的依据和方式。

其次,将人口类别中的本质主义还原到真实的制度生活和社会生活中去。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阶级属性,不同的阶级属性彰显不同群体的本质差别。然而,这些差别只有从真实的生活实践中才能够窥探得到。日常生活实践中,研究者能看到阶层之间的相互排斥以及下层群体对经济、健康、教育轨迹和人类安全的不幸结果的忍受。

最后,将研究中已有的人口类型复杂化和条理化。通过这种方式,研究者才能驾驭研究群体的多样性,才能应对来自边缘群体中的异议或偶然的极端意见,以及那些否认阶级存在的人群的意见。

总之,“批判的双焦点”需要研究者对宏观的社会结构背景和微观的日常生活实践同时予以同等程度的关注,并依据研究数据对二者的相互关系进行理论层面的理解和分析。

三、“批判的双焦点”的运用

一项关于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美国工人阶级纵向人种志的调查研究,在实地研究中真正运用“批判的双焦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韦斯教授认为,在研究中延长人种志调查的时间跨度才是在真正意义上运用“批判的双焦点”,并详细介绍了自己以“批判的双焦点”作为方法论指导对当下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的美国工人阶级进行人类学的研究。

1985年,韦斯教授领导实施了一项纯粹的人种志研究,并受到英国学者保罗·威利斯对英国工人阶级子弟的研究的重大鼓舞。威利斯的研究主要关注的是,在英国稳固的资产阶级经济和阶级结构背景下,英国工人阶级子弟如何通过他们校内或校外的反抗行为对其阶级身份和社会地位进行生产。与威利斯的研究背景不同,20世纪80年代中期,美国已进入后工业社会,正在发生一次全球范围内的大规模的经济调整。美国社会,作为全球重新排列的一小部分,正经历着急剧的变化:大多数钢铁厂几乎同时关闭,约35 000的美国人口几乎一夜之间变成失业人口,同时失去的还有他们已经建立一百多年的社会文化。而韦斯教授的研究背景正是基于这个特殊时期的美国社会。在这种特定背景下,当大批钢铁厂的工人失业时,韦斯教授关心的问题是,“他们的孩子怎么样了,他们正在想什么,做什么,为自己的未来计划什么……”

带着这些疑虑,她安排了一次长达4年的人种志调查,就当时作为工人阶级的美国白人青年学生在学校教育中对其阶级身份的生产进行探讨。这项研究一方面涉及家庭、学校中的实践和行为过程以及学校教师等方面,另一方面还涉及美国经济的去工业化背景。1990年,这项研究的成果─《工人阶级没有工作》出版,介绍了美国白人工人阶级的子女─正在读高中的男女学生的阶级身份的形成过程,其中涉及他们的学校教育、经济状况以及家庭起源,捕捉了在急剧变化的经济社会背景下高中学校教育、人事机构与集体意识形成之间的复杂关系。在对这项研究结果的分析中,韦斯教授发现,工人阶级女性在这场社会变革中表现出对传统性别角色的“批判的闪光”,相比之下,当尖锐的种族主义和男性的主导地位不再给男性带来太多时,他们正表现出一种偏右的保守主义倾向。

2000年,韦斯教授再次拜访了阔别15年的当年的高中生们,再见他们时,他们已经30多岁,已成为爸爸妈妈,组成了新时期的“工人阶级家庭”。韦斯教授对他们进行了再次访谈研究,而且在对象和内容上延续了之前的人种志研究,结果给韦斯教授带来了新的收获和发现,体现在《阶级再联合》(Class Reunion)一书中。其中,最关键的是由于第二次的访谈研究是对前一次人种志调查的接续,因此这能够让她在更广阔的经济社会潮流中纵向地透析社会成员的生活世界。她说,人们尽管已经意识到他们正在自己生活的这个充满限制的形势中继续创造限制的形势,但他们依然会通过自己的行为活动帮助实现这一创造过程。威利斯的研究已经将这一社会生产的辩证法带到教育中来,而她自己的这项研究则使得威利斯研究的价值更加长远。

此外,韦斯教授还概括了她的研究特色。首先,此前的研究大多是从种、阶级、性别等方面分别透析生活,而她的研究首次花费大量的时间深入到社会结构以及社会结构的变化中去透析生活。其次,运用“批判的双焦点”的纵向人种志研究,使她能够看到性别和种族内嵌在社会阶级中的具体方式,这也是研究者进行阶级分析的有效途径,打破此前占统治地位的经济决定论。同时,阶级分析的内在概念与纵向的观察视角使对全球新情境下的阶级生产的关注得以实现。再次,她同意布迪厄的观点。尽管经济对阶级生产起基本作用,但阶级归根是在家庭、学校、邻里、社区等领域被生产的,利用“批判的双焦点”进行纵向观察,能使研究者真正步入这些领域进行探究。最后,她认为这种方法能让研究者深入研究群体的实地生活,考察社会结构形式的更广泛的矛盾和冲突,而不仅仅是高谈阔论高深的理论。

总之,韦斯教授指出,“批判的双焦点”是未来研究的一种模板,能够动态地将人们的现实生活与对其产生影响的社会结构和政策紧密相连。因此,它不仅与美国白人工人阶级存在内在的关联,而且是一种可以被运用到其他的任何国家或领域。

全世界的人民都在目睹不断加剧的国内或国际上的不平等,少数人的财富和特权不断积累和增加,而贫困人口、工人阶级甚至越来越多的中产阶级的劣势处境也在不断膨胀。研究者对教育的已有研究要么集中在微观动力机制的颁布,要么只是从阶级、种族、宗教、地区等方面刻画一张关于不公的结构风景图;已有研究的目的要么在于展示不平等的再生产过程,要么在于强调受压迫最深的人群对不公的反抗过程。然而,当抛弃教育不公单独讲这些故事时,它们又会显得不完整。任何形式的研究总是会有所贡献,或从生活中提取结构,或从部分地区上升到全球范围,或从群体的排斥中拎出少数人的特权,等等。但这些研究的贡献又总是不够充分。如果我们要理解现有的不公并重新想象代表集体利益的教育,那么权力的丧失和特权的积累无论是在理论层面还是在方法论层面,都应当是批判的。这更加清晰地展示出“批判的双焦点”作为一种新的方法论,对目前研究困境和未来研究前景的重要意义。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

(责任编辑:孙建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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