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岚
父亲的家里有三本相册,那是他积攒了几十年的影像资料。每一帧老相片都有内容丰富的一段人生故事,父亲的青春岁月蛰伏在那些老照片里。有一张摄于48年前的老照片,里面的人物我大都认识,第二排右起第一个便是我的父亲,其他人都是我的叔叔阿姨,也是父亲的建筑工人朋友。我对那些照片很感兴趣,尤其在父亲晚年的时候。看着它,父亲的许多往事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在我的眼前浮动。
50年代初,从河北老家来到京城挑砖
父亲很爱聊天,但他的故事总是断断续续,不长就断了头,但跟我讲了几十年。上世纪50年代初,新中国刚刚建立,首都北京的各项事业百废待兴,城市建设一下子摆到议事日程上,急需大批的建筑工人。1952年春天,父亲的故乡河北永定河畔一个古老的村庄,被一场洪水洗劫后,父亲跟着几个老乡来到京城,参加到北京的建筑大军中,在第三建筑工程公司当了一名挑砖工。第二年,只有父亲一个人扛着铺盖卷腰系一根麻绳又回来了。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在建设新中国新北京之初的岁月里,每一个劳动者都以当家作主的自豪感,投入到每一天繁重的劳动中。那时候父亲吃在工地住在工地,工地既是家也是他的生活信念,工友们也是朋友,在工地他怀揣着梦想。后来我在电视台介绍老北京的故事里看到,那时建筑工地上虽然是一派繁忙的景象,却都是人背肩扛,一天的劳动强度可想而知。父亲说:“我们当时就是这样工作的。”他年轻时只有1.57米的身高,父亲就是以这样的身体条件参加到了北京的十大建筑工程建设的。已经有一些生活经历的我问父亲累吗?他说:“那会儿年轻,不觉得累。那时候有150斤一副的担子,也有200斤一副的担子。人家大个儿挑200斤,我不服输也挑200斤的。”两年后父亲加入了共青团,三年多以后他又加入党组织,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父亲年轻时给我留下的印象,干起事来总是风风火火闲不住,他走路的频率很快,总怕落在别人后面似的。他告诉我:“这些人后来也都学习了技术。我学的是机工,开吊机。几十米高的塔吊我噌噌几分钟就爬上去了。和你妈谈恋爱时,她离着工地还有好几里地,我在塔吊上就看见她了。”我记得很多年前,看过一部反映建筑工人生活的电影《青年鲁班》。里面讲述的是青年工人李三辈,刻苦学习文化知识,并把它们运用到生产实践中去。针对当时工人普遍知识水平比较低的现实,他研究出“放大样”的技术。大大提高了施工速度和工艺水平,在建设北京十大重点工程中发挥了很大作用。据说李三辈的生活原型,就来自优秀建筑工人的代表李瑞环、张百发等一批工人的生活经历。李瑞环后来成为党和国家领导人,张百发也当了北京市的领导,他们都是从北京第三建筑工程公司走出去的,也是我内心十分敬佩的老一代建筑工人。
这以后北京的城市建设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向前发展着。建筑工人四海为家。父亲和他的建筑工人朋友们转战于京城各地的建筑工地。1955年他们机械队五六十人,开赴参加门头沟三家店磨石口拦河闸工程,地点在永定河上游。当时建筑工人的工作环境是比较艰苦的,都是露天作业。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山区的夜里能达到零下20摄氏度。工程又很紧,一个月必须完工。父亲说:“我们的脚下淌着水,每天挖掘隧道。冰天雪地,风吹得像小刀子似的。我们工人有时为了保证质量都光着手操作水泥灌浆机赶进度,很多人手上都裂着小血口子,工作起来根本顾不上,等一闲下来钻心地疼。每顿饭都是食堂给送饭,大家轮流着吃饭,轮到我们吃饭时,馒头都冻得带着冰碴。工棚在四野荒郊上,周围几里地都没有人家。我们吃住都在工地,凭着简单的机械艰苦的劳动提前完成了任务。”1961年冬天,他们又参加了颐和园北边黑庄户102重点工程建设。当时我们家住海淀区的五道口,父亲每天早晨天不亮骑车上班,一路上坡,要一个多小时。每天下班一路下坡,虽然快些,可一路上黑灯瞎火。有时赶上工期紧,党组织经常号召党员团员带头加班加点,晚上八九点钟下班是家常便饭。建筑工人的辛苦受到党和军队领导的关心,中国人民解放军粟裕大将和军队的领导同志亲自到工地看望建筑工人,给他们作形势报告,使每一个建设者备受感动,高质量高速度地完成了工程。
改革开放初,手握珍贵指标不谋私利
父亲曾自豪地告诉我:他曾参加过著名的十大建筑之一的华侨大厦的建设施工。他们班组是由一群年轻人组成的,也就是本文提到的那张照片。他们的班组里男的潇洒帅气,女的年轻漂亮。小刘叔最年轻,当时不到20岁。李悌叔叔是班组里的知识分子,当时是技术员,后来当了工程师。有个阿姨是统计员。齐叔是开挖掘机的司机,他身材瘦高,平时喜欢打篮球和看篮球比赛,后来他与我们家做过十年邻居。在我眼里他一直都很帅气。我父亲开塔吊。那时他们是一群充满着朝气的青年人,活跃在京城的建筑工地。几十年后我的女儿曾翻着家里的老相册,说:“我爷爷年轻时真帅。”1966年初班组里的王敬元、徐桂兰阿姨调离了。他们的班组集体留念,因此有了这张珍贵的照片。三年以后父亲所在的建筑公司又开赴湖北省大山深处的十堰市,参加中国第二个汽车城的建设。从此他们远离家乡与家人鸿雁传书,开始了新的奋斗过程,上世纪70年代中期才又回到了北京。这时父亲也调到了市房管局系统,在机械修造厂还是当建筑工人。
那时候父亲已经开了几十年建筑机械,他转行到机械制造厂,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工人。他们单位生产的搅拌机在市场上旺销。那时候也正赶上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改革开放,很多城市就是一个大工地。无论企业还是个人都面临着一次历史的机遇和角色的转变。父亲在单位负责销售工作,经常到江浙和广东潮汕一带出差,每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外面度过的。中国的改革是从东南沿海开始的。父亲每次回来,都跟我们兄妹聊改革给社会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的种种变化。那时北京也迈开了改革的步子,但还是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体制双轨制并行。父亲在单位里又是个小领导,他的工作岗位在一些人的眼里是个肥差。因为父亲的手里握有单位的钢材指标。
有一年夏天,一个曾经与父亲有业务关系的浙江人,在我父亲临下班前来到我们家。我们叫他小黄。他自称找我父亲有点事。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跟我父亲要计划内钢材指标的,这样他个人就可以赚到额外的钱,而损害了国家的利益。那天晚上我们让他在家里吃晚饭,但是一提到钢材的事,父亲的脸马上沉下来,说:“这事坚决不行!”小黄这人也真是有点韧劲,左说右说,一口一个纪师傅,说了一个晚上。我们家人则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父亲做事有个原则,单位的事绝不让我们插言。我们就进进出出地看着小黄很尴尬地在我们家待了一个晚上,悻悻地走了。后来我们听父亲聊天时隐约知道,也曾经有人到单位求他办过这类事,都被他一口回绝了。
父亲作为一个普通的共产党员,他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实实做事。他勤劳朴实一世清贫,这种品格也影响了我们兄妹几人,他的晚年也是幸福安详的。有一个生活情景我一直记得。那时父亲已经退休。有一天傍晚,他买回来一个玻璃鱼缸,里面一缸清水,有几条红色的小金鱼欢快地游动着。我的女儿立刻凑到了跟前。那是一幅生动的画面,父亲的满头白发与女儿的一头黑发,一老一少颜色分明。他们看着金鱼,脸上都带着愉悦的笑容。这样平淡平静的生活,我一直觉得很温馨。
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已经建设得很美的北京城,有许多地方都洒下过我父亲他们那一代建筑工人辛勤的汗水。很多年后,我都以自己是建筑工人的儿子而自豪。
(编辑·王文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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