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
14岁的麦琪病了。
麦琪是一条纯正的苏格兰牧羊犬,它连续几天不怎么吃东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把它放到院子里,它长时间在寒风中伫立,时而把身子弯成弓形,但拉不出来也尿不出来,看着好可怜。
麦琪曾经是个漂亮的小女孩,腰肢纤纤、四蹄踏雪、奔如疾风,走在路上翩然倩兮、顾盼生姿,脑门上一道“追风白”更是惹人怜爱。它从来没有去宠物医院看过病,看着那些动辄就去看医生的狗,我们曾引以为豪。可这次真扛不过去了。
到哪里去看病?北京的宠物医院据说有126家之多,但是规模、医术、口碑参差不齐,上网一查,网友的回应把我们吓得够呛:
“请问北京哪里的宠物医院医疗水平最好?最便宜?”
“只能撞大运,按说越大的医院越好,但我在××医院花了两万多,狗狗却被治死了。并不是哪儿贵哪儿就好。”
“没有最好,只有最闹心。”
“最好有熟人,要不然肯定被宰。”
“你家狗狗的病不好治的,而且肯定要花不少钱,你要作好心理准备啊!千万别上××宠物医院啊,那里是宠物的地狱!”
“不好说,只能愿你的狗狗早日好起来……”
最后,我们还是在熟人的建议下找到了一家。那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宠物医院,据说那里有个知名的大夫,嘴巴厉害,但医术好。只要能治好病,至于别的,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看病
辗转到了宠物医院,规模和服务都差强人意。各色宠物都被主人牵着抱着,在几个诊室间奔走。和医院一样,挂号、计价、交费……在交了10元的挂号费后,医生把温度计塞入麦琪的肛门。
我们把麦琪抱上不锈钢的诊台,传说中的名医听过我们的叙述,揉了揉麦琪的肚子说:“去做个B超吧,弄不好是子宫蓄脓了。”
B超一次700元,先得备皮,麦琪躺倒在冰凉的不锈钢床上很难受,一直在挣扎。小护士用电动剃刀把它的肚皮剃得像套种的庄稼地,七高八低,好几次险些伤到麦琪的肚皮。“还是我来吧。”妻子拿过剃刀,一手轻轻地搔着麦琪,一手十分平稳地推进,剃得整整齐齐。
B超结果出来了,果然是子宫蓄脓,名医就是名医。
“这老家伙做手术还有什么价值,自生自灭吧!”医生说,他这条“毒舌”还真是名不虚传。
当然要全力抢救,麦琪对于我们不只是一条狗,它的感人事迹还曾经上过《北京晚报》呢。
《义犬麦琪》
“……那天下午,家门未关。突然,一条凶悍的斗犬冲了进来。只见白光一闪,那厮已近眼前,獠牙利齿,喘声如嘶,半尺涎水甩上你的鞋面,家人惊恐万分。说时迟、那时快,原本伏地酣睡的麦琪一跃而起,向来犯者冲将过去。它毕竟太老了,接连撞在桌子腿和沙发上滚了两个大跟头。剧烈的撞击反而激发了它的野性,它一滚而起,双目如火,吼声如雷,不死不休地挡死了那厮的来路。瞬时,一白一黄两只大犬殊死地撕扯在了一起,嚎叫声、喘息声、翻滚声、碰撞声,声声惊心。神勇的麦琪热血燃烧,泼洒着搏命救主的万丈侠情。
终于,麦琪用它多年高空接物练就的近乎完美的判断力和熟练的啮合功夫锁住了劲敌的喉咙。对方不服,仗着大大超越麦琪的体重拖甩它。麦琪坚决不撒嘴,在敌手的颈上晃荡,用自己的体重坠击对方。终于,那厮屈服了,仓皇出逃示败。麦琪仍不撒嘴,眼睁睁地被它拖将出门去。
许久许久,步履沉重的麦琪才力竭而返,它在我们面前像狼一样骄傲地嚎叫,它真的胜利了,它用野性的忠诚捍卫了主人。这让我们非常自责,曾听邻居说,主人不在家的时候,麦琪是从来不叫的。所以,每当麦琪当着我们的面发出护家的吼叫,我们都以为它在“显情儿”。谁知道,它是将搏杀的意念隐匿在心底,瞬间而发、以死相搏!伟哉麦琪!”
麦琪老了,每日晨起,就怕你去上班,将头埋在你的臂窝里,久久地与你守望,诚实的眸子里沁出不舍的泪水。对于它,一次分手就是一次漫长的别离。它的步态渐趋蹒跚,时常停顿下来、茫然四顾,眉目低垂,好像回想往日的欢愉。稍有机会,哪怕主人和邻居打个招呼或等待一辆迎面而来的汽车,它都会乘隙卧地小憩。我们看着它一天天衰弱,但不能看着它被病魔吞噬。
医生听了,似为所动。他说:“这老狗要做手术也行,但许多生命体征是不支持的,譬如心脏,譬如血压……就是上了手术台,也不能保活,而且要花好多钱,你们可要想好了。”
“我们想好了,做!”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们确定?”
“确定!”
“那好,再做一次B超,看看心脏有没有毛病,手术能不能坚持下来。”
做过二次B超(又是一个700元),然后是化验,皮试种种。一次次做下来,一次次计价交费,妻子小声对我说,快3000了。嗨,什么也别说了,跳河一闭眼吧……
惊魂
备好皮,要打术前的一种针,小护士哆哆嗦嗦地拿过一支大针管,大针头足有3厘米长。她让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按住麦琪,她则照着麦琪的胯部一次次瞄准,试探着不敢下手。我们安慰她说:“你就下手吧,别怕!”“可疼啊!”小护士明显信心不足。“都这时候了,下手吧。”“嘿!”小护士的针应声而下。那针“咔吧”一声就戳在麦琪的胯骨上,麦琪“嗷”的一声跳将起来。锋利的犬牙恰好磕在妻子的嘴上,顿时血流如注。“坏了,坏了,出事了!”小护士傻在原地。众人一阵忙乱,倒是妻子临危不乱,跑到水龙头前冲啊冲。原本以为这里有狂犬疫苗可打的,结果没有,只好急叫出租车,跑到很远的304医院去处理。半个月狂犬疫苗打下来,受罪不说,又花去3000多元,此是后话。
北京的宠物医院大多是什么人开的?专业程度怎么样?听说是三种人居多。一种是过去的狗贩子,他们过去大部分以卖狗为生,发现开宠物医院很赚钱便转了行。他们通常没有科班的兽医执照,凭着过去贩狗时的一知半解练将起来。另一部分是一些没有执照的、曾经在乡间做过兽医的人,作为专业的宠物医生,他们的相关知识还有待于学习和积累。第三种是最正规的,有一部分有经验、有医术、有执照的兽医在宠物医院担纲,他们通常是该医院的金字招牌,也经常在各个中小宠物医院之间走穴。他们通常是高收入一族,甚至超过了三甲医院的专家。但即使这样的宠物医院,里面的大多数医生和护士的医术水平还是参差不齐,医院的管理也显得粗放。比如以上提到的对狗的束缚(尤其是大型犬)很不到位,比如对犬伤者的救治也没有规范的手法和应急准备。
麦琪最终上了手术台,成功做了子宫切除术。操刀的那个外地小伙子用手术刀去捅那段已经切除掉的子宫,瞬间,一股血脓流出来,好后怕。通常,主治医生是不亲自做手术的,在狗主人的一再请求和关照下,他才会去手术室看一看,定一下主人的心神。
住院
宠物医院坐落在一座普通住宅楼的一层,有一个复式小房间,顺着陡峭的楼梯走上去就是住院处,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满是铁笼。麦琪身上插着点滴的管子,包着保护伤口的马甲,可怜巴巴地趴在水泥地上。鉴于刚刚“咬”过人,还被一根粗大的狗链子拴在铁笼上。隔壁笼子里是一只大肥猫。猫本是麦琪的天敌,此时,它对猫已经没有了一点兴趣。“麦琪!麦琪!”我们轻声呼唤。它微张着眼睛,没有一点反应。护士告诉我们,它的麻醉劲还没过,让我们先到下面去给它买尿不湿。楼下挂号台侧有一个小柜台,代卖狗粮、尿不湿一类东西。尿不湿要买很多,当褥子铺在狗狗的身下。这里的尿不湿比市场上要贵得多。
一住就是5天,住院费一天300元。各种注射、滴液、消炎的药物、狗吃的罐头要单算钱,加上手术费马上就超过了万元。
“能不能出院啊?”
“不行,要注射,要点滴,要观察,出事谁负责?再说,你们家这狗到现在都不进食,出院后很有可能就挺不住了。再说,大头都花了,也不在乎这一点不是。”
也是,麦琪身边就趴着一只年轻的拉布拉多犬,小小年纪就得了肾病,三天两头来这里住着,一住就是十几天,一年下来逼近10万元。主人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孩,看样子不差钱,一天天守在医院,对着爱犬又哭又吻。嗨,什么事都怕比,这么一比,我们释然了一半。
出院
麦琪终于出院了,它那低头塌腰、步履蹒跚的可怜样子让我们不忍直视。想当初,它的每一根汗毛上都闪烁着光泽,像一台永动机。当你给它高空抛物的时候,它每次都像一枚爱国者导弹,从容而精确地实现飞天对接。它甚至可以空中悬停,用强健和自信凝固当下的空间和时间。
出院后,它生命的旋律趋缓,开始长睡不起,以至于把身下的棉褥子压出一个深深的窝儿。它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喜欢的高空接物已经成为骄傲的记忆,我们试探着抛给它玩具,它总是兴冲冲地出击,悻悻然地失误。终于,它放弃了,夹着尾巴藏到你的身后,面对眼前曾经驾轻就熟的玩物,它已经畏之如虎。麦琪老矣,如之奈何!
复查
10天后去复查,又开了500多元的药。妻子小声跟我说,这药根本不用拿,家里都有。我愕然,妻子说,都是管镇静的药,人用的,因为患老年痴呆的老岳父成年就吃这个药。地塞米松磷酸钠注射液也是人用药,其作用是抗病毒、抗过敏,一般配合打针、吊水使用。进价也就几毛钱一支,加上针管的价钱,成本也不过1块来钱,但这里要30多块钱一针。有养宠物经历的某朋友也曾经告诉我们,目前宠物医院普遍使用的“单抗”,其进价也不过几元钱一支,可是在宠物医院,打一针就要100元,利润整整翻了十几倍。生物制剂的利润最大,利润翻个几十倍的都有可能,而且很难确认真假。
人药兽用,宠物医院怎么解释呢?我曾悄悄问过医生,他说他们也有难言之隐。一方面,兽用药市场比较混乱,稍不留意就会进到假药,存在很大风险。另外,兽药通常缺货,譬如补血类药物,整个兽药市场上就很少,所以很多宠物医院就会用人用药代替。再有,像维生素,保护心脏、肝脏的药都有专门的兽药,但是价格奇高,还不如用人药。“如果辨不出真假,我们宁肯进人药,人的药再不济也比兽药监管得严一些。要不现在为什么好多做食品的改行做了狗粮,没有监管,或者说出了问题也不会受到社会重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大夫反问我。
我们刚把药费单子塞进口袋打算走,走过来一个小护士:“大姐,您把单子给我,我帮您去划价。”敢情小护士一直在跟着我们,生怕“跑了单”。
交钱后,妻子问:“能给我开张发票吗?”
小护士说:“不好意思,我们的发票机坏了,开不了。大姐,反正您也报不了,要发票干吗?”
“我们是给别人的狗看病,花这么多钱(13000多元)怎么也得有个凭据不是?”妻子撒了一个谎,想试探一下他们的对应之策。
“这好办,我给您开张收据,再送您一袋狗粮吧……”
宠物医院吸金有方是众所周知的,比如给狗狗掏个耳朵,开价就40元;打一针“单抗”,开价就100元。但对视爱犬如家人的主人来说,花再多钱也得忍着。于是,宠物医院有了如上的作为;于是,医狗的费用就贵过了人。这些昂贵的收费让宠物医院的利润空间无限增大,这其实是利用宠物在绑架它们的主人。这种现象靠宠物医院的自律来解决显然是不靠谱的,许多社会人士一直在呼吁宠物的社会管理和宠物医院的收费等要立规立法,要有必要的社会监督,要做到收取费用的公开透明,但迄今仍看不到太大的进展。譬如,每年年初,总会有人像候鸟一样飞来坐镇小区门口收“狗费”,钱拿走后就一去不归。人们不由得慨叹,“嗨,白拿的都给了,况且治病救狗的宠物医院乎。”
麦琪越来越老,它终将不久于人世,我们悲伤地默想过一百遍它的身后事。家是麦琪的乐土,麦琪是家的守护神。沉沉的月阴下,它就像划过夜空的一颗美丽流星,它就像匍匐在主人脚前永远的身影。就是死,也无法隔绝它的声音,是啼哭,是悲鸣,也是倾诉:“汪,我的生命给了你。汪,你的生命给了我!”无论春夏与秋冬!
我们想好了,一旦麦琪离去,我们将永远不再养狗。当然,不单是为了钱。
(编辑·麻雯)
mawen2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