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射一生,中国弓道的复兴

2015-04-23 09:43朱步冲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17期
关键词:内藤皇甫射箭

朱步冲

李杰是国内为数不多的传统骑射爱好者

“身如槁木,心如止水”

“浅扣弦上定,深引掌中轻。天地微雨里,再向虎山行。”这是皇甫江最近随手写的一首咏射五言诗。他告诉我们,学习射箭,在于一年前生活中的一次顿挫,造成了某种挥之不去的危机和困惑,“每一秒钟都有一种五内俱焚的感觉,不能沉静下来”。在这些困顿的日子里,皇甫江偶遇了一位画家朋友,他说如果非要发泄,就尝试下射箭吧,能发泄,又能静心。“于是我就拿着弓,在自己房子的庭院里支了一个靶子,一开始不懂得力道运用,30磅的弓都拉不开,有时一分钟箭都搭不上,完全是滥射,有时一天射坏了300多支箭,直接打到墙上,不能用了。”奇妙的是,在弓弦收放之间,他感到自己开始逐渐从困惑和躁郁中暂时走了出去。“这个爱好还和玩车不一样,再好的跑车,法拉利,它也有一个加速的过程,而放弦的一刹那,箭就达到了它的最高速度。”箭一离线,弓弦就发出“砰”的一声,旋即“笃”的一声射入箭靶,一切不平和精神上的重压,仿佛随着箭矢飞走,再与箭靶接触之间,在两次回响之间,灰飞烟灭。

皇甫江的私人射箭场,位于广州市越秀区东方文德广场四楼的“绮年藏品”。遍布在房间各个角落的玻璃展柜里放着等待拍卖的瓷器、古董装饰,在最醒目的窗边正中央,摆着一副巨大弓架,依次摆着几把传统式弓、美式猎弓以及日式弓道专用和弓,旁边是一具已经箭痕累累、倚靠着巨大复合泡沫垫的圆形标准箭靶。他笑称,自己已经借助弓道,顺利走过了情绪波动期,现在完全是因为兴趣在坚持射箭,尽量追求“身如槁木,心如止水”的境界。等到有闲暇时候,自己准备在《中国古兵器史》之外,再写一本《中国传统弓道史》。他自称是最勤奋的业余弓友,皇甫江用来持弓的左小臂上,是早期用力不得当,被弓弦打出的累累印记,虎口上则是被箭杆擦出的伤口血痂,双手的指关节布满了老茧。“平均每天七八个小时,五六百支箭,而且都是90厘米以上的重箭,在烈日下,在暴雨里,甚至黑夜中,就那么一支一支地打,每一支都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起初,许多弓友感觉皇甫江是心血来潮,是一个“闲暇找点乐子的土豪”,但坚持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逐渐在弓友圈子里声名鹊起,已经能拉开六七十磅的重量级弓,在业余比赛中和一些资深弓友一较高下,他的最终理想是拉开100磅的强弓,射1米长的重箭,“30米距离内,靶子中箭是会轰然倒下的”。

皇甫江说,现在中国传统弓的整个施射过程,也基本借鉴了来自西方职业竞技体育传统项目的反曲弓,严格地强调整个动作中包括三要素:靠位,前手,撒放。“反曲和复合弓为什么准,就是因为弓体中央就有一个握把,射手的持弓手能够稳定地嵌在里面,找到感觉很容易,每次都是一个标准化流程。”而他,希望全新的挑战中,人的因素占据决定性,物质和其他装备能够尽量被简化,甚至摒弃。“传统弓构造最简单,反曲弓还有握把,瞄准镜,配重杆,复合弓还要加上两个滑轮,美式猎弓还至少有个搭箭台,传统弓它每次搭箭点都不一样,推弓的距离也不一样,不强调瞄准,更加重视你用意念瞄准。”

与很多传统弓爱好者不同,皇甫江坚持用类似日本弓道的“大拉锯”式开弓,距离长,扣弦手已经拉到远落后于面部的地方。“这个姿势太优雅了,跟大鹏展翅一样,身体完全舒张。”他告诉我们,很多传统弓爱好者为了进阶快、射得准,比赛拿到好名次,都摒弃了传统的蒙古式拇指控弦射法,去学相对简单、三指扣弦的地中海式射法,并且采取了骑射和现代弓箭射击竞技中的靠位,即将拉弦手与箭尾靠在面部脸颊嘴角附近以保证瞄准相对精确,俗称“小拉锯”式,直到最近这一两年才有所恢复。

热衷弓道的古刀剑收藏家皇甫江

“国内传统弓比赛也有个不好的地方,以坚守传统为名,故步自封,限制地中海式,你都用骑射的小拉锯了,还要管这个,实在是没有道理。”皇甫江谈到这里总有些愤愤不平,有些射龄长一点的弓友还会恐吓新手,说“蒙古式是个坑”,很难练,结果自己不到两天就学会了。传统的弓道其实是很兼容并包的,你看出土的汉代墓葬壁画里,骑射画面里已经有地中海式射法。“广东的弓友,在全国业余弓道爱好者里气氛算是好的,大家都能玩到一起,互相切磋。”皇甫江说。他已经成为广东队的一员,准备参加4月25日开幕的安徽阿利杯传统弓箭邀请赛,奖金不算多,第一名才3000元,但这是一个难得的切磋机会。

虽然在古代兵器收藏界,皇甫江以拥有乾隆大阅佩刀“宝腾”等大批珍贵藏品著称,但他在弓具上绝对不是一个“装备党”。他坦诚,自己的弓都不算贵,第一把弓,是一把美国品牌Hoyt的二手猎弓,25磅,400美元淘来的。“当时刚刚开始学习射箭,臂力不够,拉不开很重的弓。”现在用的传统弓,最便宜的不过几百元,最贵的进口品牌单价在人民币几千元左右,比如美国的SF Archery以及韩国的JooMong等品牌,昂贵如Easton品牌,几十美元一支的碳素箭也不经常用。

现代传统弓,工艺业已摒弃了古代沿袭依旧的单纯竹木结构,而变成了运用碳纤维或玻璃钢材质外覆合成木质材料的复杂工艺,皇甫江和他身边的许多同道,都认为器物的革新并不影响自己乃至其他弓友对于中国传统射道的追求。“说实话,好多传统弓友说,射传统,必须用传统工艺制作的角弓,角弓不实用,随着弯度的变化它在变化,潮湿让它也容易坏,原生的材料像牛筋、鱼漂这些东西做的,这个季节你要专门给它找个干燥的保温箱。”同为传统弓爱好者的广州电视台“直播广州”节目主持人高进告诉我们,“但是,这样做出来的弓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掉磅很快,就是买回来50磅可能用两个月之后变成40磅,这是材料衰减老化导致的。”所以,他依旧推崇那些有积累、材料和制造技巧考究的国外品牌。“为什么柴田5支100厘米日本定制竹箭,就要9万日元,就是贵在制作工艺上。”

作为一名“弓龄”长达8年的老玩家,高进从小就是一个顽皮的男孩儿,喜欢一切跟机械和射击有关的玩具。小时候玩弹弓,后来又开始玩气枪和弩,后来感觉应该“返璞归真”,就研习射箭。先是玩复合弓,接着是反曲,最后“回归传统弓”。射法也由相对主流简单的传统地中海式转回蒙古式。“打个比方说,复合弓是一种太多机械的东西,什么都给你设定好了,其实有点像开车,我们射传统弓有点像骑马,骑马要骑好其实比开车难得多,但乐趣也更大得多。”

箭馆与赛事

在初入弓道之时,皇甫江并不喜欢去射箭馆训练,因为他感觉环境过于嘈杂,而且顶多只有10米和20米箭道,能有30米箭道的已经很少了,自己只喜欢在别墅后一条房子与围墙之间的狭窄过道中训练。然而另一位广州弓友林孟熙却劝告他,要想有所精进,就必须适应各种环境,以“乱中取静”来锻炼自己。“你这样,客观是给自己造成了一个容易射中的环境。”他告诉皇甫江,“两边的墙,实际上是帮助了你集中视线,摒弃了外来干扰,长期待在一个你觉得熟悉、舒适的环境里,成绩是很难提高的。”

皇甫江于是选择了去战歌射箭馆训练。“战歌”算是广州生意最好、设备最讲究的射箭馆,位于海珠区体育馆四楼。周六下午,这里的十几条箭道已经挤满了提前预订的弓箭爱好者们,老板杨江以前也是职业运动员,他说自己算是“阴错阳差之间”创办了“战歌”:“当时就那么300多平方米的地方,任何一项常规运动也施展不开,就只有射箭了,当时也没想到赚钱,就是希望能给广州的弓道爱好者一个聚会的地方。”——“战歌”的价格非常亲民,一组箭20支,20块钱,如果团购是两组箭32块钱。如果弓友自己带设备来,价格就更便宜:55块钱一个小时,30块钱半个小时。

现在,以“战歌”为聚会场所的固定射箭爱好者已经有三四百人之多,还不包括那些被好奇心驱使而来试射的新手和门槛级玩家。有时,教练赖文通忙不过来,杨江也会临时客串一下,给那些初出茅庐的新手讲解指导。杨江示意我拿起了一把磅数最轻、18磅的反曲弓,然后手把手地替我在箭道前摆了一个拉弓的姿势。“你这样的初学者,最大的难关就是力量练习,不要说你老去健身房什么的,楼下健身房那些教练到这里来也拉不开弓。”杨江一边替我调整,一边唠叨着,“不是用你手臂的肌肉,用死劲儿去开弓,那样你用的力越大抖动得越厉害,而是从这两个地方。”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和腰腹核心肌肉群说:“你要用的是一种保持力,两脚与肩同宽,整个人要站成一个稳定的大十字架,不管你脚怎么站,你的弓和箭永远是对着靶子,你的上半身,腰以上身体跟靶子成90度直角,一定要保持这种姿势才能射准。”

对于所有前来“战歌”的新入门弓友,杨江都会推荐他们先学驾驭反曲,理由是,反曲弓射箭,是奥运会项目:“全世界都有标准规范的运动,你学了它以后会把所有射箭的标准了解了,然后你会按照你的兴趣去选择弓种。”

射箭动作中有三要素:靠位,前手,撒放。对于学习弓道的新手来说,搭好一个正确的标准姿势“架子”,是最重要的一步。早在明代崇祯年间,高颖编著的《武经射学正宗》中,就有“以身使臂,臂使指,则弓与手,相通为一体”的教导,并强调了正确施射姿势与良好习惯的重要性:“持有弓矢审固,则射中也。”意即开弓时,以目视,自箭杆至箭镞,以一条直线延伸至标靶,即可轻松中靶,反之,“无法之射,越趋越远,白首而无成”。

新人开弓起手,首先必须要“忘掉”瞄准。杨江告诉我们,很多弓友习惯性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死盯着标准镜去套靶,结果是越瞄越不准,因为射箭和枪械设计不一样,它机械性的成分太少,所以首先要做到的是通过多次反复训练,让人本身的肌肉对于正确的姿势有了机械记忆性,之后才能谈到瞄准,进而射准,姿势上几厘米毫米的差别,会随着肌肉的传导增大,最终导致“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局面。曾经入选国家射箭队、荣获两次全国反曲弓男子组冠军的施家锋回忆说,2004年,他从武汉体育学院被选入射箭队,刚开始接触射箭就学习基本功,每天就是一个单调的、不断重复的动作,就是射箭的姿势、架子。“每天做一个钟头,两个肩举起来,靠位、放箭。认真的话一天要重复500次到600次,因为那时候刚练习属于业余阶段,时间有限,一天多的时候练两个小时,这个过程持续了3个月,没有摸过任何的弓,就是徒手练姿势。”

在一个天气多云闷热的上午,我们来到了广州郊区黄村奥林匹克体育中心射箭场。皇甫江、高进、施家锋和几名当地资深射箭爱好者组成的广东传统弓射箭队,按前几天的约定,在这里集合,进行统一训练,备战即将到来的“阿利杯”。在这支“非专业”代表队中,集中了广东省传统弓箭爱好者中的高手,随着一轮轮试射,靶位由30米逐渐推远,最远达到百米之遥,虽然射箭比赛道上有拱廊遮阳,但每个人很快都大汗淋漓,摆放在椅子上,堆积如小山的矿泉水以惊人的速度在减少。

虽然“阿利杯”等传统比赛要求选手们必须选用竹木箭,但皇甫江和高进,以及其他队友在训练中依旧在使用碳素和铝制箭。高进向我们解释说,由于碳铝箭价格相对低廉,比较耐用,品质也有保证,所以在训练“上量”的情况下,一般还得用,直到比赛日期临近的最后几天,再用竹木箭“突击”一下,找感觉。“广东天气不好,又闷又潮,竹木箭的保存是个大问题,容易变弯,受潮加重,有时还会出危险,比如箭离弦的一刹那,就爆掉、断掉了。”

“阿利杯”和其他近年迅速涌现的民间传统弓箭赛事一样,其赛制尚在完善之中,规则和赛程则是中国古代文献中关于“射礼”、武科举考试以及现代舶来的职业体育赛制的杂糅,首先是距离射,从30米开始,每个距离12箭,分为两轮,每轮6箭;然后是速射比赛,40秒要射完15支箭。“我们这届新增了一个项目比赛,要参考以前朝代,比如明清时武状元的考试方式,就是70米距离上,打一个稻草人。分为乡试、殿试等等几轮。”高进说,“第一轮5支箭,必须上靶一根,第二轮上两根,第三轮上3根,射不中的就淘汰。最后一轮入围的人先比赛拉硬功,谁的磅数大谁就是状元,既考你精度又考你力量。以前古代是150步,可是我们很难有这样的赛道和场地,就只能结合比赛场地因地制宜了。”

最终,靶子被推到了距离100米以外的地方。“传统弓,100米以上,就得估算抛物线了,纯粹靠手感和练习积累经验。”皇甫江一边和队友们将一支支碳铝箭从靶子上逐一拔下,一边告诉我们,“这一轮过后,还得再来一遍,一般全国高水平选手36箭的成绩都在200环以上,但我们要打140箭的比赛,如果体力跟不上,接下来的成绩就会急剧下降,要保持每天200箭以上的练习,差不多要翻倍才能保持你体力的稳定。”

对于皇甫江和其他传统弓步射爱好者来说,日常练习已经非常辛苦,然而对于深圳弓友李杰来说,自己的爱好不但“烧钱”,而且复杂程度也比单纯的步射固定靶高。作为国内为数不多的传统骑射爱好者,曾经拿过2014年全国骑射精英邀请赛冠军的李杰说自己从小就爱好传统文化,对那种“幽并重骑射,少年好驰逐。毡带佩双鞬,象弧插雕服”的骑射体验心驰神往。终于,在2012年,知名匈牙利骑射大师卡萨来到中国访问、推广,在惠州一所高端马场进行了骑射表演,令李杰和其他弓友热血澎湃的是,卡萨在表演完毕后做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演,声称自己终于来到了骑射技术的故乡。“感动之余,也觉得有点失落,因为我们都不知道骑射是什么东西,只是在小说、电影里看到的一些很可笑的模仿动作。”李杰告诉我们,“所以这个东西比较触动我,那次参加活动之后我就跟着深圳一些骑马爱好者里面喜欢射箭的朋友一起决定做一个推广,结合北京,向他们学习一下,弄了一个‘深圳骑射联盟,慢慢地自己研究揣摩起来。”

骑射,最重要的基本配置,是培养一匹合格的骑射马,因为和普通的速度赛马或者盛装舞步不同,骑射马要克服骑士引弓拉弦时弓对于自己的影响:“在骑射中,射手常常是双手离开缰绳的,这时就要求坐骑不能惊,它的胆子要特别大,而且它的步伐要稳定,不会闪,不会急停。”李杰对我们解释说,辨别方法很简单,在马前突然击掌,如果一匹坐骑因惊吓而迅速跑开,不再回到骑手身边,那么它就不是一匹合格的骑射马。接下来,就是对未来的骑射坐骑进行脱敏训练,让它逐渐熟悉弓弦的响声与箭矢的接触——最快可能只需要两个小时,完全定性则需要花费一个半月左右。“我们出箭的时候很有可能伤到马,它误认为你要去打它,它很可能就会改变自己的节奏。我们要让它知道箭不是鞭,我们用箭头箭尾温柔地触摸马身,让它知道这个东西对它是没有伤害的,接着再让它踩气球、塑料泡泡包装,培养它适应随时可能发出的各种声响。”

骑射,并非是单纯驭马与弓术的简单叠加,而是有一套特殊的规则,包括骑术、射技与协同训练方法。“骑射。实际上是一种意识射,时机稍纵即逝,没有靠位、瞄准,所以要打好速射的基础。”李杰打开自己的手机,展示了一段自己在箭馆中的速射练习视频,他在不到一分钟时间内,能够迅速射出十几箭,动作规整近乎机械,并且几乎都能命中10米外的小型靶。他告诉我们,必须拥有基础步射训练的基础上,你才能逐渐上马、试射。

传道与解惑——内藤敬的中国生涯

“射箭,必然要在准头上较劲,然而归根结底,它也是一种人内心跟自我的竞技,最终是要通过射箭这个载体,完成对自我的洗练和升华。”皇甫江在完成了一组骑马机上的模拟近距离骑射后对我们说。去年,在东京,皇甫江如获至宝地淘到了三支日本古董箭和一部“箙”——“这个字在中国已经没有人用了,古文汉字中专指盛箭的箭筒。”皇甫江对我们解释说。在东京,他还特地拜会了日本皇室御用和弓制作室柴田家第二十二代传人柴田勘十郎等弓道名人。

“弓道源自中国的射礼,大约春秋战国时期,射礼属六艺之一,是文人必修的一门课程。大约唐时传到日本,进一步就发展成了弓道。”——每当新学期,弓道课首次开讲,81岁的内藤敬都会拿出一本中文版的《礼记》,庄重地翻到“射义”一章,然后面对珠海北师大分校前来选修弓道公开课的中国学生,用生涩的中文夹杂着日语说出这一段话作为开场白。在中国古代传统中,射礼,被称为“立德正己”之礼,而射技被放在了第二位,道德居于首位。

珠海北师大分校弓道社的内藤敬先生在为学员示范正确的持弓姿势

通过高进的引荐,我们从广州出发,乘坐两个小时的高铁,来到了毗邻澳门的珠海。珠海北师大分校弓道社,就坐落在校园深处通往山坡上行的一条马路旁,是一间五六十平方米的平房以及附属的日式半露天射箭靶场,木质地板被擦得一尘不染,正中间是三具放置着传统圆筒状稻草靶“穗卷”的架子,室内的一角是放置着十几把和弓的弓架,墙壁上高挂着两块牌匾,题词分别是“仁者如射”,“知恩报恩”。还有一个小书架,放着中文与日文弓道教学图书和“四书”等中国传统经典,以及川端康成、夏目漱石等日本近代文学大家的作品集。

当我们赶到时,正值内藤敬先生的弓道选修课即将开始。已经81岁、须发皆白的内藤穿着黑白两色的日本传统弓道服装端坐在椅子上,连脚上的白色足袋也是一尘不染。所有前来上课的学生都必须在门口玄关处脱下鞋子,然后进入房间,向他鞠躬问好,然后以盘膝姿势在地板上按顺序坐下。下午15点半,课程准时开始。“哎,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你。是新来的,还是替人来的?麻烦你告诉他,再这样就不能通过了。”内藤敬环视了一下到场的二三十名学员,和蔼但毫不客气地把几名来代课的生面孔请了出去。

第一项训练科目,是跪坐,长达一分钟,内藤特意向大家解释说,这样的目的是培养修行者的耐力与定力,达到内心平静。“如果你下了课,上楼梯上到四五层楼的时候感觉腰膝酸痛,啊呀啊呀地喊起来,说明这就是训练的作用。”

由于这是开学以来最初的几节课,弓道课学员们还不能直接拿起和弓,而是男女分组,手持橡皮筋徒手练习举弓姿势与拉力练习。“记住,两脚之间的距离,是身高的一半,足尖外撇的角度,与你肩膀的直线延长部分,呈60度,拉弓弦的手,要与喉结平齐,距离大约一拳,右眼的目光可以通过左臂肘部的延长线看到目标。”弓道社社员、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宋宇宸用中文,逐一将内藤敬的教导翻译成中文,传达给大家。“引弓的时候,要记住,推拉一起。”内藤一边逐一纠正学员的姿势,一边大声说,“发力要从你的身体中心发力,臀部要夹紧,左右手平行,与身体垂直线成45度角,拉弓的时间至少要维持5秒,放弦后,保持你的姿势,至少3秒。”

这3秒钟,在日本弓道中被称为“残心(身)”。日本弓道将一次射箭分为八个步骤即:“足踏”(站立)、“造胴”(摆正姿势)、“弓构”(备弓)、“打起”(起弓)、“引分”(拉弓)、“会”(箭瞄准标靶)、“离弓”(放箭)、“残心”(放弦后保持姿势)。“残心,标志着射箭者的精神随着箭矢一起发出,并超越后者向着更远的无限飞去。”

珠海北师大分校弓道社学员李荣亘在进行开弓训练

“会”和“离弦之箭”是一体的,也就是佛教中所谓的“‘会者定离,是拉满弓且力量合一的状态,射箭者身心合一”。全日本弓道联盟范士、小笠原流第30代本家小笠原清信在《弓道》一书中这样写道。而内藤敬本人,也是小笠原流弓道五段范士,他说:“为什么要在中国为年轻人教授弓道?是希望在这个弓道源流之地,复活礼的精神。西方的射箭是基于规则的对战性质运动,而东方的弓道,则是与自己的战斗。”

在学员们训练的间隙,内藤敬亲自戴上手套为我们示范和弓的正确持弓手法。年过八十的他,依旧能轻松拉开高达2.1米、磅数达到80的和弓。弓道社二年级社员、财务管理专业的李荣亘在一旁为我们翻译说,持弓左手的“天纹筋”一定要贴近弓身的左端,除食指外的中指,无名指与小指要用力地并在一起,握在弓身的内侧,拇指要贴在中指的第二关节,但三指与弓身之间必须留有空隙,理论上是刚好能够容纳插一根箭。拉弓时,是用虎口的力量用力去“顶”弓,拉弦的右手,则以虎口和大拇指根部扣住弓弦,食指轻轻搭在大拇指之上,中指第一关节轻轻抵住大拇指尖,放箭时轻轻松开手指“好像随意打一个响指一样”。

“继续练习5分钟,皮筋打在手上也许会疼,但这是修行的一部分,请诸君忍耐吧!”在布置完学生自由练习的内容后,内藤会靠在椅子上,酣然入睡片刻,然而一到需要自己亲自指导的环节,他就会精神抖擞,手舞足蹈,有时急切到等不及担任翻译的弓道社学员将自己的话讲完,就直接连比画带日语地继续说下去。

1996年,以札幌第一高校英语老师兼弓道部指导身份退休的内藤敬,来到天津体育学院担任客座教授,创立了“求实”弓道馆,到了2006年,他又来到珠海北师大分校,建立了自己的第二所弓道馆,名为“求真”。内藤告诉我们,直到4年前,自己这个“客座教授”没有一分钱薪水,访日交流的费用,弓道用具的购买也是由自己承担。“从2011年开始,这里(北师大珠海分校)开始为我支付每月7500元人民币的工资,大概相当于12万日元,这在中国已经算不错的收入了。”内藤打趣说,现在自己吃饭也可以理直气壮地支付了,因为以往和弓道社社员聚餐时,学生们总是客气,说“先生不用出自己那一份啦”。

内藤的这一门弓道选修课,在校内算是鼎鼎大名,在珠海北师大分校的论坛和贴吧里,相关帖子和讨论随处可见:“内藤老先生太萌了,也很严格,迟到缺课是肯定不行的,但是期末给分好像是更凭态度,考试时我一箭也没中靶,居然也得了80分以上,哈哈。”已经在内藤指导下研习了两年的李荣亘回忆说,自己本来性格过分活泼好动,正是在这期间,逐渐学会了以“静”的态度来审视自己和周围的一切,并且模仿这位来自异国的导师,加强了各方面的自我约束。“坚持下来的人非常少,每学期都是200多人报名,看个热闹、新鲜,几堂课过后就只剩下十几个了。”内藤告诉我们,自己每天的生活非常规律,凌晨4点半起床,6点开始监督弓道社的学员们进行早间训练,然后回家用早餐、读书、浏览新闻,午饭后稍微休息下,下午15点半继续执教自己的弓道全校选修课。

“弓道馆的口号是,一射一生,就是把每一支射出去的箭都当作一条生命。我们在射出每一支箭后,都要自我反省,弓道最终的意义何在,就是每一个人都要力图找到自己的幸福所在,进而找到整个社会正常运行的关键。”弓道课结束后,内藤监督值日生做完了所有清洁打扫工作,然后庄重地跪坐在地板上,将换下的射箭制服和足袋慢慢仔细叠放完毕,再把它们用一块整洁的印花蓝布包好,裹成一个小小的包袱挽在手上,缓缓走出门去。背影虽然佝偻缓慢,但却像一张拉满的弓,劲气十足,让人肃然起敬。

(实习生张兰英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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