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晓琳
夜已经很深了,睡不着,她又起床看了回堂屋里的龙凤烛,跳跃着,也没燃偏,吉利。
门口的大红灯笼仍然亮着,60瓦的灯泡,费点电就费点吧,媳妇都进屋了,都要抱孙子了,多大的喜事,可不得铺张浪费些,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屋外也是亮堂堂的,还有两桌打牌的没有散去。她又添了回茶水,散了香烟。牌桌上的李光头拿她打趣:就在这陪我打牌算了,儿子是洞房,你是空房,多心慌啊。她顺手拍了他一下脑袋瓜,你心慌了不是,那明儿你儿子的洞房你抢着进吧,不值钱的嘴,就该撕烂算了。李光头摸了摸脑袋,不生气,一脸的笑。可他一旁候着的女人不乐意了,扁了扁嘴,斜着眼睛说,周嫂,你也别强,媳妇都进屋了,有你的好日子过。不用急,天一亮你就知道儿子给你找了个什么角色。女人的鼻子里像冒着烟,幸灾乐祸的样儿。她心虚了,嘴上没敢再争。
媳妇是儿子相中的,带回家过一次,小眉小眼的样,话也不多。炒菜时她故意放了很多盐,媳妇吃了两筷子菜,皱了皱眉,啥也没说,倒了半碗米汤往里拌,吃了个精光。她不喜欢,这孩子心是往里收的,针尖都能藏得住。东一街的女人哪个不是敞着的,有啥说啥,再急再气一阵风就过了,怕的就是人揣着,捉摸不透。
她叹了口气,准备往屋里走。
周姐,好好睡啊,你还得早起呢,该准备的准备好了,可别像王嫂出了乱子,让媳妇都跑到头顶上去了。女人乘胜追击,又给了她一棒。
你别替我操心,今晚你最好就在这守着,看你家光头敢往哪跑。她回头把女人剜了一眼。
回到屋里,她哪还有睡意,有女人的地方就不会太平,李光头的女人也就是明枪明炮,只有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住到一个屋檐下才会时刻提防、相互较量,只有婆媳才明白这世上还有永远离心离德却又不得不朝夕相伴的关系。
嫁到东一街时,她还不到十八岁。父母走得早,嫂子一嫁过来就让她退了学,四处托人给她说亲,也没钱给她办嫁妆,就像站在集市里叫卖一头带有残疾的牲口,坦诚公布自己的缺陷,逮到有意的主顾,迫切地就想贱卖处理。婆婆是个寡妇,苦着个脸,病怏怏的,整天坐在炉边守着一罐浓黑的药汤。屋子里弥漫着中药的苦涩,长年累月,像是已经生根发芽。婚后第一天,坐在香火下,婆婆端着碗吞了一口药汤,眉头深锁,一字一顿地跟她说,以后周家家里家外可就交给你了。说话间婆婆的眼睛落在药汤里,看不到表情,屋子里的苦涩牵藤延蔓,一点一点地爬过来,她全身受缚,感觉所有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快要窒息了。带着赴汤蹈火的决绝她郑重地点了头,叫了声“妈”。婆婆端坐在那里,没有给她小城传统里的改口礼,大概是觉得眼前这个只能以嫁人为出路,毫无身价的女人不值得。她有些屈辱,看见那个病怏怏的女人漫不经心地端起碗,然后专注地喝着药汤,吞咽声既响又拖得长。
娶她进屋,婆婆就交付了养家糊口的重任,先天残疾的牲口理应加倍劳作,来回报主顾的接纳。有时候她会觉得绝望,一个人打点着养家的小本生意,还要没完没了地操持家务。稍有差池,便听到那药碗重重地落在桌上,药汤四溅,她不敢回头,背脊直冒寒气。
其实婆婆到死也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怪不得她老人家。她有时候在想,她一直在对抗的也许只是那一碗药汤。
当然,现在回头看,便会觉得自己可笑,她是寻着依靠而来,却事与愿违被人当作了依靠。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是女人在婚姻里消耗磨损自己,最后获得的一种补偿。这一点婆婆显然早已悟透,于是婆婆才漫不经心地享受着婚姻的最后时光,目睹着另一个女人开始被婚姻消耗和蹉跎。而如今,数小时后她也将晋升为婆婆,心里不由地生出一些快意。
对于做婆婆的第一天,她早有了精细的打算。
天一亮,她就将坐在香火下,让列祖列宗都看着,堂屋那头的新房里刚刚才成为女人的小媳妇会送来一床新被,然后跪在地上给她敬茶。茶举过头顶,茶香缭绕,但她不能急着端过来,她得板直了腰一言不发地坐着。她得等到小媳妇微微抬起头,脸成桃色,额上有细微汗珠,庄重而羞涩地喊声“妈”,这时,才缓缓地去接过茶,也不能直接喝,得朝桌上放放,做了婆婆就得有婆婆的姿态、婆婆的威严。媳妇仍然跪着,像个罪人在等候发落,抢了她小半辈子劳动成果的女人可不是罪人吗?可是,不,要知道在面对周家的列祖列宗时,她们其实是平等的,她们将来在香火熏着的牌位上都叫周氏,她们所承担的责任都是传宗接代,她只是比她早到些,理所当然地接受她应该有的恭敬,然后以经验为支撑树立威严,施以引导和关爱。这是她希望的理想状态,不苛求亲如母女,但要彼此尊重,和谐共处。当然这是后话了,无论如何跟小媳妇都已建立了被世人认定的婆媳关系,她必须得为媳妇的一声“妈”拿出一定数额的改口礼,这会成为东一街一段时间内的谈资,但只是一段时间,她不满足,她要让列祖列宗给她作证,她不欠周家任何东西,更没有因为自己未曾得到就亏待媳妇,她要给媳妇的“改口礼”是一个手镯,黄金实心的,跟小手指一样粗,缠着龙凤,金灿灿的,十年、二十年后它还可以招摇显摆,展示她作为婆婆的仁厚、大方。她一边想,一边摸着荷包里用红布包裹着的手镯有些得意地笑。
她不敢忘记婆婆当年对她的轻视,二十多年来,她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躯,生儿子时自己剪的脐带、婆婆是她送的终,那短命的人也是她埋下地的。三十岁就开始守寡,一个人撑顶门户,带大孩子,在东一街她比任何一个女人都值得被另一个叫作媳妇的女人去尊重。
一夜无眠,好容易熬到天亮,她又起身,梳洗,穿戴。堂屋那一头的新房里的动静终于在持续两日的热情、亢奋后变得疲软,连门上大红的喜字也收敛起来,低眉顺目的样。她故意走到门前咳嗽了两声,新房里仍未激起任何声响。走到屋外,打牌的都已散去,一条街又露出了办酒席的模样,靠墙的案板上残留着菜叶,临时砌的土灶上坐着蒸笼,大铝锅里的碗盘一夜交心,贴心贴肺,正难分难舍,方桌子、长条凳们被打牌、聊天的人搬得横七竖八,有几个情投意合的正相约着合围聊天。时间是不早了,一条街的人得吃饭,得吃这场婚礼最后的帮忙席,长期的分工合作,大家会自觉履行自己的职责,最多半个时辰,这条街就会热闹起来。可是,大伙来之前,新媳妇还腻在床上,未曾敬茶改口,这像话吗?
她心里有些不快,觉得包里的那根金手镯硌手。想了想,还是去拍了门,眼睛是懒得看那大红喜字的,她替媳妇害臊,贪恋男人也不能是在这个时候呀,再说她娘家没人教她进门后的第一天得早起,抱被、敬茶、改口吗?或者,这就是她娘家教的下马威,欺负她一个没前家、没后家的寡妇。又或者,媳妇早已知晓她当年遭受过婆婆的轻视,暗暗不屑。想着,她开始心虚,生怕流露出自己内心的软弱,故作镇定地,狠狠地拍了下门,里面传出的声音是暧昧的、滚烫的……
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对着镜子仔细检查了一遍。她确定媳妇跟她已经开始了一场秘而不宣的战斗,媳妇身后有兄妹、有父母,她是单枪匹马,此刻跟她血脉相连的儿子在对方的温柔乡里,已沦陷、归顺、臣服,甚至有一天还会跟她反目。这不是没有可能,王嫂就是个例子,王嫂娶媳妇那天,媳妇给她送来的被子是嫁妆里最次的,薄薄的,不超过四斤棉花,被面也不是缎的。站着敬的茶,叫声妈,脸别到了一边,声音细得跟蚊虫一样。王嫂至今说起都一脸的恨意,她不是恨媳妇,她恨自己,她告诫东一街所有生了儿子将来要做婆婆的女人,媳妇进门的第一天,一定不能有闪失,不能让媳妇小瞧。王嫂的闪失是出在着急上,那天,她起了个大早,新媳妇迟迟没起床,她着急,又不好意思敲门,就转到窗户边想贴着听听动静,谁想窗户没闩,王嫂的头直接把窗户给顶开了。被窝里的两人如惊弓之鸟,一个劲地乱扑腾,她吓得没敢看,但她捂着脸逃的样子却让儿子媳妇看了个清清楚楚。媳妇后来出洞房时,不是含着羞,而是一脸的鄙夷,她慢吞吞地把四斤重的薄被递过来,也不急着去敬茶,而是从上到下地对王嫂打量。因为着急,王嫂的裤腿一高一低,袜子一深一浅,鞋帮子也没提好,当然这搁在平时没人会笑话她,住在东一街里的女人能有多讲究?但这落到了新媳妇眼里,就成了唇边一抹轻蔑的微笑,成了狼狈、猥琐,成了日后的不屑和嘲弄,儿子也不拿正眼看她,在旁人偶尔无聊的取笑中,眼里尽是厌恶和悔恨。
她心里打了个寒颤,又看了看镜子里的女人,蓝底暗花的夹衣,黑长裤,黑皮鞋,干净、齐整。想了想,又把裤腿提了提,确定了袜子的统一。她绝不允许因为一时疏忽让对方不战而胜。
门总算是开了。媳妇穿了件粉色的开衫和牛仔裤,趿着拖鞋,盘着的头发散开了,卷曲、蓬松,没了头一晚上身着大红嫁衣的光彩照人,但却更女人了。女孩的身体是紧张的,绷了一根弦,做了女人,弦被抽走,就成了块甜蜜、松软的面包,一个夜晚的发酵、膨胀、高温,此刻全身所有的细胞都大大地张着,媳妇由内而外的松软和那种欢爱后残存的气息唤醒了她身体的记忆,令她厌恶、羞耻。这种气息浓郁、魅惑,甚至还充满了敌意,它蔓延到儿子身上,强调着一个整体,在这个屋檐下对她步步紧逼。
整个人开始戒备,她想与一个之前毫无相关,之后可能鸠占鹊巢的女人在同一屋檐下和谐共处,这本来就是自欺欺人。她用挑剔的眼光看了看媳妇手里抱着的被子,应该是八斤的,柔软、厚实,五彩缎面里包裹着阳光的味道,她整个身子仿佛又松懈了些,下意识地摸了摸包里的那根金手镯。儿子紧跟在媳妇身后,含着笑,那笑被媳妇身子牵着,藏着贪婪的秘密。她依旧不动声色,接过被子看也没看就放进了柜子里。转身坐到香火下,儿子还是一脸笑意紧跟在媳妇身后,只是手里多了一盏茶。媳妇看着地上空无一物,有些犹豫地回头看了看她男人。那个男人多么陌生啊,怎么会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孩子呢,粗大的喉节、茁壮的胡须,眉眼里却又全是柔情蜜意。就别跪了,地上凉又硌得慌。这话里没有主语,是说给两个女人听的,带着一种温柔的强硬不容商量。她心里一阵凉,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心里骂了声卖了心的狗崽子。媳妇从她男人手里接过茶,端到她跟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妈”,浅浅的、淡淡的,连羞涩也没有。她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不知道这个仪式怎么能变得这么敷衍,她没有任何闪失,任何破绽,在列祖列宗面前也一贯贤良淑德,她甚至还用了半辈子的积蓄换了根金手镯,来匹配应该有的庄重和严肃,来奠定她应该得到的尊重和爱戴。然而,儿子的一句话就轻易地改变了局势,一场隐形的战斗明显地决出了胜负,她败得还不如王嫂,虽然都败在了意外,但王嫂的意外是麻痹、是大意,而她的意外是儿子对二十年相依为命操之过急的背叛。她有些痛心、沉默着。茶最终被媳妇放到了桌上,杯盖抖了几下,落下几个杂乱的音符,那声音像当年婆婆视若无睹地喝着药汤,让人觉得很无力,想要逃避,她把那根金手镯丢到桌上,起身出了门。
土灶里已冒着烟,汉子们正守在一旁喝早酒,偶尔回头和案板上切菜的女人搭几句话,有几个小孩还未完全醒来,坐在家门槛上淌着鼻涕、发呆出神,东一街弥漫着烟火气,日子仿佛是从地上长出来一样自然。但她却觉得无比虚无,好像所有的记忆都被人偷走,媳妇和儿子身上不分彼此的气息露着寒光,带着兵刃之气,而婆婆似乎躲在暗角,仍然吞咽着无穷无尽的药汤,她无路可退,耷拉着脑袋坐在长条凳上发呆。案板上的几个女人用刀背敲着案板:哟,周嫂,媳妇进门了,眼看着事情也完了,就不来端茶倒水,陪大家摆摆龙门阵呢。她压了压一腹的心事,拖着板凳围过来,水正烧着呢,一会儿就给大家泡茶啊。周嫂,蔫巴屁臭的,不会是做婆婆第一天就被媳妇欺负了吧。昨晚我可是见你媳妇把你儿子拉到一边抢先进的洞房,是个厉害角色哦。女人们七嘴八舌,她倒是听出了一个信息,媳妇是有心思的,亲家母也一定交代过,谁抢先进了洞房谁以后就能当家作主。这不是夫妻二人的协商,是小城里旧时留传下来的家长密码,是一些婚姻并不成功的老夫妻给新夫妻毫无科学依据的当家指南。她心里觉得好笑,东一街里的女人哪个在家不是拿主意拍板钉钉的,可正好乐得男人们坐茶馆、打纸牌,自己却忙里忙外操碎了心。女人有时真是傻,干嘛想着要去当家呢,旧时还有句话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找个男人是用来靠的,可不是拿来养的。道理她比谁都懂,可她没那福气,短命的人说走就走,她只能靠自己。
王嫂住在东一街的街头,拿着条围裙正往这边赶,身后还拖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案板上的女人们一下子又找到了话题。喏,瞧见没,王嫂这辈子可算完了,做了婆婆还跟个丫环一样。可不是吗?她媳妇在家可没给过她好脸色,谁让她当初去墙根听人家洞房,不羞啊。以前还真是没看出来,她就是个老不正经的。大家越说越难听,她抢过一把菜刀用刀背用力敲了一下案板,烂谷子的事,还嚼舌根,谁敢保证有不被媳妇收拾的那天。菜刀最后咣的一声丢在案板上,大家的眼光都聚了过来,李光头的女人也把手里的菜刀一扔,哎呀,周姐,都发脾气了,今天早上不会是没喝到茶吧?女人一脸的尖刻。她方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露了怯,家丑不可外扬,一肚子的火怎么也得捂住了。可不要乱说,新媳妇长得文文气气的,一看就懂规矩。王嫂走过来刚好听见女人的话,在一旁帮腔。哼,规矩,规矩也是可以改的,王嫂你那四斤重的被子盖着不冷啊。女人头也不抬,把话往绝处赶。案板上其他几个女人掩面偷笑,想拔刀相助的王嫂也不掂量掂量,一个彻头彻尾失败的婆婆,还敢对别人家的新媳妇评头论足?王嫂引火上身,倒是让人暂时忘了她的尴尬。她提了个水壶悄悄离开。
王嫂也跟了过来,眼眶有点红。我这是犯的啥错呀,一辈子都要被人嘲笑。她心里也堵,媳妇是站着敬的茶,她还给了人家一根省吃俭用换来的金手镯,就像被人扇了一耳光,你还跟人道谢,真是贱。她觉得自己可笑得很,哪怕换了角色,好像也无力改变自己受辱的命运。王嫂坐到对面,带着恨意如祥林嫂般没完没了地又说起当初的着急、大意,陈词滥调,像个无聊、愚蠢、可怜的复读机。
东一街的人们很快就各就其位了,团结、协作,米进了甑子,扣碗也进了蒸笼,菜也下了锅。虽然不比头一天热闹,但更加有序,更加亲密,真正像一家人的欢聚。大伙把饭菜端上桌,把酒满上,新媳妇还未出来,男人们就又开始说俏皮话了:周姐,昨天是给小夫妻打个广告,今天才是你家媳妇成为东一街新成员的入伙酒,赶紧叫她出来,跟我们喝酒,摆摆龙门阵。女人们也起哄:周姐,做了婆婆学厉害了,真要像从前让媳妇饿上三天啊?你可得把人家当女儿看待才行呢。大伙说得都是玩笑话,她可一点也乐不起来,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扬眉吐气这是在从前,受气媳妇的年月早成老黄历了。
媳妇闻声出来,脸上没施粉黛,白白净净、瘦瘦弱弱的,手腕上的金手镯若隐若现。她心里一阵悔意,不敢看,那金灿灿的手镯可不就是她自取其辱的证物吗?
哟,新媳妇来了呀,到这边来坐,我可是一早就给留好了位置,想跟着你沾沾喜气呢。李光头的女人热情地把媳妇拉了过去。她挨着王嫂坐的另一桌,眼见着李光头的女人不怀好意,心想,倒是正好看看人家那针尖要往哪扎,看看媳妇又如何去藏。
她隔岸观火。李光头的女人说,是叫桂珍吧。媳妇含笑点头。结婚可是件累人的事,今早怕是让你婆婆叫起床的吧。女人装作不经意地问。媳妇也没急着答,起身用自己还未动过的筷子给大家夹菜,大家可要多吃点,米是我婆婆半夜起来泡着的,这盐菜也是她半年前腌好的,今一大早我从罐子里取出来的时候闻着可香了。说着,给女人碗里拨了半碗的盐菜,女人吃了几口,咸得发苦,连喝了两碗米汤。她看着,觉得又好笑又解气。女人又问:昨天看你的嫁妆,十二床被子,漂漂亮亮的,家世好哦,不过,我周姐家可啥也不缺,送她床厚被还嫌占地呢。媳妇夹了筷子菜,细嚼慢咽,我婆婆的柜子大,早上给她送了床八斤的被子,过后想着这天还没冷,又抱了床四斤的被子放到她床上,现在用,正好。她心一惊,不知真假,但听着觉得舒心。媳妇四两拨千斤般说得那女人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发现了媳妇的手镯,唉哟,这是你婆婆今早给的改口礼吧,太好看了,周姐就是大方,殷实户哦,旁边的几个女人也跟着大声惊叹。媳妇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轻描淡写:确实是好看,可就是戴在手上太沉了,做事不太方便。明明在显摆却又是收敛的、谦和的。她在这头装作没听见,继续埋头吃饭,心里却乐滋滋的,不由地把背脊挺直,把当年所有的委屈都释放出来,她仿佛看见婆婆端着药碗正从记忆里慢慢消失。
午饭后,那些做了媳妇、当了婆婆的女人们安然地收拾着酒席的残局,精心准备的食物,最后成了残汤剩水,倒进了泔水桶。大家也都还在说笑,但没人再聊起那根金手镯。她有些失落,黯然地回到自己的屋子,特意看了一下床上,果真有一床崭新的薄被,暗红色,像在暗角突然蹿上来一个结实的拥抱。
晚上,第一顿三人晚餐,媳妇炒的菜,她夹一口放进嘴里,盐刚好。再看看媳妇,还是细眉细眼,少言寡语的样,全然不见跟李光头女人斗智斗勇时的机灵,好像当过了新娘,越过了一个人生巅峰,又回到了家常女子的模样。悬了一天的心终于安放下来,她和媳妇完成了对一个男人的交接,耗尽她半生积蓄的金手镯惊艳出场,然而婆婆再不可能看到,它只是成为一场婚姻对一个女人开始消耗的见证。夹菜间,她突然发现媳妇的手腕上是空的,她问,手镯呢?媳妇神情淡然,轻声道:收起来了,我给我儿媳妇留着作改口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