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是爱

2015-04-23 07:43郭耳
山花 2015年4期
关键词:三妹母亲

郭耳

还是小女孩时,米香就曾睡在菜园的这间小屋里。

米香记得看园时常常听着鸟叫就睡着了,清滑的口水淌在枕头上。人生易老,如今为人妻母,每次走娘家都忍不住来菜园走走,让脚踩踩这松软的泥土,品味一下那充满干草味的岁月。

小屋后是河,夏天在河里洗衣裳,光着脚丫,泡在流淌的清水里,小鱼就围上来啄脚肉。也有半透明的虾米,头上伸着两根胡须,往趾缝里钻,像蚂蚁爬,痒得想笑想跑,又不得不把脚丫伸进沙子埋藏起来。偶尔的蛙鸣,叫人一颤,如在梦里。到夜里,月亮挂在西天,跟着母亲或嫂子们来洗澡,全身泡在水里,那水像丝线在皮肤上滑来滑去。那是些怎样的身体啊!像一条条大风形成的雪脊,那一对对乳坚挺而向前,满如硬瓜。让她困惑的是,她们的脸为什么那么糙,那么黑!当弄明白人间还有城乡之差后,已委屈着长大了。如今她从母亲松弛的身上看到自己也已是明日黄花,感到了成熟。苦难是生命的真实状态,这状态里应该埋藏着让人惬意的东西,或许跟幸福感有关,它来时让人眼前一亮。

小屋前还搭着一蓬四四方方的葡萄架,成串的葡萄耷拉下来直碰人头,因为酸牙而无人问津。屋西是路,曲里拐弯直通家门,虽隔三四户人家,中间还有座小石山,父母激烈的吵闹声还是不时传来。米香无奈,不知拿什么话来解开老两囗的疙瘩。近年来他们一直在吵,撕破脸皮,揭短,连父亲贪污农田灌溉的“小半口袋钱”的事也大白于天下。母亲穿着白色背心,光着大膀子,露着两条大白胳膊。父亲穿着灰色褂子,脸黑瘦,习惯性地掐腰站着,身上刀削无肉,高大的个头像根打枣竿,两眼夹着痛苦的泪水,让人很不好受。母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抖着曾是七个孩子粮仓的硕大的乳房,跺着脚骂,指着鼻子骂,有时用镢头嗨嗨地捣得满地生烟,乱吼一气:“戳!戳!戳死个小浪妮!”

父亲的嘴唇像咬着发动机那般哆嗦,说不出一二来,脸色姜黄,汗水淋漓,仰天长叹。母亲原先是众所周知的豆腐心,好脾气,从没骂过人。细究,方知是因“大眼灯”。大眼灯是小亮媳妇,按辈分,米香应叫她大姑。母亲嫌父亲把小学校的六间房卖给了大眼灯,才卖六千块,把孩子受教育的场所用来做了交易,这等于明明白白用权力换了女色,用损毁他人前程来满足自已的混账欲望。母亲哭着吐着口水:“这个小浪比,就是拿必换!钻权力的裤裆!呸!”

真难听。米香不相信“拿必换”,女人的事儿远非这么简单。但她有时又相信父亲很有可能跟大眼灯相好,男人么,一个大活人,风平浪静才是怪事!强烈的占有欲使他们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一辈子围着女人打转转,甚至有没有成就感,都跟女人息息相关。父亲是这样的吗?尽管男人感觉最荣耀的事,到女人这里就最恶心。怎样劝慰父母熄火?头几年大眼灯和小亮私奔,自由飞翔,远走他乡,抱着孩子“衣锦归乡”。而大眼灯的长相的确很好看,大辫子耷拉到屁股上,一对大眼睛会说话,细皮嫩肉,胭脂骨红若花开,简直鸟见了都不飞,何况父亲!

她想送母亲一把钥匙,打开心结,不要闹了,不能越活越糟糕。可钥匙在哪儿?她一时想不起来。再说,上面有俩姐,下面有仨妹一弟,说什么好呢?尽管喝过些“墨水” ,可哪有现成话用来开心?搜肠刮肚,懊恼煎熬之余,她想起自己的生活,不也是满满的苦涩。

米香十三岁时“过继”给爷爷,不再跟父母一个锅里摸勺子。奶奶住村西头,父母在村东头。那时的日子像一座桥,某天下午,米香担水正往家走,她父亲那边有个叫郭Q 的小青年从桥那头走来,从她肩上托起担子,担回家,把水倒进瓮里,就涩涩地笑着走了。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他。每想起他,心就有被线牵着的感觉,不是酸,不是咸,也不是甜,不是痒,不是冷,也不是暖,想忘记,他又来,刚想起,他又走,说像一朵云,又似一阵风,心里总有一点跳得快,刚有一点羽毛的轻,却又袭上一点针刺的疼。是与不是间,内心千万难。

郭Q还送过她一回。米香在他家跟三妹玩,快半夜了,月亮亮得叫人不忍睡,她没想到郭Q会拿着手灯送她。虽然照着手灯,她还是踩水里两回。她的鞋进水了,天亮时还凉丝丝的。

那时郭Q穿件杏黄的短袖衫,好看养眼。她有件天蓝色褂子,母亲怕明年小了,做得很大。米香知道褂子大。郭Q肯定能看出来,这让她心里皱皱的不舒坦。不过颜色好,清清纯纯的天蓝色,很轻灵。她成天穿着,跟他三妹趴桌上看画本,纳鞋垫,剥果子。郭Q又不瞎眼,肯定看在眼里了。

她知道大姐小果妮也常到郭Q家来。奇怪,在郭Q家却见不到她,慢慢地发现郭Q和果妮有时在一块,譬如果妮在山半腰牵着牛,他们坐在石头上说话,还吓唬麻雀,笑。先是母亲不悦,让二姐步步跟着她。父亲也不悦,当媒人,给郭Q说媳妇。相两回亲,没成功。郭Q家白屋生贫寒。她却认为钱不钱的无所谓,只要人好看,什么都有了!

大姐是有婆家的人,黑夜去外村看电影,果妮和她对象不看,到野地去。笑得如喝了蜂蜜。一再追问干什么去了。她说坐石头上看月姥娘,什么没干。

米香自从跟了奶奶,算是由头起到脚止地自由了。父母以为她老实,不到有心思的年龄。可她知道自己的心思比山还重。老早几个月前,她去代销点买了一盒友谊牌的圆盒护肤脂,一条印花的花边手绢,还写了一封信。

她想给穿黄T恤衫的那个大男孩。

怎么递到他手呢?一步之遥,却比去天边遥远,愁碎了心。月亮天天有,开始像指甲,像镰刀,像半块饽,终于像个皮球,圆了,缺了,又圆。她最想看月亮,傍晚看,半夜也看,有时坐在天井,一看就是一夜,在哗哗的树叶间像一片落花!她不忍离去,可有时又害怕,身上起鸡皮疙瘩,尤其似阴似雨的秋风起时,月亮凉了,掉进山的肚子,她想哭,她可怜,可是却没人来可怜她!

就在小月如牙的某个晚上,过七月七吧,眼看到了牛郎织女的相会期。她曾试过,在郭Q家掩门墙旁边的老槐树下,她让郭Q猜一个谜语,她说:“一点一横,两眼一瞪。是什么?”郭Q明知谜底,却装三不知。“五的哥。”郭Q的三妹说。米香记得隔着褂子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手在兜里捏着护肤脂,剜一眼多嘴的三妹 。郭Q说,是七的兄弟。她灵机一动,又说还有一个,我来写你手上。她把他的手搁自己手里,一下一下地写。郭Q像小羊那样笑。连写了两次,他仍说感觉不出来。米香只好抖着嘴唇说:“一个小锅岔,炒三个豆粒,崩出来俩。这个东西人人都有,再猜吧!”

像写字那样放他手里是可以的,可是有多少眼睛看?他不接呢?倘不接,我的娘啊!那不活活丢死!怎么再有脸见人?

又一天的晚饭后,白天毒热,晒得石头不敢坐,坐下就烫得屁股生疼。那晚月亮像镰刀,在树叶缝隙像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她在郭Q三妹桌前埋头看火柴烧出的凹陷,摸摸裤兜,护肤脂上黄色的漆都磨掉了,露出了白生生的铁,信纸也破了,边上还连着一点点。她的心思不敢向任何人说,只有惆怅在内心辗转。郭Q三妹则说:“小小孩家愁什么呢?”

不愁么,叹叹气心里舒服些。她说。

郭Q就坐在大门外一块长条石头上,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石头很热,她想脱下褂子给他垫上,凉鞋也行。不时过来走路的人,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正应该这样,看不清是一块遮羞布,能遮住内心的秘密。米香到郭Q身前时,用翘起来的食指,让三件宝“噗嗒一声” ,从兜的边缘滑掉在他脚下。她记得,当时郭Q还用大人的口气说:

“走呀,小米香。”

“俺走,皮球三叔!”

此后身后着火似的回了家,躺下,一夜像怀揣小兔,眼睛像涂了油,忐忑难安,撕咬头发。第二天午间,她从河里洗衣回家,大姐正烧锅,二姐下面叶,她站锅门前,二姐就说起了“此事”,说是郭Q三妹捡了一封信,说喜爱他,报答他,还亲爱的皮球三叔什么的:“啧啧,我的天哪!看了让人胳膊上起小米。”二姐抬胳膊说:“瞧,又起了,又起了。”

“哪个妮写的?叫什么?” 大姐说。

“谁写的谁知道,圆珠笔写的。没名。”二姐说。

亲娘啊!幸亏没写自己名字!米香只想一头钻进地下。

晚上,郭Q三妹对米香也说了此事,两只眼睛放着古怪的光,像剥树皮一样看着她。但无论谁说,都没说手绢和护肤脂的事。既然是郭Q三妹最先发现,那么是她捡了手绢和护肤脂吗?此后,一连几年,她难以问寻下落!心仿佛被摘去一半,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她只有严严实实地关闭心的门户,来呵护初涉人世的受伤的稚嫰自尊。

后来米香跟一个胖男孩比翼双飞,做了好几年母亲了,还常被此事牵绊。什么叫哑巴吃黄连?这就是吧!今非昔比,这时很多要说的话,可以有理有据地说出来了。破蛹成蝶,高处看风景,而不至于心跳如捣,伤害和羞辱自己了。成熟感理应是幸福感的一部分,它为什么迟迟不到父亲的心田呢?

郭Q婚后,常年不在家,走向世界,曾像鸟飞到他国土地上寻生活。中间有一回走娘家,终于碰巧见到久违的郭Q,心跳慌慌,她掉着泪水,撕开一个香烟盒,仍用圆珠笔在背面狠狠写下几个字:“郭Q,你也有今天!你过得可好吗?能挣到钱吗?我不走了,夜里留着后门。这回你该理解谜底说的那个字的意义了吧!我实在想跟你说说话!”

郭Q在井边洗背心。她站大门楼侧畔,门楼和天井都有各自家人,她不便说话。郭Q却头也不抬地说,小香来走娘家了。她只嗯一声,她怕惊动什么。稍后她把叠得四四方方的烟盒,一扬手,像树上掉下来一片树叶,飘到他的脚下。

她侧身躲在门楼一侧,分明看到他拾起来,看看,重新折叠,放进衣兜。他留给她一个惆怅的背影。

那时郭Q的家眷在城里,家中只有老母,他完全有时间过来。来不来呢?这让她想起当初“丢”宝贝两个月后的事,正是清风斗云,天凉好个秋的时节,郭Q要出远门,去俄罗斯打工。他已定亲,外村的姑娘。走之前,米香一定要单独见他一面,也在这井边,她望着他的脸坚定地说:“晚上出来一下,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八点,我在井边等你。”郭Q深情地点头说:“好!”

米香在菜园边,踟蹰徘徊,看着郭Q家门。来送行的人三三两两,络绎不绝。他定亲的小对象也来了,头三天就来了,手牵手到处走动,好像专门气人。八点过了,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覆盖了村子,她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梧桐叶上汇聚的大颗水珠,扑嗒扑嗒掉到她头发里、衣服上,褂子很快湿透了,夜风从天上刮来,一阵紧似一阵,像刀刃直往身体里犁。九点了,他没来,只有他老母亲戴着破草帽一趟复一趟从厨房进进出出,烧开水,端面条汤。十点了,她冷得全身发抖,牙咯咯碰响,她想哭,就哭了,眼里浸进雨水,像灌了辣椒水。她摸着揣在怀里的二寸照片,和毛绒绒的一块枕巾,像飞不进林子的受伤的鸟!

十一点多,郭Q才从夜色里走来。他履行了诺言,给了她一张照片,收下了她的礼物。手没摸一下,话没说两句,像陌生人各自回了家。他回家有个小女人,她回家面对的却是凄凉无边的夜。此后她害了一场病,两整天一口饭没吃!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信。

夜里留着后门。她在拿开门栓的门后站到鸡叫三遍,不开灯,翻来覆去地想某个问题,为将要解释当初的想法而激动得浑身筛糠,她就想告诉他:“嗨,那时不懂事,天真!”以此收复自尊,给飘散多年的情感找到安家之所。

然而,郭Q最终没去!尽管只有一墙之隔!

米香给母亲泡了一杯茶,把她拉到葡萄架下坐下,慢条斯理地说:“娘,你见我大大跟大眼灯大姑睡一个被窝里了?”

母亲很着急地说:“我的妮哟,没见。”

米香说:“还是的,没见,凭什么这么骂?”

母亲又气喘喘地: “ 还不明摆着,因为我心里有你大大,闹是喜他!我心里没他,管他怎样去,死就死,活就活,长胳膊拉不住短命人,由他去!”

米香和风细雨地说:“娘啊!这事不能假设。你不是说,人有多大心,就有多大福吗!你也放宽了想,人有七情六欲,这七情里面夫妻情只是一种,还有六种情呢。唉!咱不让讲这些,从来男女授受不亲,好女不嫁二男,加上一辈子靠涂脂抹粉的人的胡说,男女都被勒坏了,灵性榨干,女人自私狭窄,小肚鸡肠,男人猥琐,舒不开筋骨,稍稍跟女人一近乎,都想摸石头砸死他,一说男女关系,马上说人家上床,舀了脏水满天泼,哪里还有淑女与绅士?你得允许俺大大有点别的想法,如果男人都不敢对另一个女人表示一点好感,那世界还不冷得跟冰库一样,多么可怕!撇开我父亲假公济私,依我看,他只是想要点别的色彩罢了,没半点毁家的意思!欣赏是第一位的,你得学会欣赏你的男人。你没见你三女婿,安详!脸上多知足!半天不见就想,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为什么?我欣赏他,他也欣赏我。娘,有多少人从结婚起打到进坟墓止,伤痕累累,伤透了心啊!你看这天高吧,鸟想怎么飞就怎么飞!你也该当回天,让我大大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想飞多高飞多高,他飞久了,飞累了,飞倦了,自会回家过日子!鸟天生就是飞的,人也是!”

母亲惊讶地望着闺女说:“ 孩子啊!你长大了!”

米香备受鼓舞,又谈到大姐及她和郭Q的纠结,说:“娘娘来,除了床头情,人还有别的情,我觉得到处是好,到处有福,这要看用什么眼光看!”

母亲说:“米香,我的闺女,说得不错!早这样理解,日子比这好过多了。娘不犯傻了!咱这就割韭菜包饺子吃!”

娘拿镰刀去割韭菜,米香去看躺在小屋里的父亲,心中不免掠过一阵悲凉。但转身又见母亲进屋了,满脸热气地走到父亲床边,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说:“妮的大大,你闺女替你喊冤了。”

米香看到,父亲那苍老的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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