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友刚
摘要:对当代生态问题的历史性审理要追溯到对私人利益的批判,最根本的要追溯到对资本关系的历史性批判。造成当代生态问题的各种社会因素的背后,都以资本为根本的支撑力量。在此意义上,资本是造成当代生态问题和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但是,当代资本积累方式的创新发展又造就了在资本条件下解决生态的可能趋势。资本关系与工业生产方式的结合,构成了生态问题存在的历史条件。在这方面,生态社会主义理论是存在重大理论失误的。在当代中国语境中,对于资本关系的发展应具有合理的理论态度,推动工业化实现方式的转换、促进资本历史存在形态的创新是进行生态文明建设的根本理论路径。
关键词:资本;生态;理论自觉;实践自觉
中图分类号:B82-0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4)08-0106-09
资本与生态危机的关系问题一直是生态问题讨论中的一个重大的基本的问题。以生态社会主义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为代表的生态理论,在反思生态问题时都指向了对资本关系的批判。我国理论界早期关于生态问题的探讨主要是基于西方世界的实践与理论基础,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立场,着眼于代表世界历史实践水平的西方社会发展状况,从生态问题角度展开了对资本关系的历史性批判。随着我们的现实生态形势日渐严峻,建设生态文明对于我们已经不再是单纯理论上的任务而成为实践上的迫切要求。然而,一旦联系到我们的发展实际,在资本与生态的关系问题上,对许多人来说原本清晰的理论认识就变得模糊起来。一些人认为在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资本批判之间存在理论悖论,进而在具体理论研究中表现出矛盾性与折中性。这种矛盾主要体现在,探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就不能谈论资本批判问题,否则就是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的妨害;而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要求又使得人们不得不面对资本批判问题,于是往往又避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的实际状况抽象地谈论资本批判问题。这种矛盾性在实际的理论活动中主要表现为:我们在对生态问题进行理念层面的反思进而批判资本关系时,总是过度地依赖生态社会主义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资源,片面抬高这些理论观念的理论地位和理论价值;而我们在讨论现实的生态建设实践时又通常回避资本批判问题。理论研究中这些状况的存在是与理论认识的程度相联系的。本文拟在这方面谈谈浅见,期待学界的批评和进一步的深入讨论。
一、资本在何种意义上成为当代生态问题的罪魁祸首?
所谓生态问题是指人生存和发展所依赖的自然环境发生的不利于人的生活需要的变化。自然生态系统是不断变化着的,这种变化对于人的生活需要而言就存在着一个有利还是有害的问题,当这种变化不利于人的生活需要时就构成了生态问题。离开人的生活,谈不上生态问题。因此,就我们讨论的主题而言,“生态”概念不仅是一个事实概念也是一个价值概念。我们生存于其中的自然环境的变迁,既有纯粹自然界运动的原因也有人的活动的原因。纯粹自然界运动造成的环境变化也会构成生态问题,但这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我们关注的中心是人的活动所引发的环境变迁。生态问题的深层反思在根本理路上指向对人的活动的批判性审理。
影响并造成当代生态问题的社会历史因素是多方面的,既有人类生存方式方面的客观基础,又有生产力发展程度的历史性前提,既有科学技术发展的影响又是福特主义生活方式泛滥的结果,如此等等。在这些方面,西方理论界已经提供了众多视角的理论反思与批判,应当说这些理论分析是有重要理论价值的。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视野,我们强调几个方面的问题。从人类实践特点来说,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人们通过实践活动改造外部自然界,使外部世界按照人的尺度发生变化从而满足人的需要。但是实践的结果并不总是有利于人的生活的。实践活动如果使自然环境发生了不利于人生活需要的变化,就会造成生态问题。生态问题的产生有客观的实践基础。从生产力发展来说,生态问题的产生是生产力发展到一定历史高度的结果。生产力是人改造外部自然界获取物质生活资料的能力。在生产力水平非常低下的状况下,人的活动使自然界发生的变化是相对微弱的,即使存在着不利于人生活需要的变化,这些消极后果往往也会被自然界运动所抹平,不会造成现实的生态问题。随着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尤其是在现代大工业生产条件下,自然界自身的运动再也无法消除人的活动的影响。当人类活动的消极后果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就造成了现实的生态危机。生态问题是和一定的生产力发展水平相联系的。从科学技术发展来说,科学技术越发展,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就越强,使自然界发生的变化就越大,由此产生的消极后果也就越多。这样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科学技术的发展被看作是一把双刃剑,它在增强人类的实践能力带来丰裕物质生活的同时也造就了严重的生态问题。
可以看出,生态问题的产生有其客观的基础与前提,但我们并不能把这样的基础与前提看作是生态问题产生的充分条件。那种认为实践越发展、生产力越提升、科学技术越进步,生态问题就越严重的观点,不仅是历史倒退论的观念,而且会使当代生态文明建设的要求失去依据。这些客观基础与前提只是使生态问题的产生具备了可能,真正把这种可能变成为现实的,还在于其他社会因素的作用。这种社会因素就是私人利益。第一,实践后果具有二重性,但是如果没有其他社会因素的侵扰,实践的二重后果是相互制约与平衡的关系。实践的积极后果能够有效地防范和化解消极后果的影响。但是,私人利益的存在打破了实践二重后果的制衡关系。实践的直接积极后果是物质财富的增加。对私人利益的片面追求,使得人们更关注实践带来物质财富的增长这一方面,造成了这一方面被片面强化和突出,实践的消极后果却被忽视和遮蔽。这样,实践越发展,物质财富越增加,实践的消极后果也就越严重,在自然环境的变化上就会造成现实的生态危机。第二,生产力发展是生态问题产生的前提,但必须注意生产力发展与物质财富生产的关系。在物质生活资料相对匮乏的历史条件下,有多大的生产能力就要求生产出多少物质财富,以更好的满足人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但是,人生存和发展所必需的物质生活资料是相对有限的,当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不再需要把全部生产力都转化为现实的物质财富,这时才真正体现历史唯物主义所强调的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的能力的发展。然而,私人利益要求的是对物质财富最大程度的占有,这样一来,有多大的生产能力就要求进行多大程度的生产,生产力总是被发挥到极限。最大限度的生产也必然是对自然资源与环境的最大限度的消耗,从而造成了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第三,科学技术的发展是造成当代生态问题的重要影响因素,但是,这其中存在着科学技术围绕什么目的应用和如何应用的问题。在私人利益占主导地位的社会发展阶段,私人利益是技术权力实际上的掌控因素。科学技术的发展并不必然带来生态问题,但是当科学技术成为私人利益的生产工具的时候,必然片面强调科学技术在物质财富增长中的作用,最大限度追求物质财富的需要也就要求应用科学技术对自然界进行最大限度地改造。这样一来,科学技术成了导致生态问题的重要成因。实际上,在追问和分析影响生态问题形成的其他各种社会因素的时候,背后都闪烁着私人利益的魅影。endprint
私人利益是与公共利益相对立的个人利益。人首先是有生命的个人,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个人利益。人又生活在社会中,存在着不同范围和不同层次的公共利益。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并不必然对立。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以及剩余产品出现以后,在私有状况出现的同时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之间出现了分裂与对立,形成了私人利益,即与公共利益对立的个人利益。私人利益在不同范围内、在各个层次表现出来,在历史发展中形成了私人利益的不同类型。资本是私人利益最后的和最高形式的代表。反思当代生态问题的成因追溯到对私人利益的批判,直接来说,就是追溯到对资本关系的历史性批判。
资本的本性在于实现自身最大限度的增殖。资本的增殖形成于生产,通过流通并最终通过消费得以实现。因此,资本实现最大限度的增殖需要两大基本条件:最大限度的生产和最大限度的消费。要实现最大限度的生产,一方面需要不断提升社会生产力,因此资本总是不断改进生产工具、扩大劳动对象、提升劳动者技能,不断地促进科学、技术、管理等生产要素的发展与创造,同时不断创新生产部门与生产领域。由此才有了《共产党宣言》中的概括,“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另一方面,资本不仅要创造最大的生产力,还要把这样的生产力发挥到极致,转变为现实的财富。这样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能够迅速积累起以往社会所无与伦比的物质财富。最大限度的生产要通过最大限度的交换和消费的转换,资本的增殖才能实现。因此,资本需要不断扩大生产和交往的范围,人们的实践活动因此摆脱了民族性和区域性的特征而变成世界性的了,历史日益成为世界历史。资本主导下的生产和消费在客观上有促进社会进步的一面,但是无限增殖运动也必然会造成生态危机。第一,资本的全球扩张使得人们的实践活动成为世界性的活动,历史因此成为世界历史。当实践二重后果之间的制衡关系被打破从而实践消极后果被片面突出的时候,人类实践水平越高、规模越大,所造成的消极后果也就越严重。生态危机的出现是与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化的发展进程相联系的。第二,资本的历史本性使得它不断促进生产力的创造与发展,并把所获得的生产力转化为现实的财富。这里要注意密切联系着的两个层面:其一,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使得人对自然界的改造能力远远超越了自然界的自我恢复能力。其二,无限增殖的需要驱使资本有多大的生产力能力就进行多大程度的生产。当这两个方面同时存在的时候,必然造成并加剧生态危机。第三,当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和消费主义的扩张其背后都是资本的力量在作祟。从科学技术的发展来说,无论是发展生产的需要还是加速流通的需要,都使资本极力促进科学技术的发展与进步,并使之服务于资本运动的总体逻辑。科学技术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巨大杠杆,但当科学技术仅仅被当作资本增殖工具的时候,科学技术对自然界的改造作用越是被发挥就越会出现生态问题。就消费主义的扩张来说,表面上看似乎是消费的无限需求造成了生产的无限扩张,实质而言仍然源于资本的历史本性。资本的增殖不仅要被最大限度地生产出来,而且要通过最大限度的消费来实现。当生产的无限性遭遇消费有限性障碍的时候,资本就会千方百计地引导消费、创造需求,这是当代消费主义泛滥的实质根源。
由此可见,反思当代生态问题要追溯到对私人利益的分析,进一步而言要追溯到对作为私人利益最高存在形式即资本的历史性批判。实际上,造成当代生态问题的各种社会因素的背后,都以资本为根本的支撑力量。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说资本是造成当代生态问题和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
二、资本条件下解决生态问题的可能性
资本由于其历史本性在发展进程中必然会造成生态危机,反思当代生态问题在深层理路上要指向对当代资本关系的批判。但是,如果我们就此得出“只有消灭资本才能消除生态危机”的结论,可能还为时过早。基于资本的历史本性,资本在进一步的发展中又存在着解决生态问题的可能趋势。
无限增殖的历史本性使资本具有不断创新的本能和冲动。“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这里要注意三个方面:第一,资本增殖形成于生产领域,资本的创新本能首先在生产领域中表现出来。从生产过程的创新到生产种类的创新再到生产部门的创新,在这一系列的创新活动中,资本生产既表现出无限发展的趋势又表现出全面发展的趋势。“资本的生产一方面力图发展和提高生产力的强度,一方面又追求劳动部门的无限多样化,也就是追求生产的全面性。”第二,资本的增殖要通过流通并最终通过消费来实现,因此资本的创新不仅在生产领域同时也在流通和消费领域体现出来。在流通上表现为市场的扩张,从区域市场走向全国市场,从国内市场走向世界市场。在消费上表现为对消费需求的引导与创造。当市场饱和从而消费不足时,资本会千方百计地创造消费需求,把虚假需求变为真实需求,把精神需求变为物质需求,把奢侈需求变为必要需求。第三,资本的增殖状况不仅取决于生产和消费状况,也与资本的运动周期密切关联。“资本的必然趋势是没有流通时间的流通,而这种趋势又是资本的信用和信用业务的基本规定。”因此,资本的创新活动也在社会生活的其他各个领域和环节体现出来,现代交通、通讯、网络、信贷、银行等体系的形成和发展都与资本创新密不可分。
资本的创新发展在使资本获得空前辉煌的同时也让资本不可避免地遭遇到历史的和自然的界限,造成资本发展的危机。从历史的界限来看,无限增殖的要求造就了资本生产无限发展的趋势,然而也造成了市场的相对有限性。这样一来,资本历史本性的实现就遭到遏制,导致资本的经济危机。尽管资本可以通过各种创新行动在一定程度上化解经济危机,造就了历史上资本发展一轮又一轮的繁荣神话,但是在每一轮繁荣之后生产的进一步发展又会造成新的危机。从自然的界限来看,物质生产当然需要物质资源和环境的支撑,最大限度的生产必然是对自然资源和环境最大限度地消耗。相对于资本生产无限发展的趋势而言,物质生产所必须的自然资源和环境方面的条件却是相对有限的。因此,资本生产的无限性与生产的自然条件的相对有限性就构成了一个矛盾,这一矛盾的存在必然是对资本无限增殖本性的限制。经济危机的实质是资本本性的实现遭遇市场条件的限制,生态危机的实质则是资本本性的实现遭遇自然条件的限制。endprint
由此可见,资本的创新本能具有三重效应:一方面在创新发展中资本的历史本性不断得到实现,资本的力量日益增长;另一方面社会生产的创新在达到一定程度后又会使资本遭遇发展界限,无限增殖的本性受到遏制,造成资本发展的危机;第三方面,当资本发展遭遇危机时,创造的冲动与本能又会使资本不断创新自己的积累形式,以新的形态延续自己的存在与发展。当代生态危机的形成和加剧,也是资本发展的根本障碍。从过去既有的历史进程来看,资本是造成当代生态危机并使之进一步加剧的罪魁祸首,但是当生态危机成为资本进一步发展的限制的时候,资本又有解决生态问题的要求。资本发展的历史表明,每当遭遇危机时资本都会创新自己的存在形式和积累方式从而获得新的存在和发展空间。尽管资本积累形式的创新不具有无限性——资本不是永恒的存在,但是就当代生态问题给资本发展造成的限制而言,当代生态危机还不是资本发展的最终界限。资本不仅有解决生态危机的要求,而且存在着资本条件下解决生态危机的可能。在资本的当代发展中这一趋势已经初显端倪,突出地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资本的积累从第一、第二产业领域向第三产业领域的转移、从物质生产领域向非物质领域的转移。无限增殖的本性使得资本在发展中尽最大可能增加劳动的使用价值的多样化,亦即生产的全面性。资本生产的这种多样化的趋势不仅表现在产业领域内部也表现为主导产业领域的发展与转换,不仅表现在物质生产领域内部,也表现为从物质生产领域向非物质生产领域的扩张。这一趋势在20世纪下半叶以来,特别是随着新技术革命的发展而日益凸显和深化。发达资本主义世界第三部类的生产都占到国民生产总值的一半以上,与此同时,非物质生产领域的产业化程度日益增强。直接来看,这是新技术革命推动的结果,实质上也是资本创新积累方式的表现。就资本生产的主导产业领域的转换而言,第三产业领域生产尽管同样包括物质生产过程,但同传统工业生产方式相比其对自然资源和环境的消耗大大减少。就资本积累从物质生产领域向非物质生产领域的扩张与转移而言,资本原有积累方式所遭遇的两个方面的有限性,即自然资源有限性和市场有限性,得到了有效缓解。一方面,相对于物质生活资料的消费,人们对精神生活资料的消费具有更大的弹性。这样,资本增殖的实现就获得了更大的市场空间。另一方面,非物质领域的生产所要求的自然物质资源是极为有限的,资本的生产与积累极大地摆脱了自然条件的限制。资本积累方式的这种创新不仅使资本获得了更大的发展空间,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能够防范和规避原来积累方式下不断加剧的生态危机。
其次,空间生产与空间资本化的发展。社会生产需要相应的空间条件和前提,这要在人们的活动中生产出来。空间生产也就是人们通过物质资料在物理空间中的重置或者重构创造出符合人们需要的空间产品的活动过程。空间产品既是生产活动的结果又构成了进一步社会生产的基础和前提。资本的增殖源自生产,因此资本在千方百计地促进生活资料生产的同时也极力促进空间生产的发展,以便为社会生产提供更好的空间基础和前提。但是,具体生活资料的生产才是资本积累的源泉,空间生产只是为具体社会生产服务的,并不是资本增殖的直接手段。当出现经济危机时,资本会以其本能的创新活动化解危机。然而在以往的发展中,无论资本如何创新,以具体生活资料的生产作为根本增殖途径这一积累方式没有发生改变。在当代随着资本危机的进一步发展和加剧,资本原来单纯依赖具体生活资料的生产来实现增殖的发展方式日益表现出狭隘性。这种状况下,资本的增殖不再局限于具体生活资料的生产而是进一步诉诸具体生活资料生产条件的生产。空间生产不再仅仅是为资本生产提供前提条件,同时也成为资本增殖的直接手段。这意味着空间被资本化了,空间成了资本存在的具体形式。空间资本化的发展不仅给资本带来了更为灵活的积累方式,更重要的是造就了一种趋势,即摆脱原来的以最大限度地消耗自然资源为前提的积累方式。在这种趋势中,资本生产能够大大减少自然条件的限制,追求最大限度的利润就不再像过去那样以最大限度地消耗自然资源和环境为代价。资本积累方式的新变化造就了生态和谐发展的基础和可能。不仅如此,生态问题的存在是对自然生命质量的伤害,因而破坏生态的行为最终必然遭到广大民众的拒斥。在这样的情形下,生态和谐的空间产品的创造,这本身成为资本重要的利润源泉。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说不排除在资本条件下解决生态问题的可能。
三、生态问题存在的历史条件与生态社会主义理论的失误
反思当代生态问题要追溯到对资本关系的批判,与此同时,资本的进一步发展又存在着解决生态问题的趋势。粗看起来,似乎这两个观念之间是矛盾的,资本造成生态问题的必然性与资本解决生态问题的可能性之间在理论上如何协调?这里的一个关键环节是对工业生产方式或者说工业社会的认识。
生态问题的产生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的结果。在社会生产水平比较低下的情况下,人的活动对自然界的影响非常微弱,即使产生了消极后果往往也被自然界的运动所抹平,不会造成生态问题,更不会造成现代意义上生态危机。以机器大生产为特征的工业化发展极大地提升了社会生产力的水平,人类社会因此也从农耕社会进入到工业社会。工业社会的到来,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高度的里程碑。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工业化发展是各个国家和民族实现自身生产力发展的根本途径,对于尚未实现工业化的国家和地区来说,工业化是它们实现社会发展的首要直接目标。工业社会的生产有两大基本特征:第一,工业生产是机器大生产。机器生产不仅提高了个体劳动的强度与效率,更重要的是把个体劳动联合起来成为社会化的生产,从而极大地提升了社会生产力的水平;第二,工业生产是以大量消耗自然物质资源与环境为前提的物质生产。任何类型的物质生产都需要相应的物质资源与环境的支撑,工业生产对资源和环境的要求更多,自然资源如果达不到一定的数量要求就无法进行工业化的生产。工业化生产越是发展,对资源和环境的要求也就越多,对自然界的改造作用也就越强。
工业社会的到来,对于人类的发展具有重大的历史进步意义。工业生产方式不仅造就了巨大的社会生产力而且表现为生产力的持续发展,“工业社会是一个持续革命的社会”。工业社会生产的发展和提升,使得社会物质财富的生产和积累获得了巨大的增长,这对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物质条件的满足具有根本性的意义。工业生产方式造就的物质财富使得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必要物质生活资料条件得到了根本保证。但是,在必需物质生活资料得到较为充分满足的前提下,工业社会进一步发展所造就的社会生产力就不再需要全部都转化为现实的物质财富,而主要是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的能力的发展。然而资本主导的社会生产是以对财富的最大占有为目的,即使消除了物质生活资料的相对匮乏状态,仍旧需要把生产力所获得的每一步进展都转换为现实的财富。工业生产是以大量消耗自然物质资源与环境为前提的物质生产。这样一来,当资本以工业生产方式为主要增殖和积累方式的时候,最大限度的攫取财富的需要催发了最大限度的工业生产,而最大限度的工业生产必然是对自然资源和环境的最大限度的耗费,最终造成生态危机。endprint
由此可见,是资本关系和工业生产方式两个方面的因素相结合构成了生态危机的历史条件。私人利益会造成实践二重后果的分裂,但在以手工劳动为主的历史条件下,人的实践活动对自然界的影响相对微弱不会造成生态危机。与生产力水平相对应,私人利益也还处于相对低级的形式。“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机器大生产不仅极大提升了社会生产水平,同时也发展出了资本这一私人利益的最高级形式。资本的历史本性与工业生产的特征相结合,必然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造成生态危机的后果。审理生态危机的历史条件的时候,既要看到资本历史本性的作用又要看到工业生产特点的因素,遮蔽任何一个方面都会造成理论上的偏差。就此而言,西方的风险社会理论和生态社会主义理论都流于片面,造成了理论失误。
风险社会理论在反思当代各种生态问题时强调,生态危机的加剧已经使人类生活在“世界风险社会”,各种全球性风险和危机对整个人类的生存形成了严重威胁。在追问风险社会的成因时,他们指向了对工业社会的批判,工业现代性规划必然造成诸如生态危机等各种风险问题。工业社会一直处在变革之中,但是工业社会的原则内容没有变化。“工业社会是一个持续革命的社会。但在每一场工业革命之后,留下来的却仍是一个工业社会或许更工业化一点。”因此,出路在于超越工业现代性而走向一种新的、反思性的现代性。风险社会理论正确地把握了工业生产方式在当代生态危机形成和激化中的作用,生态问题的存在是和工业社会发展阶段联系在一起的,但它却忽略了:工业生产方式何以会被如此之程度地发挥?在其理论逻辑中,把生产力最大限度地转化为现实的物质财富是不言而喻的事情,而没有反思这样的要求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否合理。因此,这一理论必然遮蔽资本在生态问题形成和加剧中的作用。由此在解决生态问题的历史出路的问题上,就无法摆脱改良主义的窠臼。而当做出风险社会是对阶级社会的超越的结论的时候,风险社会理论已经走向了歧途。
与此相反,生态社会主义在反思当代生态危机时指向了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资本的本性引导“过度生产”和“过度消费”,必然造成生态系统失去平衡,引起生态危机。资本主义国家通过生态殖民主义有可能在本国内局部解决生态问题,但不可能解决全球性的生态危机。在对生态问题成因的追问上,生态社会主义是深刻的,准确地把握了生态危机的社会根源。不能深入理解资本在生态危机形成中的作用,就不能洞穿当代生态问题的实质。但是,生态社会主义存在一个根本的失误,即在反思生态问题批判资本关系时忽视了资本积累方式的自我创新。生态问题是和工业社会发展阶段相联系的,是资本以工业生产为主要积累方式所必然造就的结果。生态社会主义看到了生态问题的资本主义根源,但却忽略了工业社会的历史条件。这样,生态社会主义就不能理解资本通过积累方式的创新所造成的解决生态问题的可能性。因此,生态社会主义理论家们就不了解,社会主义是要求生态的,但是生态要求的实现并不等于就是社会主义。把生态问题的解决与社会主义等同起来,在资本实现了积累方式转换从而有可能去解决生态问题的条件下,就很容易使这一理论观念变成为资本的意识形态,掩盖了资本的历史本质。同时,生态社会主义在反思生态问题时批判了所谓“唯生产力论”。其合理的方面在于,指明了生态问题产生的生产力前提,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高度后才可能造成生态问题。然而,生态社会主义的这一观念同样存在重大失误,即把生产力的发展与现实物质财富的创造等同起来,以为在任何社会条件下有多大的生产力就要创造多少实际的物质财富。批判所谓的“唯生产力论”,一方面很容易造成对马克思主义生产力理论理解的偏差,把生产力的发展等同于物质财富的创造,另一方面很容易造成一种历史退步论的观念,以为建设生态文明就是放弃生产力的发展回到田园主义的生活状态。我们要建设高度的生态文明,但决不是为生态而生态,决不是为了生态而放弃生产力的发展。因此,生态社会主义是存在理论误区的,反思当代中国的生态问题决不能不加批判地向生态社会主义寻求理论资源。
四、中国语境中审理资本现象的合理态度与解决生态问题的理论路径
明晰了资本与生态问题之间的这种历史关系,再来审视当代中国语境中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以及生态建设问题,我们也就有了明确的理论基础。这里涉及到两大基本理论问题:一方面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必须利用资本、发展资本;另一方面,资本的本性具有历史狭隘性,从生态建设的视角来说,资本的发展又必然带来生态问题。我们的困境在于如何在发展、利用资本的同时又能够规避和化解生态问题。许多研究者在分别讨论这两个方面的理论问题时一般都能够有正确、合理的认识,而一旦把这两个方面的问题结合在一起讨论,便茫然不知所措了。他们认为在发展资本与生态建设之间存在无法克服的理论悖论,进而在理论研究中,他们或者把市场经济建设问题与生态文明建设问题各自孤立起来进行研究,在讨论市场经济建设问题时要么避开生态建设问题,要么至多是在改良主义的层面上对生态问题的成因和生态建设的路径给予细枝末节的探讨,无法和马克思主义的资本批判理论相对接;或者他们在讨论生态建设问题并指向对资本关系的批判时能够承接马克思主义的资本批判理论,但往往又回避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问题,或是对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持批判的理论态度。问题的关键仍然在于需要对资本与生态问题之间的历史联系有深入的理解和把握,进而在实践层面准确把握生态建设的历史路径,从理论自觉走向实践自觉。
无限增殖的本性决定了资本具有不断创新的本能和冲动。这在客观上有促进社会进步的一面。就生产方面来说,最大限度增殖的需要驱使资本尽最大可能去创新和发展生产力。“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从交换和消费方面来看,资本的增殖要通过交换和消费得以实现,产品越是能够满足社会的需要,资本就越是能够实现自身。因此,尽管资本生产的目的具有狭隘性,但却在客观上成为有利于社会需求满足的方式。资本在社会经济发展中的这种积极价值,不仅在过去的历史发展中起到过巨大的进步作用,对于当代仍然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国家和人们而言,资本在发展社会经济方面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正是因为如此,在我们的现代化发展中,还要利用资本、发展资本,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是我们的必然选择。另一方面,资本关系毕竟具有历史的狭隘性,因此,我们在利用资本的同时,不能任由资本无限制地发展,还必须对资本的发展给予规范和限制。“一个社会即使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但是它能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这是在当代中国语境中审理资本现象应该具备的合理态度。endprint
资本的历史狭隘性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表现出来,其中一个重大方面就是生态后果。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进程中,我们不可避免地要遭遇生态问题。第一,工业化发展是我们推动经济社会发展首先要实现的发展目标。工业生产方式是提升社会生产力的必经之路。工业社会的重大历史进步意义就在于使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必要物质生活资料条件得到根本保证。我国社会的现实是经济社会发展相对落后,面临的主要矛盾是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因而实现工业化发展是我们的必然选择和急迫任务。第二,市场经济建设就是要利用资本在促进社会经济发展中的作用。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推动并实现工业化发展,实际上就意味着资本关系与工业生产方式的结合。这样一来,在推动工业化、发展市场经济的同时我们不可避免地要遭遇生态问题。
生态问题的恶化,并不意味着发展市场经济、利用资本的实践选择不正确或者是工业化发展的目标设置不合理。从社会发展整体进程来说,市场经济的发展有巨大的历史进步性。当年马克思在谈到德国的发展状况时指出德国“不仅苦于资本主义的发展,而且苦于资本主义的不发展”,中国社会的发展状况面临和当年德国相似的境地。当然,这并不是说要在社会制度上重走资本主义,而是指在经济的社会形态发展路径上不能跨越市场经济充分发展的阶段。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是“一种自然历史过程”。生态问题的存在也不意味着我们不能选择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实现工业化发展的目标。一方面,从实际的历史进程看,正是资本推动了工业社会的形成和发展。工业社会的发展过程与资本关系的发展过程密切结合在一起的。另一方面,不是工业化的目标会造成生态问题,而是实现工业化的特定方式才招致生态问题。是资本因素与这种工业化的特定方式相结合才造成了现实的生态危机。明确了这一点,当代中国语境中生态文明建设的理论路径也就清晰可见了。
首先,反思生态问题在理论上要追溯到对资本的历史性批判,无视这一点是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对资本的历史性批判并不等于否定当下的市场经济建设。这是经常存在的一个常识性错误,以为批判资本就是否定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实际上,对资本的历史视角审理恰恰表明生产力相对落后条件下发展市场经济的必要性。认识到资本的历史狭隘性,在市场建设和经济发展中就要对资本发展给予必要的规范和引导。当代中国社会发展中,生态环境恶化如此迅速,很大一个方面要归因于资本的无序化发展,缺少必要的规范和限制。其次,推动工业化发展方式的转换。工业生产方式和资本因素相结合构成了生态问题存在的历史条件,资本以工业生产为主要积累方式必然会招致生态危机的后果。这里,需要注意两个层面:第一,市场经济建设和工业化目标的实现对于我们来说不仅是必然的而且是必要的,因此决不能以牺牲市场经济建设或者是放弃工业化目标的方式来解决生态问题。解决生态问题,只能从改变工业化的实现方式来寻找思路。第二,当代资本积累方式的转换造就了资本条件下解决生态的可能性,这为我们改变工业化的方式提供了积极的提示,工业化方式的转变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如果我们把原来的工业化方式称为传统工业化,而把资本积累方式转换所昭示的新的工业生产方式叫做新型工业化,那么,从传统工业化向新型工业化的转换,就成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生态文明建设的根本路径。再次,在我们过去的工业化发展进程中,实际上主要遵循的是传统工业化的路径,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势必造成日益严峻的生态形势。这固然有认识上的问题,更根本的是和我国社会中资本的发展水平联系在一起的。由于工业化水平相对较低,传统工业化方式对资本发展而言有充分的增殖空间。向新型工业化方式的转换反而增加了成本,减少了利润,因此向新型工业生产方式的转换就缺少足够的动力,资本的存在仍然以传统的工业资本形态为主。就此而言,促进资本形态的创新与转换,是我们解决生态问题促进生态建设的又一重要思路。
总之,科学的解决问题的思路来自于对问题的深入把握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合理态度。理论自觉引导实践自觉,在这样的意义上,对生态问题的深入理论探讨必将使我们的生态文明建设走向一个积极的未来。
(责任编辑:周小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