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月琴
婺剧《遥寄香魂》,是洪升《长生殿》“驿坡头,门巷幽,拾得娘娘锦袜收”成就的另一段戏曲传奇。唐明皇思念杨玉环夜夜难眠,公公方辰张榜悬赏马嵬驿拾得锦袜人,急忙中错认了上官秋挂在酒家招揽生意的锦袜。既已悬赏书生李暮和上官秋,为掩人耳目不伤皇家体面,方辰不惜赶尽杀绝,一声令下将手持真袜的宋守善和崔道富送上了断头台,一场大火烧死新婚的李暮和上官秋,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赐死小太监丁贵,一杯毒酒结束自己的生命。
因情而生,却反成生与死,真与假的荒唐官场戏。其中,公公方辰可谓主宰官场沉浮、生死命运的操盘手,更是一边话悲凉一边施残暴、翻手云覆手雨的刽子手。而饰演这魔头公公方辰的,正是婺剧名家朱元昊。朱元昊高大壮实,浓眉大眼的相貌,自然与婺剧的激昂、高亢、悲壮而沉郁的特质相应和。他出演过《海瑞罢官》的海瑞,《商鞅变法》的商鞅,《惜姣恨》的宋江,《白蛇后传》的许仙,《对课》的吕洞宾,即便于帝王、将相和书生的性情中穿梭自如,然而尝试这乖僻邪谬、刁滑奸诈、城府颇深的公公形象,还是其舞台生涯的头一遭。但其表演以神塑形,一如既往地庄敬矜重、稳健深沉,耐人寻味,正应了那句戏谚:“形似非神似,神似方为真。形神全一体,方是戏中人。”
依旧是老生扮相出场,慢抬慢落,步履蹒跚,耸动双肩,抖动脸颊,尽显龙钟老态,活脱脱地将公公的动作造型、情感心理移至历史场景。一束灯光下的公公方辰,与环抱琵琶的宫女展开一段对话,是顾影自怜,亦是息息相通。此段引子,作为婺剧的开场,勾连出幽思深邃的“庭院深深”,只道是“教遍宫娥唱遍词,暗中头白没人知”。一出场,朱元昊便声若霹雷,吐字轻重、缓急相间,怜其悲凉、赞其为君弹唱。一个是甘愿孤老终身的公公,一个是忘却春色沉沉的宫女,生与旦角的对话,道出了宫廷内的落花流水、起落浮沉。且不论寂寥的身世,单是那君君臣臣、至死相护的暗语,便是他们在唐明皇面前正当红的慰藉。拱手作揖,抬手回忆,述及马嵬坡往事,忧虑唐明皇,音调、语气的断与连,刚与柔,强与弱,抑扬道出始终未出场的唐明皇“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之心境。这其中,既要铺展唐明皇的幽怨和急切,又要延伸宫廷内的君臣关系,还需点及个人命运之微小和渺淡,言行之妥帖分寸,感情之层次丰富,皆仰赖演员朱元昊对人物心理的揣摩和表演艺术的功力。
寻得锦袜,快马疾鞭回朝廷,顿挫的唱腔,趟马的表演,是忠君、忧君心理的延伸,而穿插其中的小情景,稳中求变,则是自怜、悲悯情怀的拓展。前有宫女疑问“你这么大年纪,莫非还要亲自出宫寻袜”,后有丁贵奇怪“为了一只锦袜,他连命都不要了”,而公公方辰一步步踏出的奴颜婢膝,将他的急切心态推向极致。匆忙赶路时,常常以动作取代言语,只见朱元昊一会儿勾脚面向前,脚跟落地,随后脚掌、脚尖再点地;一会儿上身平稳,两腿压步疾行,双脚动若“水上飘”,那大步流星或者碎步前行的圆场功夫,顿时博得满堂喝彩,既见出演员功底之扎实,又颇具观赏性。但与装扮上摘髯口的去程式化相同,朱元昊赶路一场,也有意为传统的程式化表演添些新景,跌跤倒地不忘起身寻袜,怀抱孤雁怜其残病,穿插其中,既生出妙趣,又重墨烘染出举止匆忙、惶恐不安的心态以及同病相怜的情愫。当然,尽管朱元昊以神塑形功夫了得,但走台步更讲究心与口合、口与手合、手与眼合、眼与身合、身与气合,而真正能避免程式化的审美疲劳,还能步步踏出人物的神韵,也绝非易事,而朱元昊却都能做到行云流水,天然自成。
深宫里的悲凉境遇,悲悯情怀,如战火铁蹄下委地无人收的花钿,又如淹没火海无人问津的香魂,终成为官场上施残暴的铺垫。京剧表演艺术家盖叫天有云,“角儿上台全凭眼”,朱元昊凭借眼神,入木三分地诠释出孟子的“存于人者,莫良于眸子”,又极富变化地形塑出人物性情的激变。倘若说与宫女对话、放飞伤雁,公公方辰还温情脉脉地抛出情眼。颇具反差效果的是,得知真袜另有其人,他仍笑眼为李暮和上官秋主婚,但明处显出悲悯,暗处却思忖阴谋;查明真相后,他狠眼赐白绫以试探出锦袜一事的真伪;当李暮反口攀扯时,他又以凶眼怒骂其不近情理、不明大义;真假锦袜辩于公堂时,他沉默不语,冷若冰霜,闭眼不辨是非,任凭堂前棍棒用刑,叫苦连连;上官秋道出真相,事情败露,他急眼相向,催逼着刘大人草草退堂;纵火后,他惊眼不留情面、心狠手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县衙烧成灰烬,他挑灯夜探,悔眼叹“罪过”,那收义子的举动,为的只是给大开杀戒一个情由;直到最后,他赶尽杀绝,饮鸩而亡,哭眼唱出忠君而逆人道之原委不过是不伤皇家体面。此外,朱元昊还“定眼”谋大局,“大小眼”表扭转乾坤。可以说,一来将公公方辰奸诈狡猾、老谋深算、运筹帷幄演绎得精彩绝伦,二来忠君与欺君,慈悲与凶狠相对照,一弱一强,一浅一深,烘染出个人情感在荒唐的宫廷伦理面前之微不足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想必那抱着锦袜追逐玉环魂魄而去的唐明皇,怕只能含情入梦、遗怨人间,空余“此恨绵绵”了。
《遥祭香魂》落下帷幕时,诸演员迎出朱元昊,观众簇拥台前,竞相喝彩。一片掌声叫好声中,不觉赞叹他炉火纯青演尽深宫悲凉与残暴,遂联想到陆游的一句“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时至今日,地方戏前景堪忧,已成同舟之惧。朱元昊也深知婺剧发展之艰难,但他仍逆势而上,以形神兼备的表演塑造人物形象,为传统戏剧的未来披荆斩棘,锐意创新。大概于他而言,触及婺剧的性灵,挽住婺剧的生命,不仅要深悟其流淌的文化精髓,更需走进每一个人物的内心,用技艺聆听一情一境,演绎一人一事。
有朱元昊先生, 真是《遥祭香魂》之大幸,又是婺剧之大幸,也是中国戏曲之大幸也。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博士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