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一文
话剧《荒原与人》根据作家李龙云1985年创作的同名作品改编,讲述了下放到北大荒的一群青年在残酷岁月中的爱情与命运;话剧《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则根据前苏联同名小说改编,讲述了前苏联卫国战争时期,指挥员瓦斯科夫带领五名女兵抗击入侵德军的悲壮故事。这两部剧一中一外,题材相去甚远,但有一点共通,即在舞台处理上的诗化和意象化。
首先是在场景布置上。由于两部剧作的故事都发生在非常年代,因此剧情发展、主题氛围都与背后的宏大叙事空间形影不离、难以分割,主创若是不能艺术性地展现故事背景,将使全剧黯然失色。《荒原与人》的故事发生在东北平原边境线的一个叫“落马湖”的地方。两条河流穿过落马湖,除了沼泽就是大片荒原。鉴于该场景无法被真实地再现于舞台,导演便用一种融写实写意为一体的手法,布置了一个“落马湖荒原”——以舞台四周的镜面象征落马湖“波光粼粼”的湖面,隐约倒映出人物的身影,这些身影同时暗示着垦荒队年轻人到老都挥之不去的梦魇;舞台中央及屏幕则表现一望无际的荒原,随着灯光的明暗和忽隐忽现,巨大的拖拉机从荒原深处隆隆驶上舞台,给人以强烈的震撼。更具诗意和间离效果的是,导演在舞台上置了一架钢琴,钢琴与琴声创造了另一个与落马湖若即若离的空间,似乎是一个抽离出来的精神世界,也仿佛成为一个浑然一体、时空交错的场景,使演出效果的层次感显得更为丰富、厚实。
中国人在舞台上演外国人的戏,如果不能很好地将该国特有的自然环境、人文氛围表现出来,观众会很容易“出戏”。《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明智地选取了俄罗斯大地极富代表性和象征意义的白桦林为背景,不仅十分符合故事的发生地——茂密的山林,更重要的是创造了一种典型的、诗一般的俄罗斯风情。白桦林在剧中的作用已不仅仅只是背景,而是撑起了整个舞台。在俄罗斯文化中,白桦林是爱情故事发生的圣地,然而就在此处发生了战争和杀戮,强烈的反差突显了现实的残酷。姑娘们在林间的一举一动,都染上了别样的诗意,成了整体意境的一部分。
其次是在戏剧冲突上。在表现戏剧冲突时,两部话剧都巧妙运用了一些诗化的手法。《荒原与人》多以内心独白表现,例如全剧高潮部分,马兆新亲自驾车送细草出嫁的一段。两人虽是面对面,却不是正面的交流,而是各自进行内心独白。这些独白叙事逻辑和情感逻辑互相交织,形成了强烈的戏剧冲突。为了强化这种关联,导演以一根充当马鞭的绳子,将语言的戏剧冲突联系到肢体上的外在的冲突,可谓高明之举。马兆新和细草之间怨怼、不舍、猜疑、心疼……种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通过一根绳子的牵拉、束缚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抽象的诗意中隐含着残酷的味道。《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则更多地采取了电影闪回的手法,在表现五个女兵相继牺牲时,回溯了她们短暂生命中的爱情和理想,表现了生与死、残酷与美好之间的强烈对比冲突。比如丽扎陷入沼泽,尽管苦苦挣扎但最终被吞没,只有一只手仍然高举着。此时的舞台处理为黑场,当灯再次亮起时,丽扎“复活”在舞台上,讲述了自己对猎人的朦胧情感、对上学的渴望、对瓦斯科夫的爱慕。她唱着歌,蹦跳着走向舞台上她陷入沼泽的地方,于是牺牲的一幕重演,苦苦挣扎但最终被吞没,只有一只手仍然高举着。这个诗意的闪回方式极具意象冲击力,使观众在现实与梦幻交织的视觉形象中感到震撼。
其三是在舞台调度上。两部剧作本身都是现实主义悲剧,但因舞台调度手法的诗化,为全剧带来了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交融的审美感受。对于演绎一个沉重的故事,戏剧艺术需要形象来说话、需要调和的手段。主创的功力和水平并不在于物理上加重其重,而是设法将尖锐、残酷藏匿与表现理念和形象之中,于举重若轻间让观众自己生发感受加倍的沉重感——这才是高妙的。
《荒原与人》舞台调度的重心,是将三十五年前后两个时空串联起来,它们同时存在于舞台,相互独立而又彼此交织。三十五年后的马兆新存在于琴声所创造出的空间中,他可以“穿越”进三十五年前的时空里,但只能永远立在舞台的边缘和角落,以一个旁观者和叙述者的身份存在,无力改变任何事情。看瓜的李老头,这是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人物,他居然也能在两个时空自由来往,甚至可以与两个时空中的人对话。他倏忽来去,立场模糊,不像一个真实的存在,而是某种诗化的意象。在最后一场中,两个时空渐渐融合,三十五年后的马兆新和三十五年前的马兆新、于大个子进行对话,这个时空仿佛存在于马兆新的梦中,青年和老年的马兆新分别立在相对的位置上,讲述着梦中的荒原婚礼。下一刻,所有人四散而去,梦醒了,老年马兆新目睹年轻的自己与细草擦身而过的结局。《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舞台调度,则将着力点放在地点的跨越与革命浪漫情怀的营造上。在开场时,所有人物都是分散的,他们或倚或靠在白桦树上,唱着一首民谣;随着白桦林的缓缓旋转,人们慢慢由各处走到一起,将歌唱完。这一舞台调动自然、流畅、优美,极具诗意,从而奠定了全剧的主题与氛围。在表现人物出场时,女兵们先从舞台左侧的林子后一路起舞绕到舞台前方,再从右侧绕到林子后面。与此同时,白桦林模型的巨大闸板放下,女兵们穿过闸门来到舞台前方。此处,主创人员用艺术抽象的手法表现了她们从花季少女成为抗敌战士的过程。白桦林创造的纵深感和空间感,在瓦斯科夫带领五名女兵辗转山林时的每一次转场都有很好的运用。尤其是冉妮亚牺牲时,她的身子与树干一起缓缓倒下,舞台旋转,树干转到舞台正前方,将冉妮亚的“复活”表现为在树干上、从睡梦中醒来,这番处理使冉妮亚的牺牲更令人震撼和感动。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