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为
荒诞派戏剧以特立独行的主题彰显和形式表现力图颠覆戏剧传统,以对戏剧元素的夸张变形来展现世界的丑恶本质以及人性的扭曲。尽管荒诞戏剧观伴随先锋戏剧在中国传播已有数十年的历史,并且,法国荒诞派剧作家让·日奈的作品《女仆》亦已数次搬上了中国舞台,但孟京辉导演的《女仆》还是极有可能超出了我们的心理预期。
乌镇戏剧节的《女仆》相对于“二丁一笑戏剧男团”在北京的演出,更多地强调了惊骇的元素,演员惨白的脸上描上了黑眼圈,演出被刻意安排在午夜开场,独立于院落中的“蚌湾剧场”仿佛随时会有鬼神出没。
走进剧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悬挂于舞台上的假肢残臂等骇人的道具,轮椅和透明的冰箱散发着恐怖的冷光,这些与其后出现的猪腿、菜刀、尿壶一起将舞台暗示为一个屠宰场。桌子上摆放了建筑模型。摄像头把建筑模型中的象征性影像实时投射到大屏幕上,那里的房间、人偶为舞台丰富了第二空间。戏剧是以两个女仆向空中扔食物开始的。结束时,舞台上已经杂乱地扔满了食物,饼干、啤酒、椴花茶……戏剧使用的多媒体语言,舞台呈现的一些影像,以及各种食物让人想起西班牙多媒体剧《大灾变》。时而,影像暗示着人物的潜意识,洋娃娃被拔掉头颅,让人回想起《美狄亚的尖叫》。剧中的人物支离破碎、情节扑朔迷离,叙述时断时续,歇斯底里的演唱以及突然打断思绪的锣声,都在不断强化着惊悚的感觉和荒诞的氛围。不仅如此,当女仆谋划杀死太太时,她手握菜刀走上了观众席,那个道具是一把真正的菜刀……然后,控制台扔给了她一条猪后腿,女仆把它拎回舞台肢解、剁碎。假肢、猪腿、如尸体一般惨白的人物,黑黑的眼圈,自下而上的面光,把观众带入了一个恐怖的噩梦。
《女仆》的剧情并不复杂:上世纪中叶的法国南部,一个富裕家庭里,两个爱幻想的女仆,她们总是趁主人不在家,玩扮演主仆的游戏。有一天,先生因为被匿名举报而入狱。他在狱中反复思考这是谁干的?最终其目光锁定在家中的两个女仆身上——克莱儿和索朗日。但是先生和太太想不明白,他和太太对她们这么好,两个看似温和的女仆为什么要这么做?而在两个女仆的眼里,每次有意思地扮演游戏都被太太回来的锣声打断。在一次次的扮演中,她们渐渐迷失在了自我的臆想中。当她们发现了自己的懦弱,又憧憬美丽、自由和快活时,她们无可选择地一直走了下去……孟京辉版的《女仆》显然并没有把陈述故事放在首要的位置上,台词的删减使剧情变得更加跳跃而混乱,新加入的音乐元素有着孟氏先锋戏剧的鲜明烙印,唱词更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拗:“别装没心眼,别装听不懂我的话,别装你办不到,别装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假的,公的也都变成母的,记住了人心难料,这世界早已黑白颠倒,看尽了世间冷暖,别装出污泥而不染,别装他妈大尾巴狼,别装你似乎好像还活着。”而贯穿始终的一段台词被两个女仆反复吟唱着:“他们伤心至死,我们自在逍遥。”
《女仆》的表演是多重扮演的游戏。演员时常变化着身份,他们扮演着女仆,女仆玩着扮演太太的游戏,歌者扮演着先生,歌者又扮演着太太。太太、女仆、先生有时出现在屏幕上,时而又变成了投在天幕上的影子。谁是扮演者?谁被扮演着?他是谁?他们是谁?我们是谁?我是谁?渐渐地模糊,渐渐地恍惚。《女仆》的创作者相信残酷戏剧的理念会让演员的身体和意念进行一些碰撞,会产生一种完全不一样的超现实的黑色幽默,很残酷,但又很诗意。在恐怖阴森的氛围下,三个貌似小丑的演员努力地挣扎,夸张地表演,认真地装傻,却也不失荒谬与幽默。虽然,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幽默和诗意。
我们之所以接受荒诞戏剧,往往是由于在发现了写实中的虚假之后,在貌似荒诞的情境中找到了某种真实。从《女仆》中尽管可以联想到社会底层的羡慕、嫉妒、恨,甚至可以延伸出仇恨的自身毁灭这一命题,但那都没有在戏剧中得到足够的支撑。《女仆》放弃了形象塑造与戏剧冲突,直观地诠释了恐怖与丑恶这一荒诞戏剧的“审丑”特质,通过对戏剧元素的夸张变形展现世界的丑恶本质以及人性的扭曲,以抽象的荒诞效果表现人生的痛苦与绝望、对社会现实的强烈谴责和嘲讽,以及对仇恨的膜拜。它反复宣泄的惊骇与反胃,荒谬与可笑,也许更为接近荒诞戏剧提倡纯粹戏剧性的本源。支离破碎的舞台场景及恐怖怪异的道具是对现实的“直喻”;颠三倒四的对话伴随混乱不堪的思维模糊了现实与梦境;怪诞的行为及粗俗的台词表现了世界的丑恶与狰狞。现代派的艺术越来越直接作用于你的感官,它毫不含糊,绝不含蓄,充满了视觉和听觉的冲击。这虽然容易受到各种异议,但是,这也许正是反戏剧、反传统、反规律却绝不平庸的先锋戏剧的价值诉求吧。
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戏剧日趋同质化和娱乐化,先锋戏剧渐呈甜俗之气。《女仆》刺鼻的气息,直逼底线的挣扎,确确实实让人记住了它的荒诞不经、离经叛道、卓尔不群。
“我知道我们懦弱,但是我们得‘挣巴,死也得‘挣巴。”念完台词,演员展开了一张字条:“挣巴”,北京方言,反抗的意思。纸上标着反抗的三个层面,最上层是“革命”,中间是“反抗”,最下面是“挣巴”。“挣巴”是一种状态,“挣巴”也是一种态度,在“挣巴”中发掘自身的潜能,也在“挣巴”中完成艺术的突破,《女仆》正是先锋戏剧的“挣巴”。它所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审丑”体验,它不是为了你的愉悦,更不是为了你的娱乐,因此,散发出些许叛逆和不驯的先锋气质,也留给了我们在乌镇无法抹去的一段记忆……
走出西栅景区的路上,我的耳边还回响着剧中的歌曲:“这是我爱的方式,你得坚持;这是你送的狗屎,我得吃;这是先生的方式,你得坚持;这是太太的狗屎,我得吃。”
这是先锋的方式,你得坚持;这是荒诞的作品,我们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