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金彦
铁匠炉是工业文明溅落在小村的一个火星。小小的一直没有熄灭,但是并没有成燎原之火。犹如一颗星,孤冷地挂在村头。
铁匠铺选址在村头,在村头上的二间草屋里。草屋依山而建,屋边一条小溪流过。水边再加上一炉火光,使得小屋成为小村的一景,成为铁匠生命中的一景。
铁匠非常满足于这样的日子,靠力气吃饭,靠手艺吃饭。日子平淡却也有滋有味,有滋味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就叫铁匠恋着、想着。没活儿的时候,铁匠喜欢坐着抽一袋烟,胸前总是挂着皮围裙,皮围裙被火星溅得斑斑点点,屋里的火星明明灭灭,铁匠的烟袋锅明明灭灭。
可平静的日子并没有多久。
铁匠不安分的儿子跟着抗联走了,成为抗联枪械修理的专家,而这一直是铁匠的心病。于是,他听说只要去县里领一张良民证,儿子就无事了,他走了四十里山路去了县警察署。
他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只是日本人的一个阴谋。当他们一个接一个被捆上,被拉到县城边的浑江,一个又一个被塞进砸开的冰窟窿时,他们才明白,然而明白也晚了。一个个生命悄然凋落了,成为了浑江惨案的一个数字。
铁匠消失了,甚至连尸体都没有找到,铁匠铺后面山坡上的那座土坟里,埋着的只是铁匠的那件皮围裙。炉火因此灭了,风箱的抽动声也成了过去,只有偶尔落在屋檐上的鸟儿,证明这里曾经有人生活过。
许多年之后,铁匠的儿子回来了。是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回来的,只是少了一条腿。额头的皱纹刻着岁月的痕迹,身上的伤痕留着战争的痕迹。
儿子此时才知道父亲的事。他一条腿跪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天,仿佛是祈求父亲的原谅,仿佛在叙说自己的内疚。
后来,儿子推掉了县里安排的工作,把父亲的铁匠铺收拾了一下,又开业了。儿子的手艺比铁匠还好,价格也便宜,远远近近的人都来找他。他和邻村的一个女人成了家,小日子过得热热乎乎。第二年还生了一个儿子。
铁匠的儿子手艺好、手巧,是在部队上练的,在这里没什么用武之地,闲暇的时候,他就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玩。小儿子的自行车就是他用锤子砸出的,尽管很重,但在山路上骑起来,驮点东西,比买的车还实用。
铁匠的儿子打得最好的,是老人封棺用的棺钉。普通的铁匠只会打一个一般的钉子,铁匠的儿子却会在钉上面打出一个“寿”字,还不要钱。远远近近的老人都是用铁匠儿子打的钉,封闭了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扇门。
铁匠铺一直就这么开着。红红的炭火,在岁月里明明灭灭,直到有一天,铁匠的儿子倒在自家的门前。
那个时候,铁匠的小孙子已经离开村子去上大学了。
铁匠儿子的木棺,终于钉上了他留给自己的钉。他的一生结束了。一簇曾经温暖过小村的炉火也熄灭了。
老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准确地说是村里已经没有人能够记住老人的名字,所有的人都用“先生”称呼老人。名字尽管只是一个符号,但村里人用他们最敬重的“先生”两个字来称呼老人,分明是一种爱戴。
老人确实是一个先生。
在村边最朴素的三间茅屋里,老人办了三十年的学,教了三十年的学生。村里一代代的孩子都在他“人之初”的朗读声中,开始走进他们人生的另一个天地。人之初性本善,尽管这种善后来被生活摔打得七零八落,尽管许多孩子只在私塾度过了很短的学习时光,但这间小屋,小屋的灯光,小屋里那个清瘦的人,和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却永远地留在了孩子们的记忆中。
村里有了小学之后,老人就不再教书,老人的家也从村里搬走了,搬到了村外一个山坡上。山坡上的两间房子是看参的人住的,老人买下来之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住了进去。房子坐落在半山坡的阳面上,一条小路从山脚下爬上来,把村庄和房子连在了一起,狭窄的小路只容得下驴车经过。屋后是一片松林,屋前是一棵双人都抱不住的大梨树。老人在春、夏、秋的季节喜欢坐在树下的躺椅上,捧一本书,沏一壶茶,享受时光。村里的人不喝茶,老人却一生喜欢喝茶。老人的茶是在省里工作的儿子寄来的,儿子是一个林业专家,在一个研究所当所长,有一本厚厚的林业方面的专著,是村里人羡慕的对象。老人却从不提儿子,儿子也不大回来。据说儿子不回来的原因是老人的老伴看不上洋里洋气的儿媳妇,儿媳妇也看不上她,双方就不再往来。但该给的东西,儿子都准时寄来。邮递员清脆的车铃声,使得这个山坡显得更加幽静。
除了看书,老人还喜欢给孩子们辅导。老人只辅导语文和写作。每次从他家门前走过的孩子,都会在他的门前坐一会儿,听听老人讲述。于是,村里考上大学的人,喜欢写作的人,就比其他的村子多。
然而,就在一个雨后的早晨,山坡上的这座小屋突然倒塌了。老人最后埋在了这里。梨树下,那一地白花仿佛是对他的怀念。
而村里的学校也取消了,村里的孩子都到镇里的寄宿学校去了。
村里的街路上,依旧是散步的鸡鸭,可孩子们奔跑的身影不见了。
其实,更多的时候,在乡村,先生、学校,就像是小小的火盆,不仅使孩子们学到了知识,而且使一个村庄都充满了温暖。
没有了读书声的村庄,还能够叫村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