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高树多悲风”

□查 干

父亲离世早，家境不佳。小爷爷捎话来，叫我们去看他，顺便拉一些五谷杂粮回来。明显，是救济的意思。小爷爷，是我父亲的三叔，据说与我父亲感情很铁。每当爷爷因家事要惩罚父亲，小爷爷便挺身而出，夺过柳条，带父亲跑走。后来爷爷笑着对小爷爷说，青山(父亲的大名)这个小子，不知灌你多少蜜汤，总让你护着他，干脆，给你算了。小爷爷却不领情，说，谁稀罕？我的三个儿子，我都嫌他们多了呢。尤其小奶奶，更是格外疼爱我父亲。她是当地有名的萨满教女巫师，每当父亲有了病患，她就身穿神衣，手拿鼓与锤或魔杖，跳神舞，为父亲驱鬼避邪。后来，我们一家搬到了后山地区，两家相隔足有二百余里山路。有一年，父亲突然离世，据说小爷爷大哭一场，也大醉一次，人也憔悴了许多。

当我和母亲赶到小爷爷那个村——阿都胡达嘎(蒙语：饮马井)时，二叔说，小爷爷住在山里，在看守他的树林和西瓜地。第二天清早，我们去看他，也带了一罐子农家酒。距离不远，也就是十几里地样子。小爷爷看到我，抱着我的脑袋就哭，泪水流我一脸。显然，他是想起了我的父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尊父亲的保护神。他眉毛长也白，倒立着，眼睛炯炯有神，像年画上的关公老爷，脸面赤红，却没有什么皱纹，假如横刀站在那里，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形容着说就是，气宇轩昂。他上过几年学，老师蒙汉文兼通，喜欢唐诗宋词。小爷爷受此熏陶，也背得一些古典诗词，常常独自念叨，神经兮兮的。

当夜，我留下来，住进小爷爷的茅草屋里。说茅草屋，也不完全是。墙体是泥土和石片的混合物。房顶，是纯一色茅草。是编织起来的那一种，花纹像蓑衣，草尖朝外。为防止野兽光顾，房子四周立有红柳条扎成的围子。夜里，山势黑魆魆的一片，甚是瘮人。夜空中，有鸟飞过，留下空空洞洞的叫声，与风声混合在一起，显得很是神秘。那种感觉，不知怎么形容才好。小爷爷说，今夜有雨，鸟来提醒山里百族，做好避雨准备呢。我问，爷爷你还听得懂鸟说的话？他笑了，你陪爷爷山里住上半年，也就听懂鸟语了，我大喜。

果然，雨来了，但响动不大，淅淅沥沥的，好像与山野在说悄悄话。爷爷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这一阵儿出去听一听才好呢？爷爷好奇，去听什么？我说，雨在说话呢，在屋里有些听不大清楚。爷爷笑了，说，我的乖孙子，将来说不定是个吟诗作赋之人呢。他说的吟诗作赋，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他也没有回答我。

暮雨初收，山野里安静得出奇。遽然，有洞箫声从不远处传来。悠悠的、空空的、柔柔的，真是好听，好听得没得说。爷爷咳了一声，说，老小子，又想念家乡了。我问，他是谁呀？爷爷说，他是汉人，由奉天城(沈阳)过来，大概有四年了。从来没有人来看过他。他打仗回来，老婆跟了别人，还带走一个小女儿，名叫鹊子。于是，他独自跑到这里，种几亩山地，过起野人般的生活，还吹嘘自己是什么野山居士呢。我说，爷爷他怪可怜的，我们去看看他吧。爷爷温逊地看我一眼，提个马灯就带我出门。夜凉如水，而那箫声，比水还凉。大概走了抽一袋烟的工夫，便到了。屋里透出来的灯光很暗。烟囱里，有白色的炊烟在飘。爷爷说，老小子在煮茶，今晚他又没吃饭。可能在火盒里烧荞面饼呢。我们就不进去了，那一点烧饼够谁吃呢？饶了他吧。哎！老家伙。爷爷叹口气，便往回走。草叶上雨露很重，裤腿全湿了，沾在皮肤上有点麻麻的，也觉着凉。许是，那箫声太过清凉的缘故，不然，我的皮肤不会这么敏感。

次日清晨，屋外鸟声很乱，但好听。当我爬起来时，爷爷已经在瓜地里了。西瓜都碗口那么大了，清一色墨绿带条纹的那一种。爷爷说，现在还不能吃，涩着呢，没甜味，瓤也不红。当我拿上锄锄草的时候，爷爷说，当心，别伤着瓜藤，要不然瓜就变苦了。听爷爷说，西屋那位爷爷，已经上山采药去了。我见他房前的一株大山榆上，还悬挂一个木牌子。爷爷说，那棵树比别的树高，因此树梢被强劲的风摧残了。老小子就用火棍在木条上烫了“高树多悲风”这几个字挂在了那里，谁看呢？他心中有苦，借此发泄而已。他说年轻时，人高马大，又聪明，外出闯荡，混了个营长，还打死不少东洋鬼子，立了功，后来被小人诬陷，不得清白，脱了军装就回家了。不料，家也没了，连窗户纸也七零八碎的。我问小爷爷，何谓“高树多悲风”？爷爷用蒙古语解释它的含义，说，古代三国时期，魏国有一个才子，叫曹植。是魏国皇帝曹操三子，是汉魏之际大文学家。后曹操死，长子曹丕继位，他怕有才华的弟弟曹植篡位，就命令他七步之内写出诗一首，不然杀头，目的在于灭他。而那个曹植，也绝，七步之内，硬是写出《七步诗》一首，诗也绝，因而救了他一命。爷爷说，现给你念，你也不懂，将来书读得多了，就明白了，自己看去吧。“高树多悲风”这一句，就是曹植写的。他是想诉说心中的苦闷和不平。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说曹植这个人，也记住了小爷爷译过来的“高树多悲风”这一诗句的大概意思。尤其对那一株高大山榆上的那一条木牌子，至今记忆犹新。渐渐的，在我心中，它有了一些警示意味。

后来，汉语文水平有所提高，对“高树多悲风”之说，更是有了切身的体会。现在想来，曹植的确是一位高人，“高树多悲风”之句，只有他才能写得出来，因为他就是一株高树，令小人忌恨的高树。生活实践也告诉我，悲，历来是属于“高人”的，这一现象，古今皆有。然而，高树就是高树，它总是慈悲为怀，在苦难的大地上，毅然耸起，挺而不倒，绵延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