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镇化进程中农村老年人的生活困境:婚房进城与压力传递

2015-04-18 11:39:48宣朝庆韩庆龄
江海学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子代困境村庄

宣朝庆 韩庆龄

问题的提出与文献回顾

农村留守老人是我国城镇化进程中急剧扩大的群体,2013年我国农村留守老人已近5000万人,他们的生活保障问题一直为学术界所关注。目前,学界关于农村老年人的研究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聚焦城镇化背景下农村留守老人或空巢家庭老人的赡养与照料困境,以实证调研为基础,从社会和家庭结构变迁的视角,探讨农村劳动力进城务工对老年人精神慰藉与物质供养方面的多重影响。多数研究认为劳动力大量外流冲击农村的家庭养老体系,给老年人带来的影响弊大于利。①特别是在城镇化和人口老龄化的双重冲击下,农村老年人可获得的支持资源减少,居住方式出现隔代化和空巢化的趋势,情感需求无法满足,老年人的孤独感加重,日常生活照料和疾病照料皆存在严重缺失问题②。另外,有研究着重从家庭内部代际关系的变动出发来解读城镇化进程中老年人的生活困境。范成杰通过对江汉平原的田野调研,认为代际均衡和互惠的打破使得老年人日益成为家庭和社区中地位最低的一个群体,老人把“死”等于“享福”③;贺雪峰则疾呼应谨防城镇化过程中的代际剥削④。

二是关注市场经济背景下传统孝道文化的衰落和村落价值的缺失给老年人生存带来的伦理性危机。孝道衰落论者认为,在市场经济冲击下,个体理性和利益观崛起,照顾老人需要时间和金钱等巨大机会成本的投入,赡养老人变成了家庭的负担,加之农村孝文化断裂等因素的影响,老年人的物质赡养与“精神赡养”皆严重不足。⑤价值缺失论者则认为,市场经济的深化、消费主义文化的蔓延、大规模的社会流动等因素是农村价值失落的主要原因,当前农村出现的子女虐待父母,丧失劳动力的父母衣食无着的现象与此密切相关,农民价值世界的倒塌造成农民利欲心膨胀,村庄乖戾之气盛行,致使传统的孝道衰落。⑥价值缺失论是对孝道衰落论的进一步溯源,从价值基础的层次揭示了造成当下老年人生活困境的原因,两者共同强调了当下老年人生存面临的伦理性危机。

综合来讲,学界关于老年人生活困境的研究成果较为丰富,多以宏观社会转型为背景,从客观结构因素的变动与重组出发,对老年人的精神困境或物质困境进行具体解读,探讨老年人生活困境的原因及表现。这些研究已引起社会各界对农村老年人生活问题的关注,但该领域尚有诸多问题有待解决,如城镇化进程中老年人面临的心理冲击、代际资源的非均衡流动、老年人自杀等,都需学界加强研究。就方法论而言,转换视角,进一步从老年人自身的主观体验出发,或许是深化研究的一条可行路径。基于此,本文将老年人的生活困境操作化为精神层面的心理困境和物质层面的资源困境两方面,以城镇化背景下子代为结婚买房进城以及由此产生的压力生产与传递机制为中介因素,从老年人自身的主位视角出发来探讨其面临的身心困境。因此,本研究关注的影响变量相对微观,对老年人的生活困境的揭示不惟局限于外在客观因素的变迁造成的被动结果,更进而关注老年人自身对竞争压力的自觉承担和自我选择,展现老年人的主观体验。在当前以改善民生为重点的社会建设与治理背景下,聚焦城镇化进程中农村老年人的真实处境,对于改善乡村社会弱势群体的生存境况有重要意义。

本文的经验材料来自于2014年5月25日至6月14日在江汉平原P村进行的调研⑦。P村地处鄂中丘陵与江汉平原的过渡地区,位于湖北省应城市。应城是一个县级市,P村距应城市区约10公里。村庄总人口1043人,现村庄常住人口约170人,其中60岁以上的老年人占60%以上。⑧P村由6个湾子组成,村民居住相对松散,村域面积2平方公里,耕地面积1600亩,以水稻种植为主,是典型的农业型村庄。村民收入来源主要是务农、养猪和农闲打零工,80%的家庭年收入在3~5万元之间。村庄在2000年左右迎来外出务工的大潮,相继有大批村民走出村庄,进入周边的县市、东北、珠江三角洲等地区打工谋生。在我国新型城镇化建设的背景下,P村的老龄化和空心化问题突出,该村老年人的生活困境极具典型性。

婚房进城与压力传递的机理

(一)婚房倒逼子代竞争进城

学界以往的理论与研究多认为,农民进城是主观意愿和客观条件共同作用的结果,追求利益最大化是其进城行为的根本原因,推拉理论和新迁移理论是该观点的典型代表。⑨但在当前,许多地区农村青年进城的原因已经发生畸变,进城行为已不能从单纯的利益最大化来解释,而是多种因素合力拉动的结果。其中,婚姻渐趋成为农村青年竞相进城的重要影响因素,即为结婚买房进城这一压力开始倒逼农民进城。学界最早关注这一现象是在2008年,农村婚嫁观念的变化对农民进城起到催化作用,男方在城里有房正成为越来越多的农村未婚女性的择偶新标准⑩;稍后有学者用“农村男青年婚姻移民”的概念来解释这一现象。

据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中国男性人口占51.27%,女性占48.73%,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女性渐趋掌握婚姻市场中的主动权,成为婚姻中的高要价者;且随着婚姻圈的开放以及打工经济的兴起,农村女性通过外出务工获得了更多的婚姻机会,更倾向嫁往发达的乡镇或城市。农村女性按特定流向,由村到城的单向婚姻迁移,打破了地域性别比例,在总体婚姻挤压的情况下,必然造成流出地区的人口性别比例失调。“娶媳妇难”已成为各地农村的一种普遍现象。此外,在现代化和市场化的背景下,农村人向往城市生活方式,普遍认为待在农村没有出路。所以,留守村庄的青年人在村庄舆论中被视为没有出息的人,常常成为老人们“戳脊梁骨”的对象。于是,村中的年轻人竞相走出村庄,希望能在城市中成家立业。

农村在婚姻市场中的低洼位置,与村庄舆论对留村青年的负面评价,共同推动子代竞争进城。在户籍制度和主观能力的制约下,一线城市过高的进入门槛刷掉了大批农村务工青年的“留城梦”。在此背景下,靠近乡村的县级市成为农村青年普遍的进城目标。县级市既有较为便利的公共设施和都市化的社会生活,又不存在户籍制度的限制,进入门槛比一线城市低很多。所以,在县城买房,也成为婚龄女青年对男方提出的必备要求,也成为男青年在婚姻市场上争夺有限婚姻资源的一种竞争策略。但是,就经济承受能力而言,进县城买房结婚给青年人及其父辈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且竞争进城越激烈,相应的竞争压力就越大。

(二)家庭内部的压力传递

中国人以家庭为本位,婚姻合两性之好,是家庭的集体行为,需全家人共同承担。正如林语堂所言,“中国的任何一个家庭都是一个共产主义的单位,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原则指导着自己的各项活动”。因此,子代以结婚买房为目标的个体化进城行为必然会转化成以家庭为载体的集体行动,家庭是竞争压力承担与消解的主要单位。具体而言,竞争进城与压力生产是一体两面、紧密相连的关系,子代竞争进城搅动了平静的村庄生活,改变了村民旧有的生活模式,以进城立足为中心从多维度催生村庄内部的压力再生产。与此同时,由竞争进城这一过程产生的压力随即形成一种笼罩性的结构力量,在家庭内部传递和分配。

目前,“新三代家庭”是压力传递的载体。在以城乡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的生计模式下,子辈外出务工,父辈在家务农加照顾孙辈,子辈成婚后多不脱离父辈家庭,遵循以父辈家庭为依托的共同生产模式,建构出一种典型的不分家式的“父—子—孙”三代一体的“新三代家庭”结构。与中国传统的三代家庭相比,“新三代家庭”主要“新”在独子或多子皆与父辈家庭共同生活。在进城压力的笼罩下,子代小家庭对父辈家庭是一种全然依附的状态,正如阎云翔在对北方家庭分家模式的考察时提出的,子代核心家庭的脆弱使其与母家庭相互依附与合作。因此,“新三代家庭”是一种最大限度内聚家庭财富,自上而下单向输送资源的模式。在该结构模式下,父辈家庭的资源通过照顾孙辈、筹办节日聚餐等形式转移到子辈小家庭中,而没有剩余资源兼顾家庭中的老年人。

同时,代际关系的变迁使得压力可以传递给老年人。农村家庭代际关系的互动模式与老年人的生活状况密切相关。在当下新三代家庭结构中,父子之间是一种典型的资源下移式的代际关联,父辈家庭的大部分资源用于支援子辈小家庭的建设,父辈不仅要承担子辈结婚的成本,更要帮衬子辈在城里买房装修。同时,父辈还要照看孙辈,负责孙辈成长的相关消费。在此背景下,父辈家庭的资源逐步向子辈小家庭转移,物质匮乏时代低度均衡的代际伦理转向无限厚重和失衡,使父辈群体心甘情愿接受代际剥削。所以,新三代家庭模式下的代际剥削,构成了年轻子辈进城买房、维系城市生活的基础条件。

总之,“新三代家庭”结构是压力传递的载体,家庭资源集中向子代投入而无法流向老年人,使老年人在“新三代家庭”的资源分配中处于被忽视的地位。不仅如此,老年人还被纳入到资源下移式的代际关联中,中年人的压力自然而然向下延续,文化传统与社会舆论要求老年人自觉奉献,承接压力。老年人在资源流入链中被剔除,却在反哺子辈的资源下移式关联中单向存在。可见,父慈子孝的儒家伦理在子代竞争进城的场域中被重新建构,且这种重新建构的村庄“新道德”完全以子代利益为中心,将老年人为子代的奉献付出视作理所当然,认为老年人无奉献价值后就应该不拖累子孙辈。这一村庄“新道德”的建构和流行,完全磨灭了子代对老年人的温情反馈和传统的孝道伦理,却反过来强化了老年人“恩往下流”的自觉奉献意识。

P村社会经验的呈现

在农民急速向外流动的背景下,P村从2005年开始,在应城市或镇上有房子成为子辈结婚的刚性需求,女方婚姻要价以在应城有房为主,最差也要在镇上有房。若在武汉等大城市有房,婚姻主动权则转移到男方手中,男方年龄再大,也不愁找不到媳妇。甚至有房地产开发商在村庄墙壁上的广告就是“在X城X园买了房,儿子相亲肯定行”。相应来讲,若子代在进城竞争中失败,其婚姻就会面临挑战。时下当地村民在镇上买一套房子需要10万元以上,而在应城买一套房子,地段较好的则需30~40万,在远郊区的也要15~20万,即使按揭付款,首付也是一笔巨额支出。由于子辈能力有限,仅依靠自己的打工收入难以进城买房、维系城市生活,所以竞争进城的成本大多都转嫁到了父辈身上。

对世代务农的小农家庭来讲,城中买房远高于农民的普遍承受力。但是,“村里的房子再好,比不上城里的草房”。不断膨胀的进城压力使得子代未婚、城中无房家庭的父辈们拼命劳作,为儿子拼命地“死奔”房子,“丢了锄头拿钉耙,丢了钉耙拿羊叉”是村庄父辈群体的真实写照。在子代未婚家庭中,父子一般都在外打工,父辈家庭的资源直接下移向子辈,以支持子辈在城市买房,进而顺利成婚,立足城市。在子代已婚家庭中,“父—子—孙”合作,子辈在城务工,父辈种田兼职打零工、照看孙辈,父辈的家庭资源通过照顾孙辈的形式下移向子辈,以支持子辈进城买房或维系城市生活。在这一过程中,家庭中的老年人,包括60岁以上的父辈及祖父辈,很少获得子代的资源反馈,他们普遍表示“能不向儿子伸手就不伸手,他们在城里也‘造业’”,非常体谅子代城市生活的艰辛。于是,奉献子代而不求反馈成为父辈群体自觉的行为选择,“造业”是他们最直观的生活感受,城市化的竞争使其身心俱疲。村庄中的典型案例呈现如下:

案例1:竹湾,马老太,女,69岁。马老太:“以前兄弟又多,又穷,想管管不了,现在兄弟少,生活条件好,别的老人五六十岁、七八十岁都在为儿子干,你不干就不好了。老人都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孙子比别人强,希望自己的子孙过的比别人好,一步落下,步步赶不上。我们这里的老人都是挣钱挣到死。现在不存在分不分家了,都是老人贴下一辈,我种的油菜,榨了油,都是和小儿子分,去年200斤油,他100斤,我100斤。小儿子现在镇上住,为结媳妇在镇上买了个二手房。总的来说,他是个儿子,他不为你,你得为他。孙子一直是我带的,一直带到初中,上初中后学费是他爸给,吃喝还是我管。”

案例 2:张湾,李 GY,女,80岁,2儿 2女。李GY:“孙儿都没结婚,都造业,他们哪能养我?他们都搞不来,一个月不吃不喝也才千把块,能做么事?我中风2年了,切菜都不能切。儿子们都怕我寻短见,叫我千万别寻短,我说我不寻短,我还要看孙儿结婚。大儿子4月份回家,来看我,问我有钱吃药吗,我早就没钱吃药了,但我说我还有,我对儿子说大话了,为的是不让儿子担心。我说一个月国家有55元,还有鸡子卖的钱吃药。我若讲了实话,儿子哪来的钱给我啊?这次大儿子回来是去汉口看80万的房子,跟他儿子和媳妇商量80万怎么凑,都愁死了,愁钱。孙儿谈的女朋友要在汉口买房,没房谁跟你结婚。现在,我不干活,哪来的饭吃?一个月只有50几块钱。死奔呢,死干活,不搞不行啊。”

案例3:堤湾,刘KM,70岁,2008年吞药自杀。何QH:“他生病了,不想拖累儿子、媳妇,怕儿子、媳妇不喜欢,把白衣服一穿,药一吞,就死了,死了第二天后儿子才知道,他死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死前一天还在捆草把子,说给儿子建房子用,给儿子都收拾好了,像正常人一样。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东北做瓦匠活,刘和小儿子住在一起。儿子、媳妇都不那么讲心,早死了还舒服些,他得的是传染病,肝腹积水,像怀了宝宝,死了还快活些。村里人的评价说,死得早贵重些,这个人还是有勇气的,70多岁要死还是要拿出勇气来的,有的人还不敢,舍不得死。刘老头的弟媳都说,我哥哥死得早还快活些。现在儿子媳妇谁照顾你,谁管你,死在前头舒服些,死在后头受磨。”(6月2日上午,访何QH,女,60岁,堤湾)

案例1中的马老太拼命劳作,照顾孙子,为儿子贡献劳动产出,想方设法资助儿子维系城市生活,力争让自己的后代不落后于人。案例2中80岁高龄且身体较差的李GY老人,孙子城里无房又未婚,老人自身生活困难却处处自觉隐忍,孙子的婚姻问题成为老人最大的心头病。案例3中的刘KM因生病害怕拖累儿子,最终喝药自杀,他的举动却被村庄赋予正面的评价,认为是“勇敢之举”、“早死贵重”。在婚房进城的背景下,“造业”成为老年人惯常的生活感受。

老年人生活困境的表达

在子代竞相进城买房以实现婚姻的过程中,村落结构和传统习俗渐趋崩解,老年人面临前所未有的心理剥夺体验;竞争进城催生的巨大压力使得家庭结构和代际关系互构重塑,在追求香火延续的价值期待与村庄“新道德”流行的背景下,老年人主动承接竞争压力,均面临不同程度的资源困境。

(一)老年人心理困境的表达

子辈脱农进城,村民生活的预期转向城市,村庄从传统时代的生活和情感共同体转向地理范围上转城居住的落脚点。在这一变迁背景下,村落的社会结构与价值传统遭遇双重切割,子代竞争进城给老年人带来了失衡性的心理剥夺体验。“村不是村,城进不去,老死哪里算哪里”、“农村造业,早死早享福”成为当地老年人的口头禅。在子辈婚房进城与代际压力传递的背景下,老年人的心理困境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本体性价值”的实现遭遇危机。“本体性价值”是贺雪峰在研究农村基础结构巨变时提出的解释农民行动意义的概念,它是根本性的终极价值,关注如何将有限生命转换为无限意义的人生根本问题的应对。对于普通农民来讲,本体性价值就是通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宗接代来实现的。传宗接代是中国的文化传统,是中国农民生活的意义支撑和动力源泉,农民普遍把子辈的生命看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以此来平静坦然地对待生老病死。随着乡村经济的发展和现代观念的洗礼,这一观念在青年群体中已普遍式微,但是对农村老年人而言,传统的生育观念依然是其生命接续和价值绵延的重要基础。P村里的父辈与老年人之所以在子代对自己的养老反馈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依然不计报酬地为子代奉献和自我剥削,拼命地为子代“奔房”,起支撑作用的正是香火延续的传统观念。

当下进城竞争的介入使得城里有房成为婚姻的必备条件,没有能力为子辈在城中置房的家庭就会被甩出村庄竞争,退居村庄的边缘,而甩出村庄竞争的惩罚便是大大提高子辈沦为“光棍”的社会风险。P村有13个光棍,其中7人属于经济致贫无力进城买房所致,其余6人除了家庭贫困无力购房,自身也存在身体、智力等方面的缺陷。传宗接代的伦理追求使多子未婚家庭的老年人倍感心理压力,其本体性价值的实现受到阻碍。子女婚姻本是父母生命中的大事,在当下子代竞争进城的背景下,父母这一人生任务的完成却演变成了登天难事。那些无力在城市买房的贫困家庭,随着未婚子代年龄的增长,其成婚机会越来越少,这些家庭中的老年人也逐渐丧失了生活的希望,本体性价值的危机直接渗透进其意义世界,老年人很容易产生人生的不完满感和挫败感。前述案例2中80岁的李GY老人,两个孙子因经济困难都没有结婚,在访谈中她多次感叹“我们太无能,孙儿们跟着造业呢”。老人失落的话语和惆怅的神情流露出内心的伤感和无奈,她的儿子则多次叮嘱她不要寻短见。这部分老人在丧失劳动能力,纯粹依靠子代赡养时,心理压力会剧增,觉得自己是子代的累赘和包袱。所以,当老年人安身立命的终极价值崩溃瓦解时,在某些事件刺激下采取自杀等极端行为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二,传统角色权利失效。受传统父系家长制权威社会的影响,尊老敬老是中国社会的普遍价值观念。此价值观念历经百年社会变迁而不曾削弱,但社会转型时代的角色错位却打破了传统社会角色带来的权利期待,老年人丧失了因年龄、辈分与丰富的日常经验而获得的尊重地位,在家庭和村庄内部的权威面临双重弱化的困境。社会地位的滑落给老年人带来了心理上的巨大落差。

在此历史语境下,当地村庄又处在急剧竞争进城的过程中,老年人拥有的地缘与血缘等社会支持网络持续碎片化。为了能给子代在城市顺利买房,村民重视家庭内部点滴财富的积累,力争以最少的资源消耗创造最大的物质产出。因此,村民行动渐趋遵循理性的经济人逻辑,决定老年人地位的关键因素在于老年人对家庭的贡献和家庭为支持他们所付出的费用之间是否均衡,老年人权威的大小也将视其资源如地位、金钱、技术减退后的剩余能力而定。那些无力创造财富的老年人被视为年轻人进城买房的拖累,不受子代欢迎,在家庭内部丧失谈判能力,无地位可言。调查发现,村里晚辈骂老人是常见的事,老年人普遍表示“赚不来钱,就说不起话”、“不能做了,就指儿子给口下贱饭”。福柯将权力视为一种生产性的实践,认为它可以不断创造出社会成员关系之间的崭新联系,而随着当下老年人角色权利的失效,子辈与老年人之间的关系地位也发生了逆转。

简言之,老年人“造业”的心理感受是多种因素杂糅的结果,年轻子代走出村庄的城市化竞争是其根源。老年人作为村庄的留守者,他们的“造业”体验更多来自村庄内部竞相进城的体验而非贫穷本身。在处处对比中主观建构起来的“造业”感受是无止境的,深深印入老年人的日常生活世界,并日渐发酵,给老年人带来巨大的心理困境。

(二)老年人资源困境的表达

在高度竞争的环境中,中国传统的抚育与赡养之间的均衡反馈模式被打破,老年人以自养为主,养老期待低,“养儿防老”变成了“养儿防死”。进而言之,婚房进城的村庄环境与资源下流的家庭结构和代际关系模式,共同形塑了城镇化背景下老年人特定的生活场域,传宗接代的文化追求与奉献子代的村庄新道德于此交汇,在传统情感与现代伦理的共同作用下,奉献子代、“恩往下流”更加浸入老年人的思想观念中,成为老年人内在的行为倾向,成为生活惯习。布迪厄语义中的惯习是场域固有的必然属性在个体身体上的产物,这里老年人奉献子代的惯习,无疑是村庄竞争性场域挤压资源属性的自然体现。在老年人支援子代进城买房的实践中,该惯习则由观念状态转变为具体的行动表达。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对老年人健康状况的分类标准,笔者从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自我照料能力和生活质量四个方面综合考衡,将村庄中的老年人分为低龄(60~70岁)、中龄(71~80岁)、高龄(81岁以上)老年人,这三类老年人分别对应奉献型、隐忍型、牺牲型老年人,其中牺牲型老年人还包括各年龄段的丧失劳动力的重病老年人。这些老年人依据自身条件、通过具体行动间接支援年轻人进城,在物质层面表现出不同程度的资源困境。

奉献型老年人:前述案例1中的马老太是低龄奉献型老年人的典型,村庄中的该类老人占60%左右。这部分老年人通过努力奉献、贴补子辈的方式贡献劳动剩余,自身不存在突出的资源困境。村庄60岁到70岁之间无重大疾病的低龄老年人,尚有一定的劳动力,可以从事农业生产、自己创造生活资源。这部分老人是村庄种田和农忙雇工插秧的主体,他们非常体谅子代城市生活的艰辛,认为子辈买房压力大、在城市生活不易,自身努力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准,把节约下来的粮食、现金都交给子代。该群体老年人的生活,虽不富足,但能自给,不存在突出的物质困境。他们的主观感受是生活“造业”,但这种“造业”的体验主要来源于农业生产的艰辛和对子辈生活压力的自觉承担而产生的直观心理感觉,并非真正面临资源缺失的困境。

隐忍型老年人:前述案例2中的李GY老人是隐忍型老人的个案代表,该类老年人在村庄中约占30%的比例。该群体老年人通过内心隐忍、体谅子辈的方式坚持自养,生活资源紧张。这部分老人年龄多在70~80岁之间,由于年龄的增加,他们从事农业生产的能力受到很大限制,自我创造资源的机会和自身劳动力的价值不断降低,而自身又往往年老多病。这部分老人多通过隐忍的方式自我消解各种物质困难,体谅子辈的处境,不当子辈生活的累赘。他们大多没有能力为子辈进城继续奉献,却通过自养的方式不给子辈家庭增添负担。该群体老年人的生活物资较为紧张,在没有子女养老反馈的情况下,他们格外珍惜土地,在房前屋后开荒种菜,并精耕细作,对国家每月五六十元的养老补助更是精打细算。老年人的这种自我节约虽不能给子辈的生活水平带来显著改善,但在巨大的进城买房压力下,老年人通过这种自我生活资料的挤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平衡心理层面的困境体验。隐忍型老年人通过不给子代添负担的形式,支援年轻人进城买婚房,自身面临较严峻的资源困境。

牺牲型老年人:前述案例3中的刘KM是牺牲型老人的典型,这部分老年人以自我牺牲的方式,甚至通过自杀来彻底不拖累子辈,面临极强的资源困境。在农村中,彻底丧失劳动力的高龄老人和身患重病的老人,完全成为家庭资源的消费者,在子辈不孝的情况下,他们的生活异常艰辛。所以,这些老人往往会采取上吊、喝农药、跳河等方式结束生命。近十年来P村因病自杀的老人有6例,还有3例想自杀而无力自杀的,被疾病拖死或饿死了。调查发现,这些高龄或重病老人自杀的主要动机是不给子女进城添负担,从自杀老人自身的视角看是一种典型的利他型自杀,而村民却认为他们的自杀是既利己又利他的举动,一方面老人自己可因此而摆脱病痛的折磨,另一方面子女也可以减轻经济负担。当老年人的自杀被视为利己又利他的举动时,便被赋予了一种道德合法性。对老年人自杀的合理化建构,村庄形成了一套对老年人自杀去神秘化、正常化的文化秩序。当这种秩序成为“常态”,在村庄竞争性的场域中不断被结构化,进而又卷入村庄行动的再生产时,老年人的主体性则不断地被无情剥离。

综上所述,在子代婚房进城的背景下,家庭资源自上而下输向年轻一代,竞争压力却自下而上传递给老年人,在资源与压力的逆向流动中,处于不同年龄阶段的老年人面临相异的生活困境。尚有一定劳动力的低龄老年人(60~70岁),其心理困境大于资源困境,这部分老人通过压缩自我生活资料的形式奉献贴补子辈,无奈中渗透着苦涩。劳动力几近丧失但无重大疾病的中龄老人(71~80岁),其心理困境与资源困境并存,这部分老人已不具备奉献子辈劳动剩余的能力,而是通过努力自养的方式不给子辈增加负担,自养过程充满艰辛。高龄无劳动力的老年人(81岁以上)和身患重大疾病的老年人,则面临极度高峰的心理困境和资源困境,这部分老年人亟需子辈各方面的照料,但在婚房压力下,子辈对这部分老年人往往照料不足,该群体的老年人在绝望之下甚或自杀以不拖累子辈。

结 语

在城镇化进程中,我国每年都会有数以千计的村庄走向消亡,老年人注定成为村庄最后的“祭奠者”。子代竞争进城买房,村庄走向空心化,都给留守老人带来巨大冲击。以往研究对老年人生活困境的揭示,多围绕物质层面供应不足和精神生活缺乏等方面展开,笔者从城镇化背景下子代婚房进城与代际压力传递的视角解析老年人的生活困境,发现当地老年人心理层面的困境很大程度上并非单纯的精神生活缺失,而是与流动的村庄社会结构和子代婚姻倒逼的竞争进城买房密切相关,特殊类型的进城竞争使老年人产生了一系列的心理焦虑:子孙绵延的“本体性价值”因无力购买城中的婚房而难以实现,传统时代的角色权利因丧失劳动剩余而一去不复返。

同时,子代婚房进城催生村庄内部的压力再生产,传统家庭结构和代际关系因子代竞争进城的搅动发生重组和再塑造。在“新三代家庭”结构及代际关系变迁的背景下,老年人自觉进入家庭压力分配体制,且处于压力承接的末端,竞争带来的心理困境在压力承担和消解的过程中转变为具体的行动表达。具体而言,低龄老人通过转移劳动剩余的方式来支援子代进城,中龄老人通过隐忍自养的方式不给子辈进城再添重负,而高龄或重病老年人甚或通过自杀来彻底不拖累子辈。在此过程中,不同年龄段的老年人相异的行为表达反映出不同程度的资源困境,不能简单概括为物质资料供给不足。可见,造成老年人生活困境的原因不能全部归因于客观的结构性因素,子孙绵延的价值追求与去伦理化的“村庄新道德”使得老年人有主动承担压力的自觉,为了支援年轻一代进城买婚房,老年人很大程度上是自我深嵌于当下的子代竞争与压力传递中的。简而言之,本研究从老年人自身的视角出发,通过对老年人生活困境的重新解释,展现了子代脱农进城过程中农村老年人面临的身心困境。在当前中国城市化的大背景下,这一研究关注的问题及其结论或许有一定的普遍意义。在中国传统的责任伦理与当前高度竞争的社会大环境下,资源与压力非对等式的逆向流动也普遍存在于城市家庭中,经济条件欠佳的城市老年人也面临子女买房的压力和类似的生活困境。[本文受到南开大学重大项目培育计划“现代化关键期的社会思潮运动机制研究”(项目号:NKZXZD1406)资助]

①银平均、黄文林:《农村留守老人问题研究的现状及其趋势》,《江西社会科学》2011年第2期。

②参见周祝平《城市化加速和体制转轨背景下的代际关系研究》,《中国老龄研究》2004年第3期;杜鹏等《农村子女外出务工对留守老人的影响》,《人口研究》2004年第6期;贺聪志、叶敬忠《农村劳动力外出务工对留守老人生活照料的影响研究》,《农业经济问题》2010年第3期。

③范成杰:《代际失调论:对江汉平原农村家庭养老问题的一种解释》,华中科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

④贺雪峰:《谨防城镇化进程中的代际剥削》,《学习时报》2010年4月12日。

⑤参见颜廷键《社会转型期老年人自杀现象研究颜廷健》,《人口研究》2003年第5期;穆光宗《老龄人口的精神赡养问题》,《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4年第4期。

⑥参见贺雪峰《中国农民价值观的变迁及对乡村治理的影响—以辽宁大古村调查为例》,《学习与探索》2007年第5期;陈柏峰《农民价值观的变迁对家庭关系的影响——皖北李圩村调查》,《中国农业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

⑦本研究在调研中得到华中科技大学诸学友的帮助,其中杨华博士对文章修改亦有贡献。

⑧世界卫生组织对老年人的定义为60周岁以上的人口,西方一些发达国家则认为65岁是分界点。本研究选用前者,将老年人界定为60周岁以上的人口。

⑨推拉理论和新迁移理论均假设迁移主体是理性的行动者,认为迁移主体通过对流出地及目的地的经济、政治、教育、人际关系、自然环境、居住环境等主客观因素的综合判断,最后选取利益最优的方案,决定是否迁移。

⑩申端峰:《“80后”农民与城乡一体化新模式——“80”后农民进县城买房的实证研究》,湖湘三农论坛,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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