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
三月初,清平32号广记轿行青铜色的门环被一只素手轻轻叩响。那是个中年女人,眉目如画,头发利落地在脑后盘成一个道髻,竟然是个出家的居士。
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满头白发的张秉梅疑惑地眯起眼睛:“您是?”
她愣了一下,还是开口:“我找……轿行的杜先生。”
月生端着茶盘走进来,因为他步履蹒跚,张秉梅连忙上前搀扶。月生望着张秉梅微微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女客:“杜老板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恩人。他有事情远游,刚好我和外子无处可去,他便让我们住进来,顺便帮他看看这院子。”
女客眉目微敛,嘴角像是漾上一层怀念的笑意:“是的,杜先生的心肠一向都是那么好。”
月生坐下来:“您是杜先生的朋友?”
她一怔:“二十年前,我曾在江夏受惠于杜先生。听说他来了清平,我只是想来看看他。”
二十年前,她还是十四岁的少女。父亲本是清末没落的官绅,昔年因亲母早逝而无人管束,十四岁那年父亲续了弦。继母进门的第一天,目光清清淡淡地扫过她的脚,似乎无意地对父亲说:“这么大的脚片子,当心将来不好嫁人。”
口口声声为了她好,其实也不过是拿捏她的手段罢了。彼时她已经十四岁,天足已成,却被仆妇硬生生摁着用白缎子和竹篾一层层死死将脚掌勒紧,掰弯。她痛得打战,痛得连哭都没有声音,却丝毫没有作用。父亲去外地办事,她的一双脚开始化脓,发炎,血水不断地从绫布里渗出来,继而是没日没夜地高烧,说胡话。下人们上报,她的继母却轻描淡写:“女孩子,这种苦都是应当受着的。”
奶妈怕她留在宅院里小命不保,半夜偷偷解开了她,声泪俱下地让她去江夏郊外的清月观,恳请观主收留,那是她母亲当年的至交。
她拖着一双残脚,扶着城墙踉踉跄跄地走在漫天大雪中,在洁白的雪地里留下蜿蜒恐怖的血痕。她最终支撑不住晕死在路边,直到一双手扶住了她。她抬眼看见的是一双极其好看的丹凤眼,玳瑁眼镜上的银链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亮。
他说:“姑娘,我送你一程。”
她疲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前已经有了一顶毡帽的大轿子。她被对方扶进去,只觉得周身变得温暖,似乎也不觉得脚痛了。她恍如梦中,靠在轿壁上轻轻开口:“你是?”
轿外的人淡淡一笑:“江夏城开轿行的杜望,姑娘以后要照拂我生意吗?”
她被送了清月观。父亲接她回家,她执意不肯,逼急了,跪在观中,皈依道经师三宝出了家。
但无人知道的是,她偶尔随师父去江夏做法师,都要在广记轿行对面的茶楼坐很久。叫上一壶清茶,看那懒洋洋的俊朗青年坐在轿行门口的藤椅上,慢条斯理地读那本香谱。
后来,江夏的广记轿行,连同轿行老板杜望,仿佛一夜之间都消失了。她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告诉师父,她要四海云游修行。
二十年后,她来到清平,再次找到了广记轿行,可惜他却不在,其实这样也好。
她站起身来正准备告辞,却突然看见茶几上杜望的照片。她望着照片右下角的日期,忍不住颤抖起来:“这是杜老板?”
张秉梅微笑:“是的,杜老板年纪轻轻的,却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照片上的杜望,一如二十年前她在江夏初逢时的模样。
可惜她却不是十四岁的少女了。
她缓缓走出广记轿行的大门,阳光穿破云层一下子晃得她流出了眼泪。爱而不得,她早就该看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