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化”的性别研究如何可能
——评贺桂梅新著《女性文学与性别政治的变迁》[1]

2015-04-17 13:26:43董丽敏
妇女研究论丛 2015年1期
关键词:世纪革命文学

董丽敏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 200444)

“在地化”的性别研究如何可能
——评贺桂梅新著《女性文学与性别政治的变迁》[1]

董丽敏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444)

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语境里,“性别研究”常常会处于尴尬的境遇中:一方面,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父/夫权制以及由此造成的不平等的性别秩序,使得妇女问题一直是个饱受关注、亟待解决的真实的社会问题,性别研究从而具有存在的天然合理性;然而,另一方面,性别研究的兴起又与“女性主义”这一盛行于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理论资源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被引进中国息息相关,后者与本土语境之间客观存在的断裂与落差,又使得性别研究常常因为陷入水土不服的泥淖而饱受诟病,无法有力回应中国社会发展的重大问题。因而,如何精准地定位中国语境中妇女问题的内涵,“在地化”地总结20世纪以来妇女运动中蕴藏的中国经验,无疑成为中国性别研究真正建构自己的存在合法性所必须要面对的核心问题。

正是在这样的理论脉络中,贺桂梅的新作《女性文学与性别政治的变迁》对于上述问题的推进,值得学界珍视。这本新书收录了作者1995-2013年写作的16篇有关女性文学/性别研究的论文,以类似于编年史的方式勾勒出了作者对于女性文学、女性文学批评乃至性别研究的思考如何自外而内、逐步推进的历程,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最近30年性别研究进入中国的基本发展轨迹。

20世纪80年代初期,以“女性意识”为旨归的女性文学引领了性别研究在新时期中国的生根发芽。作为把握社会生活的一种方式,女性文学热潮的兴起在很大程度上标识了20世纪80年代以降中国阶级政治的退场与身份政治的出现,暗合了整个社会从激进的阶级革命实践向日常生活的政治转型的需要,成为“后社会主义”时期妇女想象与建构的重要资源。而女性文学所负载的这种颇有争议的“性别体认”意识,构成了贺桂梅介入女性文学研究最初的出发点。[1](P4)

作为20世纪80年代末期接受系统学院派知识训练的年轻学人,贺桂梅在建立自己的“性别体认”意识的时候,显然在一开始受到了女性本质主义思潮的影响。在其1995-1996年撰写的《性别神话的建构与陷落》、《有性别的文学》以及《个体的生存经验与女性写作》等论文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以陈染、林白为代表的致力于书写女性经验的文学类型受到了格外重视,建立在“私人性”基础上的女性“个人”/“身体”书写被指认为是表意“女性意识”的核心而得到了很大肯定:“这种写作以激进的姿态强调女性写作的差异性,并以身体为源泉,力图建立一套与男权文化系统分庭抗礼的另一表意策略”,[1](P187)“正是借助90年代私人性的多元话语的兴起,女性话语才得以在本世纪再次浮出历史地表”。[1](P187)在这样的讨论中,可以清晰地看到20世纪90年代引进中国的法国解构主义女性主义所标榜的“身体写作”理论的影响,以及20世纪80年代盛行一时的“个人”话语的痕迹。应该说,正是两者旧瓶装新酒式的交汇,塑造出了作者对于女性文学价值指向激进的同时却也是过于本质化的理解。

尽管如此,良好的理论训练仍然使作者对这一过于狭隘也过于边缘化的女性“个人”书写到底能够具有多大的现实反抗性表现出相当的质疑:“我们应该在何种程度上信任个人体验?”,“作者如果想要在个体生存表现上再深入一步,必须放弃个人的情绪化厌倦或抒情态度,较冷静客观地进入个体实存的现实关系的考察中去”。[1](PP195-196)对内倾化的同时也是对游移的女性个人体验的不信任,演化出了作者对于女性个体得以诞生的现实关系的自觉召唤;如何将女性“个人”重新放置到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去讨论女性叙事/抒情形式背后的文化内涵,从而赋予其合适的评价,作者这一推进女性文学研究“落地”的意识,在当时无疑是具有超前性的。

可以说,贺桂梅对于20世纪90年代女性“个人”书写的悖论性看法特别是对其孤立化、封闭化、审美化倾向的警醒,在今天看来仍然是很重要的。事实上,对于中国这一后发现代性国家来说,自晚清开始,妇女问题从来就不仅仅是妇女自身的问题,而更多地与帝国主义殖民危机、民族国家建构等联系在一起,甚至可以说,它本身就是特定的社会危机的一种折射。正是与这样的妇女传统联系在一起,当代中国女性文学所致力于塑造的女性“个人”形象,也不能仅仅被纳入性别研究的范畴来加以讨论,而更需要关注到其与20世纪80年代中国“新启蒙”运动所致力于塑造的“现代”个人概念之间的内在关联。如果注意到“现代”个人概念本身就是以对20世纪70年代社会主义危机的清理为契机,主要是通过对前30年社会主义文化所形塑的集体化的“人”的颠覆来建构自己合法性的话,那么,就会发现,女性文学之于女性“个人”形象的塑造,在所谓的性别意识之外,其实更多是作为“新启蒙”运动所询唤的“现代”社会所需要的新意识形态的一部分而出现的——到了20世纪90年代,就更能清楚地看到,这一新意识形态甚至因为自觉不自觉地与正在成型的市场经济体制尤其是全球资本主义的扩张形成了共谋性关系,而在很大程度上“去政治化”地成为了后者所需要的原子化“个人”最重要的理论支撑。因而,作者对于自我封闭化的女性“个人”塑造的警醒,本身就包含着重返社会历史现场,为女性文学寻找更为坚实的现实存在合法性依据的意味在里面。

敏锐地发现了20世纪90年代立足于“个人”的女性文学书写所流露出的规避现实、逃离历史的“去政治化”倾向之后,如何重建女性文学与社会历史之间的关联以激活女性“个人”书写/批评内蕴的能量,成为贺桂梅在新世纪之后重返女性文学研究之后的自觉追求。在某种意义上,作者的重返努力可以简约化为两种维度,一种是在清理当代女性文学批评史的基础上,引入诸如“媒介”这样的分析中介以扩展女性文学研究的版图,这实际上是试图在更为深广的社会生活格局中来定位/激活女性文学的意义;另一种则是借助于作者原本耕耘颇深的20世纪四五十年代作家研究并且通过向两端(现代、当代)延展,尝试重识20世纪中国特有的革命-社会主义传统,以此来探寻女性文学书写/研究的本土资源。

《当代“女性文学”批评的三种资源》、《当代女性文学批评的一个历史轮廓》这样直接切入女性文学研究关键问题的文章,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被视为确立了作者重新出发的新的理论框架。借助“知识考古学”的方法,这些文章对“女性文学”以及“女性文学批评”进行了较有历史纵深度的概念史清理,作者发现这些概念的提出,“有着明确的针对性,即针对50-70年代妇女解放理论及其历史实践的后果”,由此才产生出“试图将性别差异正当化的文化尝试”。[1](PP87-88)显然,在这里,“女性文学”以及“女性文学批评”已经不再被简单当作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不言自明之物,相反,在破除了本质主义的幻象后,其建构性而不是普适性被真切地呈现出来。而“性别差异”之所以会成为建构“女性文学”的关键词,在作者看来,其根源还在于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主义话语的兴起与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长驱直入,甚至可以说,两者曲径通幽式的结盟所自觉不自觉造成的对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话语/实践的压抑、剔除,才使得“差异”可以取代“平等”成为重构性别秩序的基本诉求;问题在于,仅仅立足于“差异”必然会生产出形形色色的“个人”以及“个人书写”的正当性,而这,才是当代女性文学批评所面临的“阿喀琉斯之踵”式的困境所在。

基于这样的问题梳理,贺桂梅给出了对于女性文学批评的全新定位:“女性文学批评更主要的不是一种政治正确式的立场的强调,而是把性别问题纳入到更具体的文化网络、主体位置关系中进行批判性分析。”[1](P170)在女性文学研究之外,引入媒介、大众文化、流行文化及其生产传播机制作为新的研究维度,无疑就包含了作者试图在更为开阔的社会历史语境中来拓展性别研究的空间/资源,以便更好地定位女性主体之于社会的回应性的意图在里面,在这个意义上,《90年代“女性文学”与女作家出版物》、《以父/家/国重述当代史》、《三个女人与三座城市》、《亲密的敌人》、《战争、女性与国族叙事》这一组文章,无疑就应被视为是一种突围的努力。在这组文章中,作者对女性文学乃至对女性文化现象的解读,不再像之前那样主要着眼于文本的内部,而是因为引入了“文化场域”的视野,从而使得文本内外互动式的分析成为可能。作者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女性出版物的研究发现,“在单一的女性(或女性主义)文化视野”之外,有必要重视“文化市场的商业运作和大众传媒巨大的传播、变形和再构造的能力”。[1](P201)而对新世纪之后一系列轰动一时的影视剧的解读,更体现出了作者在性别研究方法论上自觉贯彻文化研究跨学科特色的努力。无论是对《激情燃烧的岁月》中“历史、家庭、国家、性别等书写中所隐含的意识形态运作方式”[1](P218)的揭示,还是对隐藏在《生死谍变》、《色,戒》这样的传奇女谍故事中的“东亚式后冷战历史(无)意识”[1](P269)的剥离,抑或对《南京!南京!》、《金陵十三钗》“在政治(无)意识、历史记忆建构、性别秩序想象与国族认同叙事等多个层面的症候性表达”[1](P292)的细致分析,都可以看到,性别视角实际上已经不再是作者观照影视文化现象的唯一选择,而是因为与冷战、国族、政治、革命等20世纪中国历史变迁的重大因素结合在一起,而具有了原本所没有的纵深度,也在很大程度上挣脱了性别研究原本边缘的亚文化位置而具有了对主流问题发言的能力。

如果立足于激进女性主义的立场,可能会诟病作者性别立场的不纯粹性以及性别研究目标的游移性。然而,正如作者所清醒意识到的,“女性主义应当成为批评实践的立场,但不应当成为‘出发点’。因为那样不仅意味着将对对象的研究等同于对对象的批判,而忽略可能存在的各种复杂性,同时也无法认知使女性成为‘女性’的那种制度性的权力体制”。[1](P14)正是因为并没有把性别研究的归宿仅仅搁置在“女性主义”这一单一的目标上,而是试图在“性别”与“制度性的权力机制”之间探索建立某种批判逻辑的可能性,对“性别”视角的运用才能超出性别问题本身,而指向所有使“性别”成为“问题”的各种主流权力机制的梳理与批判,甚至可以说,对后者另辟蹊径的评判构成了作者更大的研究野心所在。

在这一脉络中,才能理解为何贺桂梅会格外关注20世纪中国特有的革命—社会主义资源/实践与妇女解放结合所带来的各种经验教训——在《女性文学与性别政治的变迁》一书中,第一、第二辑共有6篇文章涉及女性和革命之间富有争议性的关系的梳理,从中不难看到作者的用力之处。如果归总一下,可以发现,这些文章同时在以下两个维度发问:“女性”作为一种天然具有左翼倾向的弱势群体的代表,是否成功地借助与20世纪中国阶级革命的结盟得以脱颖而出;中国的阶级革命是否在性别维度上实现了自己的“平等”承诺,从而验证自己的意识形态合法性?

基于这样的问题意识,丁玲,这一贯穿了20世纪中国的著名左翼女作家,首先吸引了作者的注意力。无论是搁置在20世纪30年代左翼革命的谱系中,还是被放在20世纪40年代延安整风运动的背景下,丁玲作为女作家与作为女革命者这两种既重合又不能完全重合的身份之间的对接,以及由此形成的在革命阵营内部的“异见者”姿态,都受到了作者特别的关注。由此,作者发现:“‘女性解放’的议程虽然有与民族解放、阶级斗争相重叠的部分,但并不能被民族、阶级问题全部覆盖。”[1](P19)因而,作者对丁玲创作的一系列解读,虽然指出了“革命”之于“女性解放”所带来的种种契机,然而,女性立场与革命文化/实践之间的紧张、抵牾与裂痕同样也成为作者着力揭示的内容。

不仅仅是丁玲,作者对于“革命加恋爱”小说模式、“延安道路”中的女性问题、《青春之歌》等一系列女性文学/历史事件的解读,基本上也是沿着类似的轨迹向前滑行:一方面,她会注意到像“四三决定”这样“明显带有性别利益以外的需求”的“共产党新政策对于农村女性权益的扩大带来的巨大好处”;[1](P107)但另一方面,基于“知识分子是推动革命发生的力量”[1](P64)的判断,又使得她会强调在革命的序列中“农村女性之外的知识女性、女党员、女干部的性别问题和性别要求遭到压抑”。[1](P110)一方面,她观察到“女性”符码常常被革命/阶级叙事所征用,成为“空洞的能指”,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能指的剩余”;另一方面,她又会反思20世纪80年代以来“将女性问题与阶级议题分离开来的性别叙事/阐释模式”,通过分析“女性主体”与“意识形态主体”之间存在着的“对位”可能性,[1](PP124-125)在一定程度上去探寻“革命”所赋予妇女的别样的主体建构空间。某种意义上,对“革命”之于“女性”解放的双刃剑效应的呈现,既成为作者解读这一系列创作的问题出发点,却也成为了一种意料之中的归宿。

就这一研究思路而言,其与海外中国学所惯常使用的“左翼”妇女研究范式之间并没有形成明显的区分——尽管都强调马克思主义与女性主义结盟的重要性,然而,所谓马克思主义与女性主义之间的“不快乐的婚姻”还是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其理解“女性”与“革命”关系的逻辑核心。很显然,在作者的视野中,“革命”作为被压迫的弱势群体翻身的暴力行动,既意味着对原有的“制度性权力机制”的破坏,本身却又可能导向一种新的“制度性权力机制”——哪怕这是代表着被压迫的底层阶级的权力机制,然而只要存在“性别盲”,依然会形成类似于一票否决的逻辑效应。这一定位,使得“女性”尤其是底层妇女这一通常被认为受“政权、族权、神权、夫权”“四条绳索”[2](P31)束缚的被压迫群体,既有足够的理由被革命所动员和组织,却又同时担负着对革命进行反思和质疑的功能,所谓“作为能指的‘女性’符码负载着丰富的历史内涵,它在讲述阶级叙事的同时也在‘匿名’地讲述自身”。[1](PP124-125)而这样的具有双重性的“女性”符码设计,显然一开始就规定了行文的基本逻辑,因而作者就很难在中国独特的革命-社会主义传统中有效地打开讨论性别研究的新空间。

由此,作者留下了两个有待于进一步推进的难题:其一,如何“以中国为方法”来理解“女性”、“革命”与“知识分子”三者的关系?可以发现,作者之所以会形成上述逻辑架构,首先与其更愿意选择知识分子女性书写作为研究对象有关,也与作者对于20世纪80年代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个人”、“主体”等精神遗产的自觉承袭有关。在作者看来,无论是革命与恋爱之间的矛盾冲突,还是女性主体内在的理智与情感的对峙,“女性”与“革命”相遇所产生的种种问题,往往更多地被归结为“知识分子”与“革命”这一兼具了解放/压抑的权力机制之间的紧张关系的一种表征,是知识分子既从革命中获取主体意识同时又不得不扬弃“自我”的自我分裂的一种体现。[1](PP64-65)因而,在女性立场坚持的背后,其实隐含着的是作者对具有“个人主体性”的知识分子立场的坚守,而这样的知识分子是否如作者所言是“革命的主体”抑或其实是革命所要克服的对象,因为涉及对20世纪中国革命的整体性看法,因而是值得进一步讨论的。

其二,以何种尺度来理解20世纪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如果立足于历史实践的层面,那么可以发现,“革命”或者“社会主义国家”的强有力介入,的确已经在工业化远未完成的情形下成功地打破了源远流长的父权制/夫权制,[3]从而在公共劳动/公共空间中探索出了妇女尤其是底层妇女解放的路径;如果立足于文化政治的层面,那么可以说,“革命”或者“社会主义国家”的确没有把所谓独立自主的“女性意识”作为自己的努力方向。[4]问题在于,所谓独立自主的“女性意识”到底是欧美发达资本主义特殊的“国家-社会”二元体制的产物还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普适性概念;观念的革命是否可以优先于甚至凌驾于实践层面的革命之上;同一阶级的异性之间联合还是不同阶级之间的女性结盟更容易走向解放之路?假如我们不能直面这些难题,就很难将20世纪中国革命-社会主义实践框架内形成的妇女解放经验真正总结出来。

贺桂梅最新写就的性别研究文章以《“个人的”如何是“政治的”》为标题,这既是她的一种自我质询,同时也是当下女性文学研究乃至性别研究一个绕不开去的重要命题。而“个人的”假如不能“在地化”地激活已有的妇女解放经验,指向新的有效的共同体的建构,“政治的”可能仍然只是停留在“文化政治”层面上,而不可能有力量真正介入“现实政治”的进程。

[1]贺桂梅.女性文学与性别政治的变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A].毛泽东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3]揭爱花.单位制与城市女性发展[J].浙江社会科学,2001,(1).

[4]戴锦华.可见与不可见的女性[A].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含章

I206.7

A

1004-2563(2015)01-0124-05

董丽敏(1971-),女,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性别、媒介与20世纪中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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