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海霞
(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民间宗教文化资源开发中的“圣俗二元再生产”
——以台湾大甲妈祖绕境进香为例①
余海霞②
(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民间宗教文化资源的开发掀起了宗教旅游的热潮。旅游和宗教之间的关系无论从抽象还是现实层面来看,都充满着矛盾,包括旅游开发对宗教神圣性的破坏抑或宗教的可持续发展需要顺应世俗化的潮流,甚至两者圣俗相融,二元再生产。本文即以台湾大甲妈祖绕境进香活动为例,探讨在大众旅游背景下,宗教文化资源开发过程中,旅游与民间宗教神圣化或世俗化之间的关系,也为中国大陆民俗节庆活动的开展或是相关文创产业的开发做一参考借鉴。
宗教 文化资源开发 圣与俗 大甲妈祖
民间宗教或者说民间信仰是一种历史悠久的社会文化现象,它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承载着一个社会的物质、精神和制度文化,是社会文化的重要载体和表现形式,对许多族群、民族和国家的发展有着重要影响。
我国各个地区的民间宗教文化多元,包含了各自独特的世界观、仪式、艺术、传说、节庆甚至文化典籍,是非常宝贵的文化资源。
近年来,随着大众旅游的兴起,不少地区纷纷采取多种措施,将宗教文化资源的开发利用纳入城市建设、文化遗产保护、对外文化交流、招商引资和旅游开发等整体规划,带动了一股宗教旅游的风潮。一方面,这有利于继承和弘扬民间宗教中的优秀传统文化,保持其神圣性;另一方面,大众旅游也不同程度地导致宗教的世俗化。“世俗化”与“神圣化”之间的矛盾在宗教文化资源开发中日益凸显。
2014年2月—6月,笔者有幸作为交换生赴台湾交流学习,恰逢台湾“三月疯妈祖”,亲临现场感受,所见所闻实令人叹为观止,台湾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融合在民众对妈祖这一民间信仰的狂热崇拜中可见一斑。这也不禁引起笔者的好奇,妈祖是海内外华人的共同信仰,对妈祖信仰的旅游开发催生了近几年的“妈祖热”,各地关于妈祖信仰的民俗节庆活动层出不穷,相较于大陆的妈祖信仰与各式妈祖节,台湾是如何传承与保护妈祖文化的?被喻为“全球三大宗教盛事之一”的大甲妈祖绕境进香①绕境进香:神明巡视乡居(辖区),前往外地庙宇拜会。活动在时代变迁中是否也面临着神圣性和世俗化的矛盾冲突?
由此,笔者借在台湾交换学习的机会,带着上述思考,跟随大甲绕境进香队伍两天,随机访谈沿途信众、商贩、宫庙,又深度访谈了台湾民俗专家学者、大甲镇澜宫前总干事、大甲e时代青年会成员、参加了大甲绕境进香活动的陆生等等。把现有的相关调查和思考撰写成文,以探讨在大众旅游背景下,宗教文化资源开发过程中,旅游与民间宗教神圣化抑或世俗化之间的关系,也可为中国大陆民俗节庆活动的开展或是相关文创产业的开发做一参考借鉴。
(一)台湾妈祖信仰的现状与特点
台湾是妈祖信仰盛行的典型代表地区,有2/3人口为妈祖信众,奉祀妈祖的庙宇有2000多座。今日台湾妈祖信仰的普遍以及妈祖香火的鼎盛,主要是源自闽、粤移民渡海来台时,携带了祖居地妈祖庙的香火或神像,并在台湾拓垦定居,形成聚落。早期台湾妈祖信仰即是透过这种称为“分灵”或“分香”,由家乡妈祖庙奉请神像和香火的信仰行为传播开来,对妈祖的信奉和妈祖庙的建立也随之在台湾的土地上扎根。台湾民间生活中流传最普遍而亲切的称呼,不是妈祖的封号,而是妈祖婆、婆仔、圣母。显示妈祖的形象已由“通贤灵女”转变为一位慈蔼的母性长者,更充分反映了妈祖在信众心里和思维中的诉求形象。
遍及台湾的妈祖文化场域和旺盛的分灵习俗与进香等宗教活动,形成了特殊的层级谱系,分灵庙宇每年重回祖庙进香,刈火,保持其灵力不衰,更促成台湾妈祖庙绵密的关系网络与热闹的祭典活动。以妈祖的进香、绕境等民间信仰的仪式活动为主,可将台湾的妈祖信仰大致分成两种类型:一为跨地域、长时间的进香活动,这一类型的进香活动除了祭祀圈的信徒年年参与之外,往往还能吸引其他地区的大批信众加入,成为台湾的年度盛事;另一类则为祭祀圈内的祈福绕境,这种类型的绕境活动是现在台湾最普遍的妈祖庆典,在农历三月妈祖诞辰前后于台湾各地庙宇陆续展开,形成“三月疯妈祖”的热潮。其中,“大甲镇澜宫妈祖绕境进香”“白沙屯拱天宫妈祖进香”以及“北港朝天宫迎妈祖”三项因其独特的文化价值已被列为台湾当地的“重要无形文化资产”予以保护和传承。
(二)大甲妈祖绕境进香活动
每年农历三月,台中大甲镇澜宫都会举办大甲妈祖南下奉天宫绕境进香活动,大甲妈祖绕境不仅是年度宗教、文化界盛事,也成了活络台湾中部沿海偏乡经济的重要活动。沿途数十万信众徒步经台中、彰化、云林、嘉义4个县市20多个乡镇逾百座宫庙,来回跋涉320多公里,成为台湾特殊的文化现象。此活动在2008年被列为台湾“重要无形文化资产”。相较于中国大陆关于妈祖信仰的旅游开发,大甲妈祖绕境进香活动每年都能吸引逾百万信众、游客参与,且人数规模呈不断扩大趋势,由此产生的经济效益也极为可观。
(三)台中县大甲妈祖国际观光文化节
台中县政府从1999年起至2010年介入“大甲妈祖绕境进香”活动,推动办理民俗节庆文化活动,2003年起定称为“台中县大甲妈祖国际观光文化节”,配合地方文化、地方产业与观光等资源特色,带动观光旅游、宗教朝拜、艺术展演、学术研究、地方产业再升级等,成为全县的重大节庆活动。此节庆活动由政府主办,与大甲镇澜宫合作但互不影响,妈祖信仰最核心的进香仪式等传统民俗部分依然由宫庙主导,参与绕境进香的有相对固定的群体(如每年都来徒步行走的虔诚香客),而延伸的节庆活动则可能吸引到更多以观光为目的的游客。
大甲妈祖绕境进香是台湾重要的民俗文化资产,其活动的核心价值不仅仅是众多虔诚信徒九天八夜的徒步进香,更重要的是过程中传承的信仰精神以及结合当地人民生活的文化传统,这种民间力量增添了民间信仰的神圣光辉。正如涂尔干认为:神圣之物的特质,并非其自身真正拥有多少神性,而是通过某一图腾的象征,以及相关祭典与仪式的运作,激起集体狂欢,而后所激起的情感再一次汇聚到这个图腾上,从而强化了图腾的神圣性。①Emile Durkheim著,芮傅明、赵学元译:《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远流出版社1992年版,第53页。
(一)大甲妈祖绕境进香仪式
大甲妈祖的进香行程经历三次演变,最早始于清代,相传当时大甲居民每隔12年会前往湄洲祖庙朝天阁进香,但规模不大。日占初期,两岸之间的宗教活动中断,大甲居民前往湄洲祖庙进香的活动也受到影响,因而大甲镇澜宫改往北港朝天宫进香,因刈火②刈火:一般是指分灵的庙宇每年在神明诞辰前夕回到祖庙谒祖,或是前往供奉同一主神但历史较为悠久、香火旺盛的庙宇祈求香火。进香有助于大甲妈祖神力的提升,也能招来更多的信徒参与,早先三四十人的进香规模开始逐渐扩大,参与人员也不再局限于大甲居民,到1987年时人数已达到10余万人。1988年后,大甲镇澜宫为避免误为大甲妈祖是分灵自北港朝天宫,而决议将“北港进香”改为“绕境进香”,转往新港奉天宫,将“刈火”改为“添火”仪式以端正视听。绕境进香的时间也由最早的七天六夜延长为九天八夜(后来在采访中了解到时间延长的原因是沿途经过的小宫庙、人家都希望妈祖神轿多停留一些而用各种方法挽留,导致行程经常延迟,不能按时驻驾)。
绕境进香全程贯穿了“筊筶”“竖旗”“祈安”“上轿”“起驾”“驻驾”“祈福”“祝寿”“回驾”“安座”十大仪式。
每年元宵节晚上通过“掷茭”(卜杯)③卜杯:民间信仰里信徒与神明沟通、取得允诺与否的一种方式。方式以取得妈祖同意,决定当年度进香绕境的起驾时间,按例由大甲镇澜宫的董事长主持。当请期完成,决定进香日期后,各参与团体即着手准备相关事宜,阵头开始操演练习。2014年妈祖起驾的时间是4月6日,正好在清明后一天,台湾当地民众都解释说这是妈祖显灵,特意避开清明节。之后在农历二月十九日即观世音菩萨诞辰日,掷茭请示妈祖决定竖头旗的日期。头旗为整个绕境进香活动的指挥旗,一旦头旗竖立,意味着大甲妈祖绕境进香行程即将展开,各负责小组开始路线勘察并于途经重要地点和宫庙贴上香条,昭告广大信徒进香期程。祈安典礼和上轿典礼在进香前一天举行,向妈祖禀告此次绕境的相关事宜,祈求进香活动顺利完成、全体人员平安,以鼓舞士气。妈祖上轿之后,各香团体率领聘请的阵头以及前来参加送驾、参拜的团体依序进行拜庙,各种表演节目陆续登场。紧接着就是九天八夜行程中的起驾、驻驾、祈福、祝寿、回驾、安座典礼。信徒一路相伴,进香人潮涌动。
十大仪式不仅具有宗教意义,衔接了整个活动过程,同时也为信徒祈福庇佑,发挥了安抚人心、强化信仰的作用。
(二)显灵神迹与虔诚信徒的苦行
每逢大甲妈祖绕境进香,人们要准备祭品、香火恭候在自家门口,游行队伍一到,便燃放鞭炮。九天八夜,300多公里的路程,依然阻挡不了虔诚的香客徒步走完全程。人们之所以信仰妈祖,是因为“善”与“奉献”是这种信仰的精神内核。他们认为妈祖劝善惩恶,乐善好施,有求必应,是尽善尽美的,这些善行很容易获得民众的认同。①翁卫平:《台湾妈祖信仰的民俗发展及其功能》,《莆田学院学报》2003年第10期,第1页。支撑他们走完全程的除了妈祖这种“神格魅力”,还在于台湾民间众多关于妈祖的神迹传说。
大甲妈祖信仰属于民间信仰的一部分,没有传统宗教的经典教条,所以其传播载体主要都建构在灵验经验或神迹传说之上。因为进香活动跨越地区,让神迹传说在进香沿途传播,信徒们透过彼此的交谈,分享保佑或灵验经验,产生一种交互作用,使大甲妈祖的信仰范围不断扩大。②洪莹发:《大甲妈祖进香神迹传说初探》,收录于《中华妈祖文化学术论坛论文集》,第59—65页。
研究大甲妈祖进香多年的学者张珣,就曾经说明香客能够支撑长途的步行以及大甲妈祖进香规模扩展的原因,其实都与进香客对妈祖显灵神迹的经验传播有关。资深的香客们竞相叙说以前的事迹,以显示自己的丰富经验,老香客们咀嚼着往日的回忆,反刍妈祖的灵验,每一次进香,重复往日的记忆,一次一次地烙印,而成为信念的一部分。年轻香客也于听闻中学习进香规则及典故,肯定传统信仰价值的存在。多数民众均认为大甲妈祖一定很灵,才能有这么多的信徒参加进香。这种滚雪球效应不但巩固原有的进香人数,而且吸引到更多外地人口的自动加入。
显灵神迹主要有救难与协助的叙述和惩罚叙述两类,分别包括解救旱灾与意外事故、保佑军旅安全与疾病康复的叙述以及违反禁忌或因言行不当等受到惩罚的叙述。笔者在行程的第四天随队徒步了一天,在与不少香客的随机聊天中,发现他们大多都是跟随大甲妈祖绕境的常客,时间较短的已经跟着走了四五年,最长的走了20多年,这其中既有奶奶辈的人,也有妈妈辈的人。他们有的是来还愿,有的是为了祈福求平安,甚至有的是因为跟大甲妈祖绕境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位坚持了20多年的阿嫲说道:“当初生小孩让我差点血崩而死,医生都要宣布死亡的时候,很奇迹地,我没有横着出院。现在小孩都已经当兵去了,所以这个经历就很神奇。我不管是医生医术很好把我治愈了还是妈祖就这么灵验。我在那一段靠近死亡的时间里面,许下和她的承诺。所以只要我身体允许,我都会跟着她一起走。第一是感恩,第二是承诺,第三是因为信仰。能走下来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内心的一个故事。”这些信徒自愿以苦行的方式跟随妈祖长途跋涉,这份敬神爱人的精神是支持妈祖进香活动传承悠久的重要因素。当然,也有香客是没有全程走完的,但他们同样在行走的时间里感受到一种心灵的平静,而不觉得辛苦疲累。显然,对这样虔诚的信徒而言,大甲妈祖绕境带给他们的愉悦感更多的是来自宗教而非旅游。
(三)香客、信众的热心与虔诚
大甲妈祖绕境进香途中最美的风景是人,打动人心的除了意志力坚定的香客还有沿途中每一个热情服务的信众。他们虽然无法亲身参与绕境,但仍然精心准备食物供应给辛苦的进香团队与随香客。不仅有面、粥、饭等多种主食,还搭配各种食蔬现炒,或是草籽稞、肉圆、润饼、刈包等台湾传统点心,此外,还有洗净装袋的时令水果、降暑热的刨冰、补充体力的饮料……种类繁多,应有尽有,最重要的是这些食物全部免费。每年在大甲妈祖即将绕境前的准备阶段,各方信徒就会有组织地自发号召周围的朋友,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时间出时间,轮流分工在各个妈祖会经过的据点设摊供食。甚至有些上班族会请假来参与,他们觉得这也是感恩妈祖的一种形式。除了吃以外,热心的信众还包住。往往妈祖在哪里驻驾过夜,驻驾点周围就是随香客这一夜住宿的地方。有些香客会随身带睡袋,以便随地而睡。其他可以住宿的地方包括香客大楼、社区活动中心的会堂、学校等等,此时向民宅借宿,也基本都是来者不拒。
所以大甲妈祖绕境进香活动不仅激发了民众参与公共事务的热情,凝聚了社区向心力,还让人与人之间卸下防备,愿意彼此相信和帮助。这是一场集体的心灵治疗,展现了人性的光辉面。笔者认为,这正是妈祖的神性感召和神格亲和力对民众的一种美德熏陶和人格教育,它培养了人们健康、正直、善良的伦理道德观,形成了这种淳朴的民风。因为有信仰,所以心善,所以愿意与人为善,而这正彰显了妈祖信仰的神圣力量。
不可否认的是,大甲妈祖绕境进香经历了200多年的历史变迁,仪式、信仰等核心部分保存下来的同时,也受到商业化、娱乐化等多种因素的干预,受众群体中除了单纯因宗教信仰而来的香客外,还有很多慕名而来的海内外观光客,其参与动机或出发点往往不只是“拜拜”,更多的是出于新鲜感、好奇心,是最大限度地体验这种宗教的不同之处的“体验型”旅游者。①科恩(Cohen E)著,巫宁等译:《旅游社会学纵论》,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7页。可以说,台中县大甲妈祖国际观光文化节等其他延伸活动的开展有一部分原因是为满足这种旅游体验。
(一)主办宫庙的商业化
大甲镇澜宫是一座具有200多年历史的妈祖宫庙,曾于19世纪80年代末首先开启海峡两岸妈祖文化交流,近20年来每年都要组织信徒前往福建莆田湄洲岛进香朝圣,是目前与湄洲岛妈祖祖庙联系最密切的台湾妈祖宫庙。
1999年,在与当时的台中县政府合作下,大甲镇澜宫举办首届“妈祖文化观光节”,此后,大甲妈祖绕境进香活动就成为台湾每年农历三月的文化与宗教大事。
与大陆不同,台湾的宫庙比政府有钱,不仅是重要的宗教文化场域而且有充分的自主权。因此,当政府想要与宫庙开展合作时,大甲镇澜宫董事会是有质疑的。从台中县政府的立场出发,鉴于台中县资源不足,在拒绝更多污染工业进驻台中县的前提下,如何开展无烟囱工业诸如筹办大甲妈祖文化观光节成为他们的目标。虽然许多民间信仰在发展过程中,不可能决然地与商业利益分开,资源与利益的分配一定存在,但是要如此公开地将神明与商业观光活动直接联结,这是第一次。再加上当时的社会氛围对于这样商品化的活动依旧有许多抗拒。因此,当时的县政府极力促成驻台使节团的参与,以及将妈祖文化节的活动放置在中正机场的宣传上,让这个活动有开始国际化的可能。②董建宏、林正珍:《当代台湾妈祖信仰的世俗化与商品化初探——以台中大甲镇澜宫为例》,《妈祖国际学术研讨会》2012年第1期,第247页。
1999年由外地而入主大甲镇澜宫的董事长颜清标也必须透过新活动的举办来缓和宫庙内部的纷争,进而确立其地位以及稳固信众。
之后,随着台湾文创产业的高速发展,大甲镇澜宫率先推出Q版妈祖公仔,将妈祖的形象卡通化、可爱化,意外地掀起一阵流行风,以致多家宫庙纷纷模仿,其中商机可见一斑。这种通过商品化来大量生产制造宗教图腾,并透过网络科技让信众以更多元而便利的方式直接与神祇沟通祈求的方式成为许多庙宇为日后发展而思考的重点。毕竟庙宇的神圣性与灵性还是来自信众的支持,越多信众参与,对于宫庙的声望乃至图腾自身神圣性的提升,都有所助益。大甲镇澜宫还透过创意商品的授权,发行联名卡,将消费行为与功德结合,造成使用者在消费即可获得神明庇佑的想象。而这种做法正是世俗化的表现,要获得神明庇佑可以去庙里“拜拜”或是投香油钱,这种需要附加在消费行为上的“庇佑想象”似乎更多的是为了促成消费者的消费动机。
笔者在探访大甲镇澜宫时,也发现宫内地下一楼的妈祖文物厅暨商品部陈列着各类妈祖文创商品,妈祖T恤、帽子或是摆件还算我们能想得到的常规纪念品,但是妈祖U盘、妈祖保温瓶、大甲妈祖行车记录器,甚至妈祖酱油就让人觉得有过度消费妈祖之嫌。赚钱的功利目的远超出了纪念和宣教的意义。但纪念品部的销售人员表示商品卖出所得让厂家收回成本后,多余利润是用作慈善,捐赠给筹建中的大甲妈祖育幼院。
另外,笔者还了解到,在2012年5月,大甲镇澜宫打出征求企划人才的广告,因为薪资高,吸引了许多人的关注。庙方还特别强调,企划人才的征求,为的就是让大甲镇澜宫可以常年举办各项特色活动,而不是只在绕境时聘请临时人员来策划活动。这样的人才征选,加上台中县政府在2008年指定大甲妈祖绕境进香为重要无形文化资产,更强化了大甲镇澜宫在宗教文化产业的地位。
(二)活动内容的娱乐化
随着“大甲妈祖国际观光文化节”知名度的提高,每年的衍生活动也越来越丰富。既有民间企业组织,也有协会承办参与,各色活动都有意走向年轻化、现代化、产业化,并且注重产、官、学三方的互相合作联结。比如,举办地方农特产嘉年华;发展进香体验的观光旅游活动;推出大甲古迹及特展一日游、大甲妈祖文化游等套装旅游行程;组织导游人员参与大甲妈祖研习营活动,研习大甲镇内的观光据点、小吃及农特产品等;开展妈祖国际学术研讨会,邀请海内外各界研究妈祖的学者共同探讨;举办服饰装扮的创意活动(通过表演、竞赛、动态展览方式进行),如已经举办过的“妈祖杯文化婚礼新娘造型创意大赛”,妈祖巡“饰”创意刺绣展;还有一些强化运动休闲的娱乐活动(运动娱乐活动结合传统民俗艺阵的方式进行),如2009妈祖万人崇BIKE——为台湾骑福;等等。虽然有些活动与妈祖的联系显得牵强附会,但它又确实依托妈祖这个信仰符号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挖掘出了民间宗教文化资源的价值。
笔者也就这些活动采访了台湾民俗学学者林茂贤教授,他指出:“文化节里可能有什么服装秀,什么骑脚踏车比赛,但我们不会把它当成民俗,它已经离原来的民俗太遥远了,我们不会干预它,但也不鼓励,我们最注重的还是宗教仪式的部分。传统和现代很难平衡,在每个地方都一样,所以一定不能过度开发,那样妈祖的神圣性一定会减弱,减弱之后人家会以为妈祖也是商人,这样就完蛋了。所以我们有个全部由学者组成的队伍来控制经费。一旦发现我们要保护和传承的导向被偏,就可以把补助费撤销,或者废止。废止一项已经被指定的无形文化资产,这对当地信众来讲,是很受打击的一件事。所以我们在建议他们改掉不足之处的时候,他们会很乐意接受并改正。”
(三)衍生问题的复杂化
虽然大甲妈祖绕境进香活动在做法上有可借鉴之处,但在这几年的发展中,也暴露出一些复杂且尚待解决的问题。
首先是来自传统与现代的冲突。这项民间信仰活动的范围主要集中在台湾中南部地区,这与北部是经济相对发达和现代化的都市区有一定关系。换言之,北部的传统民俗以及民间信仰是存在式微迹象的,而这无可厚非,所有的都市区都面临这样的问题。尤其台湾又是一个传统与现代、中式与西式相互交织融合的典型地区。
由于都会区民众的自我意识比较强烈,一些神明绕境或其他宗教仪式进行的时候,可能有交通堵塞、引发火灾、加剧雾霾、鞭炮声过响而影响睡眠等损害到他人权益的情况发生,这时甚至会出现民众去报案的情况。而中南部乡县地区的人比较淳朴,他们觉得妈祖难得来一次,这么热闹,应该捧场。所以,大型的庙会不仅台北,台中、高雄也全部没有,台湾指定无形文化资产中的民俗类活动也没有一个是都市的。笔者采访到的一个卖妈祖Q版公仔的年轻人就说:“我是台北来的,也有正式工作,来这儿卖公仔就是凑个热闹,图个气氛。这些民俗活动还是中南部弄得好,台北连年都不过了!传统的东西还是越乡下保护得越好。妈祖庙台北虽然也有,不过不像这边这么盛大。”这也从侧面反映出,物质生活水平和文化教育水平较高的都市群体并不是那么崇信妈祖。妈祖的神圣性依然在那里,但这些潜在的信徒却逐渐流失了。
其次是在绕境进香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民俗艺阵的变味。早期的进香阵头比较简单,仅有头旗、开路鼓、凉伞、大轿等,与现今的盛大规模不可同日而语。当代阵头可分为宗教性和表演性两种:前者由进香客担任,主要功能在于增加热闹或扮演护驾角色;后者由头香、二香、三香和散香等团体聘请,增添节庆的气氛。而这类香客自发请的表演阵头就难免参差不齐,不仅艺术性不足,而且充斥着色情元素。正如笔者在现场看到的辣妹钢管舞、电子花车,驻足观看的游客不在少数,这的确是吸引眼球,也满足了不少看客的世俗趣味,但也破坏了整个仪式的神圣性,与整个宗教活动的氛围格格不入。
此外,钻神轿、抢压轿金和红绳等习俗在近年愈演愈烈,作为神迹灵验的一种,说是抢到和钻过的人都会受到福报,导致信徒纷纷效仿,也造成钻不到的信徒产生情绪上的反感,成为潜在的冲突爆发点。而有些游客其实并不知道行为的个中缘由,只是凑个热闹,盲目跟风,作为纪念品留为己用而已。还有传闻说摸大甲妈祖的神轿也会很灵验,导致慢慢越来越多人去摸扯轿子,不仅阻碍了神轿进庙,造成场面混乱且容易引发安全问题,同时对神像本身也是一种亵渎。曾经就出现过妈祖椅子被掰断的情况,而且被掰断的椅子还是有上百年历史的文物,后来只能重新修复。参与者的过分热情带来的无意破坏让主办宫庙只好用玻璃框把妈祖像保护起来。
对于宗教生活中的“神圣”与“世俗”,法国社会学家、宗教社会学创始人杜尔凯姆在其《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1912)一书中说:“把世界分成两个领域,一个包括所有神圣的事物,另一个则包括所有世俗的东西,这是宗教思想独具的特色。”①爱弥尔·杜尔凯姆著,渠东、汲喆译:《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3—53页。他认为所谓的神圣事物是指那些由禁律隔离开并受保护的东西;世俗事物则指那些须与神圣事物保持一定距离的东西,即禁令的对象。“神圣”与“世俗”在杜氏那里成了永远不能相融、完全对立的二元结构。此观点的拥戴者,宗教学家米尔恰·伊利亚德在《神圣与世俗》(2002)中以神圣与世俗的样式分析剪裁了宗教生活中的一切事象,他用这种二元论对宗教生活中的时空领域、节日庆典、祭礼仪式等一一厘清,使得“神圣”与“世俗”在宗教生活中泾渭分明。②米尔恰·伊利亚德著,王建光译:《神圣与世俗》,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5—20页。
在大甲妈祖绕境进香活动中,笔者发现,不仅“世俗化”和“神圣化”相互融合,而且还存在一种“圣俗二元再生产”的关系。
(一)神圣的世俗化生产
神圣的世俗化生产,通俗地说,就是为了俗人的利益,运用世俗化的手段对神圣的宗教资源进行旅游开发、旅游消费、旅游经营和旅游监管等。①孙浩然:《神圣与世俗双重再生产视角下的宗教旅游研究》,《江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8期,第102页。现在兴起的宗教旅游就是典型代表,如大甲妈祖国际观光文化节就是对大甲妈祖绕境进香这一民间宗教信仰资源进行旅游开发的世俗化行为后的产物。
从旅游开发者来看,他们将信仰的神圣性作为一个吸引点和宣传点,在保持信仰核心精神不被破坏的前提下巩固原来的信徒人群并聚集更多以观光或猎奇为目的的其他人群,由此来刺激旅游消费,带动地方产业,促进资源流通,同时获得物质方面的经济收益和精神方面的文化认同。而作为旅游消费者主体的游客,出发动机往往是“体验式朝圣”,其虔诚度和对信仰神圣性的理解与感悟可能并不深入,以通过参与这样的神圣活动来满足自己世俗的心理需求。旅游经营者往往是当地民众,旅游观光带来的人潮一定程度上也是“钱潮”,如一些在绕境期间跟着妈祖驻驾的流动夜市小贩就可以从九天八夜中获得不菲收入,更不用说其他旅游公司。旅游监管者的角色通常由政府扮演,但大甲妈祖国际观光文化节中还有普通民众和专家学者的监督,一旦有超出底线和原则的世俗化行为都会被制止。
笔者认为,在台湾,这样的宗教世俗化并没有很大地影响宗教本身的神圣性,反而是以“化世俗”的形式为宗教“神圣化”提供了契机。它生产出的不仅是经济效益,更使宗教能有更多融入社会、展演自身的舞台,也是扩大宗教影响力的一种有效途径。
(二)世俗的神圣化生产
同样的,世俗的神圣化生产可以理解为以神圣的手段达成世俗的目的。①孙浩然:《神圣与世俗双重再生产视角下的宗教旅游研究》,《江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第103页。不同群体在这之中有不同的行为表现。
无论是绕境进香中凑热闹的围观游客还是虔诚信仰妈祖的香客,他们作为“世俗之人”学习和感悟宗教教义中的精神,在宗教活动中祈求神灵庇佑,进行一番带有世俗交换色彩的祈福、许愿、还愿、捐献功德等“神圣”行为后,获得心灵的慰藉,带着神灵的恩赐重新开始“世俗”生活,并将这种感恩、与人为善的信念运用到自己的生活里。
对于经营商家来说,为自己的“俗物”贴上“神”字招牌无疑可以增加吸金能力,赚更多的“神财”。所以相关的旅游纪念品层出不穷,有些确实有宣传功能和收藏意义,如Q版妈祖公仔等。
对宗教团体来说,“世俗的神圣化生产”是宗教自身神圣性的可持续发展。面对各种世俗化的冲击,神圣的生成速度远落后于衰退速度,极容易消失殆尽或是被世俗所湮灭,只有不断注入新的神圣内容,才不至于衰竭。②孙浩然:《神圣与世俗双重再生产视角下的宗教旅游研究》,《江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第104页。因此,大甲镇澜宫作为大甲妈祖绕境进香活动的主办宫庙,通过各种神圣化的方式吸引旅游者前来,提升自身的知名度,用世俗资财来支持每次活动,修建宗教建筑,投身慈善,等等。
从政府部门立场看,可以发现台湾的宗教旅游与大陆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们并不由政府包办,相反,公共部门只能以一种客观、公正的旁观者身份参与,核心的宗教仪式、传统信俗都由宫庙掌握,由民众支持,由学者监督,一旦有越界和偏离导向的行为就会被阻止。
在台湾这片相对质朴的土地上,宗教信仰深深扎根于民间,作为台湾最负盛名的宗教活动,大甲妈祖绕境进香有着无可取代的地位。无论是对当地信众还是一般游客而言,这个值得他们徒步苦行的盛大仪式都有其非凡的神圣意义。
随着大众旅游的发展,大甲妈祖绕境进香也不再只是单纯的宗教仪式,而成为一种以文化节为载体,结合朝圣、观光、休闲、学术、体验、教育等多种要素的世俗化的产物。我们在讨论大陆民俗节庆开发的时候,经常会提到保护与开发的度如何把握的问题,一方面我们认可以文化资源开发的形式来传播和推广亟待拯救的文化,另一方面又看到大量不当开发导致原文化受经济利益冲击,而逐渐变质的案例。
从大甲妈祖国际观光文化节可以看出它与大陆民俗节庆的不同。首先,它有扎实的民众基础,最核心的宗教仪式、民间信俗都传承得较好;其次,文化节与大甲妈祖绕境进香有明确的分界,文化节是观光活动而非宗教活动,绕境进香不需要文化节提供经费支持,相反是政府希望通过绕境进香而聚集的人潮来参加文化节以刺激地方经济;最后,整个文化节的内容和形式都是受监督的,一旦有超出底线和原则的部分,都会被抵制和取消,保留下来的还是大众所喜闻乐见的活动。虽然这让妈祖信仰沾了些世俗气,但在台湾民众心里,妈祖是台湾的母亲,她本来就是接地气的。可见,宗教的“神圣”与“世俗”并非完全二元对立,若能把握好度,两者可以相辅相成。这不仅需要产、官、学三方的合作与协调,更需要每个民众的监督与支持。
笔者只在台湾停留了4个多月的时间,对很多问题的认识可能还不够全面和深入,也无法提供更多数据,但大甲妈祖绕境进香及文化观光节的确做到了借助大众旅游的平台,在强化自身“神圣性”建设的同时促进产业发展,带动地方经济,加强文化认同,发扬人性光辉。
① 本文为2013国家旅游局课题研究成果之一,项目编号:13TAAG012。
② 余海霞,女,浙江温州人,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文化产业管理专业本科生。指导老师:林敏霞(1978- ),女,浙江玉环人,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讲师,文化人类学博士,人类学高级论坛青年学术委员会副主席,桂林金钟山旅游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