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吉勋
[作者胡吉勋(1972年—),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副教授,湖南,长沙,410082]
元代的通惠河在郭守敬主持下,于忽必烈在位时开通。通惠河起于与元大都相邻的通州东南的张家湾,止于大都西北的什刹海。通惠河修通之后,由东南来的漕船,通过海运运抵天津后,经运河运至通州,又从通州经通惠河运至什刹海,使得什刹海出现过舳舻蔽海的繁盛景象。
明永乐时期重修北京城,在元大都基础上进行,但城市整体向南移位,将原大都以南部分地区包入北京城,这其中包含了原本在元大都宫城外围的通惠河。而到永乐中期以后,北京城重要的粮食和其它生活物品的供应仰赖于东南物资的北运。开通于元代的通惠河,作为北运河与北京城相连接的一段,在明代漕运体系中起着重要作用。然而在明初,通惠河曾经被废弃,后来朝臣屡有修浚提议,但真正成功并维持长期通畅则是在明嘉靖初年,由巡仓御史吴仲主持的那一次。为何通惠河的修建会经历如此多的波折?
笔者认为在通惠河修浚和维护过程中,除了地方势力阻挠,实际还包含多重的利益纠葛。在新宫学研究的基础上,笔者全面查检明太祖至明世宗各朝实录,钩稽出通惠河在明中前期修浚的历史,以探讨通惠河在明代修浚的争议过程中所包含的多重利益关系。
明宪宗成化七年冬十月,漕运总兵官都督杨茂因通州陆运漕粮辛苦,认为当时通惠河的水道通流,水深二尺,不劳疏挑,只要用闸蓄水,令运粮卫所根据比例,每二十五只运粮船,造一剥船,挨次剥运,以省陆运船工。工部、吏部等集议后,认为其事可行,但需要先度量测算工程所需军夫物料。宪宗于是让户部尚书杨鼎、工部侍郎乔毅踏勘。
杨鼎与乔毅勘查后认为:旧通惠河的闸河原有旧闸二十四座以通水道。元代的通惠河,其水绕宫墙外流动,漕船可以顺着水道得进入城内海子湾(什刹海)停泊。但明永乐改建北京城后,河水从皇城中金水河流出。若要启用通惠河,通惠河连接什刹海那一段,不可能再依循故道行船,而需要寻找新的水源和渠道。
杨鼎与乔毅对几种水源渠道进行了探勘,逐一考察它们的可利用性:
第一是昌平东南山白浮泉水。这道泉水曾为元人所引用,但是对于明代人来说,由于它往西逆流,经过明皇陵(今十三陵),他们顾虑明皇陵的风水等问题,认为恐于地理不宜。类似的情况还有一亩泉(也在十三陵附近),其水经过白羊口,被山沟雨水冲截,也难以导引。
第二是城南的三里河。此河流至张家湾运河口,长六十余里。但如果使用这条河,则意味着完全废弃通惠河。元人虽曾开此河,但因其水势汹涌,冲没民舍,导致船不能行,最后变为废河。总体来说,开浚三里河只会白白地劳费人力。他们认为此河决不可开。
第三是玉泉、龙泉及月儿柳沙等泉诸水。这是可以和通惠河接上的水源。杨鼎与乔毅等会勘后认为,这几处泉水可被导至西湖汇集,再引至玉泉诸水,从高梁河分开,其中一半从皇城金水河流出,其余部分从都城外壕流转通会,流到正阳门东城壕。再将泄入三里河水闸住,并流入通惠河的大通桥闸河,随时开闭。碰到天旱水小时,则闭闸潴水;若要短运剥船,或者雨涝水大,则开闸泄水,放行大舟。而原旧通惠河闸座,都有现成,不用增造。各闸官吏闸夫,也有定员,不须添设。因此是一处可以使用的水源。
大体而言,嘉靖以前多次修浚通惠河的建议,或者因顾虑工程成本而未行,或者虽然一时疏浚,但因各方势力阻挠,缺乏后续管理而重又淤塞。在嘉靖中,朝臣又再次提出修通惠河问题。
为避免成化年间没有修通多久就壅塞的情况,吴仲从五个方面提出维护通惠河通畅的管理办法:
1,时修浚以通运道。认为大通桥起至通州石坝四十里,地势陡峻,土皆流沙,夏秋大雨,河流暴涨,易冲决淤塞。请行管闸主事,坐守闸坝,往来巡视,一遇冲塞,随即挑筑,昼夜拨守,毋致盗决。仍将闸运扣省脚价银两,每岁量支千两,寄通州库,以作工费。
2,专委任以责成效。建议在大通闸河止设主事一员,住守通州,专理河道,通州专设管河同知一员,所管起大通桥,尽鲜鱼闸。各项事务应悉听管闸主事处分。
3,复旧额以给官夫。将管闸官吏增至官二员,吏二名,夫一百八十八名,毋得杂差占役。又再添接运夫八十名,专送内府衙门竹木等料。
4,改闸座以防水患。建议在通州西水关外,创造石闸一座,将前石坝南移二十余丈,改造石闸一座,平时闭板,水落启泄。
很显然,通惠河的修成,每年能节省下十余万两的运费。原本能从中得到利益的势力集团对此并不满意。就在通惠河修成当月,嘉靖七年六月庚戌,总督仓场尚书李瓒就上疏表达异议。他在疏中说,“通惠河既开,粮运俱由水路,经纪人役,不论阴晴,急于往来,强行搬运,任雨淋漓,并无苫盖,一涌入仓,不容拦阻。疏请禁止。必待晴明方许剥运,或如原拟水陆并进便。”世宗对此种意见颇有洞察力。他批驳说:
世宗在批驳的谕敕中,显示他很明了通州仓储和陆运的种种弊端,并提出针对措施以禁止。
但到了嘉靖朝中后期,世宗滥兴土木,所积存下来的通惠河脚价银两被挪用作工程建设,从而被挥霍一空。这些挥霍用在几个方面,一是皇宫中的内殿、慈宁宫、慈庆宫、东宫府等;二是各种郊祀祭坛;三是世宗为其生父迁建显陵。
从以上所引用的几个数据可见,自嘉靖七年修浚好通惠河后,到嘉靖二十年前后,每年所节省下的十万银两,绝大部分都被拨给皇宫、庙坛、显陵等工程的建设上。特别到了明中期,工程浩繁,即使是通惠河省下的脚价银,面对世宗那么多的工程,也是杯水车薪,远不敷使用。
从通州至北京城东长四十余里的通惠河,在元代时被开通,但在明永乐初因北京城建规划的变动而遭遇水源问题,以致在明中叶以前长期被废弃。但是,如果放弃通惠河的水运而改走陆运,其弊端和不便之处是非常明显的。这些问题一直困扰明中叶前的朝廷。因此,朝中疏浚开通通惠河的呼声一直存在,而且在宪宗朝,由平江伯陈锐主持的修浚,经历数年之力,使通惠河得以成功浚通,可以通行漕船。然而此次修成之后不久,又因未能妥善维护而遭废弃。直到嘉靖七年,由吴仲主持的修浚工程,又一次浚通通惠河,并在之后一直能维持畅通,使之成为明中叶到清代期间,通州至北京的主要漕运通道。
值得注意的是,吴仲主持的通惠河疏浚,费时仅四月,用银仅七千余两,就解决了困扰明朝廷上百年的难题。何以通惠河的修浚和维护在嘉靖以前会成为一个难题?宪宗朝陈锐的疏浚何以最终失败,嘉靖朝吴仲的疏浚何以成功,二者之间有何区别?
查考支持和反对通惠河修浚的各种声音,不难发现,最积极主张修浚通惠河的,多为受漕运之苦的漕运官员。但在英宗朝,漕运官员多可以漕粮运输途中遭漂没为由,获取补偿,或免除自通州至北京的陆运。因此在英宗朝,修浚通惠河的呼声并不强烈。之后因所谓“漕粮漂没”中隐含的腐败遭弹劾,在宪宗朝罕有漕运损失得到补贴的记录,故到了成化年间,漕运总兵官都督提议疏浚通惠河的建议得到了认真的考虑和实施,并成功修通。
但通惠河的通行与维护,涉及到多个部门的利益,除了送粮官兵的利益补偿外,户工二部的经费开支与人员调配,地方车户及通州仓官兵的利益边缘化问题,京师豪强势力的利益输送等,都会影响到朝廷的决策。不仅是通惠河的修浚,甚至是修成后的继续维护,都会因触及到一些利益集团而受到阻挠。成化中通惠河虽浚通但不久又废弃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嘉靖的最终修通,并维持长久通畅,不仅在于主事者吴仲成功采用成化中的技术和经验,更在于他提出有效的维护建议并得到皇帝的强力支持。但从通惠河维持通畅后所省下的经费遭到世宗挪用的事例显示,皇室成为维持通惠河通畅的最终获利者。
由明代通惠河修浚维护可见,明代的公共工程,不仅牵涉地方与朝廷的矛盾,在朝廷内部,也有各部门之间的冲突与协调,以及皇权与文官系统的矛盾和博弈。相关的决策,实为多种利益权衡之后的结果。明代通惠河修浚的案例也反映了古代中国公共工程建设和管理所面临的政治环境。其中透显出朝廷决策过程中所含各方势力的角力。这种角力使得古代中国的公共工程的成本和效益并不是按照最优化的方向进行配置,而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各种利益博弈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