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与魏晋南北朝美学研究

2015-04-15 20:51顾春花江苏开放大学通识教育学院江苏南京210036
关键词:美学史宗白华魏晋

顾春花(江苏开放大学通识教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6)

宗白华与魏晋南北朝美学研究

顾春花
(江苏开放大学通识教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6)

宗白华在 《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和 《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中着重强调了魏晋南北朝美学的重要性。在宗白华的美学体系中,魏晋南北朝美学思想的最高美学理想是 “芙蓉出水”,这种美学理想具体表现为向内——对人自身的关注,向外——对自然山水的挖掘和对文学艺术的表现。宗白华的研究肯定了 “芙蓉出水”的美学理想,梳理了中国的两大传统美学理想,确立了魏晋南北朝美学思想在中国美学史上的地位。

宗白华;魏晋南北朝美学;芙蓉出水

在近现代的美学史上,鲁迅于1927年7月在广州夏期学术讲演会上做了题为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演讲,他从当时特殊的社会背景出发,阐述了魏晋六朝在文学和美学上的内涵以及在历史上起到的重要作用。这次演讲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让更多的人了解了那个历史年代的文学、美学、人的精神内核乃至生活习惯。在14年之后,也就是1941年,宗白华在《星期评论》第10期发表了《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提炼了他个人的读书札记,并声称“详细而有系统的发挥,则有待于将来。”[1](P134)

宗白华虽然以后再也没有发表过相应的系统性的论文或书稿,但在1979年发表的《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中,却着重声明“学习中国美学史,在方法上要掌握魏晋六朝这一中国美学思想大转折的关键”[2](P341-342),要求研究中国美学的学者都能注意到魏晋南北朝这一大解放的年代,以及在这政治纷乱的年代中展露的崭新的美学观念和美学样式。

宗白华对于魏晋南北朝美学的关注与认知是否受到了鲁迅的影响,现在已很难找到证据来论证,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受家族传统的熏陶,宗白华自小就饱读诗书,对于中国传统诗画有着非凡的领悟,尤其喜爱境界闲和静穆、态度自然天真的大自然和艺术品。如果比较儒家和道家对他产生的影响,那一定是道家获胜:“庄子的崇尚自然、得意忘言、反对雕饰、虚静坐忘的哲学态度和人格理想,深深应和了宗白华深心里对于自然的那份热爱与追慕。”[3](P10)这显然与魏晋南北朝美学思想所表现出的品质是相一致的。那么,在这两篇论文中,宗白华是怎样理解阐述魏晋南北朝美学思想的呢?这种认识对于中国美学,有何意义?本文希望借此抛砖引玉,得到更多学者对此问题的关注。

一、宗白华对魏晋南北朝美学的阐述

宗白华对魏晋南北朝美学的阐述因为时间、篇幅等原因,未得到充分展开,并稍显凌乱,但对于后人来讲,却仍有迹可循,他对其时美学思想的论述可以概括为“一种理想,两种表现”。宗白华认为魏晋南北朝的最高美学理想是 “芙蓉出水”,而这种美学理想具体表现为向内——对人自身的关注,向外——对自然山水的挖掘和对文学艺术的表现。

1.最高美学理想——“芙蓉出水”

宗白华认为先秦楚汉时期一直推崇 “镂金错采,雕缋满眼”的美,这在楚国的图案、楚辞和汉赋等艺术形式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但在魏晋时期却遭到了巨大的挑战和沉重的打击:“中国人的美感走到了一个新的方面,表现出一种新的美的理想。那就是认为‘初日芙蓉’之比于‘镂金错采’是一种更高的美的境界……这是美学思想史上的一个大的解放。”[2](P344)什么是“芙蓉出水”?宗白华没有用僵化的学术语言去规范,而是引用了多位诗人的话语去解释,如鲍照的“初发芙蓉,自然可爱”,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苏东坡的“无穷出清新”……在他的心里,这种美,在魏晋南北朝比比皆是:王羲之的字、陶渊明的诗、顾恺之的画……可见,“芙蓉出水”是一种简约玄澹、超然绝俗、清新平淡、玲珑剔透的美,它甚至有一种哲学式的形而上的飞跃,能让人心灵宁静,回归自我。这种美学理想如果衍化为艺术,不再追求文字的雕琢,画面的流光溢彩,而是执着于对生活的生动表现,对独立自我的表现。宗白华对于“芙蓉出水”的美学理想的表述着重于创作主体和艺术效果两个方面:创作主体要不沾不滞,物象得以孤立绝缘,自成境界;自然物和艺术品都能在灵逸的情致中透露出灼灼的精神光辉。这就如此后学者认为宗白华“芙蓉出水”美学理想的内涵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创作主体心性的空灵澄澈和人格的充实厚重”,一个是“艺术表达的真实自然和审美效果的深遥逸远”。[4](P41)

宗白华不仅论述了“芙蓉出水”这种美学理想的形态,还追溯了其渊源。据宗白华的考证,“芙蓉出水”与“镂金错采”均在先秦时期就已出现,不同的是,在那个时期的美感中,“镂金错采”是主流,而“芙蓉出水”只是其装饰和点缀。“芙蓉出水”的出现主要依赖于工匠的艺术实践,这些工匠品味优雅,突破“镂金错采”的限制,将眼光转向大自然,从中取材,在沉重神秘的青铜器等艺术品中突出活泼生动、自然有趣、流畅自如的形象,如莲花瓣等,并使这些装饰艺术逐渐脱离实用艺术,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

宗白华学贯中西,认为“芙蓉出水”与“镂金错采”作为两种美学理想,就如六朝的镜铭:“鸾镜晓匀妆,慢把花钿饰,真如绿水中,一朵芙蓉出”,是镜子两面性的表现,一直流传延续至今。但宗白华作为“美学散步”者,对于“芙蓉出水”更厚爱有加,有时会认为“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才是美感的深度展现,他举了京剧舞台上的例子:“我们京剧舞台上有浓厚的彩色的美,美丽的线条,再加上灯光,十分动人。但艺术家不停留在这境界,要如仙鹤高飞,向更高的境界走,表现出生活情感来。我们人民大会堂的美也可以说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2](P346)但他并没有纠缠于两种美学理想谁高谁低,而是将视野拓展开来,辨证地看待两种类型,认为这其实与艺术中的真、善、美有着密切联系。艺术中本来就有思想性和艺术性两个组成部分,不能片面地强调其中的某一方面,而导致另一方面偏颇,从而损害艺术性。

2.“芙蓉出水”的向内表现——对人自身的关注

《世说新语》以最简劲的笔墨画出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精神面貌、名士的性格情趣、时代的色彩和空气,这为宗白华打开了认识和感知那个时期人和事的一扇窗,让他发出了强烈的感慨:“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1](P133)宗白华注意到这个时期的审美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从远古秦汉时期对生活用品和艺术品的关注已赫然转向为对人自身的关注,这颠覆了长久以来儒家思想统治下的压抑人性的惯性,将人从礼法束缚中解放出来,作为主体推到历史的大舞台上,充分实现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在宗白华看来,魏晋南北朝对人自身的关注主要表现在“人物品藻”。

人物品评,并不是新鲜事。早在先秦时代,就有对人物的贵贱、贫富、祸福、寿夭等的评价,在秦汉时期,主要集中于人的道德和才能,这些品评都是在儒家思想的范围和框架内展开的,但到了魏晋南北朝“尤沉醉于人物的容貌、器识、肉体与精神的美”。[1](P142)宗白华注意到魏晋时期审美性质的“人物品藻”主要集中于人的外貌、才能与思想。这里的外貌包含着形体、风度与举止的美。《世说新语》中对嵇康的记载是:“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萧萧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云:‘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魏晋时期对人物的品评善于从人物的外貌出发,以自然界的美来比喻人,以绚丽多姿的语言形容,这种外表之美的力量是那样的有力,那样的不可抵抗,这让宗白华得出了 “晋人的美学是‘人物的品藻’”[1](P142)的结论。

才情,也是人物品藻的重要内容之一,这种才情很多时候运用于政治,像曹操那样的政治家抛弃了儒家评判标准,直接提出了“唯才是举”的原则,虽然他的“才”主要还是侧重于政治才能。稍后的人物品藻则将人性中的才能和情感的表现提高到了首要位置。《世说新语》中记载:“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可见,当时的普通知识分子已全然超脱礼法观念,而直接欣赏人格之美,尊重个性价值。

宗白华没有止步于人物的容貌与才情,他发现“魏晋时代人的精神是最哲学的,因为是最解放的、最自由的”。[1](P139)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竹林七贤”在风流倜傥、潇洒不羁、荒诞不经中表现出其精神内质,他们在作品中表达了对生死存亡的重视与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与喟叹,但在这些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却恰恰表现了他们最解放自由的灵魂,表现了他们对于生命和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以及对于内在人格的追求。这是崭新的人格灵魂的绽放,也是簇新的生命哲学的盛开。

正因为有了肉体,有了精神,因而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之美可以拥有不沾滞于物的远致的神韵。在宗白华的视野中,晋人的神韵是一种心灵之美,扩而大之可以使人超然于死生祸福之外,发挥出镇定的大无畏精神来。如王羲之的书法,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充满雄强之力,我们可以借此看到王羲之的宽广、超越的境界和胸襟。

饶有趣味的是,宗白华不仅分析了人物品藻的表现,而且还探究了人物品藻的场合。他发现魏晋南北朝时期形成了一种高级社交文化,如“竹林之游,兰亭禊集”,在这种社交场合,大家谈吐措辞隽妙,空前绝后,各种妙语智句,俯拾即是,这为人物品藻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3.“芙蓉出水”的向外表现——山水美与艺术美

在先秦时期,自然中的草木鸟兽,已经与人产生了亲密的关系,《诗经》中诸多篇目进行了直接描绘,或借此抒发感情,到了《离骚》,直接将大自然中的草木象征屈原的高贵精神。宗白华发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人将山水直接作为审美的对象,而不再仅仅将其作为人的象征或情感的寄托,他们用无与伦比的语言形容大自然或雄壮或绮丽的美,如顾恺之形容山水之美:“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宗白华的这个观点与徐复观相类似,徐氏云:“在魏晋以前,山水与人的情绪相融,不一定是出于以山水为美的对象,也不一定是为了满足美德要求。但到魏晋时代,则主要是以山水为美德对象,追寻山水,主要是为了满足追寻者美的要求”[5](P137-138)。正因如此,魏晋南北朝人才具有高洁爱自然的胸襟,才能在欣赏山水时,以纯审美的心态由实入虚,即实即虚,超入玄境。

魏晋南北朝人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做到了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并产生了不滞于物的艺术心灵。宗白华认为这种纯净自然的艺术心灵是极其珍贵的,他们在艺术中创造了一个冰清玉洁、宇宙般幽深的山水灵境,他们在艺术中追求的美的理想“是显著的追慕着光明鲜洁,晶莹发亮的意象”。[1](P136)因此,他们用潇洒超脱的心灵在山水画中表现超然玄远的意趣,在诗歌中表达清新自然、毫无挂碍的追求,他们还创造了行书以表达他们的风流潇洒、优美自然。宗白华基于晋人灵魂的自由高超,认为他们对于艺术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是出于真挚情感的需求:“晋人艺术境界造诣的高,不仅是基于他们的意趣超越,深入玄境,尊重个性,生机活泼,更主要的还是他们的‘一往情深’”。[1](P137)因为深情,所以能体悟到宇宙人生的至深的无名的哀感,能将大自然中的山水虚灵化、情致化,营造出深入肺腑、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

二、宗白华关于魏晋南北朝美学研究的意义

现在看来,宗白华关于魏晋南北朝美学的研究虽然不够精致,不成体系,他既没有深入探究当时的社会状况与美学的关系,也没有探讨魏晋玄学与美学的深层联系,但他的思想在中国美学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

第一,确立了魏晋南北朝美学思想在中国美学史上的地位。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曾经说过:“本书不同意时下中国哲学史研究中广泛流行的论调,把这种新的世界观人生观以及作为它们理论形态的魏晋玄学,一概说成是腐朽反动的东西。”[6](P16)从李泽厚的话语不难看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主流思想在新中国成立前后的一段时间内是遭人鄙视贬低的,甚至于被贴上“反动腐朽”的标签。然而宗白华不顾险境,敢于在这股潮流中“顶风作案”,客观真实地搜集资料,整理分析,就已意义非凡了。正如李泽厚所说,是鲁迅与宗白华把魏晋南北朝美学从淹没的历史中挖掘出来,展现了中国美学中最为璀璨绚烂的辉煌成果。

第二,肯定了“芙蓉出水”的美学理想,梳理了中国的两大传统美学理想。“芙蓉出水”的美,超脱清新,自然天成,以质朴的形态展示于人,与人的审美经验最为相近贴切,这种美学理想一直到魏晋南北朝才确立了它的主流地位。宗白华对这种美学形态爱赏有加,认为它是一种更高的美的境界。尽管如此,宗白华仍能客观理性地对待“镂金错采”之美。他秉持严肃的学术态度,认为“芙蓉出水”、“镂金错采”两种类型的美“本质上并无优劣之分,它们分别在不同的层面上显示着各自不同的学术价值,二者无法相互替代”。[7](P186)自此,“芙蓉出水”与“镂金错采”成为中国美学思想史上的两股潮流,相辅相成,相济有功,共同完成美学境界的构造,铸成了中国的审美文化,也构建了中国人的审美心理结构。

第三,与西方的经验、理论相融合,为中国美学的研究提供了新视角。宗白华对于西方的哲学史和美学史了如指掌,因而他在论述魏晋南北朝美学时,有意识地以西方作为比照。他认为魏晋南北朝就如西欧十六世纪,政治纷乱,社会秩序大解体,整个社会处于崩溃的边缘,而这却恰恰为思想和信仰的自由、艺术创造精神的勃发提供了一个绝佳时机,犹如“文艺复兴”,集强烈、矛盾、热情于一体。他还从近代哲学中的“生命意识”出发,认为魏晋时代人具有自由、辽阔、解放的精神,能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义,体会它的深层境界。这样的研究视角为当时沉闷和闭塞的研究领域凿开了一条崭新的路途,也将中国美学和西方美学密切地联系在一起,这无疑不仅有利于中国美学自身的研究,也有利于西方了解中国美学。

[1]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A].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2]宗白华.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A].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3]王德胜.宗白华评传[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4]刘萱.“芙蓉出水”之美学阐释[J].沈阳大学学报,2002,(1).

[5]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6]李泽厚.美的历程[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

[7]张宏燕.“错彩镂金”与“芙蓉出水”[J].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2006,(5).

Zong Baihua and the Studies of Aesthetics of Wei,Jin and Northern&Southern Dynasties

GU Chun-hua
(School of General Education,Jiangsu Open University,Nanjing 210036,China)

In his monographs On Shi Shuo Xin Yu and the Aesthetics of Jin People and Primary Explorations of Key Question in History of Chinese Aesthetics,Zong Baihua argues for the importance of the aesthetics of Wei,Jin and Northern&Southern Dynasties.In his aesthetic systems,the supreme aesthetic ideal of that time is symbolized in"lotus on clear water",which integrates inward concerns of human being himself and outward exploration of natural scenery and its expression in literature and arts.Zong Baihua's study affirms the aesthetic ideal of"lotus on clear water",traces the two Chinese aesthetic traditions and establishes the position of aesthetics of Wei,Jin and Northern&Southern Dynasties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esthetics.

Zong Baihua;aesthetics of Wei,Jin and Northern&Southern Dynasties;lotus on clear water

I206.2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5.03.015

1674-8107(2015)06-0091-04

(责任编辑:刘伙根,庄暨军)

2015-07-10

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戏曲批评术语学术生命史研究”(项目编号:11YJC751123)

顾春花(1978-),女,江苏海门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文艺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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