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韩合邦与清末国会请愿运动关系研究*
翁敏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摘要]日韩合邦是近代东亚秩序重新洗牌的重要事件,对近代中日朝三国乃至远东格局产生了深远影响。而清末国会请愿运动的发生、发展,也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不意味着清季国会请愿浪潮的产生,仅仅是外力驱使下的结果,应是合力作用下的产物,和国内各政治势力的相互博弈与妥协密切相关。然则20世纪初的日韩合邦事件,着实成为影响晚清政治的关键因子,厘清两者间的关系,对于探析清末宪政始末意义重大。
[关键词]日韩合邦;清末国会请愿运动;合力论
清末宪政经历了五大臣出洋考察、1906年“仿行宪政”、1908年九年筹备清单的出台、1910年11月宣布缩短预备期限以及皇族内阁成立等几个主要阶段。而这些都与外力的作用密不可分,不无夸张地说日俄战争促发了宪政的萌芽,日韩合邦则把清季预备立宪推向高潮。可是归根结底,晚清宪政改革的发生、发展,是内外合力作用下的产物,既是清朝内部主体性因素推动下的结果,也是在外部环境刺激影响下的结果。其中日韩合邦作为影响20世纪初东北亚政治格局的重大事件,又一次给中国敲响警钟,惊醒了沉浸在九年筹备立宪美梦中的国人,立宪党人最先觉醒,成为要求变革的急先锋。他们身先士卒,率先举起速开国会,设立责任内阁的大旗,为建立真正意义上的君主立宪国而奔走呼号。更出乎意料的是,组织发动了数次规模庞大的国会请愿运动,把预备立宪运动推向了顶峰。但是,这场运动终究因清廷的残酷镇压和立宪党人的内部分裂以失败落下帷幕。本文拟从日韩合邦这一变动的国际大视野出发,力图把握国会请愿运动的来龙去脉,以冀有有益于宪政改革的研究。
一、内外交困下的宪政改革
正所谓“夫救亡所以必须立宪者,其原因本非隐奥,盖不出下列二端:一为外患,一为内乱而已矣”[1]48。清廷预备立宪,也盖出于此两端。自庚子之役后,清朝内乱不休,外忧迭起。尤其是两个强盗国家为争夺地盘和霸权在中国领土内进行的日俄战争,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诚如当时《泰晤士报》驻华记者所观察的,“一个长期使清国人慑服的欧洲列强,战败于一个在人数上远少于清国的东方国家,我们可以预见,这一效应一定会对清国人的思想产生巨大的影响”[2]118。日俄战争中俄国的战败,使清廷颇为震惊。时论公认“彼俄之见衅于日也,非俄之败于日也,乃专制国败于立宪国也”[3]。这为立宪派鼓动立宪提供了契机,进而大力倡导朝廷立宪。面对日益深重的民族危机,要求立宪的社会舆论甚嚣尘上,使清廷的部分大臣和驻外使臣也日益感到立宪的迫切性。但在主张学习何种宪政体制时,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为考察西方立宪政体,1905年清廷委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这是清政府在国事凋敝、时局艰危之下的不得已之举,却成为“预备立宪”的肇兴。[4]5五大臣考察完毕回国后,历陈立宪的好处,却为实行日本及欧美何种政治而大伤脑筋。最终在朝廷内部的讨论中,仿效日本建立君主立宪国逐渐占据主导地位,赞成者认为:中日两国国情最为相近,采纳日本模式,可使清朝消内忧,弭外患,保证江山永固,君主权威依然如故。[5]195以日俄战争为重要契机,清廷宣布定于次年正式“仿效宪政”。
自1906年宣布“仿行宪政”以来,筹备宪政的效果可谓相当不理想。预备立宪之初,清廷缺乏通盘考虑,就贸然启动官制改革,由于改革牵涉到君权的维护与各级官员的利益,阻力重重,官制改革终陷入停滞状态。[6]37官制改革虽然惨淡落幕,但是这项改革毕竟是在立宪派的压力下艰难推进的,其中每一个改革方案的出炉都不免遭受来自立宪派的非议和责难,清廷的承诺与实际行动的背离,从而加快了立宪派与清廷的分离进程;加之革命派反满宣传的鼓动,终于推动了地方督抚与满清朝廷的分离,促使督抚大员们与立宪派的结合,转而联合起来向清廷施压。[5]108立宪派也日益倾向激进,谋求加速立宪步伐,他们在寻找新的时机,伺机而动。
面对国际风云的突变,尤其是英日同盟成立以来,清政府在应对日本对于朝鲜和满洲的步步紧逼下显得束手无策,增加了国人的反日情绪。清廷有识之士从中反观本国,认识到“今中国孤立之势,与前日之俄罗斯等,而外患之急迫则百什倍之,非即行开设民选议院,使国家内部无上无下,同心协力,共济艰难,则国家终无自强之机,外患终无杜绝之日。所谓民选议院不立,外忧即不能弭者此也。”[7]611须开设民选议院以弭外忧。但清政府以种种理由拒绝立即设议院,认为不能操之过急。立宪派却不买账,又以“今中国惟因人民无参政机关之故,故外忧之迫如此,内患之亟如此,若必迟之又久,待宪法颁布,始开设会议,窃恐宪法尚未成立,而外忧内患之交迫已将有不忍言之危险矣。”[7]615为由,进一步要求颁布宪法和设立参政机关。迫于国内外压力,清政府于1908年颁布《钦定宪法大纲》和出台九年筹备立宪清单。
清廷宣布自1908年起,九年立宪,即过渡时期为九年,学习日本可谓亦步亦趋。但不论如何,先前无期限的预备总算有了期限,不能不说是个进步。这完全是人民请愿奋斗的结果。[8]132然而这九年期限,也成为此后清廷反对速开国会的一块挡箭牌,阻碍着宪政进程。纵使立宪派百般努力,统治集团依旧是无动于衷,对立宪事宜也不太上心。
二、日韩合邦下的朝野反应
明治政府以来,日本图谋吞并朝鲜、染指满洲的计划从未停歇。为揭露日本的狰狞面目,1909年11月间,于右任在其所创办的《民吁日报》,连续发表了指责日本的评论文章,引发日本方面的强烈抱怨。在文章中,《民吁日报》指责了“日本先前对于朝鲜的侵略,并且发出警告,从朝鲜的命运上,可以看出日本对于满洲里领土存着同样的野心。”[2]302该报刊因其激进的言论,11月19日,租借当局以“挑动中日衅隙”的罪名被查封。可见,虽然有部分人窥探出日本的不轨图谋并予以揭露和批判,但清廷置若罔闻甚至对日谄媚。
清政府的毫无反应,加之国际上的默许,日本遂于清宣统二年七月廿五日(1910年8月29日),宣布日韩合邦,废除韩国国号,改称朝鲜。日本的这一举动,引起中国人的强烈反响,特别是驱使胸怀救国理想的立宪派寻求挽救危局之策。越来越多的爱国仁人志士,援引日本吞韩为例,发出“日本遂吞并朝鲜,扼我吭而拊我背”的呼号。有人认为“立宪者昌,不立宪者亡,历史陈迹,昭然可睹。”[9]594实行真立宪才是出路,不然朝鲜的悲惨命运就是最好的例证。有的人则认为“朝鲜以不开国会,监督机关不立,百事皆有名无实,庶政废弛,民生彫悴,以至于亡。今我国欲统一财政,消弭内乱,维持外交,鉴于日本之所以兴,朝鲜之所以亡,皆非有国会不可”[9]594。惟有开国会才能名副其实,挽狂澜于既倒。在上述舆论的争论中,请开国会,设立责任内阁的意见渐占上风,成为一股浪潮并风靡全国。
日韩合邦,对东三省威胁最甚,但因“近自协约告成,继以日、韩合邦,吞噬之心益炽,……其所以未遽实行侵略主义者,因近甫并韩,困于财力,故未能大肆野心。稍缓须臾,朝鲜全境布置粗完,势必席卷而西,踞吉、奉以窥顺、直。”[9]575日本刚吞并朝鲜,财力不济,虽有心霸占满洲然则余力不足。可是日本始终未放松对满洲的窥视,也让清朝一些爱国官员心存芥蒂。东三省总督锡良“目睹朝鲜亡国惨状,甚恐三省版图首沦异域”,出于挽救东三省危亡的公心,他大声疾呼东三省情形较其他各省更为紧迫,殷切希望早日召开国会,不必拘泥于九年筹备期,“何必靳此区区二年之时间,不与万姓更始耶!”情词恳切朝廷利用民意,共扶危难国势。针对朝鲜灭亡后朝廷与东三省所面临的特殊困境,熊希龄认为“今势已至此,一切抵制之法迫不及待,非大变政策,不足以转移各国之视线,而使东三省化为万国工商竞争之区,永久中立之地”[10]402,即明以示开放主义,阴因为永久中立。他主张“惟有利用外交。令各国互相牵制,使东三省得为巴尔干半岛之续,庶几保我疆土,拱卫神京。”[10]407他的这些主张得到时任东三省总督锡良的支持,但因清廷忙于镇压国会请愿运动,无暇理睬,最终被束之高阁。
日韩合邦,使清政府陷入更为严峻的内外困局。内忧方面,各督抚因不满于清廷之中央集权政策,亦多希望国会与责任内阁及早成立,以分中央权力。外患则是朝鲜已亡,东三省危矣。面对危局,地方督抚却围绕内阁、国会开设的先后问题争执不下。各省督抚联请立宪之时,疆吏中仍有反对之声。直隶总督陈夔龙与陕西巡抚恩寿均主张先设内阁后开国会。而两江总督张人骏以为救时之道不在国会,而是整饬吏治与兴办实业,显系窥伺朝廷意旨,不知国会未开前先设内阁,内阁对谁负责。[9]592可想而知,在立宪派呼吁速开国会声浪中,地方督抚推波助澜,意在以国会抑制亲贵集团。清廷宪政改革,夹杂着一己的私利。此点是毋庸置疑的,这成为影响预备立宪真正按计划如期进行的重要原因。
其实最大问题在于对预备期限的看法不一,各方势力围绕此问题进行着激烈的交锋。有识者认为,“此者日俄协约成后,一举亡韩,列强均势政策,皆将一变方针,时局危险,已远过于德宗在位之日,缓无可缓,待无可待,此即阁会克期成立上下合力,犹恐后时,奈何已区区数年期限争持不决乎?”[9]591时局危殆,仍执拗于区区几年期限,而不思进取则立宪无望,民族危在旦夕。立宪派元老梁启超也发表文章指责预备立宪的不切实际,政治无一丝好转,微论九年不能预备出宪政,就是九十年后政治现象亦无好转可能,且必每况愈下。[11]梁氏以为九年筹备期不符合实际,从时局而论有修改预备期限的必要。立宪健将张謇明确提出“若以各省地方财政,与人民知识之程度,参差不齐,必一千七百余州县自治之事,一一按年表而行,至于完备而后开国会,即加多于九年之外,岂得为迂?然列强之欲惩志于我者,则正恐九年之后,全国人民合力拱卫国家,必将难于专制时代”[12]135,要求速开国会,缩短预备立宪期限。不难发现,设议院,开国会已演变成时人公认的救国良方,并且发展为不可逆转的进步潮流。然而清政府对于新形势下的立宪请求,仍置之不理,进而引发全国大规模的国会请愿运动。
三、一波三折的国会请愿运动
清政府对于缩短预备立宪一事不屑一顾的态度,引发立宪党人的普遍不满。他们认为有必要通过一定的渠道向清廷传达民意,故而选择同“公车上书”如出一辙的法子,由都察院代为递呈折子,以便民意直达天聪。清廷的固执己见,使立宪党人的活动步履维艰。
第一次国会请愿上书在1910年1月,酝酿运动则在1909年10月间伊藤被刺前后,此次运动由江苏咨议局议长张謇发起。请愿者认为九年预备立宪“以程度论,则长此筹备,九年后之国步,未必进于今日。以时机言,则从容坐失,九年后之危局,不知又当如何,岂徒虚掷此九年之岁月而已”[7]641,期限过长,宜早更张。而清政府则以“惟我国幅员辽阔,筹备既未完全,国民智识程度又未画一,如一时遽开议院,恐反致纷扰不安,适足为宪政前程之累”[7]638为托辞,拒绝变更年限。1910年6月间,国会请愿代表们第二次上书,提出:“夫有国会然后可以举行宪政,无国会则所谓筹备皆空言”;“夫国会者,所以演进国民之程度,若不开国会,即人民程度永无增进之日”。[12]145-146然而朝廷却以“财政之艰,屡值地方之偏灾,兼虞匪徒滋事,皆于宪政前途不无阻碍”为借口,仍旧坚持“俟九年筹备完全,再行降旨定期召集议院”。[7]645请愿代表们又一次吃了清政府的闭门羹,因而开始谋划更大规模的国会请愿活动,促使满族王公大臣们顺应民意,速开国会。同年8月,日韩合并消息不胫而走,促成国会请愿运动高潮的来临。国会请愿代表团于日韩合邦后不久,第三次上书,“痛陈国家瓜分在即,东三省土地必先沦亡,非速开国会不能挽救,二次请愿国会既然无效,今作第三次之请愿,势不能再如以前之和平。与其亡国后死于异族之手,不如以死饯诸代表之行”。[9]587在外力的逼迫,以及地方督抚集团合词陈请的合力下,清政府颁发谕旨,声称“开设议院缩改于宣统五年,乃系廷臣协议请旨定夺,并申明一经宣示万不能再议更张”[7]652。三次请愿的结果,最终得了一纸缩短预备年限的圣谕,是成功抑或是失败?
第三次请愿结果虽差强人意,却起到分化立宪派的作用。部分立宪派人士不满于宣统五年召开国会的计划,继续进行请愿活动。面对如此情状,清廷著民政部、步军统领衙门立即派员将来京请愿人等迅速送回原籍,并令各省督抚弹压严办聚众要求速开国会者。然而东三省总督锡良继续上奏称,“谘议局议长吴景濂等面递公呈,大意则以东省大势,较三次上书时日俄协约,日韩合邦情形,更有迫不容待者”[9]662,向清廷呈请代奏明年即开国会,以救危亡,却遭到朝廷斥责。至此,以奉天、直隶为中心的全国第四次请愿运动归于失败,由于未达到宣统三年(1911年)召开国会的目的,宣告着整个请愿运动的基本失败。与此同时,也表明日韩合邦虽推动了清季国会召开期限的缩短,和催生了国会请愿运动高潮的出现,可是终究没能起到扭转立宪运动滑向死胡同的历史作用。个中原委,与晚清清廷内部各势力间的政治角逐密不可分,各派疲于内斗,最终祸起萧墙,自掘坟墓。
四、结语
清末宪政经历了在外力逼迫下产生、在外忧刺激下走上高潮的过程。的确如此,有的研究者也指出了这一点,认为“除了内忧之外,还由于帝国主义压迫的国际环境,迫使它试图通过立宪以求自强,摆脱弱国地位,避免亡国亡种的危险”[13]116-121。其中最为引人关注的则是日俄战争与日韩合邦,而前者无疑是清季预备立宪的发端,后者则成了影响国会召开年限的关键动因。正是由于日益恶化的国际形势,清政府的宪政改革具有相当大的盲目性,加之准备不充分,政策往往瞻前顾后,错失改革良机。为安抚臣民的立宪愿望,清廷以日本为样板,极力模仿,抛出“钦定宪法大纲”和九年筹备立宪清单,将自己的立宪计划和盘托出,暴露于世。这一方面增强了改革反对派的阻挠,另一方面掀起了普通大众参加立宪运动的热潮。在立宪急进派的撺掇下,各省绅士集团发起三次请愿运动,敦促清廷宣布于宣统五年召开国会,比原计划提前了三年,这是清廷与立宪派人博弈后达成妥协的结果,也是日韩合邦情形所引发的一连串连锁反应下的产物。
1911年,清廷实行了镇压立宪派第四次国会请愿运动、成立皇族内阁等一系列倒行逆施,引发政局动荡,最后武昌起义的一枪炮响,终结了立宪派人的君宪迷梦。正是由于险象环生的国际国内形势,使清廷丧失了和平的改革环境,加剧了人们的急躁情绪和非理性倾向。国家的颓败衰微,加上统治集团内部间的相互争斗,终于埋葬了改革,也埋葬了清廷的命运。而所有这一切归结于中华民族所具有的独特民族特性,近代以降的激进与非理性并存的民族趋向。近代中国在一次又一次外力的作用下,民族自发的不断觉醒,觉醒过程中伴随着无数次挫折与失败,使中华民族不断成熟并茁壮成长。而清末立宪运动就是中华民族近代觉醒征程中的重要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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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田丽华]
[中图分类号]K14;K249.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9882(2015)06-0144-03
[作者简介]翁敏(1993-),男,江西赣州人,湖南师范大学中国近现代史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外政治制度史。
*[收稿日期]2015-0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