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论之争:思想史研究中的“斯金纳革命”

2015-04-15 13:23王新明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斯金纳施特劳斯思想史

王新明

(天津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300387)

一、斯金纳批判的主要对象及其焦点

以昆廷·斯金纳为代表的“剑桥学派”,“分享了对20世纪中叶政治理论与政治思想史研究现状的不满,并从方法论的角度掀起了破旧立新的浪潮。”[1]斯金纳首先批判的是以洛夫乔伊为代表的美国观念史学派。洛夫乔伊认为,在思想史研究中存在诸多由单元——观念构成的“存在之链”,因为观念与学科间的简单分工不同,“并不遵循与正式确立的大学各系的区分相一致的封闭的线路。”[2]18对这些问题进行反思的经典文本的任务在于,对文本中所形成的的重大命题或观念的存续状况进行分析,通过梳理他们之间的逻辑关系,来将这些观念单元从时代所造就的“信仰、偏见、虔诚、爱好、愿望、思潮中分离出来”[3]19,以呈现观念史的本来面貌。“这样,观念本身就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力。”[4]这种方法论所强调的并不是具体的思想家在时代背景下的思想,而是考察一些具体的观念是以何种方式予以呈现的。

斯金纳批判的重点是施特劳斯及其弟子所组成的施特劳斯学派。列奥·施特劳斯以其独特的文本分析法在政治哲学研究领域而著称,施特劳斯政认为现代的西方社会正处于现代性危机的笼罩下,这种现代性危机“从根本上说都是由于历史主义导致的价值的虚无主义的结果。”[4]现代性危机的重要表现就是现代政治哲学中出现的危机:“即现代的西方人再也不知道想要什么——再也不相信自己能够知道什么是好的和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5]32施特劳斯反对这种相对主义的历史主义,他将现代社会的混乱甚至纳粹主义的出现都归咎于现代西方社会丧失了对于永恒价值的追求。所以,思想史的研究方法也必须重视那些被遗忘的永恒价值和原则,他主张“向后看”。正如他的弟子布鲁姆所言:“仔细地研习文本,传统的经典文本——这就足够了。”[6]338-339传统思想家对于这些永恒问题的回答会给予我们认识现实问题的“真正标准”,思想史的研究就是要通过对经典文本进行“字里行间(read between the line)的阅读方式”[5]去领会思想家所要表达的微言大义。“我们必须回到伟大的传统中”[7]51,真正聪明的读者不会被作家的修辞术所欺骗,他们能从文本的研习中发现思想家们所透露的“显白的”教义与“隐微的”教义,从而获得真正的智慧。

斯金纳还反对历史主义学派的研究方法。历史主义的重要特色是强调思想家还原到具体的时空中,再去考察他们思想形成的原因和过程。我们通过对当时历史环境的假想,来真正的理解思想史。这属于思想史研究上的一种“‘附带现象’的诠释途径”[1]40这种方法仅仅将思想家的观念的作用及其有限,并且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具体的产物,是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一种附带现象,其代表人物是麦克福森以及拉斯基等。

斯金纳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向以上的哲学研究方法发起了挑战。就观念史研究本身而言,当时存在两种主流意见,“即‘正典’诠释途径与‘附带现象’的诠释途径”[1]40在这篇文章中,他首先将矛头指向了“正典”诠释途径。顾名思义,“正典”诠释途径认为:“观念史家的任务应该是研究和诠释经典文本。”[8]95因为在观念史家眼中,这些经典文本之中包含着被威廉·布鲁姆称之为“普遍的观念”以及卡提林所说的“经得起时间检验的智慧”。这种哲学方法认为分析经典文本是研究思想史的关键,忽视对当时社会的历史背景以及智识语境的考察。斯金纳认为,这种研究会让我们“不可避免的要借助某些模式和先入之见组织和调整我们的知觉和思想。”[7]98我们的先入之见让我们造成一个对文本作者的假想的预期,他认为这样的研究范式会造成许多“历史性的谬误”,他认为只关注“正典”的研究所得出的结论是“神话,并不是历史。”[7]99

为了进一步对思想史研究传统中存在的方法论谬误进行批判,斯金纳指出三类思想史研究中存在的“神话”分别是:“学说神话(mythology of doctrines)”、“连贯性神话”和“预期的神话”。这三种方法论谬误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互相之间存在一种理论上的因果联系,所以对这三者的批判是有重合之处的。

二、斯金纳对“学说神话”的批判

“学说神话”是指这样一种观念:“每一位经典作家必然在构成某一主题的每一个轮提上形成了某种学说体系。”[7]99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下很多思想史研究者硬是要从某些经典理论家零星的只言片语中找出这样一种统一的体系,这又导致了两种历史性谬误,一类是片面的关注某一位或某一类思想家的思想传记或者思想简史,而这种方式所存在的最大危险就在于“时代误置(anachronism)”[7]99即将某个思想家偶然所采用的术语理解为他本人的真实意图;另一类则是将经典理论家中的主要议题和观念抽离出来,只关注某些“观念单元”本身的发展,这种方法论的始作俑者就是洛夫乔伊,他的代表作《存在巨链——对一个观念的历史的研究》是美国观念史方法的典型著作。斯金纳直言不讳的指出这种观念史的特点就是研究者首先确立一种有关某个主题或观念的理想类型,将所要考察的学说化约为某一实体,无论这一学说是否在一个时代受到思想家们的关注,但它任然“被描述成一个不断成长的有机体。这样,主体消失了,代之以观念之间的格斗。”[7]10这样的“形态学”或者“具象化的历史”导致了研究者对著作家的不合宜的期待。

这一“战斗檄文”在斯金纳对施特劳斯学派的批判中到达了高潮,斯金纳将施特劳斯学派所做的“解经学”的工作称之为学说神话的“魔鬼学版本”。[7]102施特劳斯学派认为思想史的研究应当关注在经典作家的著作中所反应出来的“永恒的真理”或者“真正标准”。这一看法基于这样的假设,即古代人所面临的问题与现代人的问题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因为某些问题对于人类是根本性的和永恒的。传统思想家对于这些永恒问题的回答会给予我们认识现实问题的“真正标准”,思想史的研究就是要通过对经典文本进行“字里行间(read between the line)的阅读方式”[5]去领会思想家所要表达的微言大义。如果在某一作家的理论中出现了某些明显的不一致,那么我们就要考虑是否是这位作家在当时遭到了“迫害”——无论这种迫害是来自宗教、政府、还是社会——以至于他们故意说些违心的话,或者是他们为了避免激怒庸众而有意为之。但是这些经典作家可以通过巧妙的“字里行间的写作方式”[8],以“隐喻”的方式将他们的真实意图传达给真正富有哲学智慧的读者,以期待他们故意为之的明显的疏漏可以被发现。所以,我们只有对文本进行仔细的“字里行间”的阅读和推敲,就能发现这些思想家的“简略的暗示”[9],从而领会他们的“微言大义”和想要传达的“真理”。

斯金纳和波考克都曾对这种“封闭的”方法论原则提出了强烈的批评,波考克在与曼斯菲尔德争论时指出:“我已经设法隔离阴谋论(conspiracy thesis)中的元素和施特劳斯的注梳中的‘不可证伪’,施特劳斯的注梳尽管对大师作品的危害有限,却导致一种封闭的意识形态(a closed ideology)的发展。”这样的学说预先将经典著作的读者限定为“聪慧且具有哲学领悟力”的少数人,天然的为其学派自身诠释经典确立一种理论上的权威姿态,为读者造成了一种“除非你接受我的思路,否则你就不属于这些经典的真正读者”的假象。[9]102斯金纳则直白的指出了这种“封闭性学说”的危害性:“在一种平淡的历史研究的面具下的掩护下,它被史学家们作为将自己的偏见强加于那些让人敬慕的人物身上。这样一来,历史实际上成了我们手中一套用来玩弄死人的把戏。”[7]106

除了施特劳斯学派的这种“玄奥”的思路,这种学说的神话还有两个类似的版本,第一类是抓住某些理论家本应该讨论的——与其学说密切相关——但并未论及的议题,对他们表达不满。第二类则是依据一种预定的假设认为某些思想家为他们的理论为某一领域做出了最为系统的贡献,这类先入为主的偏见构成了对读者的误导。

三、斯金纳对“连贯性神话”的批判

第二种神话被斯金纳称之为“连贯性神话”,顾名思义,所谓“连贯性的神话”就是指历史学家在解释某些经典作家时,试图通过某种范式或者强调某些隐喻来赋予被研究者文本上的连贯性。斯金纳承认这是一般研究者很容易产生的倾向,人们通常很难接受一些思想家著作中存在的明显的前后不一致,这让人在道德上很难接受。学说中的自相矛盾很难被解释成一个统一连贯的系统性理论,难道这些伟大的思想家没有意识到自己理论中存在的困境吗?在斯金纳看来,很多思想家的观念和目标往往是变动不居的,对于这种现象的任意解释,很容易让思想史研究走入歧途。他用非常轻蔑的口吻称其为“形而上学”[7]111。

这种思想倾向在麦克福森那里有着显著的体现,因为麦克福森曾贬斥“奥卡姆剃刀原理”为19世纪学术的另一种错觉。前面提到的施特劳斯将这种思想家前后矛盾的理论解释为:出于免于迫害的需要。细心而聪明的读者才能从字里行间中发现作者的真实意图。斯金纳指出,当我们被问及“如何确定一个时代属于迫害的时代”以及“隐喻性的写作技巧是否始终在发挥作用”这两个问题时,“我们得到的却是两种循环论证”[7]112。他认为这样追求理论连贯性的思考方式,“使观念史家误入了旨在‘解决自相矛盾’的经院式歧途。”[7]113

四、斯金纳对“预期神话”的批判

第三种思想史研究中的弊病被称之为“预期神话(the mythology of prolepsis)”,因为在诸多思想史研究中史学家一开始就先关注于文本的相关性以及对后来某一时期的意义上,而不是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对特定的研究主体的意涵进行考察时,就很容易产生预期神话。“预期神话的特点在于:他将观察者自己声称的在某一特定历史时期发现的意义与这一时期自身的意涵之间非对称性生硬地合并在一起。”[7]115例如在对柏拉图、卢梭、马基雅维利、洛克进行阐述时,部分史学家与按照当代赋予的评价生硬的去解释这些思想家,常常称其为某一思想流派的奠基者,或者认为一些思想家应当对由其发端一种思想传统而负责。此外,斯金纳认为,这种思维带有两种典型的“偏狭(parochialism)”[7]117:第一,观察者在研究一些不熟悉的作品时,往往会将自己曾经在其他地方看到过的类似或者相反的主张联系起来,从而产生误导性的描述。第二,观察者往往会在无意间误用自己的视角,产生一种主观性的误导。

最后,斯金纳还讨论了思想史研究中需要注意的一些困难——例如考察著作家不同的修辞方式的困难,其中一个典型的修辞术就是反讽,即“使言说(what is said)与意思(what is meant)相分离。”——无法简单用反复阅读文本的方式加以解决。他提出:思想史研究的两大诠释任务是:第一、明白作者所说的意涵;第二、把握作者想要表达的意图。即不仅要了解他们的言说,还要了解这一言说时的行为。晚近的对于笛卡尔的研究才开始关注笛卡尔的写作意图,他举的对于了解培根看待“高贵”这个观念时所产生的问题,很好的体现这了常常被史学家忽视的“意图”的重要性。

五、历史语境主义中的斯金纳

为此,斯金纳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在研究观念史时,“理解文本的前提在于掌握文本试图传达的意涵,以及希望这一意涵怎样被理解。”[7]132历史语境主义的研究方法强调,理解研究对象的意图必须首先确定特殊言论所指的对象是什么,然后再考查这些言论与更广泛的语境之间的关联,“语境本身就可以作为判断不相一致的意图归属是否可以接受的标准。”[7]132第二,观念史的价值并不在于探寻对恒久问题的终极回答,因为“在哲学中没有所谓的恒久问题。只有具体问题的具体答案”[7]133。那些永恒真理不过是我们历史和社会结构的随机性结果。观念史的价值恰恰是在于让我们学会如何去更好的思考现实问题,依据经典文本为我们提供的“各种可行的道德预设和政治诉求”[7]134,展开我们为解决当下问题的探索。

斯金纳强调必须关注文本内容的两个方面,第一是文本所写作的历史语境,第二是不同概念的含义在历史中发展演变的情况。斯金纳认为,思想史作为一种观念的历史,是离不开对思想所产生的时代背景以及经典著作家写作背景的考察的,但是我们不能按照观念间所产生的时间顺序或者观念间的承接关系,人为的构造一种封闭的体系来解释观念的产生以及演变的联系。历史主义所强调的历史决定论和观念史学派就是走入了这样一个误区,任意的将观念的起源及其发展解释成一种具有历史性的因果关系。恰当的方法应当是在准确揭示研究对象的意图的同时,采用一种“历时性方法”并将概念的革新现象纳入研究中去,因为言辞本身随着时间的推演就会发生变化,尤其是抽象性的概念通常在不同时代甚至不同作家的语境下表达不同的意涵。只有避免在思想研究中容易出现的这些误区,我们才能正确的理解历史中的那些伟大思想。

[1]孔新峰.“语境”中的“语境主义”:昆廷·斯金纳政治思想史研究发微[J].政治思想史,2010(1).

[2]丁耕,陈新.思想史研究(第一卷)[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洛夫乔伊.存在巨链——对一个观念的历史的研究[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14—16.

[4]迟晓蕾.“跨文本、跨语境”——斯金纳政治思想史研究方法研究[D].吉林大学行政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08.

[5]刘小枫.苏格拉底与现代性[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

[6]阿兰·布鲁姆.巨人与侏儒——布鲁姆文集[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334.

[7]丁耕.思想史研究(第一辑)[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8]列奥·施特劳斯.迫害写作艺术[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9][英]波考克(J.G.A.Pocock).先知与法官——评曼斯菲尔德《施特劳斯的马基雅维利》[M]//刘小枫,陈小明.马基雅维利的喜剧.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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