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 300387)
学政群体与晚清科举变革
白玉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 300387)
学政是清代管理地方学务的最高职官,负责主持岁考、科考和院试。在晚清西学东渐的背景下,学政群体“衡文课士”的内容和标准也出现变化,并对科举士子产生了影响,波及到士林风气振荡,形成了广泛的文化效应。晚清学风变迁在不同地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以督学为任的学政在不同地域学风变迁中的作用与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因素之一。
晚清;学政群体;科举变革
清代学政是士林的表率,享有“文宗"的清誉。所以,清人常言:学政者,士林之表率。士子视学政之所好而行,使学政得以通过考试各府州士子的活动,引导士风与士习的转变。随着社会文化氛围的变动,学政对科举章程进行了变通,以时务课士,推动了科举制度最终走向末路,科考废止未久,学政制度也寿终正寝。清季,西学逐渐压倒中学的趋势,迫使学政“衡文课士”内容和标准不断变化,增加了一些与西学相关的科目或内容,而每一项改变,都会触动科举士子的神经,波及到士林风气转移,形成了广泛的文化效应。
清季从改科考到废科举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随着社会文化氛围的变动,在废科举前的十余年间,取士标准的改变已略露端倪。光绪十五年(1889年)汪康年应浙江乙丑恩科乡试,因其在次题“日月星辰系焉”中“以吸力解‘系’字,罗列最新天文家言,原原本本如数家珍”而得到主考官赏异,中式第六名,谓其于“新旧学均有根底,非一时流辈所及”。①1895年,江西学政黄吉裳(卓元)在南昌岁考在经古各场试题中增加了时务、天文、地舆、算学等题。庚子之后,社会舆论对于科举兴废的讨论愈趋激烈,学政在考选士子时对于深谙西学人才的偏好有增无减。1902年浙江考选优贡生之际,学政张燮钧(亨嘉)广泛搜罗“深谙各国政治工艺者”,发表通告称“凡属才艺优长,熟于泰西政治化电光声诸学者”,即使非本地生员也不拘资格,可以代为册报。②
在上者的倡导使西学迅速走红,进而带动了新式书籍畅销,据统计,1898——1901年四年间登载于《申报》的书籍广告总量分别是669个、529个、322个、523个,其中新学书籍广告数量及其所占比例分别为:1898共计234个,占34.98%;1899年共计154个,占29.11%;1900年共计91个,占28.26 %;1901年199个,占38.05%。③从统计数据可以看出1898年与1901年这两年新学书籍发展态势最盛,而这两年正是西学输入政治氛围最为宽松的时候,1898年在维新人士的大力推动下,当局进行了维新变法,采求新知,各种新书报刊不断涌现;庚子之后,清政府实行“新政”,新学再次受到普遍推崇,故新学书籍广告重新繁荣。从1898——1901年,登载于《申报》的带有“西学”、“新出”、“新译”等字样的新学书籍广告更是屡见不鲜,如《新译西国律例》、《西学富强丛书》、《新出中外时务策学新论合编》、《新辑中外政治策论汇编》等。
由于学额有限,士子不得不通过揣摩主试者的学术思想来获得进学机会,学政“衡文课士”内容和标准的潜变,引发了士子对西学的追捧,各种新名词在士林之中炙手可热。山西举人刘大鹏在1901年10月的日记中表达了对此类现象的不快之意,内记:“国家取士以通洋务、西学者为超特之科,而孔孟之学不闻郑重焉。凡有通洋务、晓西学之人,即破格擢用,天下之士莫不舍孔孟而向洋学,士风日下,伊于胡底耶?”④1903年,张之洞在《学务纲要》中特意提出:“近日少年习气,每喜于文字间袭用外国名词谚语,如团体、国魂、膨胀、舞台、代表等字,固欠雅驯;即牺牲、社会、影响、机关、组织、冲突、运动等字,虽皆中国所习见,而取义与中国旧解,迥然不同,迂曲难晓。又如报告、困难、配当、观念等字,意虽可解,然并非必需此字。而舍熟求生,徒令阅者解说参差,于办事亦多窒碍。此等字样,不胜枚举,可以类推。”⑤可见,其时士风主流已然变革一新,这与学政取士标准之潜变不无关系。
科举变动以及政策的变幻莫测让许多士子感到无所适从,以致赴试裹足不前。1902年乡试,顺天应试人数只有五千八百余名,时报分析原因称“朝廷方改弦更张,故不欲以科第起家,否则火车已直达信阳,负笈担笠较前便易,胡为而皆裹足不前也?”⑥无独有偶,同年江南文闱初试之人上、下两江不过一万七千名,而得完三场者仅一万四千人左右,其中安徽省应试官生仅十八名,竟“不敷取中之额”。⑦主试者“衡文课士”内容和标准的变动则直接引发了科场文风乃至学界风气的骤变。1903年,浙江学政张燮钧(亨嘉)按临绍兴科试,以“翻译东西洋各国文字”为题,很快就产生了示范效应,未久当地英、日文学堂“已增七八处,日夜分班教习,从者如云。”可见在上者提倡对于士林风气掀起波澜之速。⑧也有人对科场文风的变动不以为然,同年9月,时报对士子喜用新名词提出非议称:“自制艺改为策论,朝廷恐多士之仍拘积习,不足以得博鸿之才,为之明定章程,特宽其格凡。本朝掌故及东西洋各国政治艺学者皆许切实敷陈,无容拘忌,盖恐非此必不能举新学而得真才也。而多士之闻此风声者,皆相率购取新出之译本,新印之时报,并不研求其中之意义,惟掇捨字面以助行文,炫异矜奇,莫可究诘,一若不如是不足以见新理新学者。”该文还引吴蔚若督学四川对学者喜用新奇字之告戒为例,吴分析说:“中西文字繁简不同,译西书者但求达彼之意,故所用文字时有别意,如曰组织、曰思想、曰团体、曰发达、曰脑力……此类不可枚举,纪年之词则曰十九世纪、二十世纪,或为西人习惯之语,或为东人通俗之文,在彼原非此字,特译书者用以达意而不可据为典要也。”而士子奉这些“粗浅之译本”若瑰宝,因袭其字句而将“不中不西又不古不今之文”用于经义史论之中,显得不伦不类,杂糅难辨。⑨
科举日式衰微与新式学堂蒸蒸日上是庚子之后的一个重要现象。在“新派”人士看来,科举这一传统抡才制度已不合时代潮流,其弊甚多,不能满足选拔新式人才的需求“无论时文、策论,只凭一日之短长,期间空疏迂腐之流侥幸成名,势所难免。”⑩其次,科举的存在还占用了大量社会资源,尤其耗费了大量经费,阻碍了学堂发展“盖学堂之设,首重经费,方今府库异常支细,势不能不藉民捐,各省人民虽无不知学堂为美举,而尚有科举一途以谋进取,于是议及学堂遂无不徘徊观望,士人一生观望之心,筹款遂难踊跃,筹款一难,无论其不能广设,即有开设之处,亦不能大备规模,可见科举学堂断不能并行不悖者也。”⑪此外,科考利禄之途仍然极具诱惑“以场屋一二日之经营,即不难一鸣惊人,翘然自异于流俗,”观之学堂肄业则无法取得功名,以致就学者无法专心致志,“然毕业而后,若何奖励,仍托诸空言,并非能如乡会试之一登龙门,声价骤起,故人皆迟疑,审顾而不肯遂存改弦更张之思。”⑫科举废除后,有议论拍手称快谓:“科举废矣,而出身皆在学堂之内,则办学堂者对于上而不患无权,对于下而不患无人,故办学者不患资不多;科举废矣,而出身皆在学堂,则入学堂既有前途之望,复无后路之歧,故入学堂者亦不患其不多。”⑬新式学堂勃兴是否百利无一害仍值得商榷,深谙其道的学政对其利弊体会颇深,四川学政吴蔚若就曾指出:“教者以意为教,学者以意为学,各省分歧而不能合,中西杂糅而无所专,是有学堂之名而无其实也。夫小学堂之课程不同,异时学生考升中学堂何从而一之乎?省学堂之课程又不同,异时学生考升京师大学堂更何从而一之乎?且课程不同,成就亦异,将来考选之法,必多迁就,而弊流以滋,此又学堂课程之不能不归一律者也。”⑭清末学堂的兴起速度之快令人称奇,然多数学堂章程混乱,邯郸学步,科举废除后带来的一系列社会不适似乎也证明废科举代学堂之间缺少应有过渡。
学政的主要职司在于校士衡文,整饬各地学校的文风与士习,这不仅关系到士子个人的进退,而且对当地诗文与学术的风气盛衰有着重要影响。康有为曾经指出:“学政之职有三:移风俗,铸贤才,正学术,其上者也”,正是注意到学政个人作为在推动当地学风、文风及教化方面的重要作用。
张之洞先于同治六年(1867)出任湖北学政,三年后任满交卸,又于十二年出任四川学政,直至光绪二年(1876)。他在四川学政任上三年,照常例按试各郡之外,光绪元年春季与四川总督吴棠合议创办了尊经书院,于通省岁、科两试的之时,选送考校所得百余名士子送入书院受业,延聘王闿运等名儒分科讲授学术,手订条教。他在校士回省之暇,亲临书院为诸生讲学,在其的倡导下,书院逐渐形成了“沉静好学、崇实去浮”的学风,影响所及,使四川学林的风气为之大变。
张氏对于书院创设曾作过一番解释:“奉宣德意,诚欲诸生绍先哲,起蜀学,然岁、科两试能进退去取其所已然,不能补益其所未至,批抹不能详,发落不能尽,仅校之,非教之也。于是乎立书院,”⑮他将尊经书院视为“起蜀学"的枢纽,根据吴玉章的回忆,书院倡导通经致用,对于闭塞的四川来说,确实起了开风气之先的作用。状元骆承骧、军机杨锐都出身于尊经书院,以崇尚“新学”而取得高官厚禄。
光绪二年八月,张之洞的好友朱逌然也奉旨督学湖南,其对于前者的作为十分钦佩,并有意模仿,崇尚朴学,造就人才颇多。朱逌然上任伊始就致力于重建校经堂,将其从岳篇书院分离出来,改设在天心阁侧的原城南书院旧址。在其主持下,校经堂“选取高才之士,向学者环集而董劝之,磨砻乎世事,沈酣乎经术,务以兴贤育才整齐学校为心。”当时在籍的郭嵩焘称赞其“实开偏隅风气之者意者经学将遂昌明,承学之士有所凭藉以资讨论,庶几一挽末世之颓风”。⑯1882年,朱逌然与衡阳士绅集资将船山祠(位于衡阳城内王衙坪,是王夫之出生处)创办为船山书院,选送士子读书肄业。
湘学渐盛是晚清区域学风变迁的重要内容,这与视学其地诸学政倡导有很大关联。1894年,江标任湖南学政,校经书院得到进一步发展。他在书院内建书楼,购教学仪器,“以舆地、掌故、算学试士”,还在院内设学会,创办《湘学报》,使校经书院成为集学堂、学会和报馆三位一体的新式书院。江标对湖南学风转移的影响,谭嗣同致函新任湖南学政徐仁铸称:“溯自三十年来,湘人以守旧闭化名天下,迄于此前三年犹弗瘳,此莫大之耻也。愚尝引为深痛,而思有以变之。则苦力莫能逮。会江建霞学政莅湘,逮以改本县书院请,欣然嘉许。而他州县亦即相继以起。未几,义宁陈抚部持节来,一意振兴新学。两贤交资提契,煦翼湘人,果使丕变矣。至今日人思自奋,家议维新,绝无向者深闭固拒顽梗之谬俗,且风气之开,几为各行省冠。”⑰江氏向湘人广泛地灌输新学新知,使其由守旧闭化闻名天下一变为人人咸议新学,可见其学风转变之速,实为“开展风气的第一功臣”(王尔敏语)。自江标首倡新学后,其继任者徐仁铸也“简要宏通,举归实践”,使湖南风气焕然一新,冠于他省。
就清末不同地域学风的变动而言,以督学为任的学政是尤为关键的角色,1904年的一则时报登文注意到这一现象,是文举江苏、湖南两省的情形称:“从前士人所研考,书贾所贩售,大抵制艺试帖居多。城市乡村之塾案,有《十三经注疏》与马、班、范、陈之史暨《东华录》,《经世文编》者,百无一二,书肆之架,亦不多观焉。自瑞安黄淑兰学士、长沙王益吾祭酒先后督学江苏,以经史掌故提倡,多士向之,百无一二者,至是竟十有二三,阅者众售者多印者亦众,而风气为之一变。自江太史标、徐编修仁铸先后督学湖南,以西学取士,沪上洋务诸书遂不翼而飞于三湘七泽间,书贾操奇计,赢利占三倍,而风气又为之一变。”⑱文中之黄淑兰、王益吾分别指先后继任江苏学政的黄体芳与王先谦。
光绪六年至十一年,黄体芳任江苏学政,他与张之洞私交甚密,二人是同科(癸亥科)进士。黄氏在其任内效仿阮元在浙江的作为,于光绪九年六月仿阮元之诂经精舍例,创办了南菁书院,“复推文达建立吾浙诂经精舍之意,于江阴驻所择地一区,奏设南菁书院,延王术庵、孙伯渊其人主其讲席,修明绝业,以示师资,教学相摩,庶几不坠。”书院建成后,黄体芳一方面告谕“檄下诸郡,各以其异等诸生四面来至”,选拔士子入书院读书,一方面选聘宿学大儒讲学其中,先是拟请张文虎,张以病辞,于是延聘黄以周任山长。在其主持下,书院学风不强分汉宋,“各学其所近,而不限以一先生之言,礼致训诂、词章兼通之儒以为之师”,此外,集各行省官刻书籍藏于书院,以使肄业诸生“日有读书行事之记,月有经史杂著之课,每岁一甄而进退之”。⑲
黄体芳的继任者王先谦,萧规曹随,其对于南菁书院的维持也相当用心,筹议南菁沙田划为书院资产,解决书院运作的经费问题。他又在南菁书院中设局刻书,并捐资于光绪十四年刊成王先谦所辑《皇清经解续编》一千四百三十卷,以继阮元《皇清经解》之遗绪。王氏还编有《十朝东华录》、《汉书补注》、《后汉书集解》、《荀子集解》、《庄子集解》、《诗三家义集疏》、《续古文辞类纂》等。南菁书院延聘黄以周讲学十数年,造就人才甚多,入书就读士子中不乏成为晚清民初的宿学名士,以至于章太炎称“江南诸高材皆出其门”。
转移文风与学风,是时人对各省学政的寄望及学政的自我期许,蜀学、湘学渐兴以及江苏等地文风、学风的转移,与学政创办书院等活动不无关系,由此可见,晚清学风变迁在不同地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以督学为任的学政在不同地域学风变迁中的作用与影响是不容忽视的因素之一。
注 释:
①《江右试事》,《申报》1895.8.25.
②《广罗英俊》,《申报》1902.9.12.
③梁玉泉.从《申报》书籍广告看清末新、旧学交融的原生态势[J].广西社会科学,2008,(3).
④刘大鹏遗著.乔志强标注.退想斋日记[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102.
⑤璩鑫圭、唐良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494.
⑥《应试人稀》,《申报》1902.9.18.
⑦《南闱琐事》,《申报》1902.10.1.
⑧《西学风行》,《申报》1903.10.7.
⑨《科举文不宜用怪诞字面说》,《申报》1903.8.12.
⑩《学堂科举得失论》,《申报》1903.8.13.
⑪《阅报纪力扶新学系之以论》,《申报》1902.8.12.
⑫《奖励学生说》,《申报》1904.11.12.
⑬《时事批评》,《时报》1905.9.6.
⑭朱有瓛.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1辑上册[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782—783.
⑮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10074.
⑯重建湘水校经堂记.郭嵩焘文集[M].长沙:岳麓书社,1984:526.
⑰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上[M].北京:中华书局,1981:269.
⑱书肆慨言《.申报》1904.5.27.
⑲俞天舒编.黄体芳集:卷四[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150-151,144.
K257
A
1008-7508(2015)03-0117-03
2014-09-07
白玉(1990~),女,山西吕梁人,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13级研究生,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