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葳
对于唐玄宗时期兴起的孙逖家族,有人称之为“文学士族”[1]、“近世新族”[2],也有人视之为“清流家族”[3],不管如何称呼,其家族给人的印象似乎都与科举、文学联系紧密,被视为唐中后期士人家族的典型代表。然而关于这个家族的具体情况,迄今甚少讨论。就笔者所见,仅有零散的数篇论文[4][5],其余则多是在相关研究中一笔带过。其原因可能是在目前唐代家族个案研究已多的情况下,研究者无意再对孙逖家族进行模式化的探讨。作为唐代著名的官僚家族,孙逖家族自开天时声名鹊起,一直到五代时仍仕宦不绝,人物间出,几乎与唐代科举制度的发展同步,是借以考察唐代科举制度的标准、典型的研究对象。而随着近年来不少与这一家族相关的墓志出土,也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基于此,笔者认为或许可以从孙氏家族政治地位兴起和发展的过程来窥探唐代中后期新兴官僚家族的一些特点,以了解唐宋之际士族缓慢向官僚转变过程中的一些问题。鄙陋之处,还望方家指正。
更准确点说,孙逖家族应该称为孙嘉之家族。嘉之为逖父,另有三子遹、遘、造,皆有文名,以逖名声最盛。实际上,四子后裔中,除造支默默无闻外,其余三支人物多有。现存记载中,唐代科举入仕的孙氏中几乎有一半出自孙嘉之家族[6],其中不少在后来掌知制诰,担任地方节度使、尚书等职,并有位列宰相者。[5]虽然它算不上中晚唐最显赫的官僚家族,却也是令人瞩目的。
孙嘉之家族(后简称孙氏家族)能够长期维持其政治地位的主要原因是什么?进士科对官僚家族的意义何在?孙氏家族的变化历程透射出唐中后期选举制度怎样的变化?作为唐代新兴的官僚家族,他们与山东旧士族的区别和联系又何在?下文将试着对上述问题进行回答。
关于孙氏家族的兴起,在其后世子孙的叙述中,大体如下:
五代孙惠蔚,后魏光禄大夫。兆名蔚,以儒学文帝恒召讲论,增名之惠。六代祖讳孝敏,隋为晋阳令兵部尚书……唐追封晋阳公。曾王父讳嘉之,天册中,昇进士拔萃二科,有大名于天下,而官止宋州司马。”[7](大中120《孙景商墓志》,P2345)
首先被提到的是北魏的惠慰,其人《魏书》有传[8](卷84《孙惠慰传》,P1852-1854),以儒学知名。其次是隋时的孝敏,大业年间曾做过晋阳令。因随唐高祖起兵被封为晋阳公,其家乡因之也被称为晋阳里,提升了家族地位。[9](卷955孙逖《孙嘉之墓志》,P5023-5024)然而关键的人物还是孝敏玄孙嘉之。
嘉之幼孤,寄居于外祖父家。尽管富有文名,但官终宋州襄邑县令的事实却说明他宦途未达。与其父祖一样,孙嘉之一生都在基层官员序列徘徊。孙逖所举哲人奇士、隐沦屠钓科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他出身寒门。然而嘉之的形象在其子孙后裔的叙述中却非常高大,这既源于孙逖对其父的尊重,但可能更重要的是,嘉之的道德文学及他经由科举入仕的方式正是孙氏家族日后保持其社会、政治地位的重要方式,塑造了其家族的文化形象,沉淀为家族的文化传统。因此之故,这两点在孙氏家族墓志中被反复提及。如《孙嘉之墓志》“弱冠以文章著称”[9](卷955孙逖《孙嘉之)墓志》,P5023-5024)。《孙婴墓志》中亦说“祖嘉之……道德文学, 海内所称”[7](贞元113《孙婴墓志》,P1920)。《孙简墓志》:“(嘉之)天册中,擢进士第,登拔萃科。有文学重名。”①《孙审象墓志》:“曾祖府君讳嘉之,皇朝天册中,举进士,擢高第。”[7](会昌010《孙审象墓志》,P2218)
尽管孙嘉之最终的名位不显有些令人遗憾,但他所走的道路却开启了孙氏家族政治命运转折的方向,与其同期的苏晋、齐澣、崔日用等人的仕宦腾达即展现了文学与科举在开天前后能够带来的美好政治前景,此后孙逖兄弟的成功则更证实了这一点。但他们凭借的主要是制举而不是进士。②相对于常举而言,制举号称“待非常之才”[10](卷33,P311),高第者可以藉此摆脱守选的限制,升迁迅速[11]。高宗、武后至开天,制举举行次数频繁,偏重文学之科[12],给孙逖等以词学称名的贫寒士子更多机会,有助于打破门第的束缚,是寒门士子跻身高位的捷径。这正是孙氏家族政治、社会地位建立的基础。因为开天以来,进士之途虽广收赞誉、备受推崇,但仅由进士出身短时间内不太可能引起家族政治地位的急剧变化。陈铁民指出唐代进士及第者如果仅通过吏部铨选授官的常制,至少需要三十二年才能成为五品以上的官员,跻身中、高层行列。[11]这条道路艰辛且希望渺茫,对更多的进士及第者来说,他们的政治生涯可能只是终身流转于地方州县,这在墓志中是屡见不鲜的。而制举相对来说更易于脱颖而出,跻身高位。③类似的通过制举改变政治命运的还有如张柬之。此前,张柬之父玄弼以明经入仕,七次徙职才为益州府功曹参军事。[7](天授039《张玄弼墓志》,P822)而张柬之进士擢第后,继续参加制举“独为当时第一,擢拜监察御史”[13](卷91《张柬之传》,P2936-2942)。此外如张九龄、马怀素等皆是如此。④
在时运和自身努力的共同作用下,仅仅经过一代,孙氏家族就已经改换了政治面貌。孙逖掌制诰八年,“为时流所叹服”[13](卷190中《孙逖传》,P5044),官至刑部侍郎,卒赠尚书右仆射;孙遹,左羽林军兵曹、赠秘书少监[7](大中054《孙公乂墓志》,P2289);孙遘官终左补阙、亳州长史[7](元和058《孙遘墓志》,P1989);孙造,詹事府司直[7](贞元113《孙婴墓志》,P1920)。在其后辈的眼中,这些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家族荣耀:“故我曾伯祖赠仆射文公讳逖,曾祖赠秘书少监府君讳遹,洎曾叔祖补阙公讳遘,皆擅高名,或壘取高科,其官业行实, 爆发于天下。”[7](会昌004《孙备墓志》,P2213)“爆发”二字准确描述了孙氏家族在开天之际遭遇的突然的命运转折。
然而,如何延续成功,则是孙氏后裔要面临的挑战。与之情况相近的张柬之家族因为卷入“五王政变”,一蹶不振。马怀素家族也很快沉寂。只有孙氏家族直到后唐仍有地位显达者,说明其家族不仅能适应唐代官僚体制的变化,并能善于利用这一体制。
分析其家族在入仕方面的特点,会发现如果以孙逖兄弟为第一代的话,自第一代至第四代,在已确知的27例入仕中制举5例,进士10例,门荫9例,明经2例,荐举1例。⑤这一不完全的统计数据仍能反映出孙氏家族在此期通过制举和进士展现的迅猛势头,也是孙氏被视为科举家族的重要原因之一。值得注意的是,经由门荫入仕也有较多例,尤其是有6例都出现在政治地位最高的孙逖一支中,而这一支确知的入仕情况为11例,也就是说门荫占了一半以上。考虑到有一些人在《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中有仕宦记录而缺乏入仕情况的记载,门荫入仕的情况可能还会更多。⑥这说明门荫入仕在这一阶段仍不失为官僚家族维持政治地位的重要方式,即使在“安史之乱”以后的一段时期内也仍然如此。根据毛汉光的研究,荫任在唐代主要有几种方式,高资荫、高品子、勋官品子。其中高资荫、高品子出身者,可以获得较佳的职位,成为地方官或中央事务官,甚至有机会成为中央政务官与谏监官。[14]从孙氏的情况来看,其或以两馆生入仕,或入仕初任官多为录事、主簿,基本都属于高资荫、高品子的情况。说明通过门荫来确保其子弟基本的政治地位,在“安史之乱”后一些政治地位较高的官僚家族中仍是寻常的。这种情况大约持续到孙氏第四代入仕的时间——元和至大中年间。⑦典型的如孙成一支,他和他的儿子微仲、孙子方绍连续三代都是以门荫入仕的。虽然他们并不能由门荫跻身高位,但至少能继续以官为业。如孙方绍,以门荫入仕后不久即丁太夫人哀,服阕之后,本准备参加科举,但家庭此时却屡遭变故,在孤稚满室,无所依靠的情况下,孙方绍只得罢举理旧官,出任大理寺丞。[7](咸通068《孙方绍墓志》,P2431)可以设想如果之前他不曾由门荫入仕,在面临家族困境时可能更加一筹莫展。另如孙筥“少孤,又多疾疹,诗书礼乐,仅乎生知。逮于中年,心力减耗,后以荫第再调,遂授东宫卫佐”[7](大中163《孙筥墓志》,P2378)。他对政治虽然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属纩之时,顾犹子曰:“吾平生虽不享高位重禄,然爰自龆年,以至白发,常荷覆育,每获安逸,未尝一日不饱食暖衣,天之所钟亦谓至矣。”但父祖的荫庇足以保证他维持官员的身份和安定的生活。
孙氏前四代中普遍的门荫入仕情况与其家族在开天时期取得的较高政治地位有直接关联。这其中有3例是以两馆生入仕。考虑到唐代两馆生员额有限,仅30人甚至更少,且后期简补标准越来越严格,向高权贵发展[15],3例并不算少,反而显示出孙氏通过科举取得的政治地位较高,为子孙入仕提供了很大的优势。由于唐代高资荫、高品子一般荫及曾孙,因此孙氏第四代所享受的门荫仍有可能来自第一代。实际上,在其家族四代中,基本上每房有一支在政治上发展较为顺遂,如孙逖子宿支,孙遘孙景商支,孙遹曾孙瑝支。而门荫入仕在这几支中仅3例,说明凭借门荫入仕主要分布于其他政治地位较低,或在科场较不顺遂的房支中。不难设想,如果不凭借资荫,这些房支衰落的速度当更为迅速,资荫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其家族中资质一般或面临困境的后代仍能保有一定的政治地位,有助于增强其家族政治竞争力。
对于门荫入仕,学界目前普遍的认识是在唐前期占有重要的地位,中后期逐渐衰落。⑧这种观点一方面源于唐中后期出现了有资荫可籍的贵胄子弟舍此而循他途入仕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是针对门荫入仕成为高官的可能性越来越低而言。从孙氏的例子来看,其家族成员在元和、大中以前凭借门荫入仕的比例并不低,舍荫而尽力求取进士的情况则未见。这至少能说明舍荫而循他途入仕的现象在元和、大中以前并不那么普遍。另外,尽管唐中后期凭借门荫成为高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16],但不应否认的是,在家族中没有出色人物或面临困难时,门荫对于延缓官僚家族的衰落,维持官僚阶层的相对稳定,还是有其积极作用的。当然越往后发展,门荫入仕取得的政治地位越难与科举入仕相提并论。而且从长期的情况来看,以门荫维系政治地位的支系往往衰落较快,因此其作用仅止于延缓而已。[17]
门荫入仕应该是在元和、大中以后越来越不被看重。以孙氏而言,第五代以后以门荫入仕的情况可确知的仅有3例,这也许与后期记载缺漏较多有一定关系,但同期4例辟举入仕的情况也提供了变化的线索,在此可略举数例稍作说明。如孙绚“幼不喜弄,长专文墨。……见处词场十五年,与计偕十二举……竟以勇退,遂至投笔。故湖南李大夫庾,知府君文学德行□之交友,间任大谏日,表请府君为下匦使判官,授崇文馆校书郎”[18](《孙绚墓志》,P193)。 孙备,“始恽州府君与太夫人诸子中特所钟爱,而君卓然自立,唯刻苦于笔砚。……累升歌于春官氏,连战连北。……今赵州主宗伯,挹君而喜曰:我得俊矣,果书君于籍中”[7](会昌004《孙备墓志》,P2213)。
两人都是在屡次考试进士不第的情况下被征辟的。众所周知,唐天宝以后,方镇辟举成为官吏迅速升迁的一条重要途径。但这主要指通过进士科起家的高官新贵子弟而言。[12](P263)而对于孙绚、孙备这些进士不第的官僚子弟来说,辟举则可能是他们获取官僚身份的无奈选择了。在通常情况下,唐代幕府辟署必须是 “有出身人”,但这一规定在现实中未必能得到切实的执行[19](P256),实际上就给了出路艰难的官僚子弟新的契机。根据两方墓志的记载来看,他们很可能是倚靠家族社会关系,以白身不起人被辟。⑨可以想象,如果不经由辟举,“见处词场十五年,与计偕十二举”的孙绚也许只能是一介白丁,孙备也如是。不过,随着志文的叙述,情况似乎又发生了逆转,孙绚居然在被辟不久后即向李庾恳请“归蒲闲居”[18](《孙绚墓志》,P193),孙备也以孝养太夫人的理由放弃了大好前程[7](会昌004《孙备墓志》,P2213),在好不容易取得一官半职后却迅速选择退休,他们的决定真令后世的读者感到惊讶和不解,可见仕途宦达非其目标所在,获得官员的身份及经历可能才是他们愿意被辟举的主要原因。孙谠墓志中提及:“府君少以冲澹养素,恬漠自尚,名利之态,胶雔于胸襟间。洎于强仕,悟以绪冕为重,乃夺志以从役。”[7](咸通068《孙谠墓志》,P2431)人到四十还是终于改志从官,主要是为了以 “绪冕为重”。可见对于唐代官僚子弟来说,不管是否有意于仕途,“绪冕”都很重要。进入官员序列,具备官员的身份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责任。辟举对于他们来说,是替代门荫为进入官僚序列提供了另一条出路,尽管出口已非常狭窄。这么来说,门荫和辟举在功能上有相似之处,但两者的性质是有区别的,从国家制度性给予高官子弟地位保障到官员必须利用个人资源为子弟谋取为官资格,显示出国家对于任命官员有更大的决定权和控制权,选拔官员的方式走向单一、制度和模式化,这既可视为中央集权加强的表现,同时导致的结果是入仕者的地位更趋平等了,或者也可以说,保持官员的身份更加困难了。
在门荫、辟举交相变化的同时,科举入仕的方式也处于变化中。仍以孙氏为例,如前所述,孙氏早期的政治发展,主要仰赖于制举。在第一、二、三代中孙逖兄弟皆以制举入仕,孙逖子辈中发展得最好的宿支也是连续两代通过制举入仕。第三代开始发生变化,进士入仕情况逐渐增多,以至于到第四代、第五代时成为主流。能够明显看到这一阶段各房基本都存在父子登第的情况。如孙简进士登第,其子中有四人亦进士及第。孙景商及其子偓进士登第,孙瑝及其子孙拙进士登第。他们中有不少后来仕宦显达,如孙简官终检校司空兼太子少师分司东都赠太师,孙景商官终太平军节度使,孙偓曾为相等。
而从第三代开始,墓志中的叙述也令人感觉到,对进士的追求已成为其家族相当重要的目标。孙公乂墓志中说:“幼而嗜学,长能属文,尤以博识书判为己任。……未及弱冠,遽失恃怙。长兄不事家计,诸弟尚复幼稚,公以负荷至重,他进不得,遂即以前明经调补杨州天长县尉。”[7](大中054《孙公乂墓志》,P2289)孙幼实墓志中说:“少能勤督,尤工歌咏。太尉府君属念之厚,实有以异。期于久久,以大吾门。无何,幼罹疾疹,锢束不展。竟不能用文以进,粗豁志业……痛哉痛哉!”[7](广明006 《孙幼实墓志》,P2504)孙侀墓志中说:“瑝于君为群兄弟间最相爱,尝期君一日有以大吾门者。……繇君幼而有□□□□□姑崔氏、伯刑部常抚而善之,虽始与举明经第,实冀策进士,虽疾而卷靡释于左右,虽疴而礼不□于心。”[7](大中092《孙侀墓志》,P2321)这几例都是由于家庭困窘或自身健康问题而不得不放弃考进士的情况,从中不难看出考取进士不仅是个人孜孜以求的目标,更是家族长辈的期许所在,联系前所述两例多年科场失败而选择辟举的情况,说明贞元、元和以后,进士已经成为官僚子弟的最优选择。[12](P265)而随着他们都被挤入狭窄的进士之路,群体内部竞争力更加增强,更勿论唐后期科举应举范围的扩大使竞争愈显激烈。因此唐中后期出现的进士家族和官僚世袭的情况[12](P264-267),一方面表现出高层官员愈趋凝固化的特点,但另一方面也说明更多家族在竞争中被摈落和淘汰。从孙氏的情况来看,父子进士虽然荣耀,但往往只能持续两代,且此类情况在每房中大约只有一支出现,病弱、家累或本人素质等情况,都是导致他们无法长期保持进士及第态势的原因。因此尽管具有深厚的政治与文化资源,晚唐的孙逖家族在入仕方面已面临严峻考验。这当然不仅仅是他们的问题,同期显赫一时的科举新族——杨虞卿家族,进士及第的情况也仅延续了两代[20],如果我们的眼光不仅仅看向那些高级官僚家族的话,就会发现对于整个官员群体而言,其政治地位的不稳定性更加明显了。而由于晚唐时期进取之途系于科举进士,进士考试由此成为竞争渊薮亦是顺理成章之事,党争的矛盾焦点集于进士也不足为奇了。在党争中,李党主张对座主、门生关系进行限制,提拔孤寒,反对朋党。而牛党利用科举建立社会关系网,树立势力,也将提拔孤寒作为一种政治手段。[21]可见两方的博弈都不能脱离入仕群体多元化的背景,而这些都可视为此期官僚阶层流动性加强所导致的结果。
对于身处其中的孙氏来说,他们或许对官员身份渐趋不稳定的情况更为清楚和明了,而试图通过增强家族整体实力与之相对抗。研究者已注意到其家族对家庭伦理和礼法的重视。[5]另外,吴丽娱也曾利用孙氏的相关资料探讨唐人的行第问题,注意到孙氏的行第是围绕孝敏、嘉之一房为核心,不同于通常按祖、曾祖排行的方式,而是按高祖论。[22]扩大的血缘关系范围体现出较强的家族凝聚力。另外,孙氏家族的墓志往往由直系或旁系亲属书写,感情真挚,叙日常事多,体现了家族成员之间频繁密切的交往和彼此之间深入的了解。他们在洛阳的居住地也非常集中。如孙逖支的孙筥与其侄孙谠、孙景裕皆终于洛阳会节里,而孙遘支的孙向和其妻陇西李氏,以及其子孙侀、侄孙孙澥女终于洛阳敦化里,说明这些居所至少是逖、遘支两代人的聚居地。从地图上看,会节里和敦化里相隔不远,皆位于南市附近,中间距离三坊[23],可以推想家族成员之间的往来应当是十分方便的。墓志记载还显示,孙逖家族祖茔为洛阳县平阴乡邙山陶村之西,自孙嘉之以后其家族成员基本都葬于此。
孙氏在孙嘉之以上四世皆为单传,其后随着政治、社会地位的提升,人丁也逐渐兴盛,到第四代时,从排行来看已至少四十多人[7](咸通068《孙方绍墓志》,P2431), 如此大规模的家族聚居要达到和谐共处,必然需要家族伦理和礼法的维系。在这方面,从孙逖开始已经形成的良好道德风范被延续。[12](卷一百九十中《文苑中·孙逖传》,P5044-5045)墓志也记载了其家许多孝悌方面的行为。如孙起夫人裴氏墓志中称:
初,兵曹(向)未仕,度支(景商)惧贻太君之念,泣告于持柄者,以兵曹为请,竟得仕焉。时太君不良能行久矣,及兵曹诏下,喜曰:苟刑部追荣,我食封而向也禄,吾无恨矣。由是食节有加。自疾作而至于大故,其乐融融然若无苦者,有孝子也。[7](会昌011,P2219)
孙备墓志:
累升歌于春官氏,连战连北,每黜归,必愉愉而喜,以解太夫人之愠。……清议乡论,皆以御史拾遗待君。君以太夫人志客洛下,远荣养而利禄仕,非素心也,请弃职而东。[7](会昌004,P2213)
像这一类的叙述在墓志中还有不少。其中所呈现的对孝悌等家庭伦理的重视,也许是依循惯例的写法,但对细节的描述却说明事情应该确有发生,并非空穴来风。对家庭伦理的重视是唐代山东旧士族的特点之一,中晚唐时期也逐渐为一些新兴官僚家族所认同。它既有利于维系家族的生存和发展,又能因传统的影响更能为社会所接受和赞赏。[24]不同于杨汝士、杨虞卿家族利用科举拉拢、树立自己的势力,孙逖虽然被认为贡举得人,却从未有结党营私之嫌。而其家族也刻意避免子弟依倚的嫌疑[7](会昌004《孙备墓志》,P2213)。公私分明、全身远害的姿态也许也是孙氏能够绵延至五代时期的重要原因之一。
有意思的是,孙氏中既有持牛党立场者,如孙景商[7](大中120《孙景商墓志》,P2344),亦有持李党立场者,如孙公乂[7](大中054《孙公乂墓志》,P2289)、孙瑝[25](咸通089《孙瑝墓志》,P1102)等。在孙氏这种联系紧密的家族中尚出现重大的政治立场分化,其他家族亦可想而知。这不由引起我们对牛李党争问题的重新思考。以往在这些讨论中,家族因素的影响常被注意和强调。但从孙氏的情况来看,似乎提供了一个反证。提醒我们,也许应该意识到唐代的官僚家族与魏晋的士族家族已有很大区别,他们并没有制度上的保障,在中央化、官僚化的背景下也无法继续以双家制的形式来应对政治上的冲击。如果整个家族在政治上保持趋同的话,很容易遭受灭顶之灾。李德裕被贬后,其家口百人随同流放崖州,悲惨情景历历在目。设想如果朝廷后来并未对其家族实行赦免,李氏子孙很难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因此同一家族的成员抱持不同的政治立场既可能源于其本人的价值取向,也能保护家族利益不完全受政治影响。党争或可视为士人政治取向的差异,其中当然不排除有家族背景的影响,但个人的思想观念、政治态度可能更为关键。
以上对孙氏家族在中晚唐时期的政治发展状况进行了一番梳理,从中可见科举虽然在玄宗时期势头甚盛,但制举的非常设性,门荫的广泛使用表明此时的官僚集团仍具有一定的凝固性和稳定性,其相对于皇权的独立性也更强。直到元和以后,中高层官员选举的方式由制举与门荫结合转向以科举进士为主后[18](P75),明显的变化开始发生,进士成为官僚子弟入仕的最优选择,也基本上是主要的选择。这不仅激化了圈内竞争,也加剧了官僚阶层的变动,因此唐后期高层官员愈趋凝固化的特点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可以视为官员应对激烈圈内竞争和变动加剧的一种方式,他们仍试图在制度和规则允许的范围内获得稳固的地位。但在中央集权加强的背景下,他们无法使这种方式制度化,因此不具有长期稳定性,父子、祖孙进士的家族往往是昙花一现,像孙逖、杨虞卿这一类的科举新兴家族实际上很难保持持续稳定的政治地位。而他们彼此之间也还未形成稳固、紧密的社会关系,这从中晚唐时期门第婚指向的仍然是山东五姓婚姻圈这一点可以看出。
由于唐代中央化、官僚化进程的完成,官僚家族对皇权表现出高度的依赖性,但同时为了稳固自身的地位又需要与皇权保持一定程度上的疏离,这就使得他们在思想观念上呈现出向山东旧族价值观靠拢的倾向。例如孙氏家族逐步将其郡望由乐安孙氏与富春孙氏相联系,试图将其家族塑造为具有悠长历史渊源的旧族;在婚姻上也多与山东大姓如清河崔氏、荥阳郑氏、陇西李氏或关中名族京兆韦氏、河中裴氏等联姻;重视儒学与家法,甚至将孝悌忠义提高到比“文”更重要的位置。像这一类的官僚家族在晚唐并不少见。因之晚唐时期门阀观念似乎又得到了社会的重视和强调,这是新兴官僚家族逐渐从思想观念上对山东旧族认同、回归的表现,两者从最初的矛盾、冲突、对立逐渐走向融合,也代表了士人向官僚转变的最终完成。
从这一点来说,我们不仅要注意到唐代不同类型官僚家族之间的差异和对立,也要注意到他们之间继承、延续的一面。只是门第婚、家法、家学等重新得到社会的推崇和重视并没有相应带来士族阶层的复兴。相反,经过唐末五代的乱离,士族彻底消亡了。这说明唐代政治体制的变革造成的社会阶层的变化是本质性的,深刻的,促进了更频繁的社会流动,由此形成了唐宋社会的巨大差异,然而其思想文化上的一脉相承也是不容忽视的。
不过,也可以看到像孙氏家族这样主要通过科举起家的官僚家族在宋代成为普遍性的情况。而两者的区别主要在于宋代的官僚家族已经懂得将注意力转向地方,偏重于对地方社会网络的经营。他们通过积累经济资源,为子弟提供了充分的教育资源,创造出有利的发展环境,以维持家族在科举竞争中的优势。同时应对动荡起伏的政治形势和局面,保存家族的实力和再起的机会。[17]从表面上看,这种注重地方的倾向与魏晋的世家大族立足于地方的情况有相类似的地方,然而由于中央集权的程度不同,导致的结果也截然不同。
不过这一切对于刚刚完成中央化和官僚化的唐代官僚家族来说都还为时尚早,此时他们还习惯于将政治生命和经济生活紧密地与中央、两京结合在一起,他们对中央政权的依赖性是显而易见的,这也使他们更容易受到政治的打击和影响。在唐末五代的战乱中,唐代的官僚家族几乎都消失了,而在代之而起的北宋官僚家族中很难找到他们之间的联系,也许就是这种依赖性所导致的后果。[26]
注释:
①《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宝历010,第876页;咸通099,第1110页。按此两墓志实为同一墓志,属重收。但两志文字略有差异,或因识读故。因咸通099记载较为完整,后文皆以此为主。
②苏、齐都在进士及第后参加制举。参(清)徐松撰、孟二冬补正《登科记考补正》,苏晋进士及第后又应大礼举,贤良方正科。见第135页,第142页,第171页。齐澣进士及第后应拔萃出类科。见第150页,第154页。孙逖兄弟也主要凭借连续的制举得到迅速升擢。如孙逖三举制科,孙遘两举制科,孙造可能也是举文词雅丽科登第。
③吴宗国《唐代科举制度研究》第八章《科举在选举中地位的变化》中言:武则天、玄宗时期,“科举不仅正在日益成为高级官吏的主要来源,而且已经成为一般地主子弟通向高官的主要途径”。第167页。对于这个结论也许还有需要补充的部分。
④(清)徐松撰、孟二冬补正《登科记考补正》,张九龄事见第158、171、189页;《旧唐书》 卷99 《张九龄传》,第3097-3101页;马怀素事见《旧唐书》卷102《马怀素传》,第3163-3164页。
⑤这些数据为笔者统计目前所能收集到的相关资料而成。
⑥徐松《登科记考》比较完整、全面地记载了唐代科举入仕的情况,再加上此后学者的不断增订,关于唐代科举入仕的记载相对来说是比较丰富的,而关于门荫入仕的记载则相对欠缺。而且唐代门荫入仕数量应该远超科举入仕,考虑到这两点,门荫入仕的缺漏记载应该比科举入仕要多。此点毛汉光先生早已注意到,在《唐代荫任之研究》一文中点出。
⑦宁欣《唐代选官研究》第五章《唐代的门荫》中指出,唐后期一些高官子弟仍能凭借门荫制维持自己的特权和社会地位。台北:文津出版社1995年版,第147页。
⑧目前关于唐代门荫的相关研究主要有爱宕元《唐代ぃぉけゐのち官蔭入仕にっぃて》,《东洋史研究》,35卷2期(1976),第71-102页;毛汉光《唐代荫任之研究》,《“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55本第3分,1984年,第459-534页;张泽咸 《唐代的门荫》,《文史》第27辑(1986);王永兴《关于唐代门荫制的一些史料校释》,《陈门问学丛稿》,第370-393页;宁欣《唐代选官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5年);张兆凯《汉唐门荫制度研究》,岳麓书社,1995年。杨西云《唐代门荫制与科举制的消长关系》,《南开学报》1997年第1期,第60-65页;杨西云《唐代门荫制》,《大连大学学报》1997年第1期,第30-34页。
⑨这方面可以参考黄宽重 《科举社会下家族的发展与转变》,载于《唐研究》第1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37-3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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