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静
一
在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史研究领域,郭绍虞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四卷本、一卷本,上海古籍1979年版),无论就批评史资料的选编,还是就思想史的写法而言,均具有足资借鉴的价值,这种价值在近几十年的各类资料编撰以及思想史的写作中,业已得到反复印证。以魏晋南北朝时期为例,这一时期共入选十一人十八篇(刘勰《文心雕龙》选入七篇)。当然,以当代学者的眼光来审视,即便囿于教材的性质,仅仅以十八篇的体量来呈现三百六十多年文学思想的发展状况,显然还是不足的。①对此,编者有清醒的认识。在“前言”中,编者特别说明“附录”部分的内容:“或旨在解说正文,有所阐发;或义有异同,可供比较;或后人论旨相同,有所引申;或同一作者的其它文章观点类似,足资旁证。”郭氏四卷本的体例,分为正文、注释、说明、附录四个部分,附录是其中最有创见的一个部分。编者认为,附录的目的是为了给研究者提供收集材料的线索,窥探某一理论发展的源流。鉴于这样的出发点,所以我们看到,魏晋时期附录部分的篇目多达四十七篇,其中魏晋和后世的篇目,大体上各占一半。参见郭绍虞、王文生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四卷本)“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页。之所以出现这种状况,与郭先生为代表的第一代学者的研究路数及选编思路是分不开的。
对于郭先生这一代学者而言,划定学科边界,创建中国文学批评这一学科是首要任务。如何将中国古代具有一定文学理论批评意涵的言说从文、史、哲合一的整体思想体系中抽绎出来,置于西方“纯文学”的论域中进行过滤、提纯,从而确立本学科的言说范围、学科边界等基本问题,是他们的主要关切。换言之,这种以剥离、纯化为主的“减法”,是第一代学者的基本路数。当然,这种研究路数的形成也受制于本人的学术兴趣、知识储备乃至社会形势的需求等。对郭先生而言,写批评史的目的在于解决文学史上的许多问题,因为文学批评与文学之演变有着最为密切的关系。①参见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自序”,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重印,第1页。在他看来,为了使得文学理论更加简单化一些,体系更加条贯一些,就必须明确地区分哲学和文学的界线。②对于这种剥离、纯化的路数,郭先生自己有清楚的表述。参见《文气的辨析》一文,载《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16页。毫无疑问,这种预设也就直接影响到文学思想研究中文献材料的取舍和方法路数的选择。
究其根源,作为20世纪西学援引事业的一部分,中国现代人文学科的建立与国人引进西方社会科学的知识运动同步。这不仅表现为学科定位、理论框架、研究范围从西学知识范式中直接移植过来,同时也意味着西学中的各种理论预设与研究方法在中国学术界的正当合法。中国现代人文学科的这种先天“舶来性”,不仅决定了学科设置、边界划分、资源分配等问题,也影响了几代学者的知识结构与理论框架乃至言说方式。见于中国文学思想研究领域各种关于中国文论“泛文论”、“杂文论”的论断中,西方中心主义范式的痕迹清晰可见。受制于西学所谓“纯文学”观念的引导,人们习惯于从一个相当狭隘的学科立场去理解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常常将具有一定理论意涵的观念性话语,从整体性的经、史、子、集文本中择出并提纯,也即把文论家的思想从具体语境中抽离出来,并以这种提纯之后、抽象之后的观念去阐释其全部文本或部分思想,如此这般所建构的“纯文学”的中国文学思想批评范式,切断了与文、史、哲合一的整体意义世界的关联,也就将其背后复杂丰富的思想文化语境,有意无意地过滤、遮蔽了。③相关问题论述,参见夏静著:《文气话语形态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5-20页;夏静著:《中国文论早期形态研究的问题与方法》,载《齐鲁学刊》2014年第3期。
就近几十年的研究状况来看,中国文学思想史的书写,在文献材料的取舍、问题意识的产生以及方法范式的更新方面,应该有着更为复杂丰富的思想系谱与知识链接。无论是新近面世的多种简帛文献,还是海外汉学家丰硕的研究成果,都在不断地提醒我们,自郭绍虞诸先生以来所建构的古代文学思想研究范式,也即将文学观念从整体性的历史哲学思想语境中剥离、纯化、抽象的“减法”路数,大抵已经行不通了。相较于郭先生他们那一代学者不得不采用的“减法”,我们今天的研究似乎更应该做一些“加法”的工作。换言之,重返中国传统学术史、文学史以及价值论的整体思想语境,回到提纯之前、抽象之前,从中国文学思想自身谱系和本然脉络“顺着说”,而非从西方“纯文学”的后设价值“倒着说”古代文学思想的意义,摆脱西方中心主义范式宰制下“泛文论”、“杂文论”的断语,应该成为今天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的当务之急。
二
探究传统文学思想,我们必须注意到,对于整体性意义世界的把握,是先秦以来固有的学术传统。为人文的世界提供一个整体性的解释,是古典时代思想家的宿命。文学思想史的形成,不仅仅是对文学批评存在的反思判断,更涉及到颇为复杂的历史文化经验与价值意义。思想家在谈论伦理、政治、哲学、历史等问题时旁及文学,并不纯然是为文学而文学,为文论而文论,从根本上看,是提供意义、确立信仰的一种尝试,是把握整体性意义世界的一部分。文学思想史的研究,如果隔绝了与思想文化系统的整体联系,就罕有抽丝剥茧般的深度分析,也就难以接近古代文学思想的真实形态。自百余年“西学东渐”以来,伴随着科学主义、实证主义的深入人心,史料至上的风气弥漫在文、史、哲研究的各个领域,这一方面极大地扩展了材料的来源,另一方面也是各种“窄而深”的专门化研究大行其道的原因,人文研究中整体性的失落与意义感的丧失,也就在所难免了。
在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中,文学思想与历史意识、哲学思辨如影随形,其间错综复杂、互动频繁,具有复杂多面的存在样态与呈现方式。如果我们单单看提纯之后、抽象之后的文论观念,那么,这些观念的历史世系、逻辑含意、言外之意以及在人类思想中复杂的表现形式,也就很难得以说明。思想史的研究,虽然并不能提供某种一般性的规律,也无法使我们在观念范畴的内在价值与实际影响之间建立直接的关联,但是,对于观念范畴的研究必须予以恰当的历史的思想的解释,包括这些观念范畴产生的文化土壤,以及在怎样的思想环境中得以传播开去,乃至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评价等问题,就此而论,即使历史上那些玄妙深奥的观念仍然属于总体思想史研究的一个部分。因此,即便是常常被视为具有自身发展内在理路的观念史、概念史、范畴史乃至当下流行的关键词研究等,其中许多问题也是随着时间的迁移和思想的流转而发生变化的,否则,单一的研究视野、呆板的研究方法,常常是观念与观念,或与观念链条之间的博弈,除了积累起一大批内容详备却干瘪乏味的概念清单外,并不能从根本上厘清文学思想史上是否存在某些具有普遍意义的“根本问题”①语出列奥·施特劳斯。针对历史主义认为没有任何思想能够超越历史局限性的论点,施特劳斯认为人类的根本处境并没有随着历史变迁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哲学、政治、宗教等领域值得人们思考的问题也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这种人类处境的相似性与根本问题的持久性,有可能在某个时刻突破人类历史性的局限,从而获得对于“根本问题”的真正洞见。参见列奥·施特劳斯著:《自然权利与历史》,彭刚译,北京: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5页。或“观念单元”②语出诺夫乔伊。他认为历史上有一些最基本的或重复出现的观念,考察这些观念的某些思想成分是否或者以何种方式出现在批评家的思考之中,以及这种成分是否达到了“单位观念”所理应达到的那种“理想类型”,是观念史家的研究工作。参见诺夫乔伊著:《存在巨链——对一个观念的历史的研究》,张传有等译,邓晓芒等校,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从观念史到意义史的延伸,本身也构成了思想史研究的内容。
从理论上说,思想史的研究没有边界,但在实践中,却往往受到资料来源的限制。文学思想史资料的来源,并不仅仅限于传统集部的诗文评,古人谈文论艺所旁及的宇宙论、本体论、价值论、方法论等言说,常常是文学思想存在的所以然或大本大源。就中国文学思想的早期研究而言,仅仅从《诗经》、《离骚》说起,显然是不到位的,代表周代礼乐文明的“六艺之学”及其伴生的子学、经学传统,与早期文学思想观念的发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中后期研究而言,小说、戏曲的观念丰富了文学思想的内涵,而乐论、书论、画论的兴起,又与文学思想的繁荣交相辉映,成为传统文艺思想整体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因此,整合各种艺术门类的文献材料,更加充分地展示出古人有关文学本体论、文学价值论、文学方法论等各个方面纷繁复杂的思想轨迹,业已成为近年来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领域的共识。譬如上世纪9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一套《中国历代文论选》,就郁沅先生主编的《魏晋南北朝文论选》这一卷来看,篇目的增加就非常明显。编者通过对这一时期的经、史、子、集的反复检阅和收罗,收集近百位文论家两百余篇文章,基本上达到编者“博”与“新”的选文原则。③参见郁沅、张明高编选:《魏晋南北朝文论选》“后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48页。
目前我们正在编著的《中华文艺思想通史资料长编·魏晋南北朝卷》,拟分为诗文评、乐论、书论、画论四个部分,收入文论家近两百余人,文章近四百余篇,门类更为齐全,选篇更为广博,规模就更为宏大。就入选的文论家来看,既有那个时代的杰出人物,也有并无多少原创性思想的一般人物,还有后世追认的,甚或文学思想史上的失踪者。要真正理解一个时期的思想,需要了解当时社会不同文化阶层有影响的观点,从一般民众到杰出人物,从中心问题到边缘问题。过往的文学思想史,往往集中于特定的思想家,常常是历史上那些杰出人物的心灵史、精神史。从习见的研究套路来看,过往时代的主流思想观念,尤其是阐释这些观念的学术流派的思想系谱或同一时期公共话语的历史脉络,常常成为被重点筛选出来作为分析研究的对象。然而文学思想史研究的价值,主要在于它为经典诠释提供了多种可能性和全部丰富性,可以进一步推进思想史家对于过往文学复杂性和含混性的理解。因此,要理解文学思想史的全部丰富性,不仅需要了解少数杰出人物的精神世界,同时,还可以借助研究主流思想与边缘观念之间的融合渗透,引导我们的研究关注那些隐而不显的思想史资源,从而为未来的研究带来新的更多的可能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关注同一时代不同文化阶层人们的观点,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种审视思想史资源的新视野。
三
借助材料和工具两方面之扩充建构整体性的思想史,可以视为未来研究的“加法”方向。中国文学思想的现代知识生产,建立在对传统思想资源巨大消耗的基础上,缺乏内在自我创生能力是普遍存在的问题,因此,除了材料边界的突破,方法范式的翻新也是近几十年来研究的热点所在,在某种程度上,方法自觉业已成为理论自信的重要基础。见于过往文学思想史的研究,“知人论世”的社会历史语境分析路数、“回到经典”的文本精读和细读分析路数,是两种最为常见甚或日用不知的研究范式,也常常被视为文学研究中“外在路径”和“内在路径”的主要代表。我们认为,就未来中国文学思想史的书写而言,对上述两种主导研究范式进行一番驻足审视,还是很有必要的。
作为文学史研究的一部分,文学思想史是对过往文学经验的一种解释,文学思想史的功能在于理解那些共同构成过往文学生产或文学消费的观念、思想、立场、预设、主张以及成见等,这种生产或消费必然与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生活保持着某种关联性甚或一致性。在那些偏重于社会历史研究的方法中,常常主张选取那些对文学传统产生深远影响的文本,借助文本形成及传播过程的分析,来挖掘作者的真实意图,以期窥探思想文化的变迁乃至时代思潮的转向等重大问题。这种研究方法影响甚广,产生了一系列大师级人物以及杰出的追随者,其中包括了不少经典的论著。然而,这一研究方法本身也是可以质疑的。
历史上的经典文本,虽然“知人论世”的追溯还原是研究的重要途径之一,但是语境还原并不一定能够穷尽经典文本所蕴含的全部意义,因为经典文本一经形成,便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超越具体历史语境的独立性。同时,超越具体的历史语境进行普遍性思考,本身也是思想史家进行研究的原初意图。因此,文本意图与产生之时的特定语境、作者的人生经历之间,究竟存在多大程度的关联以及关联的方式,不同的文本在程度和方式上恐怕也会有所不同。譬如以“竹林七贤”的阮籍为例。就阮籍的论著来看,既有与特定的历史语境、作者人生经历联系密切的部分,也有超越具体的历史语境具有普遍意义的部分。其中一类是针砭具体人、事,如《大人先生传》、《东平赋》、《亢父赋》等;另一类虽然有针对的人、事,但其文本具有一定的时代超越意义,如《咏怀诗》中体现的精神痛苦与心理危机,任何身处黑暗时代的知识分子都会感同身受;还有一类代表了该时代哲学、政治理论原则的最高层次抽象,如《通易论》、《乐论》等,这与文本产生之时的语境或作者个人经历等,并没有直接的关联。有鉴于此,如何审视经典文本的具体历史性和普遍超越性之间的关系,本身也是值得思想史家认真考量的问题。
历史孕育思想,思想提炼观念。一切思想史的研究,不仅意味着人们必须历史地、设身处地地思考古人在做某一件事情时是如何思想的,而且意味着一切过去的历史必须联系当下才能得以理解和阐明。如何历史地理解思想,学者常常会倡导文本细读或精读的方法。那么,这种对于文本的处理,是否能够真正地挖掘出作者的真实意图,本身也是存疑的。思想史家作为文本的阐释者,充分理解其选择的文本本身构成了研究的目标,就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史的研究而言,再高明的解释也离不开对文本的精读与细读。正因为如此,思想史研究不仅需要在相当程度上借助于综合文、史、哲各个领域不同学科的研究方法,还需要某些专业化技能的训练,毕竟广博的知识和驾驭众多原始资料的能力,不是每一个研究者都具备的。如果希望理解阮籍及其《乐记》这样的论著,仅仅通过精读、细读对文本中的前提和主张进行分析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理解阮籍提出这些音乐政治主张时的其它所作所为。换言之,我们必须确知他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了汉以来的老生常谈(譬如对音乐本质的认识,如何杂糅儒家的神秘主义宇宙观与道家的自然主义宇宙观),或者他进行了重新表述并改写(譬如礼乐与政治关系的深度分析),或者是对它们的彻底批判和否定(譬如对近世以来音乐的彻底否定以及鲜明的复古倾向)。由此,可以从一个人们熟知的话题中引出新的视野或新的话题,那就是魏晋时期类似阮籍这样具有多重人格,在精神分裂与心理危机中挣扎的士人颇多,其文本传达的意义与著者的真实意图之间是否具有一致性,假如我们仅仅局限于分析文本本身的内容,那么我们显然无法获知不同文本之间的同一性,也无法深知作者写作时背后的所有意图。
就阮籍的研究而言,我们由此还可以引出一些更为复杂的问题。对于魏晋南北朝这样一个社会急剧动荡时期的思想文化特征,学术史上常常冠以思想多元、三教合流等判断,那么,这些已有判断是否已经成为这样的假设,即这一时期的思想家们必定具有这些理论意图,从而使得他们关于某些论题的讨论自然成为这些理论意图的系统性阐释。换言之,无论作者的真实意图如何,将他们的零星片语整理成为思想史家所期待的条理化、系统化学说,并使其成为历史上的某种学说或流派在这一时期的代表(或过渡转折,或开启总结),是各种思想史写作中常见的理论预设与写法套路。譬如关于阮籍思想的总体特征以及在六朝学术史上的定位,陈伯君先生认为是“由儒入道”①阮籍著、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页。,刘明辉先生认为是“儒道兼综”、“上承何王之玄学”、“下启嵇康思想及葛洪道教之学”②张荣明、董志广:《中国政治思想通史·魏晋南北朝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03页。,等等。诸如此类的理论预设及其影响下的结论,见于过往许多思想史论著中,其中亦不乏昆延·斯金纳(Quentin Skinner)所批评的“学说神话”、“连贯性的神话”等理论谬误③语出[英]昆延·斯金纳。在《观念史中的意蕴与理解》一文中,斯金纳对当时思想史研究领域流行的各种理论预设进行了激烈的攻击,其中包括“学说神话”、“连贯性神话”、“预见神话”等,该文后收入《政治的视野》。中译本收入《什么是思想史》,任军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5—135页。。这些预设所导致的材料选取与路数选择上的种种缺失,业已成为过往思想史写作中极为常见的情形。
然而,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虽然从形式上,思想史家可以采用形形色色的方法去阐释既定的学说,但不可否认的是,经典的创立者自己言说其学说的方式及内蕴是惟一,当然,前提是他本人精神没有问题,或者其思想本身具有内在的逻辑一致性。然而,尔后的经典阐释者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尝试比创立者本人更好地阐释其思想,为此常常漠视或忽略观点的矛盾处或体系的漏洞,甚或加以掩饰、曲解,这种现象在过往的思想史著述中并不鲜见。就阮籍的思想来看,正如鲁迅先生认为的那样,阮籍的诗文虽然也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都是隐而不显的。④参见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收入《而已集》,《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500页。那么,这些矛盾、隐晦的观点是魏晋时期的一般观点,还是原创性观点,是否具有思想的内在一致性,是否有思想史家所期待的那种一般思想史的谱系与脉络,以及这种谱系、脉络与历史连续性之间的关系,等等,大抵也是我们今天的研究需要加以重新思考的。思想史家的工作,在于理解并解释过往的思想家,若能“知人论世”、“设身处地”还原复活其思想,或“同情之了解”有如他们的自我理解,那便是一种极高的阐释境界。这大概是所有经典阐释者所追求的目标,也是思想史写作中唯一具有客观意义的标准。那种认为作家已死,思想史家能够比本人更好地理解作者的看法,并非理论上完全不可取,但就过往的研究而言,那些阐释学上“多出来的意义”,虽然也可能揭示出作者的真实意图,或者文本本身所反映的多重意蕴,然而思想史家视域中种种“后见之明”所形成的“层累地叠加”,也极有可能为尔后的理解带来障碍。因此,就研究方法而言,对过往主导的研究范式进行反思总结,在斟酌取舍中做一些加减法,意义也就不言而喻了。
作为过往人类文学经验的解释者,文学思想史家既无法宣称某些论据材料是专属于自己研究的范围,也不能完全据有某一种研究方法或理论范式,他们通常只是“材料”的“消耗者”与“方法”的“使用者”。因此,思想史的所谓“加法”,不仅意味着资料篇目的选取,应该在更大范围内、更深层面上,将与文学思想史关联的学术思想史、政治思想史、哲学思想史、历史通史等内容纳入研究视野,重新审视文学思想史的材料来源。同时,还意味着在研究视野的更新和研究范式的选择上,要充分兼顾到文学思想史、文学观念史、文学编年史在理论预设、运思路数、方法范式上的长短差异。在此基础上,扬长避短、多元并取,方能开创出一条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的综合创新之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