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云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与宗教研究所,河南 郑州 450002)
理性·自由·诗意
——读崔大华的《庄学研究》
代 云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与宗教研究所,河南 郑州 450002)
《庄学研究》是崔大华道家研究的代表作,这本书给我最深刻的感受是:理性的辨析、自由的心灵和诗意的表达。作为致力于中国哲学研究的学者,对西方哲学的深入钻研成为他剖析《庄子》的得力工具。作为学者,他特别突出的品质就是独立思考、不盲从权威。独立思考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人生态度,体现的是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对世俗非议的淡漠,这些思想特质让他对庄子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与庄子相隔两千多年而心灵相通的崔先生有着无法掩盖的诗人情怀,在《庄学研究》一书中,可以看到的除了准确而严谨的学术语言,还有不时从心中笔下流露出的饱含情感与体验的诗意语言。
庄子;《庄学研究》;崔大华
作为一位儒道兼修的哲学史家,崔大华(1938-2013)在儒学方面的成就主要体现在《儒学引论》和《儒学的现代命运——儒家传统的现代阐释》两部大著上,道家方面则以《庄学研究》一书为代表①。
《庄学研究》是崔先生1985年申报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最终成果,该项目于1989年完成并结项,1992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并收入“哲学史家文库”,2005年重印。
从崔先生1988-1991年的书信底稿中可以看到,这本书在出版过程中几经周折才最终付梓。但在出版后得到了学术界的重视和广大读者的喜爱,被评价为代表20世纪90年代庄学研究水平的著作之一。可以说,这是一部奠定崔先生学术地位并经过时间检验的著作。这本书给我最深刻的感受是:理性的辨析、自由的心灵和诗意的表达。
崔大华于1979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师从侯外庐攻读中国思想史专业硕士学位,是侯先生的关门弟子。求学期间,除了在文献学、史学方面受到严格的训练之外,对西方哲学也进行了深入钻研,这成为他剖析《庄子》的得力工具。
《庄学研究》共计44万多字,分上中下三编,上编“庄子其人其书”,中编“庄子思想述评”,下编“庄子思想与中国历代思潮”。其中,上编做的主要是扫清迷雾的工作,下编分析庄子思想作为中国哲学一个观念渊源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影响,中编分七个部分分析庄子思想:自然哲学、人生哲学、社会批判思想、认识结构、文学特质与古代科学背景。这样的安排用崔先生的话来说,是“在一种现代的观念背景下阐释、复现庄子学派真实的、历史的思想面貌”[1]105。崔先生曾谦虚地说这个框架“比较旧”,但在读完之后会发现,它十分有效地将散落在《庄子》不同篇章中的概念、范畴、命题整理成一个具有内在联系与逻辑结构的思想体系,为后学者采撷这颗思想果实提供攀爬的阶梯。
在评述庄子自然哲学时,崔先生从“气”、“化”、“道”三个范畴入手,考察庄子自然哲学的理论结构,即构成万物的基始、万物的生成和存在的形式、宇宙的最后根源。
在辨析庄子“气”论的内容时,崔先生主要以古希腊哲学为参照,显现其特色。崔先生认为,“庄子‘气’论对世界统一性的基本理解实际上是认为物质现象和精神现象有共同的起源”,“这一理解和古代原子论者认为身体和灵魂都是由原子构成的观点相似。”[1]108关于庄子“气”论的万物生成理论,他说:“就像‘漩涡运动’原则是古希腊留基伯和德谟克里特的原子论解释世界生成的支撑点一样,‘交通成和’的原则正是庄子‘气’论解释万物生成的支撑点。”[1]109对于庄子“气”论的哲学史意义,崔先生借助黑格尔对古希腊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水是始基”命题的评论来说明:“因为借着这个命题,才意识到‘一’是本质、真实,唯一自在自为的存在体。”[1]109在古代哲学中,自然哲学是重要门类。近代科学兴起后,对于自然具有幻想、猜测性质的自然哲学失去了存在的必要与根据,黑格尔的自然哲学也被大加贬斥。崔先生对此进行了反思与评价,他认为,“虽然古代哲学关于万物基始的结论的科学意义已经完全消失了,但这种思索的哲学意义却依然存在。世界统一性的最后的实在是哲学能够否定但不能摆脱的问题,永远会激励和吸引着哲学思维。思想和文化领域内的事实多次表明,最初的、最简单的问题,往往也是最复杂的、最终的问题”[1]110。这应当是他深入思考后的结论,坚定而又平和。
对于庄子“化”论中的时空观念,他引用西方科学家(欧几里德、牛顿、爱因斯坦)与哲学家(康德、费尔巴哈、黑格尔)的方法与结论作参照,他评价道:“似乎是,在理解时空无始无限的性质这个问题上,科学家表现的是诚实,哲学家表现的是机智。庄子的时代,还没有这样的科学和这样的哲学,但他思考并提出了这个问题,这是他的伟大。”[1]112
对于庄子“化”论中的变化观念,他认为“庄子的变化观念的最深刻的内容是他对万物运动变化的动因的看法”[1]116。这一动因即“自化”。他将这一观念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第一动因”进行比较:“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一书中批评原子论者没有说明运动的原因,他提出一个‘第一动因’作为万物运动的开始。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这是合乎逻辑的。亚里士多德认为,运动和时间一样是连续性的,在宇宙事物的运动系列中,找不到一个事物是推动他事物运动而自己是不被另事物推动着。所以,亚里士多德只好在这个运动系列之外设定一个不动的第一推动者——‘永恒不变动本体’”[1]117。他评价它的理论意义说:“从科学的角度和历史的事实来看,亚里士多德的这个设定为自然哲学的发展所提供的理论因素等于零,但对宗教哲学的意义却极大。例如13世纪的托马斯就是援用这个观点为上帝的存在进行了新的哲学论证,从而完成了以柏拉图思想为理论基础的教父哲学到以亚里士多德思想为理论基础的经院哲学的转变。”[1]117
近代欧洲文明奠基于希腊与希伯来文明之上,从思想本质来说,前者是理性的,后者是信仰的,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成为沟通两者的桥梁。崔先生的这一评价符合历史事实,但他的目的不在此,所以他继续说:“庄子所考察的也是一连续的、而且是循环的运动系列,但是他巧妙地把这个运动的‘驱动者’,设定在运动系列自身之中——‘自化’。这样,也就否定了宇宙事物的运动有一个推动者的存在。正是在这里,庄子自然哲学中的‘自化’观点的理论意义超出了庄子思想本身范围,它和儒家伦理思想中的‘为仁由己’(《论语·颜渊》)的观点,共同地和自然地构筑成了中国传统思想中防范宗教的、主宰世界的神或上帝观念越入的观念屏障。”[1]117-118
这一结论从比较的视角指出了东西方文明一个重要差异的哲学渊源,表现出高度的理论和文化自觉,说明了解和学习西方思想文化的目的,最终是为了更深入地了解和把握我们自己的文化。在这方面,崔先生的这一分析具有典范意义。
崔先生不论研究儒学还是道家学说,都不仅仅局限在它们本身,而是将其置于中国乃至世界哲学整体背景之中,运用比较的方法突出其特色。在分析庄子“道”论的思想史意义时,这一方法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崔先生认为,庄子的“道”是“先秦思想中第一个具有本体论意义的哲学范畴”[1]130,它“和‘仁’共同构成中国哲学的完整境界”[1]132。以古希腊为参照,他认为“在古希腊的哲学发展中,苏格拉底是个转机,从他那里开始(当然,在他以前,如在阿那克萨戈拉的‘心智’里,就存在了这种转机),哲学由主要是对自然的思索,转向了、或者说增加了对人自身的思索”[1]132。而“在中国先秦哲学思想的发展中,在庄子身上也体现了、实际发生了一种理论主题或理论方向的转变:由只考察社会,转向了、增加了考察自然”[1]132。
他又以儒学为参照,认为“对于自然的思索和永恒的追求,都是为孔子所淡泊的。这在一方面来说,是孔子生活态度的积极和健康;但另一方面,也不能不是他学说中的缺弱”[1]133。他认为,“庄子思想或学说正是在这两个方面(自然与永恒)弥补了孔子学说的不足”[1]133。也就是说,这两者之间不存在对与错,而是各有所得。他说:“儒学孔子的‘仁’的范畴所概括涵盖的主要是社会生活的内容。儒家学说主要是致力于探索和推进伦理道德的实践”[1]133。而“庄子思想中作为宇宙根源的‘道’,一方面是他对自然的哲学认识的结果,这一范畴融进了他的自然哲学诸如‘气’、‘万化’、‘自化’等概念所包含的全部观念或思想;另一方面,也是他对人的自我认识的结果,他把人看做是活跃在‘万化’中的自然的一部分。这样,‘道’作为根源的观念,就将个人的存在和一种永恒的自然实在联结在一起,人在自然中获得了不朽,人在精神上得到了一种深厚的依托、慰藉和保障”[1]134。在这个理解的前提下,他认为“在中国先秦思想中,庄子的‘道’和孔子的‘仁’共同构成了中国哲学的一个周延的人生境界:人在自然和社会、现世和永恒中,都有了自己的立足点,自己的存在方式”[1]134。这可以说是崔先生的儒道互补主张。
崔先生将庄子的“道”与印度哲学的“大梵”、希腊哲学的“理念”进行比较,以呈现中国哲学的特色。
他说:“一种哲学的特点或特色,本质上就是认识或达到这种哲学的最高范畴的方法或途径”[1]135。古代印度哲学本体论最高范畴是“大梵”,而“自我即大梵”的观念,“一方面阻碍了、隔绝了印度哲学对古代哲学的最高问题——世界的最后根源或最高本质作进一步的理智的、理性的探求,另一方面则是将人们的精神生活有力地引向对最高实体的皈依,引向宗教实践”[1]136。
他以柏拉图的“理念”为代表讨论古希腊哲学的本体论范畴,认为“它所提示和认定的作为世界最后本质的根源的哲学性质”,“是独立存在的真理性”[1]138,是“认识和达到这一世界本质的方法”,“是一种辩证思维的方法”[1]138。他引用黑格尔的分析来说明方法与对象之间的关系,认为“柏拉图对作为世界本质的‘理念’的共相的辩证思辨和追求,最后赋予或转变成在这种哲学观念背景下的理论实践的特色,是对理性、真理的追求”[1]139-140。
与印度、古希腊相比,“庄子思想中的作为世界本质或根源的‘道’,是指一种宇宙总体实在性,是越过对‘天地之美’、‘万物之理’的理智认识而后达到的对世界整体或共同根源的理性直观”[1]136。“道”不是超自然的实体,也不是独立的共相,而是总体的自然实在,导向的生活实践不是对宗教生活的执着,也不是对科学真理的探求,而是对超脱的精神境界的追求[1]141。
这种比较的意义不仅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崔先生最后说:“今天生活在不同文化类型中的人们的精神生活的显著差别,在相当程度上正是兆端于人类文明源头时期在这个哲学问题上的观念或观点差异。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完全可以说,庄子思想中的‘道’的观念,无疑地是中国在世界思想、文化中显示出自己特色的基本因素”[1]141。
从《庄子歧解》到《庄学研究》,崔先生在庄学研究方面倾注了十年时间②,庄子思想对于他的吸引力,除了学术价值之外,也与他本人的思想和生活密切相关。作为学者,他特别突出的品质就是独立思考、不盲从权威。
他在讨论《庄子》内外杂篇划分标准时,针对任继愈的观点(内七篇为汉初庄子后学所作,外、杂篇为庄子所作)及立论的第三个论据(内篇思想悲观厌世,是代表奴隶主阶级的“后期庄学”,在新兴强大封建帝国面前发出的寒蝉哀鸣)[1]65,他提出反驳,“任氏第三个论据的无力,在于它的狭隘性。悲观厌世无论作为一种社会思想或一种心理情境,都不是某一阶级或某一时代所特有的,而是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阶级的人在一定的社会环境和遭际中都可能具有的。认为《庄子》内篇中的悲观厌世思想一定只有没落的奴隶主阶级才有;奴隶主阶级的这种没落情绪的发泄只能是在汉代初年,这些见解都很难使人置信。”[1]66。
这一观点在他的《简谈庄子思想对中国文学发展的巨大影响》一文中这样表述道:“庄子思想在很多地方表述了可能是属于所有人的那种情境,所以它已不属于他个人和他的那个阶级。”这篇文章发表在1985年出版的《商丘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第2期。不以阶级出身和立场来评判庄子思想,而是明确提出庄子思想超越阶级局限,为人类所共通,这在当时是不容易的,是需要勇气的。实际上,在他本人求学、工作中遇到的挫折和磨难既有时代的因素,更与他这种坚持独立思考的个性有关。
独立思考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人生态度,体现的是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对世俗非议的淡漠,这些思想特质让他对庄子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③。
在《庄学研究》“自序”中,他谈到庄子思想研究的意义时说:“在比较更加一般的意义上说,庄子思想展示了人类精神现象中的一个经常发生的、具有危机性质的方面。庄子在这方面提供的个人经验,成为庄子以后,乃至今天人们精神生活中的仍在被咀嚼着的经验和教训。这也许是庄子思想中最深奥、感人的方面。通过庄子思想研究,揭示这些,理性地说明这些,对于人的自我认识也是很有意义的。”[1]自序
笔者读崔先生的著作、论文时有一个很深的感受,就是他写东西没有废话。仔细品读,会发觉其中包含着他的个人体验与深厚情感,会让人好奇庄子思想在崔先生个人的精神成长、自我坚持中所起的作用。可以想见,崔先生研究庄子是两颗自由心灵跨越时空的对话、交流、碰撞并发出耀眼火花的过程。
当然这一过程首先是以严谨的、富有创见的学术研究来呈现的。
他判定“从世俗观念中超脱,追求绝对的个性自由,修养无任何负累的心境,是庄子思想最重要的特征”[1]86。他没有停留在这一普遍的常识性的结论上,而是从《庄子》文本中整理出理论线索与逻辑次序,将散落在地的明珠串成一条精美的链环。他说:“庄子思想发源于对人的精神自由‘逍遥’的追求。由这个源头,庄子思想向两个方向展开去。一个方向是对永恒根源的热烈探索,自由就是对它的归依,与它同体;另一个方向就是对现实社会的冷峻的审视,自由就是对它的超脱,与它绝离。人生、自然、社会组成了庄子思想主要的、基本的方面。”[1]104-105
由于他认为庄子人生哲学以自然哲学为理论依据,所以述评从“自然哲学”开始。他认为,庄子所追求的是“绝对自由——无待、无累、无患的‘逍遥’”[1]161。他把这种形态的自由与欧洲哲学史上具有典型意义的自由观,即“卢梭、康德等的意志自由以及斯宾诺莎、黑格尔等的认识必然的理性自由”[1]162进行比较,认为与之相比,庄子所主张的自由是情态自由。如果说卢梭、康德的意志自由在理论性质上是政治/道德的,斯宾诺莎、黑格尔的理性自由是科学的,那么庄子的情态自由就是心境的、情感的。面对来自自然与社会的束缚,前两者是积极的、正面解决的态度,庄子则试图从主观上超越这些束缚。崔先生评价说:“庄子主要是从个人的无负累的心境状态、或逍遥自在的心情感受来认识和描述自由的。当然,这种感受只能以某种感性的、直观的形式显现;这种心境也只能是缺乏现实基础的、个人孤独生活的精神理想,‘自由’离那个时代的人们还太远,所以庄子的自由观不可能有更深更广的内容。”[1]165
不管怎样,对自由的追求本身就是一种精神自觉,崔先生没有贬低而是给予同情的理解和热情的赞扬。他说:“庄子的无待、无累、无患的绝对自由思想,毕竟表明他发现了作为必然性的具体形态的人生困境,提出了一种超脱方法,描述了一种自由的心境或情态,在古代的哲学世界中,特别是在中国哲学中,这是一种人的自我觉醒,一种重要的精神觉醒。”“庄子的自由的理想应该被视为中国文化中的进步现象;庄子对情态自由的描述应该是人类自由思想史的初章。”[1]165
清醒、客观,同时又始终保持历史感,这是崔先生对庄子思想以及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一贯态度。不追风,不赶时髦,既是他严谨治学的结果,也与他的独立思考分不开。
在庄子与先秦其他学派的关系一节中,崔先生还专门论述庄、老的异同,对当时学术界的论点,他表示不能苟同,并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从哲学本体论、认识论的差异延伸到人生哲学、政治主张的不同,是一个有根据、有说服力的分析。老庄同属道家,同中求异,并不容易,除了学术功底,还需要独立思考、不人云亦云的勇气。
从崔先生对道家中的庄、老以及对先秦诸子中的儒、道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对于差异的辨析越深刻,对其相同相通之处的理解才会越准确。在此基础上,他形成了自己对于中国哲学文化特色的理解,并将其放到世界哲学舞台上与古希腊、古印度哲学进行比较,使人加深对中国文化独特性的认识。这是以独立思考为前提才能收获的成果。
人会创造,人有思想,人能超越,所以人应当是自由的,崔先生把“应当”变成了现实。透过他的著述,看到的除了严谨的思辨,还有自由的心灵。
崔先生曾评价说:“庄子是个有浪漫气质的哲人,他的文字具有明显的文学气质……”[1]126,并在中编的“庄子思想的文学特质和古代科学背景”一章进行专门的论述分析。
实际上,与庄子相隔两千多年而心灵相通的崔先生也有着无法掩盖的诗人情怀。在《庄学研究》一书中,我们看到的除了准确而严谨的学术语言,还有不时从心中笔下流露出的饱含情感与体验的诗意语言。
第一编崔先生在考论庄子身世的时候,论及庄子与楚国的亲缘关系,他运用多种史料经过细致辨析之后,判断如下:“庄子家世的面目已被世代久远的历史风尘剥蚀、覆盖得无法辨识了。但是,庄子超脱世俗、追求精神自由的思想中所内蕴着的那种袭人心扉的没落感,想象神奇、变幻无端的汪洋文字,特殊的楚方言,等等,却又清晰地显示出他与衰落了的楚国公族及具有浪漫主义特质的楚国文化,有完全可以肯定的、很近的亲缘关系。”[1]30-31这段文字的字里行间有感叹,还有基于理解的亲近感。
第二编论及庄子理想人格的幻想、神话性质,他给出几种解释,第三种“这解释认为,所谓‘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既不是一种道德境界体现,也不是某种精神修养或理智态度带来的安全,而是通过‘守气’、‘守全’等的修炼工夫而获得的一种真实的特异功能,一种特殊的‘藏于天’的生理状态。这可能是最早的气功理论了”[1]170。对此他评价道:“‘守气’、‘守全’的理念,在很长的时间内一直包裹着一层神秘的外衣,多数人不屑于、也难以接近。但是,经过千百年来无数方术之士的摸索、践履,证明它确有很多真实的、合理的、可行的成分;它不禁使人惊叹人是一个多么宽广而深邃的领域!”[1]170在“庄子思想的认识结构”一章中,关于人的认识能力存在的局限,他引用《齐物论》中一段话,对这段文字他评价道:“这是一曲认知相对性的千古绝唱!千世万世的人们读来,都会忍俊不禁,开怀不已,无从辩驳。”[1]270
《庄学研究》是学术著作,很少有以上两段这样激情飞扬的文字。在读一部学术专著的时候,读到这样的诗意文字,感觉像是看到作者突然打开心胸一样,有特别的亲近感。
崔先生对庄子和庄子思想有深入的理解,在论及庄子处世态度中的遁世一面时,他说:“毫无疑问,庄子在这里总结的是在一个悲惨世界里的悲惨的经验,一种渗透着悲凉凄苦的智慧。”[1]187-188第三编论“庄子思想与对印度佛学般若、涅槃观念的释义”,谈到庄子的认识相对主义对两晋佛学家支道林“即色本空思想”的影响,他说:“在庄子思想认识论的经验层面,庄子对人的认识的主观相对性和事物的感性表象不确定性的这种淋漓尽致的发挥、揭示,无疑是十分感人的、醉人的。”[1]505-506《庄学研究》一书的结尾,论及中国新哲学体系中庄子的影响,他以金岳霖为例,说道:“例如在金岳霖的‘旧瓶装新酒’的《论道》中,其主要哲学范畴道、无极、太极、几、数、理、势、情、性、体、用等,都可以在《庄子》中寻觅到最早的观念源头。这位中国现代的逻辑哲学家在他的《中国哲学》一文中(《哲学研究》1985年第9期),对庄子表现了最大的、感人的钟情。”[1]580这些深沉而热情的表述读来令人动容。
在《庄学研究》中,崔先生喜欢用“果实”、“种子”这样的比喻来辅助和加深理解。另外,他的文字还有幽默、机智的一面。
他在把庄子人生哲学与佛教和存在主义作比较并评价存在主义的自由观时,说:“存在主义‘自由’的特殊性在于,这个在别的哲学思想体系需要经过艰苦的理论过程和实践奋斗才能长成和获得的果实,在存在主义哲学的开端就长成和被摘下了。存在主义从‘存在先于本质’的理论前提出发,一下就推出了‘人是自由的’的结论,一下就长出了‘自由’的果实。”[1]214他的表述形象生动,易于理解,同时又风趣幽默。
他常用“坚硬的果实”比喻庄子思想,“自序”中说它是“坚硬的有益的果实”[1]自序。在第三编论朱熹宇宙图景与他对老、庄差异的忽略所造成的误解时说:“先前的一种具有深刻内容的思想观念像种子一样撒下后,在后代的思想土壤里以新的形态长出来,往往是在潜移默化中发生,并不总是在自觉的状态下发生;但不管在哪块土壤上,以何种形态长出来,它总是那颗种子的后代。理学宇宙图景中的‘太极’理论观念也正是这样由庄子‘道’的观念衍生而来。”[1]461-462在论到理学家以“分殊”观念批评庄子“齐物”观念时说:“曾经极大困扰庄子思想的认识相对性在理学中是被消除了,庄子思想中一个坚硬的理论苦果在理学中被消化掉了。”[1]474
作为一部庄子研究的严谨的学术著作,出现饱含情感与智慧的诗意语言,既是作者发自内心的表达,又像是在向庄子这个具有浪漫气质的哲人致敬。这种特色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引起人们的共鸣,用得很克制,但是令人印象深刻。
崔先生去世已经一年多④,再次读他的书,通过他留下的文字跟他交流、对话,不禁想起2009年春我与安老师、小袁⑤第一次去崔先生家时的情景。看见他从书房出来,取下袖套,接待我们,当时心里冒出一句话:“真是以工作为生活中心的人啊!”
崔先生的病与长期失眠有关,失眠与过度用脑有关。他这一生似乎就是为哲学而生,为思想而生。在离世前的两年,病魔带来的最大痛苦也许就是不能自由地思考。
崔先生说庄子是“生平寂寞的古代哲人”[1]自序,但是从古至今,由于《庄子》一直被人们阅读,并启发、慰藉了无数心灵,所以我想庄子并不寂寞。崔先生亦如是,只要他的作品一直被阅读,他就不会寂寞。
注 释:
①崔大华先生在道家方面的研究成果包括专著《庄子歧解》、《庄学研究》,合著《道家与中国文化精神》,以及11篇学术论文。从这些论著来看,他道家研究的侧重点在庄子,其中《庄子歧解》是文献学专著,而论文大部分是《庄学研究》的阶段性成果,所以本文以《庄学研究》为代表说明崔先生的道家研究成就。
②崔先生从1982年8月调入河南省社会科学院起就着手研究庄子和庄学,1988年12月出版《庄子歧解》,1992年7月出版《庄学研究》,时间正好是十年。
③崔先生在1982年11月25日的日记中写道:“今天开始研究、拟写庄子、庄学。我对庄子有种亲切的感觉,有种乡谊,他老夫子生老病死在商丘,我的青春年华也是在商丘度过的。”
④崔先生于2013年11月25日病逝于广州。
⑤“安老师”即安继民老师,“小袁”即袁永飞,他们是作者在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的前辈和同事。
[1]崔大华.庄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责任编辑:高建立】
2015-01-15
代云(1973—),女,河南舞阳人,助理研究员、硕士,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
B223.5
A
1672-3600(2015)04-002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