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义 霞
(岳麓书院 国学研究与传播中心, 湖南 长沙 410082;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康有为对老学流派和后学的认识及其矛盾
魏 义 霞
(岳麓书院 国学研究与传播中心, 湖南 长沙 410082;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康有为在考辨中国本土文化“学术源流”的过程中,将老子纳入了研究视野。在此过程中,他探究了老学的流派和后学,并通过考辨,确定申不害、韩非是老学中嫡派,也使杨朱、列子和庄子等人的老子后学身份变得复杂起来。这些既流露出康有为对老学的矛盾心态,又预示着对老子的矛盾评价。
康有为;老子;老学;老学流派;老子后学
戊戌政变——尤其是1895年公车上书之前,康有为的主要精力是考辨中国本土文化的“学术源流”,老子被纳入了其学术视野。在此过程中,他着重探讨了老学的流派和后学,其中流露出对老学的矛盾心态和复杂评价。
在康有为的视界中,无论孔子还是墨子都后学众多。他所认同的韩非所说的“儒分为八”、“墨离为三”,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孔学、墨学的流派纷呈。尽管如此,康有为却唯独认定老学“流派甚繁”,因为他对老学传承轨迹的追溯显示,老学在汉魏时新派迭出,并且富于变化,这使老学在不同时期、不同后学那里变化多端。于是,便有了“老子后学,流派甚繁”的说法。问题的关键是,面对“甚繁”“多变”的老子后学,究竟如何划分流派?在众多的后学中,究竟谁是老学嫡传?
阅览康有为的著述可以发现,他在对老学传承谱系和后继传人的追溯中,对老学流派的划分既有与“甚繁”对应的五派、四派之说,亦有与“甚繁”相去甚远的三派和二派之说,可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首先,康有为将老学分为五派。他宣称:“老学,苏、张(指苏秦和张仪——引者注)、鬼谷一派,申、韩一派,杨朱一派,庄、列一派,关尹、尹文一派。”[1]29在这里,康有为明确地将老子后学划分为各自独立的五派,并没有具体解释划分的标准是什么,也没有直接说明五派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他所做的,只是对众多的人物进行分类,归入不同的派别,由此形成了老学的五派之分。尽管康有为并没有对五派的划分标准和各派的具体内容予以说明,然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五派之说印证了“老子后学,流派甚繁”的观点,并且通过主张互异的众多人物,从一个侧面既暗示了老学内容的驳杂,又展示了老子后学的广泛影响。
其次,康有为还有老学分四派的观点,并且是与老学“流派甚繁”的说法一起发出的。他说:“老子后学,流派甚繁:庄、列主上清虚。杨朱讲求纵欲。田骈、慎到,《庄子·天下篇》言之,其学大抵主因申、韩二家,专言权术。关尹、尹文,专事养魄。”[2]177在这里,康有为一面断言“老子后学,流派甚繁”,一面对众多之老子后学予以分派,根据便是他们对老学内容的不同传承和阐发。据此,老学包括清虚、纵欲、权术与养魄等不同内容。
再次,在康有为对老子后学的划分中,老学分为三派的说法较为常见。下面两种说法的共同点均是将老学分为三派:
老子分三派,杨子、列子、庄子,上经开之。[2]283
老子之学,苏、张、鬼谷为一派,申、韩为一派,杨朱、庄、列为一派。[2]180
这两段引文显示,康有为分老子后学为三派,从表面上看,都分三派并无不同,但每一派的具体思想和代表人物却差若云泥;其中最明显的区别在于,在第一段引文中分别独领一派的杨朱、列子与庄子在第二段引文中恰恰被归到了同一派别之中。离奇的是,这一派仅有这三人,并且与其他两派相区分。更为重要的是,第一段引文将杨朱、列子与庄子分为三派时,言之凿凿,声称这一分法源自老子的文本《道德经》——具体地说,从《上经》而来。既然如此,除非有特别重要的原因或充分的理由,否则,决不能将杨朱、列子和庄子这三个“连体婴儿”强行分离,而康有为恰恰这样做了,竟然连个由头都没有!这不能不让人强烈意识到,康有为将老学分三派的两种说法之间是矛盾的。
需要提及的是,与将老学分三派的两种分法均不相同,在前面对老学的五派分法中,康有为明言“杨朱一派”,而庄子和列子同为一派。联想到这些就更乱了。这种情况暴露了康有为对老子后学的矛盾认识,也引起了杨朱与列子、庄子之间的关系混乱。正如在老子后学分为三派的第一段引文中杨朱、列子与庄子分别独立担纲一派一样,三人对于老学都是至关重要的,其间的关系错乱势必导致对老学内容的混乱认识和矛盾评价。因此,人们不禁要问:在同为老子后学的情况下,杨朱与列子、庄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最后,与上面的划分方法有别,更与“老子后学,流派甚繁”的说法大相径庭,康有为有时将老子后学分为两派:一派清虚,一派治国;前者侧重老学的形而上学或自私、为我,后者指老学热衷于治天下的权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反复说道:
老子后学两派:一派清虚,庄、列是也;一派治国,申、韩是也。[2]105
老子之学,分为二派:清虚一派,杨朱之徒也,弊犹浅;刻薄一派,申、韩之徒也。[2]108
在这两段引文中,老学分为两派,其中的“清虚一派”说法是确定的,另一派的说法具有出入——第一段引文称之为“一派治国”,第二段引文称之为“清虚一派”。尽管具体称呼、表述有别,思想旨趣相同,皆指老学的“治天下之术”。按照康有为的说法,老子开启了倚重刑名法术的治国路线,成为申不害、韩非代表的以刑名法术桎梏百姓的始作俑者。由于这一派在治国上推行酷政,故称“刻薄一派”。这就是说,第二段引文中的“刻薄一派”与第一段的“一派治国”说的是一个意思,具体指老学以刑名法术为主的治术。正是循着这个思路,康有为指责老子的思想以不仁为宗旨,并且与孔子之仁不共戴天,故而对之展开猛烈批判。
稍加留意即可看出,康有为对于老学的“一派治国”尽管在价值上是否定的,谴责其“刻薄”,在界定上却可谓清晰、明确。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对“清虚一派”称谓固定、确定,对这一派的解释却不固定,甚至不确定,致使两段引文之间呈现出巨大张力:第一段引文将列子和庄子说成是“清虚一派”的代表,第二段引文则换成了“杨朱之徒”。姑且不论这两段引文中所出现的人物没有重合的——正如第一段引文中没有出现杨朱一样,第二段引文中没有了列子、庄子的位置;没有重合的,在某种程度上便意味着康有为对这一派人物的认定是没有定准的;推而广之,综合两段引文,“清虚一派”的人物——杨朱、列子和庄子是否是老子后学都是不确定的。仅就第二段引文列举的“清虚一派”的唯一代表——杨朱来说,历来被康有为归为纵欲的一派。对于纵欲尤其是杨朱之纵欲,康有为未作具体说明或解释;更何况康有为本人信奉“求乐免苦”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坚信人之欲望与生俱来,是天然合理的,于是,便不惜改变中国约定俗成的天理人欲之说,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了天欲人理之说。尽管康有为本人主张的“求乐免苦”与杨朱的“纵欲”是何关系不得而知,然而,按照通常的理解或一般常识,纵欲与清虚应该是相反的——至少是属于不同派别的。在这个前提下,康有为一会儿将杨朱归为“清虚一派”,(此处第二段引文中“清虚一派”只有杨朱一人,表明杨朱在老子后学中最“清虚”——甚至可以说,老子后学中只有杨朱一个人“清虚”);一会儿将杨朱归为纵欲一派,并且成为绝无仅有的代表——这用康有为本人的话说便是:“杨朱讲求纵欲。”这个说法省去了杨朱在“清虚一派”时与列子、庄子的纠缠不清,也似乎表明康有为的逻辑趋于清晰,不再混乱了。然而,更大的困惑接踵而至,杨朱自由出入于“清虚一派”与“讲求纵欲”之间,怎么可能?如果可能,杨朱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其实,康有为视界中的杨朱、列子与庄子的关系混乱早在将老子后学划分为三派时便已暴露出来,或者分别开创一派,或者将三人整合为一派而与苏秦、张仪或申不害、韩非等人相对应。杨朱、列子和庄子关系的混乱在康有为将老学划分为二派时更加暴露无遗,也推向了极致。因为康有为在这里又多了一种说法,即庄子、列子一派,而杨朱另属一派。这种情况再次暴露出康有为对老子后学的看法是相互矛盾的,无论是流派划分还是人物选择都有较大出入。可以看出,他对老学的流派划分始终处于矛盾和混乱之中,从学派纷呈的五派、四派到三派、二派——不仅说法多多、不一而足,而且观点不定、看法不一,彼此之间不能自洽。乱象丛生的现象背后隐藏着康有为价值天平的波动,反差之大,变化之速,令人咋舌。这种情况注定了康有为对老学的复杂认定和评价。
如果说康有为对老子后学的分法和人物归属是混乱的、矛盾的,因此漏洞百出的话,那么,这一情况也有例外,那就是:对申不害、韩非的认识——无论是申不害、韩非的关系还是两人与老学的关系均十分确定。这对于康有为来说实属不易,并且颇有深意。
在划分老子后学的流派时,康有为始终如一地将韩非视为申不害的后学,将韩非与申不害归为同一派中。于是,康有为一而再、再而三地断言:
《老子》“天地不仁”四句,开申、韩一派。[2]176
申、韩之学皆出老子。[3]175
申、韩皆祖老氏也。[1]13
康有为不仅始终将申不害、韩非归为同一派中,而且强调老学流派甚繁,老子后学人物众多,然而,只有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第5章》)这四句话中演绎出来的申不害、韩非一派才是嫡传。对此,他本人有过定论,那就是:“老子传申子为嫡派。”[2]283与将申不害、韩非视为老学嫡派相一致,康有为不论是将老学分为五派、四派还是三派、二派,均有申不害、韩非代表的“刻薄一派”赫然列于其中。不仅如此,与老学的其他流派频频更替人物或者人物极不确定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康有为视界中的申不害与韩非如影随形,总是双双出现在同一派中。这种情况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康有为坚信申不害、韩非是老学嫡传这一观念没有动摇过——因为深思熟虑,人物选择也最为坚定,因而没有像对其他派别的认定那样摇摆不定。第二,韩非与申不害是一派的,正如申不害是老子的嫡传一样,韩非之学由于与申不害一脉相承,故而是从老子的思想中开出来的,并且是嫡派。康有为指责老子不仁,往往拿申不害、韩非作为例子对老子之不仁展开批判,并且与孔子之仁对立便说明了这一点。在这个前提下,必须提及的是,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康有为撇开了申不害而强调韩非与杨朱、荀子之间的传承关系。下列的说法即流露出这一思想倾向:
韩非有《解老》《喻老》之篇,是老氏学,故太史公以之与老子同传。此为杨氏学。杨朱为老子弟子,即老氏学。故韩非兼收老、杨之学者。秦始愚民,韩非以老学行之,遂至今日。然则统论诸子为害之大,莫若韩非;关系之重,亦莫若韩非矣。[3]60-61
韩非学于荀子,本为儒家。然《解老》《喻老》专言刑名法术,归宿在老学,故攻儒、墨也。[3]60
康有为在揭示韩非与杨朱、荀子的关系时,并没有确认韩非的老学嫡派身份,却依然坚持韩非是老子后学;同时重申了韩非玩弄刑名法术,在秦始皇的愚民统治中为虎作伥。这些认定与前面的说法大同小异,唯一区别是漠视乃至隐去了韩非与申不害的关系。尽管如此,康有为却以另一种方式加强了韩非与老子的关系——在这方面,与将韩非归入申不害一派时的情形别无二致:不仅奠定了康有为对老学不仁、开愚民之先河的评价,而且注定了康有为对只袭老子不仁之学的韩非的深恶痛绝。正因如此,对于韩非,康有为始终坚持:“老子开出韩非子。”[2]283
康有为在对老子后学的追溯中一直突出杨朱的地位——或者让杨朱独立担纲一派,或者将杨朱与列子、庄子归为一派,杨朱总是占据着老学的显要位置。无论老子后学分为五派、四派、三派还是二派,杨朱总是身在其中。正因为如此,康有为始终强调杨朱是老子后学,以此突出杨朱在老学中的重要地位。在这个问题上,下面的说法如出一辙,从不同角度共同证明了杨朱是老子的弟子:
杨朱,老子弟子,见《庄子》。[2]178
杨子,老子之弟子,即杨子居。[2]283
杨子即老学。[2]144
荀称老、墨,孟称杨、墨。[2]178
在康有为那里,杨朱对于老学不可或缺,所以他一再强调杨朱是老子后学。进而言之,杨朱之所以对老学至关重要乃至不可或缺,是因为杨朱在老子与孔教争盛中表现突出,成为孔门之龙树、保罗——孟子和荀子卫教而攻击的对象。而被孟子和荀子攻击,则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杨朱对于老学的传播功不可没。
更能说明杨朱在老学中的显赫地位的是,无论列子还是庄子,他们在康有为视界中的身份都是不确定的。换言之,两人并不只有老子后学一种身份。可以看到,庄子和列子都具有多重身份,有时属于老子后学,有时又另属他学。与列子和庄子有别,杨朱的唯一身份是老子后学。这表明,康有为对杨朱是老子后学的看法是坚定而毫不动摇的,也意味着杨朱对于老学的至关重要乃至不可或缺。不仅如此,鉴于杨朱之学的盛行,除了一再彰显杨朱在老学中的显赫地位之外,他甚至对杨朱予以无限拔高。下面的这个说法即流露出康有为的这一心态和企图:“墨子为子夏后辈。杨、墨、老,孟子一辈。”[2]178在这里,康有为声称杨朱与墨子、老子“一辈”,这无疑提高了杨朱的资格,使战国初期的杨朱与老子、墨子一起跻身于“资格最老”的诸子之列。康有为之所以有如此说法,源自对孟子言论的演绎。孟子对当时思想界的描述是:“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滕文公下》)康有为借助孟子对杨朱和墨子的评价,从中推导出杨朱、墨子和孟子为一辈。值得注意的是,与杨朱、墨子和孟子同为一辈的还有老子。康有为认为,历史上先后出现了三位老子,而只有作《道德经》的老子才是真正的“老子”。因此,老子应该是战国时期的人,与孟子同时。对于康有为将杨朱与老子、墨子、孟子归为一辈的观点,可以在他的这一阐释中找到理由:“战国与孔子争教者,老、墨二家,孟子不攻老子,因当时杨学盛行,攻其弟子即攻其师也。”[2]176这就是说,杨朱对于老学在战国的传播和影响功劳巨大。鉴于杨朱对老学的重要性,为了光大孔教而与老子争教,孟子将杨朱列为攻击对象。循着这一逻辑,鉴于当时杨学的盛行,孟子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杨朱。以此反观康有为的做法,不难推出如下结论:他之所以把杨朱的地位一再抬高,从根本上说则是出于捍卫孔教的需要。这正如当初孔门龙树——孟子攻击杨朱,是由于杨学盛行构成了对孔教的最大威胁一样,提升杨朱在老学中的地位,可以更好地凸显老子与孔子争教。这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康有为对老子的态度归根结底取决于他的孔教观,也证明了他之所以义无反顾地断言杨朱是老子后学,是因为杨朱与墨子一样在战国时成为孔教的大敌。
鉴于杨学在战国的盛行和杨朱唯一的老学身份,康有为甚至以杨朱之学(杨学)代表老学,用“杨”指示、称谓与孔、墨相对应的老学。这种情况在老子的其他后学中是绝无仅有的,也彰显了杨朱在老学中的殊荣。例如,对于战国时老教、墨教与孔教的争教状况,康有为如是说:“是时诸子并兴,而儒与杨、墨三教最大,学者互相出入。兼爱甚,则厌而思静,故必归杨。为我甚,则天良时发,故归于儒。有教无类,来者不拒,不必问所从来。其道广大,乃可以化异道而归一,其或门墙自高,责其既往,适以自隘其教而已,故孟子非之。”[4]498至此,人们不禁要问,既然杨朱的唯一身份是老子后学,并且对于老学如此重要,以至于杨学可以指代老学,那么,地位如此显赫以至于老子后学中无人匹敌的杨朱为什么没有成为老子嫡传?
同样令人费解却又耐人寻味的是,与肯定杨朱是老子后学时的言之凿凿、坚定不移形成鲜明对照,康有为对于杨朱在老学中的身份归属和派别划分却犹豫不决、摇摆不定——杨朱或者独创一派,或者与列子、庄子共为一派便是康有为这种矛盾纠结的直观流露。更有甚者,对于杨朱之学的内容,康有为的说法并不一致。其中,作为老学五派之一的“杨朱讲求纵欲”,与杨朱和列子、庄子归为一派时在内容上尚清虚出入很大;即使老学分为二派时,康有为依然肯定“清虚一派,杨朱之徒也”。在讲纵欲的角度上,康有为评价老子为我、自私。与此相一致,他将杨朱归为此派时,认定杨朱重生不重死,于是才有了“重生不重死,西人亦近杨朱”[2]179的说法。为我、清虚是康有为对老学宗旨和性质最重要的评价,也是老学最基本的内容。认定杨朱同时与这两个重要派别或基本内容相关,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康有为确信杨朱对于老学至关重要,同时暴露出他对杨朱的流派归属和思想内容的认定相互抵触、漏洞百出——因为在他那里,所谓清虚即侧重形而上学,并且不为名利。正因为如此,作为清虚派的另两位代表——列子、庄子都不纵欲,并且不热心世事。唯独到了杨朱这里,却一面纵欲而一面清虚,成为典型的“两面人”。
在康有为所讲的老子后学中,列子的身份和命运扑朔迷离,显得悬念连连、迷雾重重:一方面,康有为认定列子是老子后学。上面的引文显示,列子在老学中居于重要位置,曾经或者与杨朱、庄子一样分别支撑起老学的三大流派之一,或者与杨朱、庄子被归入一派之中。尽管对列子在老学中的具体定位有所不同,但他对列子思想内容的认定是较为确切而固定的,在将列子归入老学时,一直突出列子思想的清虚特征。不仅如此,康有为在早年讲学时专门讲述过《列子》,对列子赞誉颇多。例如:
《列子》一书,多谈清虚之理。[2]116
《列子》一书甚精。[2]283
另一方面,与杨朱的老学身份和归属大不相同,列子在康有为的视界中并非专属于老子后学,而是拥有多重身份定位和归属:第一,列子像庄子一样为孔子后学而兼采老学。对此,康有为的说辞是:“庄、列多言至理,能知天地之大,当为孔子后学,微兼老学耳。”[2]177第二,列子独立于老子、孔子而另立一派,成为中国之佛或玄学的代表。康有为宣称:“列子者,中国之佛也。”[1]29第三,列子属于孔子后学。康有为指出:“列子亦是孔子后学,其《力命篇》发之最明。”[4]434这使列子与老子的关系充满张力。尽管如此,有一点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是:无论康有为对老学流派如何划分,列子与庄子的关系似乎比与老子的关系更为亲密。这样一来,正如庄子与老子的复杂关系导致了老子后学的多变性一样,列子的复杂身份亦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
在康有为对老学流派的追溯中,老子与庄子的关系同样耐人寻味:一方面,他似乎一直在极力凸显庄子在老学中的地位。如上所述,康有为在对老子后学从五派到二派的划分中,几乎每一种分法都将庄子列于其中,这似乎在说:庄子对于老学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不可或缺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庄子与杨朱在老子后学中不分伯仲。更有甚者,他甚至将庄子排在杨朱之上,强调“杨朱得老子之粗,庄子得老子之精”[2]109。这在某种程度上等于确定了庄子在老子后学中的首要地位。与此相联系,康有为往往老、庄并提,这样的说法俯拾即是:
何晏、王弼好老、庄而经学衰,晋世皆二人风气。[2]140
晋时邓飏、何晏倡以老、庄。[2]243
晋讲老、庄之学,去词华,极不好。[2]298
王龙溪、杨起元开一派,专说禅悟,犹晋、赵之以老、庄入文,唐之以仙佛入文也。[2]244
晋之清谈在老、庄,今之清谈在程、朱。[2]199
今日风俗之败坏,清谈之故也。顾亭林所谓古之清谈在老、庄,今之清谈在孔、孟。[2]110
康有为的上述言论有在肯定意义上发出的,也有在否定意义上发出的,立论的角度迥然相异,老、庄并提彰显了二者的一致性却是毋庸置疑的。不仅如此,综观康有为的思想可以发现,在老子后学(包括作为嫡传的申不害在内)中,能够与老子相提并论、频繁地一起出现的,首推庄子。在这一点上,即使是始终属于老子后学的杨朱与庄子相比也不得不甘拜下风。从这个意义上说,康有为屡屡老、庄并提,似乎肯定了庄子与老子思想的一致性,也肯定了庄子对于老学的至关重要,乃至首屈一指。
另一方面,康有为似乎一直对庄子的老学身份举棋不定、犹豫不决。与老、庄并提极不协调的是,康有为尽管肯定“庄子得老子之精”,却甚至没有像对待“得老子之粗”的杨朱那样将庄子一直视为老子后学,更遑论像对待杨朱那样以杨学称代老学了。事实上,除了将庄子归为老学,突出庄子与老子的密切关系之外,康有为还为庄子准备了诸多身份,致使庄子与老子的关系渐渐疏远。其中,与庄子是老子后学的说法截然对立的是,康有为断言:“庄子在孔子范围,不在老子范围。”[2]180依据这种说法,庄子不属于老子后学是因为庄子是孔子后学,传承了孔子的学说。值得注意的是,康有为将庄子归入孔子后学不是偶尔说说,而是他关于庄子身份归属和定位的主要观点之一,故而言之凿凿,证据多多。下仅举其一斑:
庄子未尝归老子,亦归孔子。[2]283
庄子,四方(疑为下文的田子方——引者注)弟子,孔子三传弟子,故《天下篇》最尊孔子,不安于老子,而簸弄老子。[2]179
庄子是子夏再传弟子,为田子方弟子。[2]109
田子文受业子夏,庄子受业子方。谓庄子学老子,非也。然清净仿佛之性成,不必学于老子。[2]108
由此可见,康有为对庄子是孔子后学的证明可谓不遗余力、连篇累牍,而所有的说法都是在孔子与老子之道有别的前提下发出的,因而强调庄子在主观态度上推崇孔子而颠覆老子。换言之,在确定庄子是孔子嫡传的时候,康有为考证了庄子的孔学传承谱系,从田子方到子夏逐层上推,最后追溯到了孔子,由此得出庄子是“孔子三传弟子”的结论。与此同时,他通过庄子与老子思想的比较,凸显两人思想的差异性,由此否认庄学源于老子的可能性,从反面印证了庄子为孔子后学。在此过程中,为了彻底割断庄子与老子的关系,康有为通过比较证明庄子思想从内容到文风均与老子迥异,并且得出了庄子高于老子的结论。这便是:
老子之文章斩钉截铁,庄子之文章流动活泼。老子之学全从外道想出,庄子之学全从人间世道见得破。[2]234
庄子确在老子之上。[2]109
众所周知,康有为在“百家皆孔子之学”的前提下,将老子说成是孔子后学,理由是老子“偷得半部《易经》”,庄子同样传承孔子的《周易》而来。必须强调的是,康有为在这里宣布庄子属于孔子后学,不是从老子是孔子后学的角度立论的,而是在老学与孔学各自独立的前提下立论的。这便意味着他在肯定庄子归为孔子时,不仅指出孔子、老子之学并立存在,而且明言庄子反对老子。这样一来,康有为在庄子是否是老子后学的问题上便出现了矛盾。当然,作为对前面两种矛盾观点—— 一是庄子是孔子后学,一是庄子是老子后学的折中,康有为有庄子兼采孔、老的说法。对此,他解释说:“其书(指《庄子》——引者注)中最阔大之论,如《逍遥游》《秋水》诸篇。其入世,用《齐物论》一篇。发得一圆字最精。事有《人间世》《天运》《大宗师》诸篇。老学有《养生主》一篇。深知孔子而力尊之,有《天下篇》。言不动之学,与《列子·天瑞篇》同,有《徐无鬼篇》。”[2]177沿着这个思路,《庄子》一书内容宏富,由于涉猎广泛,同时发挥老子和孔子的思想也就不足为奇了。问题的关键是,即使承认庄子的思想与老子相关,康有为也一再强调庄子是在主采孔子的前提下兼采老子的。康有为的下列说法足以加深人们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庄子,孔子后学,而兼老子者也。《天下篇》力尊孔子,而自以为出老子外。”[2]144当然,康有为也有过“庄子近于老,邹子近于庄”[2]145之类的说法,尽管立论的角度有别,却都或多或少地拉近了庄子与老子的关系。当然,这些可以作为庄子是老子后学的一个注脚。
问题至此并没有结束,因为康有为对庄子的身份认定并不限于与老子或与孔子的关系,而是还有庄子独创玄学、庄子是中国之佛等等观点。这些说法不仅造成了庄子身份的迷失,而且导致庄子与老子关系的更大混乱,进而引发对庄子思想内容的矛盾认识和理解,乃至波及对老子思想的认定和评价。这种局面始于康有为对老子后学认识的混乱,终于对老子思想内容的理解。
总之,康有为特别指出,老学派别繁杂,枝蔓众多,具有三层用意:第一,表示老子后学之众,“流派甚繁”预示着老子后学人员构成复杂。康有为将众多人物纳入到老子后学之中,从庄子①、列子、杨朱、田骈、慎到、申不害到韩非、关尹、尹文均名列其中,此外还有鬼谷子、尉缭和商鞅等人,即“尉缭、鬼谷、商君,皆老子学”[2]144。除此之外,康有为还替老子拉上了战国时的说客即纵横家——苏秦和张仪充当后学,因为两人的师傅是鬼谷子,而“《鬼谷子》出于老氏”[2]112。第二,突出老子后学之间分流各致,彼此之间的思想各不相同。这迎合了康有为既对老子深恶痛绝,又对老子心怀好感的矛盾心态,更是为他对待老子的矛盾评价做了铺垫。第三,暗示了老子后学向各个领域伸展,在中国历史上具有深远而广泛的影响,故而为康有为老学与孔学争教“隐而久”的论断提供了佐证。
注 释:
①庄子在康有为视界中具有五种身份,属于老子后学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老子后学不是庄子的唯一身份而已。韩非等人的身份归属与庄子类似。
[1]康有为学术文化随笔[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
[2]康有为全集:第2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3]康有为全集:第3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4]康有为全集:第5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高建立】
2015-04-26
岳麓书院国学研究与传播中心国学招标项目“康有为国学研究”(编号:13YBA373)。
魏义霞(1965—),女,安徽濉溪人,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南岳麓书院国学研究与传播中心兼职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传统文化和近现代思想文化研究。
B258;B223
A
1672-3600(2015)07-00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