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萧公弼的美学研究方法
——兼论其在中国近现代美学史上的地位

2015-04-11 03:34谭玉龙朱志荣
关键词:萧氏美学史美学

谭玉龙,朱志荣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200241)

论萧公弼的美学研究方法
——兼论其在中国近现代美学史上的地位

谭玉龙,朱志荣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200241)

萧公弼是继王国维、梁启超、蔡元培等学者之后,又一位为中国的美学做出了贡献的学者,是“美学在中国”的奠基人之一。中西参证、自下而上、史论结合、以佛释美是萧公弼使用的主要的美学研究方法,这些方法对后世中国美学研究产生了较大影响。他对两千多年西方美学史的梳理,对审美活动现实性的重视,借用佛教理论阐释审美现象、揭示审美活动的规律,值得中国后世学者的重视与借鉴。

萧公弼;美学研究方法;中西参证;自下而上;史论结合;以佛释美

美学这一学科是“西学东渐”的产物,它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传入我国。王国维、梁启超、蔡元培等学者为美学在我国的介绍、传播做出了重大贡献。而萧公弼则继他们之后为“美学在中国”做出了独特贡献。关于萧公弼的生平,我们知之甚少。据他在1915年前后发表的论文可知,在民国初期他曾就读于“四川工业专修学校”,为电科专业一年级的学生①。另外,他于1915年与有“蜀中大儒”之誉的彭举在“成都青石桥南街三十号”创办《世界观》杂志,以达“采撷欧化、阐扬国学”之目的②。由此可推知,萧公弼大概出生于19世纪末,年纪稍长于朱光潜、宗白华先生,而且很有可能是一名川籍学者或“在四川”的学者。1917年连载于《寸心》杂志的《美学概论》是萧公弼的美学力作,共13000余字,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我国第一部以“美学概论”命名的论作。萧公弼《美学概论》以奥地利维也纳大学耶鲁撒冷教授的《美学纲要》③为蓝本,初步具备了美学概论的核心内容,“除介绍了西方具有代表性的美学家和美学观点外,还借用佛学理论阐发了他自己的美学观点,如忘美之境、美与丑、淫与色、内美与外美等”[1]。一方面,我们要基于《美学概论》分析、研究萧公弼的美学思想,以补充过去中国近现代美学史研究的遗漏;另一方面,我们还要重视萧公弼的美学研究方法。近现代学者的美学思想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具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但他们的美学研究方法却值得我们吸收、借鉴。杨春时教授指出:“方法论是哲学、美学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同的研究方法,就会导致不同的哲学、美学体系。”[2]所以,研究萧公弼等近现代学者的美学研究方法,有利于我们找出形成我国现代美学理论形态的原因,为中国美学的现代转型提供理论资源。

一 中西参证

“中西参证”是萧公弼进行美学研究的最基本方法,这一方法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学者进行人文科学研究的惯用方法。包括萧公弼在内的王国维、梁启超、蔡元培、吕澂、黄忏华等学者在研究西方哲学、美学的基础上,结合我国固有之学术资源,创造性地进行美学研究,阐发自己的美学观点。这些学者“中西参证”的美学研究方法为后来中国美学著作的撰写、中国美学研究的走向现代化、甚至比较美学研究都提供了方法论上的支持。具体来讲,“中西参证”的美学研究方法在萧公弼《美学概论》中体现为:同时运用西方美学理论和中国固有的学术思想对同一美学问题加以论证与说明。

清末民初,康德美学被王国维等学者引入我国,并对当时的美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但萧公弼却认为,审美活动不可能在康德所谓的“绝思寡欲,舍纯粹感情之习惯”[3]643中进行,人们也不能从中获得美的享受,因为这种态度会造成“妍媸两忘”[3]643的后果。同时,他还发现,在我国古代典籍《列子·黄帝篇》中含有支持他观点的思想,如:“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4]81因此,萧氏说:“美学者,感情之哲学。”[3]643美学就是关于人类情感的一门学问。那么,审美判断就不能离开人的爱好憎恶等情感,离开了这些情感,就会美丑不分,那么审美关系就无法建立,审美活动也不能进行。在中国古代哲学中,“道”是宇宙万物的本体及生命,而“道”落实到人上则为“性”。战国时期的告子曾说:“食色,性也。”[5]2748人的日常行为被赋予了本体论的含义。萧氏则将告子之“色”创造性地阐发为“美”,并与达尔文的学说相结合,提出了“好美之情,出于天性”[3]645的命题。达尔文曾指出,雄鸟以多种多样的声音、各式各样的羽毛以及在空中的飞舞“来魅惑雌鸟”、“激发雌鸟的春情”[6]555。 可见,对“美”的追求与维持生命、传宗接代一样是出自天性的,不是后天专门培养的结果。另外,萧公弼与蔡元培、梁启超等人一样,重视与倡导审美教育,但其独特之处在于,萧公弼从我国历史中找到了与席勒美育理论相契合的事件,从而指出:“美的观念者,实能激发人之志趣,而助其成功者也。”[3]647

儒家哲学追求一种“内圣外王”的境界,而“内圣”是“外王”的基础。 《大学》又将“正心”、“诚意”视为“内圣”的重要环节,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定。”[5]1673而萧公弼则将本属于儒家道德修养领域的“正心”、“诚意”引入了美学,将其理解为艺术家进行审美观照时务必排除个人的偏好、成见,力求客观公正地观照外物,让它成为一种审美的方法。西方美学中的移情理论揭示出人对外物进行审美观照时,其实就是在移情于物,由于人的各方面有所差异,所以移入对象的情感也会各不相同。所以,对对象的审美判断、评价以及摹仿,都因人而异,会着上主观色彩。但《大学》曰:“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5]1674。所以,萧公弼虽然认为美学乃是情感之学,但是他利用移情理论创造性地阐释儒家之“正心诚意”,要求艺术家进行审美观照、评价以及审美创作时,应该消除主观的偏好、成见。

形式与内容之争在中西美学史上延绵了几千年,不同学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大致上,中国美学更加重视艺术的内容、精神之美,而西方古典美学则侧重于艺术的形式之美。内容与形式之美在萧公弼美学思想中被称为“内美”与“外美”,他在继承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基础上,倡导一种“重内而轻外”的审美观。从人生美学角度讲,萧公弼尤为赞赏颜渊的“疏食曲肱”、子思的“瓮牖绳枢”等,因为他们体现出儒家圣人的至美人格境界。这种人格境界就是“内美”的显现,是“外美”所无法企及的。从艺术美学的角度讲,他受到古里鲁巴夏学说的影响,认为:“诗属直观性者,因其快感非自外部而来,乃由内部而生。”[3]664-665因而他倡导艺术也应该重视内部之美。另外,内美与外美给人带来的快乐也是不同的。外美给人以“身体快乐”,而内美则给人“心意快乐”。他在吸收伊壁鸠鲁学派④思想的基础上说:“身体快乐,瞬即消灭。心意上之快乐,则记忆其过去,希望其未来,以至无穷者也。”[7]因而人们真正应该追求的是内美所引起的“心意快乐”。萧氏所倡导的“重内而轻外”的审美观,既体现出中国传统的人文诉求,又受到了西方文艺观念的影响。

萧公弼在《美学概论》中论述的美学问题,是西方美学中基本而又重要的问题。他在运用西方美学理论的同时,又借用中国古代学术思想加以参证,虽然他对西方美学理论的运用和对中国传统学术范畴、命题的美学阐发较为生硬与粗浅,但这毕竟是一种“在中西‘视界融合’中生发出来的、具有民族特色的”[8]美学研究方法。他运用这种“中西参证”的美学研究方法,在我国古代典籍中找到了可与西方美学对接的范畴、命题与学说,“对中国美学具有重要的学科建构意义”[9]。同时,这种“中西参证”的美学研究方法在一定意义上沟通了中西美学,为我国后来的美学原理、中西比较美学的研究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二 自下而上

“自下而上”是德国美学家费希纳于19世纪下半叶提出的一种新美学及方法,它区别于西方传统的“自上而下”的美学及研究方法。前者重视审美活动中个人的经验与情感,运用科学实证的方法进行美学研究,是一种由个别到一般的美学,而后者则重在运用哲学思辨进行美学研究,是一种由一般到个别的美学。从古希腊到19世纪中叶,美学一直是在哲学的框架中发展、变化的,美学家们也多用哲学思辨的方法进行美学研究。这种“自上而下”的思辨美学脱离了审美经验与艺术实践,越来越不能适应19世纪中叶及以后兴起的“科学思潮”,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的出现与发展冲击着哲学以及以哲学思辨为研究方法的“自上而下”的美学,从而兴起了一股“自下而上”的经验美学思潮。

萧公弼首先肯定了19世纪西方美学的这种转变,同时还对费希纳提出的“自下而上”的经验的、科学的美学研究方法给予赞赏,并对其著作评价甚高:“其书出,价重连城,为世所宝。”[3]648另外,他指出:“美的态度主观之条件,当深考于心理学,客观之条件,当殚精于历史学社会学,夫然后乃可语于美也。”[3]642可见,萧氏倡导的“主观”之心理学与“客观”之历史学、社会学相结合的美学研究方法,就是区别于“自上而下”的重经验、重科学的“自下而上”的方法。当然,萧氏对西方“自下而上”方法的吸收与借鉴并非停留在理论上,他还从经验事实出发,论证了这一方法的必要性,如“东西洋对于妇女之审美,东洋以黑发为美,西欧以金发为美;东洋以黑眼为美,西欧以碧眼为美。至于黑种人于美观判断,尤为特异,然则熟是而熟非邪?盖皆源于心理之特殊与社会历史之习惯不同也。”[3]642-643萧氏就“自下而上”地从具体经验事实出发,参照心理学、社会学和历史学等,归纳、总结出了审美具有差异性的结论。

萧氏认为,好美是人的天性。但他并非只从理论到理论地加以论证,他还从人类的经验、体验出发进行了说明:“且古今人,如诗文家,或理想家等,每当良辰美景,花朝月夕,逸兴遄飞,豪情高举,或天籁自鸣,或推敲自赏,至长言咏歌,手舞足蹈者,推原其故,皆美之观念动触于中,情不自已,有以使之然也。”[3]645古今艺术家对待自然美景的喜好皆是“天籁自鸣”,即出于天性,非后天造作,以至于他们艺术创作也是自然而然的,皆是自“性”之所发。此外,人对美丑的区分、判断也是出于天性,正如:“彼孩提之童,何以与以好花异品,则喜欢把玩,意不忍释,示以狞恶其丑,则恐惧偎匿,惊啼哭泣?故好美恶丑者,实含生之类所同具之特征。”[3]645萧氏此例,足以证明在“性”中即存在人之审美能力、审美趣味以及艺术创作之潜能。一言以蔽之,萧公弼从经验事实出发,以个人情感体验为基础,揭示了人类的审美能力、艺术创作欲望皆“发于人类之良知良能”[3]645。

如前文所述,萧氏倡导“重内而轻外”的审美观。而他除了运用中西学者的理论加以论证外,他还从审美体验出发作了进一步说明。他说:“内美作用,例如见人美术雕刻,或精妙绘画后,暇时默念,亦常能激发人之记忆,及想象活动,以思惟该对象,使美之快感益臻强度,饶有兴味,而感情缘以深厚矣。且内美能满足吾人知的机能要求,而起美之快感者。于诗文之道,尤易证明。彼诗文者,特词章家意志之寄托耳!无声音笑貌以悦耳,无美曼婀娜以悦目,然千载之下,使人读之,或拍案叫绝,或感慨欷歔,或长言吟歌,或手舞足蹈,乐而忘倦者,何也?以其能激发人之感情、思想,内美作用故也。”[3]664萧公弼没有用“自上而下”的方法,即哲学思辨,谈论艺术美的问题,而是从心理学出发,“自下而上”地阐明绘画、雕刻等造型艺术使人产生持久的美感乃是由于它们所体现的深厚的思想情感,而诗歌、文学则是能够启发读者的思想情感,故“内美”应为艺术家所重视。

简言之,萧公弼从人的审美经验出发,以具体的审美现象为依据,论述了审美差异性、内美等问题,实际上是受到当时西方美学及其研究方法由“自上而下”转“自下而上”、由思辨转经验等的思潮的影响。当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他所运用的“自下而上”的美学研究方法还不够成熟与熟练,很多地方显示出生搬硬套的痕迹,同时,他并没有从具体的经验现象、人的审美体验中归纳、总结出他自己的美学观点,而多是为西方美学理论作补充说明。因此,他的“自下而上”的美学研究方法还是初步的、浅显的。不过,这种方法已经接触到了审美心理学、审美意识、审美文化等领域,仍然值得我们今天的学者借鉴与发扬。

三 史论结合

中国学者对西方美学的研究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便已经开始。王国维在对康德、叔本华、尼采等人的美学研究基础上,创造性地引入了中国美学的研究之中。梁启超、蔡元培等人对西方美学进行研究,主要是为了改造社会、提高国民素质;而对西方美学史的研究则晚于对西方美学的研究。聂振斌说:“吕澂从‘五四’之后就开始美学和西方美术史的研究、介绍,1923年出版了近代最早一本《美学概论》。黄忏华也是西方美学和艺术理论的最早传播者之一。他于1924年出版了《美学史略》的小册子,评述了西方美学从古到今的发展概况。”[10]223-224聂氏此说可代表大多数学者之观点。但是,萧公弼在1917年就开始了对西方美学史的译介、阐发,其《美学概论》之“美学之发达及学说”一节就为一部简要的“西方美学史”,梳理了从古希腊到19世纪的美学发展脉络。参考耶路撒冷的著作,我们可以发现,萧氏之“美学之发达及学说”以耶氏“美学之发展及学派”[11]114-120为蓝本,并在耶氏基础上作了更多的中国式阐发与深化。所以,萧氏对西方美学“史”的译介、阐发是近现代以来中国的西方美学史研究的滥觞,他是中国西方美学史的早期传播者、研究者与撰写者之一。

萧氏首先译介了耶氏关于美学学科的创立问题。“asthetics知觉”之语,于1750年初用于鲍姆嘉通,“美学经其发展,乃成为独立的哲学的学问”[11]114。后来,康德沿用鲍氏这一观点,赫尔巴特又对它作了更广义的解释,认为asthetics应是包含道德论、美学等一切“实用哲学——价值判断”[11]114的学科。虽然美学学科的建立是在18世纪,但在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等人的著作中早已有对艺术创作、美的观念的谈论。因此,萧氏有此论断:“美学之名,虽起于近世,然美与艺术之观念,早已为古代思想家所顾念矣。”[3]645但他并未就此止步,他说:“且古今人,如诗文家,或理想家等,每当良辰美景,花朝月夕,逸兴遄飞,豪情高举,或天籁自鸣,或推敲自赏,至长言咏歌,手舞足蹈者,推原其故,皆美之观念动触于中,情不自已,有以使之然。”[3]645萧氏在耶氏的基础上,以中国美学中的“感物说”融入其中,论证了美学虽然起于近代,但是人对美的关注与实践古已有之。

近代经验主义美学家多从主观经验、情感入手进行美学研究,认为“美感之快乐,是因其供给人心愉快的运用”[11]115的活动。故而萧氏认为:“盖物之美观,呈于吾前则心生爱悦,四体舒畅,精神愉快,其情有非语言文字所能形容者也。”[3]646简言之,美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能引起美感的物的性质。在对德国古典美学进行梳理时,耶氏对康德评价甚高,认为其超功利、无欲望的审美理论“至今日尚规定哲学的美学之内容与趋势”[11]115。虽然萧氏认为康德的观点具有重大价值,但他还是认为审美活动中应有主观的爱好憎恶等情感:“吾人观珍异则思把玩,视好花则拟攀折,见奇鸟则欲牢笼,遇美人则怀缱绻……觉物姣好美观,遂染着贪爱,得之则喜,失之则郁,快感与不快感之情生,而美丑之界判矣。”[3]646-647可见,萧氏并非机械地翻译耶氏著作,而是以耶氏为蓝本阐发自己的美学观点,也就是在“史”的基础上进行了“论”。

继德国古典美学之后,西方美学推陈出新。费希纳的《美学入门》、《实验美学》以及费舍尔等移情派美学家的美学理论是一种不同于哲学思辨美学的美学,而是“由观察事实以为归纳”,并且“其得之美学之原则是根据经验,是运用纯粹的实验方法”[11]116。萧氏虽然赞扬、吸收经验、实验的研究方法,但并不反对思辨的方法,因为美学是“体用兼赅、广大悉备”[3]648的学科。所以应该用思辨研究“体”,用经验、实验研究“用”,并将两者结合起来。这也符合“美学者,哲学之别流也”[3]641,“美学者,感情之哲学”[3]643的美学学科性质。

《美学概论》在“五四”以前就梳理西方两千多年来的美学史,开中国近现代西方美学史研究、撰写之先河。如果说萧氏译介耶氏《纲要》的部分是“史”的话,那么萧氏对“史”的阐发、深化则是“论”,从而形成了萧公弼“史论结合”的美学研究方法。质言之,萧公弼以耶氏《纲要》为基础,但又超越了《纲要》,在“史”的梳理中展现出“论”,“论”又以“史”为基础。这种“史论结合”的研究方法至今仍具有巨大价值。

四 以佛释美

萧公弼美学研究的另一方法就是“以佛释美”,即运用佛教理论阐释美学问题。他在《美学概论》序言中讲,人在审美上分为三个层次:“太上忘美,其次知美,下焉者欲而已矣”[3]648。萧氏所倡导的是第一种忘美之境,一般人只能达到知美的境界,而在当时的社会中部分人像禽兽一样借审美之名追求纯粹欲望之满足,这是最下等的。

大乘佛学认为:“一切诸法以心为主,从妄念起。凡所分别皆分别自心,心不见心,无相可得。”[12]第三十二册,586一切事物和事物的好坏美丑皆由人心而生,由人的妄念而起。大乘佛学所追求的是一种“平等法”,即不增不减、无垢无净的境界。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萧氏提倡一种“人我两忘,法执双融”[3]641的态度,人们荡去了妄念,消除了分别心,那么美与不美都已经不重要了,这就是一种“忘美”的境界或称“真空妙有之道”[13]的境界,此乃最上乘。次一等的审美态度为“知美”,也就是人要去“察物之媸妍,辩理之是非”[3]641,即用一种分别的眼光、知识的态度去取美去丑、分辨善恶。虽然“知美”可以让人们弃恶从善、去丑存美,但始终是一种执念、分别心,所以不是审美之最高境界。最次等的审美态度(已不是审美)只是“欲”,“欲”的特点就是“阿私所好,或醉生梦死,其去禽兽也几希”[3]641,这种态度完全是人的原始欲望的满足,流于俗套,多重肉体之快感,而轻精神之愉悦,“饰一时之美观,失万物之真象”[3]641,体现在艺术创作上就是“舞文弄墨”、“制造之简陋”[3]641,所以这种态度根本就不是审美,“乌足以语于美哉”[3]641!

另外,萧氏还借用佛教“五蕴”学说对审美活动过程进行了精当的阐释与研究。人用眼睛或耳朵所看到的物、听到的声音,不是物的实相,而是物的现象,现象在佛学中称为“色”;眼耳接触到“色”,则为“受”。 色在物,受在我。 人“受”物之“色”,“色”由眼耳印入大脑,大脑开始运作、思索、判断等,这叫“想”;因“想”而产生了美丑、善恶等分别计较,这叫“行”;因分别计较之“行”而生爱恨喜恶,这就叫“识”[3]642。萧公弼认为:“凡不经此数者,则美之观念绝不能成立者也。”[3]651这一段“以佛释美”的论述可谓相当精辟,基本阐释清楚了审美之发生过程。简言之,人的审美过程首先是眼睛和耳朵接触到外物,看到物体的形色,听到声音;由眼睛和耳朵得到的物体之形与声印入大脑,大脑运作分析这些信息,得出哪些是美的、哪些是丑的,甚至影响到其他身体器官和部位,产生相应的情感。萧公弼在20世纪初就能对审美之发生论述得如此精深,可见其佛学、美学功力之深厚。

关于美丑的问题,萧公弼是从佛教唯识学理论的角度来加以阐释与研究的。他说:人的快感与不快感的发生,美与丑的判断,是因为“由物之色相,有触眼识,由眼识而转识,而现识,而智识,而相续识,觉物姣好美观,遂染着贪爱,得之则喜,失之则郁”[3]642。也就是说,人在接触到外在的物象时,产生相应的视觉形象,有了相应的视觉形象后,人就开始有分别的见解,对那些美好的事物生发出贪爱之心,得到了就高兴,失去了就郁闷,于是人的快感与不快感,美与丑的判断就由此而生了。

在《美学之要义及其地位》中,他用佛教中非常有名的“熏习”说论述“好色”与“好淫”的区别:“夫好色而不淫者,是以真如熏无明……色而淫者,是以无明熏真如。”[3]661怎么理解这句话呢?萧公弼借印度佛教哲学家马鸣尊者的话来进一步阐释,尊者说:“净染法起,无有断绝。一净法,谓真如。二染因,谓无明。三妄心,谓业识。四妄境,谓六尘。熏习义者,如世衣服,非臭非香,随以物熏则有彼气。”[12]第三十二册,586众生的染净是四种因素——真如、无明、业识、六尘(或净法、染因、妄心、妄境)不断地相互熏习的结果。“熏习”就如衣服一样,本来没有什么味道,但被人穿上后,就会带上人身体的味道,如果身体有臭味,则衣服就会带上臭味。“真如”本身是“非染”的,“无明”是“染”的。当真如被无明熏习后,则产生业识、妄心,业识、妄心又复熏真如后,则妄念起。色好比真如,淫好比无明。人天性好色(美),但不一定有淫念,但当好色之天性被淫念所熏习后,色就着上了淫之色彩,即“好色而淫”。人如果持这种态度,则“快感不生,失美学之真谛者也”[3]661。 相反,“以真如熏无明”,则“无明则灭,无明灭故,心相不起。 心不起故,境界相灭”[3]662。 也就说,如果人们怀着一颗澄明之心去印照外界之色或感染邪淫之妄念,即以真如熏无明,一切邪淫之念都会灭绝,而得“涅槃乐”。这就是萧公弼说的“色而不淫,提撕警悟,乃得入高尚审美之领域,而有无穷快乐者也”[3]661。简言之,萧公弼认为,好色是人的天性,是审美的本质;好淫则是人好色之天性受到邪淫之念的熏染而进入与审美相悖的欲望之路。所以,人未有不好色者,但好色不一定淫,关键是看人怀着一种怎样的态度去审美。

中国近现代佛教美学研究的开拓者应是太虚大师(1889—1947),他在1928年法国巴黎佛教美术大会上作了《佛法与美》的专题演讲,论述了佛教美

学的独特性质,佛陀法界的人生美、自然美、艺术美等问题[14]第二十四卷,412。 此后,中国的佛教美学研究处于低迷时期,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末才逐步被人们重视,部分学者开始撰写相关的学术著作,如王志敏、方珊的《佛教与美学》(1989年)、曾祖荫的《中国佛教与美学》(1991年)、王海林的《佛教美学》(1992年)、皮朝纲的《禅宗美学史稿》(1994年)、祁志祥的《佛教美学》(1997年)等。然而,正如赵建军所言:“佛教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美学,自然也没有明确的范畴直接呈明其价值趋向。”[15]所以,佛教美学研究、学科建设的基础应是佛学与美学的沟通,如果佛教理论与美学理论无法沟通、对接,那么佛教美学的研究就落入了一句空话。虽然萧氏《美学概论》没有直接研究佛教美学,但他大量运用佛教理论对审美活动进行解读、说明,一定意义上沟通了佛学与美学,为佛教理论与美学理论搭建了一座桥梁。在萧公弼之后,吕澂也将佛教唯识学与美学中的移情理论相结合来构建其美学理论体系。可以说,萧公弼、吕澂等人的以佛教理论阐释、研究美学的方法,不仅为后世中国的佛教美学研究奠定了基础,也为拓宽中国美学的研究范围做出了贡献。

总而言之,“中西参证”、“自下而上”、“史论结合”以及“以佛释美”是萧公弼在《美学概论》中所运用的主要的美学研究方法,对后世中国的美学研究有着一定的影响。虽然,萧公弼以耶路撒冷《美学纲要》为蓝本,但他并不局限于此,而是在译介的基础上,将中国传统学术思想融入其中,中西参证、古今结合,创造性地提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美学观点和学说,并为中国后世学者“拉开了美学原理的架势”[16],推动了美学这一学科在中国的建立与认可,也为中国美学的产生、研究做出了贡献。萧公弼在美学研究过程中,借鉴和运用西方近代“自下而上”的美学研究方法,重视人的经验以及审美活动中的情感体验,这体现出他的实证精神,同时顺应了当时西方美学的转向,为我国后世美学研究打开了思路,启发了后来我国审美心理学、审美意识以及审美文化的研究。他对西方美学史进行了简要梳理并加以评价与论证,是我国近现代西方美学史译介、研究的开端,为我国后世美学史撰写产生了一定影响。他借用佛教理论阐释审美现象、揭示审美活动的规律,为佛学与美学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为后世中国的佛教美学研究开辟了道路。虽然,在一些美学研究方法的运用上,萧公弼还比较稚嫩与粗浅,但这并不能抹杀他为“美学在中国”的建立、传播与发展做出的贡献。他是继王国维、梁启超、蔡元培等学者之后又一位为中国的“美学”做出了贡献的学者。他是“美学在中国”的奠基人之一,并且“站在国际美学的前沿”[8]推动着中国美学的现代转型。

注释:

①萧公弼于1915年在《学生杂志》上发表的《释我》(第2卷第3期)、《研究哲学之要点》(第2卷第4期)、《读康德人心能力书后》(第2卷第6期)等文章均以“四川工业专修学校正科电科一年级生”为落款。

②参见《世界观》杂志(1915年第1卷第1期)之“版权页”与“征文简章”。

③耶路撒冷(William Jerusalem)在《美学概论》中被译为“野鲁撒劣牟”。耶路撒冷《美学纲要》由“美学底概念和问题”、“美学底发达及其派别”、“发生的生物学底美学”三章组成,王平陵翻译,泰东书局1922年出版(见:蒋红等《中国现代美学论著、译著提要》,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38页)。另外,耶路撒冷《西洋哲学概论》(陈正谟译,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一书中也有与《美学纲要》相同的内容,与萧氏《概论》比较,无论从字数上还是内容上看,《概论》绝非《纲要》之单纯译本,而是在耶氏基础上,融入了萧氏自己的许多观点和见解,加以创造性阐发。故不能将《美学概论》仅视为一部译作,而应看作萧氏在吸收西方美学基础上而创作的论作,一定意义上,反映了他本人的思想和观点。

④伊壁鸠鲁派是由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创立的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哲学学派。该派认为,快乐是幸福生活的始点和终点,是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但是,这种快乐并不是欲望的满足、感官的享乐,而是在排除肉体痛苦和精神烦恼后,心灵所达到的一种宁静、安闲的状态。

[1]谭玉龙.萧公弼:被遗忘的近代美学学人[J].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4).

[2]杨春时.关于中国美学方法论的现代转型问题[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3,(4).

[3]萧公弼.美学概论[G]//叶朗总.中国历代美学文库:近代卷(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4]杨伯峻.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79.

[5]阮元.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6]达尔文.人类的由来[M].潘光旦,胡寿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7]萧公弼.读康德人心能力论书后[J].学生杂志,1915,(6).

[8]刘悦笛.美学的传入与本土创建的历史[J].文艺研究,2006,(2).

[9]黄雁鸿.晚清时期美学在中国的发展历程与早期留学生[J].人文杂志,2008,(5).

[10]聂振斌.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11]耶路撒冷.西洋哲学概论[M].陈正谟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

[12]高楠顺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经[M].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24.

[13]萧公弼.释我[J].学生杂志,1915,(3).

[14]释太虚.太虚大师全书[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4.

[15]赵建军.论佛教美学的价值趋向[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1).

[16]张法.中国美学史:学科性质、提问方式、演进状况[J].学术月刊,2011,(8).

The Aesthetic Research Methods of XIAO Gong-bi

TAN Yu-long,ZHU Zhi-r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As a successor of WANG Guo-wei,LIANG Qi-chao and CAI Yuan-pei,XIAO Gong-bi,with unique contributions to Chinese aesthetics,is among the founders of China’s aesthetics.Integrating Chinese and Western thoughts,to bottom up,combination of theory and history as well as interpretation of aesthetics from Buddhism,which have great impact on the later aesthetic research in China,are the main aesthetic research methods used in XIAO’s Introduction to Aesthetics.Later Chinese Scholars in aesthetics respect and can learn from his combing of western aesthetic history of over 2,000 years,his emphasis on the reality of aesthetic activities and his application of Buddhism to illustrate aesthetic phenomena and to reveal the rules of aesthetic activities.

XIAO Gong-bi;aesthetic research method;integrating Chinese and Western thoughts;bottom up;combination of theory and history;interpretation of aesthetics from Buddhism

B83-0

A

1000-5315(2015)01-0109-07

[责任编辑:张 卉]

2014-03-07

本文系上海市教委重点项目“中国现代美学方法论”(11zs48)阶段性研究成果。

谭玉龙(1986—),男,四川乐山人,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论与美学;

朱志荣(1961—),男,安徽天长人,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美学、文艺学。

猜你喜欢
萧氏美学史美学
烛照美学史的幽暗地带
——《17—19世纪法国美学主潮》评介
盘中的意式美学
区域美学史书写的探索与尝试
——《巴蜀美学史稿》评介
外婆的美学
镇江萧氏家族考
A new record of the capped langur(Trachypithecus pileatus) in China
纯白美学
“妆”饰美学
西方美学史研究综述
萧氏:打造茶界标杆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