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天 道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成都610066)
魏晋嵇阮派美学之自然审美意识
李 天 道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成都610066)
在魏晋美学中,竹林派的代表嵇康、阮籍极力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推崇随意任心、顺其自然的审美意识。认为“越名任心”审美域的生成来自自由洒脱、任心自然。所谓“越名任心”,即自然而然、任其自然,其美学意义表征着对现实世界与“名教”的超越,对自我种种欲望的超越,实质上则意味着对超尘绝俗、一往不复的自由意志与独立精神的注重。在此意义上,淡泊、恬淡、自然、随意任心、顺其自然则成为嵇阮派美学自然审美意识的内在逻辑。这种越名任心、顺其自然并非认识论意义上的,而是一种诉诸于一己心灵体验的随意任心、顺其自然,可以称之为存在论美学的然其所然,是其所是。
魏晋美学;嵇阮派;自然审美意识
魏晋时期玄学盛行,受老庄“自然、“无为”思想的影响,文人追求立言玄妙,行事雅远,玄远旷达,主张万物“自生”、“自有”,宣称名教出于自然,崇尚自然,认为“自然”乃是宇宙本来的状态,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万有生生化化的根据在于“自化”“自造”而“无所待焉”。正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上,以嵇康和阮籍为代表的文人倡导一种独立傲世、我行我素、恬淡自然、任心随意的自然审美意识。其美学思想的内核是“越名任心”、顺其自然,突出表征则是“洒脱”、任性。这也是嵇阮派美学思想中审美诉求的主要内涵,即不被欲望所牵绊,不以尘世是非为念,摆脱世俗的束缚,超凡脱俗,澄明去蔽,回复自我原初的本心本性。在嵇阮派美学看来,理想的、高洁的生存域就是自由的、本真的、洒脱的人生。在嵇阮派美学思想的诸多审美诉求中,洒脱、本真、任性已然成为一种标志性特征。而随意任心、顺其自然之域的达成,也自然成为嵇阮派审美诉求的最终旨趣。
一
嵇阮所生活的时代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一段时期。不过,这一时期在思想史上则特别活跃,是“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同时,也是最具诗意化的、“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1]6。这里所谓的“艺术精神”,应该是当时,即六朝时期的艺术,包括诗歌、散文、音乐、绘画、书法、雕刻、园林艺术在内所呈现出来的独特的民族风格、传统和精神,包括意境、气韵、神似等。这种传统和精神具有无限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是其时的艺术得以经久不衰、永放异彩的魅力所在。而之所以具有这种“艺术精神”,又是与这一时期出现的中国历史上精神上的大解放与人格上思想上的大自由密切相关,以嵇阮为首的艺术家们才能把自己的“胸襟像一朵花似地展开,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义,体会它的深沉的境地”[1]6,以追求心灵的自由与精神的高蹈,并通过此获得审美超越。
嵇阮中,嵇康出身贫寒,与魏宗室有姻戚关系,且博学多才。他为人放荡孤傲,与阮籍等六人一起饮酒赋诗,发泄对政治的不满,史称“竹林七贤”。他不满当时掌握政权的司马氏集团,保持着自己的本心本性,勇敢地以一往无前的精神状态、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着反抗。这种傲世独立、随意任心、顺其本然的生存态势既是嵇康在人生旅途中形成的,更与其与生俱来的性格分不开。据他自己的评价,其性格“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2]274。 就现实生活中的嵇康看,确实性格刚烈,才情隽永,是一个非常“任性”的人。在司马氏与曹氏的政治斗争白热化阶段,毅然决然地站在曹氏一边,对司马氏进行搏击,不惜以死捍卫自己的信念。这种任性既不像刘玲任情放纵,更不似阮籍委曲求全,又与陶渊明的寄情山水逃避现世相异,倒是与具有着忠贞清洁特质的屈原相近,体现出一种中国美学史上不多见的壮怀激烈的随意任心,不愿去做自己不想去做的事,不慕权贵,更不惧权贵。这可以说也是一种另类的“任性”,一种本真、自然、本然的生存方式,是其所是,本其所本。凭借这份“任性”本真,然其所然,自其所自,“非汤、武而薄周、孔”[2]274,“轻贱唐、虞,而笑大禹”[2]37。 在《管蔡论》中,他强调“管蔡皆服教殉义,忠诚自然”[2]203,试图用周公诛管蔡的事为王凌、毋丘俭等人申辩,并以之表明心迹。这实在是以一种不顾生死的纵情任性,也是挥洒正义的本真与“任性”。据记载:司马昭的心腹钟会前来拜访嵇康,为的是将嵇康招致麾下;嵇康与向秀正在锻铁,“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3]400,他以沉默表现了对专权者的蔑视与嘲弄,于不语之中蕴藏了自己傲然自得的不畏权势的本真与任性。由此可见,“任性”、洒脱、本真,的确是嵇康所坚持的审美诉求与品格特征。当然,嵇康的这种“任性”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不仅需要过人的胆识,更需要果敢和真精神,甚至需要以生命做代价。据《三国志·魏书·王卫二刘傅传》记载,“嵇康好言老庄,尚气任侠。”[4]605洒脱、本真、任性的另一面是崇尚正义,具有侠义精神。他注重才华,品行高尚,喜欢伸张正义,憎恶小人,对朋友赤胆忠心,即使处于一个黑暗残暴的权势时代,依然呈现出狂放不羁的性格。嵇康后来之所以身陷囹圄,就是为了替好友仗义执言,而遭受不白之冤。东平吕巽与吕安兄弟,均为嵇康好友,长兄吕巽奸淫其弟之妻遭告发,嵇康出面调解。不料,吕巽以吕安“不孝”之罪将其发配。嵇康作《与吕长悌绝交书》怒斥其“包藏祸心”,以此被害,囚禁于牢狱之中。钟会落井下石屡进谗言:“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5]1373司马昭曾屡次欲征召嵇康入朝为官,嵇康痛恨官场,抵死不从,与其划清界限。为躲避朝廷的征召,他不惜逃至河东,好友山涛又举荐其做吏部郎,他拒不合作,并作《与山巨源绝交书》列举为官“九患”,与山涛绝交。这些都彰显了嵇康对自己人生信念及理想的坚韧,并将其积极付诸实施的勇气和决心。为了坚持傲视世俗、独立高洁的越名任心、顺其自然人格魅力,即使身陷囹圄,即使生命受到威胁也在所不惜。通过这几件事也能够看出,嵇康不仅是反名教的斗士,更是一直恪守着“自然”、“逍遥”的审美理念。
与嵇康相同,阮籍也表现出对任心随意审美生存方式的推重,其表征则为愤世嫉俗,不攀附权贵,不甘曲意逢迎,并且处处表现出对专权者的极端蔑视,不矫情伪饰,不浮华轻薄,高雅脱俗。如《世说新语》记载:“籍放诞有傲世情,不了仕宦。晋文帝亲爱籍,恒与戏谈,其所欲,不追以职事。”[6]392所谓“放诞有傲世情”,也就是傲世独立,任性随意,顺其本然。又据《晋书·阮籍传》记载:在日常生活中,阮籍行为怪诞,“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裴楷往吊之,籍散发箕踞,醉而直视,楷吊唁毕便去”;同时,他“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7]1361等等。 对此,他的好朋友嵇康也曾说:“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2]272所谓“至性”,应该就是一种本真心性。别人视为怪诞,而嵇康则认为是本真自然的一种呈现。保持本真自然的生存方式,社会生活方面如此,审美创作更应该这样,出于真心自然,任性纵情,无为自在,始能感人。由此,阮籍推崇“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8]165的审美态度,主张“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8]185。 所谓“超世”“遗俗”“绝群”“独往”,其审美呈现就是逍遥越世,与造化为友,自然悠然,心灵与自然本体相冥合,“人”心合于“道”心,与“道”同体,“与道俱成”,“与造物同体”,“与道周始”,“返乎大道之所存”,“直驰骛乎太初之中,而休息乎无为之宫”[8]171,返璞归真,达成无为而无不为之域,真力弥满、万象在旁、掉臂游行、“超脱自在”、顿悟人生真谛的审美境域,从而从中体验生命、感悟生命的真谛,以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坚守自身内在生命本质的纯粹,保持对无限心灵自由的内在诉求,体现出嵇阮派对个体生命自由审美域的向往。对此,阮籍指出:“是以微妙无形,寂寞无听,然后乃可以睹窈窕而淑清。”[8]29宇宙天地间的“大美”蕴藉于宇宙万有之中,无形无声,正所谓“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道至简”。宇宙天地间的“大美”已然与自然万物交相融汇、一体相依的境域,呈现出一种无形、无象的现象。“微妙无形,寂寞无听”,也就是“大方”、“大音”、“大象”、“大道”,也就是“道”。 “道”性自然、清静无为,通过阴阳上下清浊,化生化合,激荡氤氲,从而生成万事万物,并进而化其所化、生其所生、化化不息、生生不已,以体现出宇宙万相生命周流的节奏与自然生命的运转流程。审美活动中,审美者只有回复原初心性,复归清幽宁静的本真存在状态,适意恬淡,高洁和谐,保持精神的纯洁淡泊,才能于生命的去蔽与敞亮流动中达成与“道”合一之域。在《清思赋》中,阮籍又指出:“夫清虚寥廓,则神物来集;飘遥恍惚,则洞幽贯冥;冰心玉质,则激洁思存;恬淡无欲,则泰志适情。”[8]31这里所提到的“清虚寥廓”、“飘遥恍惚”、“冰心玉质”、“恬淡无欲”,既是阮籍所追求的审美境域,又是他所推举的一种审美心态。的确,就嵇阮派美学而言,审美活动中只有通过去蔽以敞亮原初心性,回归本真生存态势,以超旷空灵的心境与“物”周游,是其所是,然其所然,才能体悟到生命本身的清洁适意、怡然深沉的美。这种“美”,犹如阮籍“赋”中所描绘的静夜之景,“轻帷连飏,华茵肃清。彭蚌微吟,蝼蛄徐鸣”[8]31,呈现出一种无比纯洁、宁静的美,给人以纯洁自由,纯洁宁静,万物和谐,质朴平静,安静庄重,淡泊无欲,心平气和之美。所谓“精神平天地交泰,远物来集,恬淡无欲,则泰志适情”,“道真信可娱,清洁存精神”,“冰心玉质,则激洁思存”。昆虫在细语吟鸣,草茵清风吹帷,静夜如思,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诗人“望南山”,一片“崔巍”,“顾北林”,郁郁葱葱,看到“大阴潜乎后房兮,明月耀于前庭”[8]31。山林默伫于远方的夜色中,眼前是月影泻清辉,静默得一如人原初的本性,人的心也由此而变得静谧、宽广而清明。以生命的本然面目去观照,从容自若,不保留任何事物的观念,物我两忘,回归到虚静的生命原初之域,归复人的真实本性,由“清真”而“通神”,与原初清净本性同妙,心物如一,情景交融。在此审美境域,任情随心、顺应自然,身心与宇宙自然节律相契,本其所本,道其所道,进而“神物来集”,思绪横溢,时有顿悟,达成阮籍所描述的“乃申展而有缺寐兮,忽一悟而自惊。焉长灵以遂寂兮,将有歙乎所之。意流荡而改虑兮,心震动而有思。若有来而可接兮,若有去而不辞”[8]33之生命域。 在此境域,空灵的心境中,意象“流荡”,随意驰骋,来无踪去无影,灵感突发,意念丛生。其审美心态静谧、纯洁、恬淡。有如阮籍自己在《东平赋》中所说:“窃悄悄之眷贞兮,泰恬淡而永生。”[8]16超越尘世,无视物累,眷贞适情,怡然自得,“且清虚以守神兮,岂慷慨而言之”[8]27。 “恬淡志安贫”,清虚恬淡,超越尘世间的“荣辱事”,而“去来味道真”,“清洁存精神”[8]389。 显然,诗人在这些诗句中所表露的就是自然而然,守道保真,任心随意,摆脱超物质功利,逍遥自在,心灵纯洁,情趣高妙的自然审美意识。
嵇阮派美学所主张的“任心随意”、顺其自然的审美意识以“逍遥”为最高审美域。这种思想的形成与道家美学的作用分不开。庄子著作开篇就表明对“逍遥”审美境域的推崇,可以说,“逍遥”就是随意任心、顺其自然的一种诗性生存方式。在《幽愤诗》中,嵇康提到自己“托好老庄,贱物贵身”[2]295。其实,从嵇阮的作品中不难发现,嵇阮的美学思想中很大一部分是受到道家及玄学的影响。正是在庄子“逍遥”观的影响下加以发挥,嵇阮派美学形成了别具一格的随意任心、顺其自然的审美意识。他们将庄子“以洁吾行”[9]988的随意任心、顺其自然人格提升了一个新的等级。在对自然复归的基础之上,以一个哲学家的视野看待世界,并以士人的情感去感悟人生,超越自我。同时,与庄子一样,他们对旧传统、旧道德、旧审美价值观的否定和批判,在当时的社会来说更是难能可贵的。所以说,嵇阮派美学独特而完美的随意任心、顺其自然论,是将道家美学中的自由与儒家美学中主动、积极的进取精神相融合而形成的。
除此之外,嵇阮派美学还秉承了玄学的“放达”精神,倡导“越名任心”,彻底否定虚伪的名教。就像上面提到的,嵇阮派美学只是对打着名教旗帜的司马氏政权予以否定,或者说对于陈腐的名教外在形式予以否定,因为名教已经沦为统治者排除异己的工具,而不是要否定道德、放纵自身。嵇阮派美学以随意任心、顺其自然作为一种审美诉求,强调高尚情操的拥有,追求超然脱俗,实现人与社会的高度和谐与统一,是用生命浇灌的真道德、真性情,并将这种“本真”自然建立在热情和真诚之上。在嵇阮派美学看来,世间最可贵、最真实的就是自然的本心,而自己坚持的这种“任性”更是建立在具有着高尚情操之上,并非完全的自我放纵。同时,也正是从嵇阮派美学所推崇的这种任性中看到其对自由的需求,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对真性情、真道德的渴求。他们怀有最为“本真”的自然心性,并固守着这种至真、至善、至美,以之作为生存方式,并于乱世之中洁身自好。
二
就本质意义上看,嵇阮派美学所倡导与追求的是“恬淡”、“本真”的审美域。据《晋书》记载,嵇康“恬静寡欲”,“长好老庄”。他性格恬静淡泊,安静闲适,不求名利,质朴寡欲:心境清静,心境平和,宁静恬淡,淡泊人生,始终用一颗平常心来面对生活、面对人生、面对挫折、面对灾难,让自己活得淡然超然,悠然自在,运转游心,自由自在。他风姿天成,狂放不羁,蔑视权贵,刚直不阿,超然物外,“才高而有奇气”,“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然自成”[5]1373。 他长于文学、雅好玄学、精通音律,还善长书法。他轻蔑礼法、纵酒玩乐、放浪形骸。他精神超脱,追求与道为一,任乎自然,返璞归真。他超越尘世,抛却杂念,摆脱物欲的困扰,解脱内心的世俗欲望的羁绊,挣脱名利物欲的束缚。他采取一种旷达的审美态度,寂然悄然,保持精神自由、人格操守的独立,以努力达成回复心性本真自然的审美域。在《释私论》中,他强调指出:“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2]70这里,所谓“气静神虚”、“心不存于矜尚”、“情不系于所欲”,淡泊惬意,审贵贱,通物情,恬静寡淡,通天地,化物我,与道合一审美域,也是“任自然”、“越名教”的审美域。所谓“任自然”,就是保持心灵的高洁,回归人之自然本真的心性,然其所然,任心而为,是其所是,“是非无措”、“物情顺通”,“值心而言”,“触情而行”,自其所自,行其所行。在嵇阮派美学看来,“名教”压抑人性,遮蔽人的本真,只有摆脱“名教”中与自然本真生存相违的东西,守住内心的朴质,才能获得心灵的清净与自由。因此,他向往的“任自然”实际就是一种清心寡欲、任性随意,如其所如、是其所是,不逐世俗的诗意生存状态。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嵇阮派美学所主张的就是要人们超越尘世、排除杂念,在达成“是非无措”、“物情顺通”、“值心而言”、“触情而行”的审美流程中,进入到“与道合一”的审美域。在这种审美域中遨游畅游、淡泊超然,不局限于一地,开阔远放,自由畅达,自在逍遥;不执着于某事,轻松自得,爽然畅然,以突破定限,自由超越,心灵解脱。显然,这种任心随意的审美诉求是对庄子美学所主张的“游心”、“游无穷”、“游乎四海之外”、“游乎尘垢之外”、“游乎天地之一气”等美学思想的继承。正由于此,他们也极力推举“游”的审美意识,崇尚心灵上的自由,主张通过“游”以清除闭塞的成见,去除遮蔽,澄明本心,让精神渺远旷达、本真自然,与造物者同游。去蔽敞亮本心本性,心凝形释,而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9]988。“游”是人生的自由和淡泊,表征着人生的本真与自在。在嵇康美学看来,“游”与“淡泊”则是一种观“道”方式,主要有两个层次:即“游目”与“游心”。是“悦耳悦目”、“悦心悦意”、“悦志悦神”,超然淡然,既有生理层面的快适感,更有心理和精神层面的愉悦,是以一己之身,任心随意,“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悠然超然,游乎山水之间,纯然畅然,澡身于沧浪之中。即如嵇康在其诗中所说:“朝游高原,夕宿兰渚”,“俯仰慷慨,优游容与”,“驾言出游,日夕忘归”[2]287,于自然山水间饱览沃看,以陶具性灵,提升神气,荡涤胸襟,开拓视野。所以说,“远游可珍”。 无论是“优游”还是“朝游”、“出游”、“近游”、“远游”,都不是一般的游山玩水,而是俯观仰察,寄情山水,将身心投放并安顿于山水自然,宁静淡泊,超然物外,藉以寄兴遣怀。远近取与,与山水自然谐和、相亲,所谓“俯仰优游”,“俯仰咨嗟”,“仰落惊鸿,俯引渊鱼”,“仰讯高云,俯托清波”[2]10,淡然悠然,于一俯一仰之际,徘徊移动,游目周览,网罗天地,吸纳万物。仰观俯察,流动自如。仰观俯察,远近取与,仰观俯察之际往复流动,满目生机。是“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2]22。 是王羲之《兰亭集序》所云:“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即审美者以“俯仰自得”的精神跃入大自然的生生节奏里去“游心太玄”,纵浪大化,与物推移。又如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诗所云:“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流观动察,追求的是静中之动,飞中之趣,人生在宇宙中的徜徉和愉悦。于天地自然绝对的自律性的存在中,感受到心灵和天地的合一,体验契合于宇宙的精神,是摆脱外在限制的心灵的自由,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正如嵇康所说的:“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无欲无动、淡泊无为,以获得身心的放旷和精神的自由,表里澄澈,一片空明。“游”的本身就包含有“逍遥”、“淡泊”、“恬淡”的意味。
嵇康如此,阮籍也一样,极力推崇逍遥自由、旷达淡泊的审美域。其《大人先生传》云:“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霄兮日月隤,我腾而上将何怀?衣弗袭而服美,佩弗饰而自章,上下徘徊兮谁识吾常。遂去而遐浮,肆云轝,兴气盖,徜徉回翔兮漭瀁之外。……弃世务之众为兮,何细事之足赖。虚形体而轻举兮,精微妙而神丰。”[8]177-181又云:“必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漠之初;虑周流于无外,志浩荡而自舒;飘飖于四运,翻翱翔乎八隅。”[8]185-186这种自由逍遥之境是超尘绝俗的,是游心于天地之外、与“道”合一之审美域。“精微妙而神丰”,“志浩荡而自舒”,只有在这种“微妙”之中才能“神丰”。所谓“神丰”意味着心灵的自由翱翔,一种自我的解脱和自由。只有“真人”,才能达成这样的逍遥自由、自然而然之境域。“真人游,驾八龙,曜日月,载云旗,徘徊逌,乐所之。真人游,太阶夷,天门开。雨蒙蒙,风浑浑。登黄山,出栖迟,江河清,洛无埃。 云气消,真人来。真人来,惟乐哉!”[8]191真人之“乐”是遨游于自由逍遥之境所获得的旷达适性之乐。这种美学思想与阮籍的“气”与“神”之说分不开。继承传统“气”为宇宙万物生命基元的观点,阮籍认为:“自然一体,则万物经其常,入谓之幽,出谓之章,一气盛衰,变化而不伤。”[8]139“气”的阴阳清浊、上下氤氲决定着万物自然的“幽”与“章”,决定着其盛衰变化,化生化合。同时,在阮籍看来,作为生命活力之“气”与“神”密切相联。在《达庄论》中,他指出:“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积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8]140这里就表明,所谓“阴阳”、“五行”、“游魂”都与“气”密切联系,受“气”的作用,包括“神”,“气并代动变如神,寒倡热随害伤人,熙与真人游太清”[8]190。应该说,在阮籍美学中,“神”应该是“气”的呈现,生动地表述着“气”氤氲激荡、神秘莫测的特性。《大人先生传》云:“时不若岁,岁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8]185“神”就是生成自然万物的“道”。作为万物生成的原初域,“道”的本质就是自由自在的,无为而无不为,生养万物而不私有,成就万事而不恃功,自然化生而已,故老子说:“道法自然。”“道”生育万物,是万物的本源,但它是无目的、无意志的,完全是自然而然的,正是因为无为,使其无所不为。“人”要在本真生存中达成与“道”合一、天人合一之域,当然应该顺应宇宙万有的化生化合、化化不已、生生不息的生成态势,保持虚静澄明、淡然恬然、清净纯真的心态,自由自然,返璞归真,顺应万物自然,达到无为而无不为、与道合一的境域。恬淡,对物欲、杂念而言是一种忘乎物我的态度,超越俗我,先散怀抱,任情恣性,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散淡心智,心胸舒展,默坐静思,虚静心境。这种真朴自然之域肇乎原初本性,只有历练心智,浸润太清,涤荡秽浊,存心正灵,神畅气宁,澹泊情志,亭亭心怀,清心寡欲,保持虚静淡泊的生存态势,才能达成。
就“淡泊”之“淡”而言,作为美学范畴最早应该是老子提出来的。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故不美。若美之,是乐煞人。 夫乐煞者,不可得意于天下。”[10]三十一章所谓“恬淡”,意思是不要过于得意,不要过分。老子之所以提出“淡”这个范畴,其实是为了进一步阐释“道”之“道出言,淡无味”。道之所言,反俗绝巧,“无味”之中,有大生味,所以老子推崇“无味”之“味”。“道”乃自然万物与一切生命体之间的一种先天元气,是万物之母,“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0]四十章世间万物也都是相对立而存在的,是属于有无相生的,此处的“淡”已经不是单纯指味道,而是一个美学范畴、一种审美的心态。老子指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10]十二章在老子看来,纷繁的色彩会让人产生昏眩,狂乱的音乐会让人失聪,美味的佳肴会让人失去味觉,驰骋猎场会让人狂躁。所以老子认为,“五味”是人欲望的一种无节制状态,并不是美的,真正的美应该是一种“淡”。此处的“淡”并非无味,恰恰是融“五味”的“至味”。正如老子的“无为”并非真正的无所作为,而是“无所不为”。此处的“淡”与“无为”相一致。人应该保持一种“淡泊”的心态,来摆脱对物质上的无止境追求,进而获得精神层面的满足。这与老子所推崇的审美诉求审美域一样,是一种最自然的“无为”状态。庄子将老子的“淡”与“无为”相联系,并加以发挥,继而将“恬淡”摆在了道家美学中的重要位置。他说:“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古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备矣。”[9]457在庄子看来,“恬淡”是万物美的来源,是一种美的表现形式,更是一种与审美诉求的生存方式紧密相连。
嵇阮之时,社会的混乱与动荡深深地影响了当时文人士子的审美观,并致使其人生态度发生改变。大一统思想的土崩瓦解,使一直以来处于统治地位的思想也随之失去了约束力,文人士子的生活、情趣以及观念都在发生着翻天覆的变化。在看过了社会的黑暗之后,衍生出了一种出世的心态与追求,以面对眼前的社会。以道家思想为依托的“淡”范畴逐渐成为当时一种理想观念,并将其在生活中发展到极致,使其以一种超然的艺术美的形式出现在人们面前。“淡”美也就成为魏晋名士对人生的一种态度。嵇康在《答向子期难养生论》中明确了自己对“恬淡”的追求,“若以大和为至乐,则荣华不足故也;以恬淡为至味,则酒色不足钦也”。在对待“淡”这一审美范畴的问题上,显然嵇康与老子是一致的。以“和”作为人生的最高审美域,富贵荣华就不值得一提了。以恬淡冲远作为最美的味道,那么美女与美酒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不足以动心。由此可见,在嵇康美学思想中,“淡泊”、“恬淡”已然成为一个审美境域。
首先,“淡泊”、“恬淡”是一种对人格自由的追求。魏晋时期,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抒发自己的情绪,思考着人生的价值,品味着时代的伤感与无奈。在道德伦常与千百年来奉为经典的儒家信条面前,嵇阮选择面对现实,调整自己人生上的目标,开始对人的生存价值做思考,踏上了“闲夜肃清,朗月照轩,微风动袿,组帐高褰”[2]12的追求自由之路,将主体地位放置到最高的位置上。“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2]59,“冲静得自然,荣华安足为”[2]59,执着清虚式的平淡、“恬淡”,以心灵拥抱自然。从诗词中能够感受到嵇康对自然崇尚的真实情感以及以“淡泊”、“恬淡”为趣的审美观。嵇康无意仕途,更不热衷世间名利得失,一心向往着山川乡野,反倒对自然中的泉林景致情有独钟,在其诗文中往往要将这种超然的心境与自然之中的山水美景相联系、融合,不仅体现了他对自然本真的爱慕,同时也使诗文洋溢着淳朴的“淡泊”、“恬淡”的审美情趣。在美学领域中,嵇阮则十分重视个体生命价值和自然本性,并主张个体应该从“从欲”和“达性”中获得精神的解放。“奉法循理,不挂世网,以无罪自尊,以不仕为逸,游心乎道义,偃息乎卑室,恬愉无遌,而神气条达”[2]59。淡然处世,追求自然之理,这是一种心态上无拘的自由;在充满道义的广阔天地中畅游,这是一种神气自若的形态;“淡泊”、“恬淡”、恬静、愉悦、无欲无求,则是一种不被世间一切繁杂所束缚的放达。正是在现实中无法解脱的苦闷,使嵇阮更迫切的想在精神上获得自由,为达到“淡泊”、“恬淡”审美域做铺垫。而淡然处世之趣则是一种审美的情趣,也是一种对审美自由的追求,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对庸俗的现实做着反抗,试图放弃尘世间的一切以换取无拘无束的自由空间。
其次,“淡泊”、“恬淡”是对功名利禄的审美超越。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提到:“老庄、庄周,吾之师也。”早年的嵇康不仅是博览群书,而且还对老、庄极为热衷。从思想倾向与生活态度来讲,嵇阮都受到了老庄思想的极大影响,而“道”作为老庄思想本体,更是作为自然的法则,嵇康对此尤为重视。在老子看来,人生最宝贵的是真,是心灵的自由,是灵魂的高洁。所以,老子追求的是一种“赤子之心”,所谓功名利禄、荣辱得失不过如云烟过眼,“含德之后,比于赤子。毒虫不螯,猛兽不据,攫鸟不缚,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嘎,和之至也”[10]五十五章。 作为婴儿,心智未觉、明智未开,内心世界宁静而淡薄,没有受到世俗的污染,所以依旧持有自然的天性,随着自然的变化而变化。所以,人应保有婴儿般的纯真,无忧无虑、自由无碍,不矫柔做作,保持一种天真烂漫的“心”,从宁静、祥和的生活中,获得清净洞彻的心境,让心灵获得一种自由与解放。在嵇康那里,世间的一切形象,无论是自然中的还是实体存在的都充满了玄妙和灵逸。山水自然之美远不是名利与仕途所能媲美的,世间没有什么比“自然之心”更真实,也更宝贵的东西存在,这份自然心性是世间万物最高尺度。《庄子·逍遥游》中“承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9]28,与嵇康“居九夷,游八蛮,浮沧海,践河源。甲兵不足忌,猛兽不为患”[2]36,两者之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在《卜疑》中嵇康并没有重复庄子的观点,但在对待态度上,相较于老子的虚静淡薄、返璞归真的审美诉求,庄子提出“游”的审美态度对嵇康影响更深远。在庄子看来,“游”是最能够接近“道”的,其内在含义有着对人生理与心理上自由无拘以及对人性逍遥的肯定。嵇康以超脱心态看待世间善恶的差别,并试图摆脱传统伦理观念的条框,以此为基石去追求精神的逍遥与自由,从而达到生命与宇宙的根本。
总之,嵇阮美学崇尚自然清新,并以“恬淡为至味”,认为天地之美在于“微妙无形”,只有通过体验,才能“睹窈窕而淑清”。他们热爱自然,崇尚天地自然间所呈现出的那种本真和谐。在其《养生论》中,嵇康强调指出:“然后蒸以灵芝,润以醴泉,唏以朝阳,绥以五弦,无以自得,体妙心玄。”[2]51将恬淡平和作为养生的要旨,与天地融为一体。而阮籍则指出:“是以微妙无形,寂寞无所,然后乃可以睹窈窕而淑清。”[8]13嵇阮始终以高雅纯洁的随意任心、顺其自然人格、独世的志趣以及对于人生的超越态度来塑造诗歌的意象,同时也以此作为自身人格修养的目标,以高尚的自然情感来抨击社会的丑恶,形成了具有独特个性的“恬淡”、“淡泊”的美学观。
三
嵇阮派美学的审美诉求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在《释私论》中,嵇康强调指出:“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以通物为美。言小人,则以匿情为非,以违道为阙。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恶;虚心无措,君子之笃行也。”[2]234应该说,嵇康在这里所谓的“自然”,就是任心随意,即自其所自,然其所然,与“心”紧密相关。在一定意义上,嵇阮美学的“越名教而任自然”也可以理解为顺其自然、“越名任心”。这应该是嵇阮美学的核心所在。嵇康多次强调物性自然、物情自然、人性本真、人心纯然,要进入与达成“气静神虚”的本真之域,则必须“心不存于矜尚”,“情不系于所欲”,返璞归真,无违“大道”,从而使“物情顺通”。只有“任心”而行,“是非无措”,才能“通物”,以达成本真审美域。他说:“君子之行贤也,不察于有度而后行也;任心无穷,不识于善而后正也;显情无措,不论于是而后为也。是故傲然忘贤,而贤与度会;忽然任心,而心与善遇;傥然无措,而事与是俱也。”[2]235又说:“值心而言,则言无不是;触情而行,则事无不吉。”[2]237可以说,这里所谓的“任心无穷”、“显情无措”、“忽然任心”、“傥然无措”、“值心而言”、“触情而行”,就是然其所然、是其所是、自其所自、心其所心、情其所情、以天合天,也就是顺其自然、“越名任心”。
作为嵇阮派美学思想中一个重要命题,“任心”与“无措”都是对“任自然”的一种表述,其核心思想是反对先入为主,主张任心灵自由翱翔,随意自然,推崇无预设、无措施、没有成心、没有成见。就语义上看,嵇康所谓的“显情无措”之“措”,是指措意、措施、举措、思虑,也就是“人为”的一种表达。嵇阮派美学主张“越名任心”、“任自然”,反对“人为”,所以强调“无措”。应该说,“无措”就是“无为”,就是“任心”,就是“任自然”。 所谓“忽然任心”、“傥然无措”,也就是无为无造,不假思虑,自然而然,任心直行。由此可见,“任自然”即“无为”,即非人为。同时,在嵇阮派美学里,“任心”就是“显情”。“显情”之“情”,包括人之情和物之情。“情不系于所欲”,是自我之情,本真之情;“审贵贱而通物情”,是物之情。无论是人之“情”,还是物之“情”,都是对人或物本然状态的一种表征。任心可使自我之情从“欲”中独立出来,任此自我之情则使事物之情得以显现。因此,“自然”就是“本然”。 “任心”必须通过“虚心”。嵇康认为,只有清除“矜尚”之心,保持能任“自然”之心,构筑“气静神虚”的审美心态,才能够达成“体亮心达”的审美域。就此意义而言,“自然”就是虚静恬淡之审美态势,也即“人”本真自然之性情。阮籍也主张回归到“人”原初,本真自然的生存,由此以获得精神自由。故而,他推崇庄子的逍遥之旨。在《达庄论》和《大人先生传》中,他强调任自然,进而从自然本真生存中体认万物为一的“大道”,达成顺己顺物之性而获致心灵上的逍遥。他认为,“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一体,则万物经其常”,“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性,身者,阴阳之积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万物生于自然,人之身性情神无不本之自然。据此,阮籍要求返其所得其情,具体到人,就是要“与阴阳化而不易,从天地变而不移,生究其寿,死循其宜,心气平治,消息不亏”[8]144。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顺应自然之性。达到这一境界,也有三个步骤可走:守本,无外,逍遥。潜身者易以为活,而离本者难与永存。所谓“本”,在嵇阮派美学看来,就是天然之性,自然之性,原初本性。顺乎自然,就是遵循自然之性,而不要为身外之物所系、所羁绊。“自然”与“名教”是相互对立的。嵇康在《难自然好学论》中强调指出:“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故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由是言之,……则人之真性,无为正当,自然耽此礼学矣。”[2]261人之真性,无为正当。 “人”的本心本性原本是自然本真的,“以从欲为欢”,“从欲则得自然”。而六经则是对人性的“抑引”,是违背人的自然本性的,要本真生存,自其所自,然其所然,“全性之本”,则必须“不由抑引之六经”,“不须犯情之礼律”,超越“六经”、“礼律”,任心越名,任“自然之所出”。只有这样,人“无为正当”之“真性”才能够得以敞亮。嵇康极力倡导本真自然的生存,说:“值心而言,则言无不是;触情而行,则事无不吉。”[2]237只要顺情适性,则事事称心。阮籍也反对礼法之士的虚伪,认为这些人:“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诡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强者睽视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贪,内险而外仁,罪至不悔过,幸遇则自矜。”[8]170在阮籍看来,依照“礼”所形成的声、色、貌、言、行等,都是不真实的,都是为了满足私欲的诈伪举动。显然,阮籍的主张与嵇康一致,推重本真自然、“虚心无措”的率性生存。
嵇阮派美学极力主张人本心本性的敞亮与澄明,怡然自足、少私寡欲,反对对人本心本性的压抑,“夫不虑而欲,性之动也;识而后感,智之用也。性动者,遇物而当,足则无余。智用者,从感而求,勌而不已。故世之所患,祸之所由,常在于智用,不在于性动”[2]174。 这里所谓“性之动”之“性”,即人的原初心性,是本真自然的,“不虑而欲”。而“性动”,即本心本性的呈现,也是自然而然、顺乎天然的。也可以说,所谓“性动”,是一种去蔽、一种澄明。这种去蔽与澄明是“遇物而当,足则无余”,是无知无虑的,“从感而求,勌而不已”,任运性之自然。因此,从性而动,也就是“任自然”,就是“越名任性”、“越名任心”。
应该说,在中国美学史上,嵇阮派所主张的“任心随意”自然审美意识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从唐代的王维、孟浩然、司空图以及宋代的苏轼、明代后期的徐渭、李贽等美学思想中都可以发现其精神。
[1]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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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朱谦之.老子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4.
Nature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in School of JI Kang and RUAN Ji of the Wei and Jin Dynasty
LI Tian-dao
(Colledge of Liberal Arts,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 610066,China)
In the aesthetics of Wei-Jin,JI Kang and RUAN Ji,representatives of the bamboo school,strongly advocate“getting over the Confucian ethical code but letting the nature at ease”,and highly praise the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of following one’s willingness in accordance with natural tendency.Aesthetic domain of surmounting fame by heart comes from the freedom and the following of one’s heart.Surmounting fame by heart means to let nature takes its course,with its aesthetic significance lying in the surmounting of reality,the Confucian ethnical code and various desires of oneself.Its essence is the emphasis on unearthly and on-going free will and independent spirit.Based on that,indifference,tranquility,nature and following one’s willingness in accordance with natural tendency become the inner logic of nature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in school of JI Kang and RUAN Ji.Surmounting fame by heart in accordance with natural tendency is not epistemological,but is the following one’s willingness in accordance with natural tendency resorting to one’s soul experience,and thus is ontology aesthetics of making a thing what it is and as what it is.
the aesthetics of Wei-Jin;school of JI Kang and RUAN Ji;natural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B83-02
A
1000-5315(2015)01-0100-09
[责任编辑:张 卉]
2014-09-02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规划项目“中国古代环境美学思想专题研究”(13AZD029)的阶段性成果。
李天道(1951—),男,四川彭州人,四川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美学、美育学、中西比较美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