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达格拉斯·贝格(Douglas L. Berger)
(美国南伊利诺伊大学 哲学系)
心的中心地位:道家之间的论战
[美]达格拉斯·贝格(Douglas L. Berger)
(美国南伊利诺伊大学 哲学系)
心与身体其他感觉器官的关系问题,备受先秦两汉所有重要思想流派的争议。众所周知,传统儒家认为心是主“情”的器官,并具有分析其他感官之间差异的能力①。对于孟子来说,“四端”学说就是关于“心”的内容,最为显著的是恻隐之心,它能促进人们德性的成长②。对于儒家来说,与其他自然的感觉器官相比,“心”是较为高级的。 因为它不仅具有思考的能力,而且能评估人们所遇之事;而其他感知器官,仅仅是在于接触其他事物③。 “心”比其他的感觉器官具有更为重要的职能。对墨家来说也是一样,“心”是一个具有辨别能力的器官。因此,对于智者而言,他们可以通过反思、争论、游说来履行制定社会法律和道德准则的职责④。传统道家内部也对“心”有过辩论,对他们而言,辩论围绕的不仅仅在于心是否是卓越的器官,是否是具有辨别能力的器官,更讨论了在修心过程中是否能最终成为“真人”。
一
《庄子》里质疑了“心”是身体中最重要器官的共识。这一质疑并不是源于有关“心”的能力及功能方面普遍概念的争论,而是源于观察人类行为的实际过程中,它不是也不应该是人的统治者。《庄子》认为,每个器官都有统治和被统治的阶段,一个器官不能一直掌控其他器官,控制权总是不断更替⑤。 “心”与其他身体器官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与其他器官一样都会死亡和腐烂。“心”只是会按照其属性行事,并不会自我思考和了解自己的功能何时停止⑥。
同其他学派一样,庄子也认为“心”具有辨别是非的功能。当面对事物和经历所反应出的欲望和情形的时候,“心”就会发挥其辨别是非的功能。然而,自身偏好的不断积累往往会产生“成心”的状况,这种情况下,“成心”则被限定在了“小成”之下⑦。“成心”促成了自我封闭的偏见,不管是儒家和墨家,这种偏见都是来源于自身的惯性思维,就像动物,具有本性难移的属性。然而这种偏见总是甚嚣尘上,每个人都只是从自身的观点出发,如同朝三暮四的猴子,本性难改⑧。也就是说,“心”的辨别功能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下被局限在了某个特定环境下的特定角度。正因如此,庄子所说的圣人,不是用心去判断正确与否,而是遵循天道并置于“道枢”之中,因着不同的环境做出相应的没有偏见的反应⑨。与那种把自身限定在偏见之内而没有遵循“道枢”的人相比,站在“道枢”基础之上的圣人在与天的一致中得“神明”。
问题在于,如果不把“心”当做能够组织、理解、优先处理与其他器官的经历和欲望的中心器官(不通顺),那是否有其他的“真君”在掌控着其他身体器官统治权的更替?庄子总结出了具备着这种功能的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就是“气”,或者称为“生命的活力”。它与自然界和自然界中的生物与其他个体不断进行互动,并对变化的环境做出直接的反应。这种观点与《孟子》里所说的迥然不同。在《孟子》里,孟子和告子都部分赞同如果在“心”里不能找到相应的理论,那就不能从“气”的基础之上找到相应的概念⑩。在《庄子》的叙事里,讽刺性地描述了孔子建议颜回该如何劝谏任性的卫国君主——试图用理性的游说方式去说服刚愎自用的君主,会适得其反。反之,颜回应该观察君主的习性,并与其相配合。这样,就要求颜回“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为了用凝寂虚无的意境去感应,需要经历“心斋”的过程,“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通过这样的历练,“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 是万物之化也”。鉴于此,“气”会对人和事物之间的相互作用做出直接反应,通过“心斋”的修炼,其他器官是受心灵的点化而不是被支配。这样的直接作用是真实的,并没有遭到世俗或固有成见的侵蚀。
在《庄子》里,“神”是一个可以替换“心”的概念。庖丁解牛的故事是叙述“神”的作用最有名的故事。在从事其职业过程中,庖丁学会了解牛不用自己的眼睛,通过屠刀,顺着“神欲”的走向,并“因其固然”,实现目标。只有用“神”去主导,而非感官或“心”去主导的时候,屠夫的刀才能游刃有余;正如圣人一般,常常由“神”主导,并在其人生中找到合适的“道”。同时,《庄子》也揭示了不朽与“神”的关系,正如“神人”故事里所描述的,神人居于谷月山上,以风和露水为食,超越疾病,过了一千年之后,神人离开凡间,变成“上仙”,腾云归去,进入“帝乡”。
“气”和“神”这些特别的人格内涵在《庄子》里是紧密联系的,如何进入并修炼是人生实践与理想中的关键内容。外篇中的最后一篇《知北游》中,老聃告诉孔子:“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在《达生》篇里,形体生成,并被赋予生气;与天地之运作相关,并于其中获得“精”气。依据上述观点,“心”无法掌控身体其他器官,因为它与其他器官一样都是吸收了来自然和“道”的精气。正是因为获得了这种精气,才使其能够与万物全然互动。只有至人和圣人才能达到如此的境界,即“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因为有形生于无形,至人应是“养其气”,“物之所造”“其天守全,其神无隙”。从《庄子》来看,成为至人,在其修行的过程中,追求的不是智力,而是在其过程中发现“真”,并改变自己与他者。
然而,在该内容里,“真”是来源于“修神”,而这里所谓的“神”将天地合二为一,而不是使其混乱。的确,在《庄子》里,对于“真人”概念赋予了“天人合一”的内容,即“天与人不相争”。很明显,根据《庄子》来说,真人有“真知”,不入是非,对他人有情却无偏袒,也不会在意自己是“真人”的身份,对生死淡漠。真人能司其职,却不追求名利,“行名失己”,“非士也”。《庄子》所谓的真人,不关心自身事务与世俗等级地位,保持平常心,“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真人的理想人生是很微妙的,“心”并不是处于一个中心地位。真人对情感淡漠、放弃偏见、不自大,但他们并没有丧失对情感和对感知的回应能力、手工技能和自身的社会功能。情感、知识、“超越的技能”与他者的互动是遵循“神”,也来自“气”。为了更好地完善自身,要将自己与自然和社会合成为一体,而不是固步自封,固守己见。这种观点与那种把自然看成虚假状态、并认为社会是按照等级排序的观念有显著不同。庄子削弱“心”的中心作用,强调了“神”的中心作用,并辅助以“气”,影响了对“人和自然的重新整合”的思考。
二
综合各家学说的《淮南子》,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其第一章。该部分借鉴了许多庄子关于自然和人的描述,将自然的秩序规律的理论运用到了政治统治领域。自然物质的演变源自无形与难以理解的“道”,这种延伸的讨论话题就像《老子》里关于宇宙规律的话题,经常在其文中提及。按照该著作,大丈夫应该是遵循天道,运行自如, “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能控制其感知,保持“聪明不损”。统治者德性的核心是和 “道”一致 , 以求 “清静”,并能够超凡脱俗。这种与“神”相结合的理念在该书中经常被提及。有不少文献把精神的“感觉”与 平常感知的“知”、 情感方面的“感” 进行对比; “知”“感”产生了爱、恨等内心情感,然而“知”仅仅只是对事物做出反应,正是因为“人生而静”。由于情感、感知、思想通常认为是被心所操纵的,故在《庄子》和《淮南子》里都认为“神”比“心”要重要。在描述人格和修炼的过程中,都体现出了这样的观点。
相反,我们发现《淮南子》又把“心”放到了中心的地位,认为“心”和“神”是紧密联系的,“心”、“神”的联合是修炼的目的。纯真和德性在体验感知的过程中常常会被阻塞和曲解,进而产生爱与恨。回归平静需要克己的修炼,从而使得“心”能够重新控制身体。正如该著作提到的,“心”是五感之主,并“流行血气”。通过修心来控制感官是“通于神明”。能将“心”“神”结合的君主,可以达到内外两方面的完善,“有经天下之气”。这类统治者,看起来像是良顺、自制、无为,但事实上,他们正直的“心”与“道”进行不断地更新,使得他们获得最强大的力量。
尽管《淮南子》受《庄子》影响很大,甚至《庄子》和《淮南子》都有相似的文本来源背景。正如所标注的,《淮南子》的《原道》篇50%的内容是直接照搬《庄子》的。但是,《淮南子》开篇的描述与庄子学派对个人的描绘还是很不一样的。《淮南子》里有大量关于《庄子》的内容,有些学者一直猜测,至少汉代的一个版本是淮南王门客里的道家学者所编撰的。尽管淮南学派对《庄子》有无限的钦佩与热情,但同时也与《内篇》有极大的不同。淮南学派对“心”从个人修身到统治层面的唯心论和价值论方面有着广泛的探索,而这些内容则是《内篇》强烈抵触的。最主要的一个差异是《内篇》反对 “心”的中心地位,而具有道家思想的淮南学派则不然。
三
《淮南子》在有关宇宙进程论和形而上学方面,对“心”的中心地位进行了肯定,也支持了“修心能使统治者进行更好统治”的观点。宇宙的图像应该是:天在四方之内,“道”在大地之间,是“九野”的象征, “五宫”之内的四季因其变化。John Major 指出,《淮南子》适应了时代变化的需要:战国的封建国家已经消逝,而道家的统治思想是新集权帝国建立新政治版图的需要。在这种背景下,可以看到一个重要的信息,淮南王刘安将《淮南子》作为礼物献给汉武帝,是想与宫廷加强联系,甚至成为汉武帝能够信任的对象。在短暂的时刻里,刘安从君主和政治体制两方面就如何加强集权统治有过浓厚的兴趣。《淮南子》里有很多关于宇宙中心等级的思想反映在关于自然界的例子中。3:5b-6b 描绘了黄帝在大地之上如何掌管四季;4:17a-17b 展示了处于平衡状况下的大地之“气”的状况,在宇宙的发展过程中,如何产生其他元素。Major在评价这些例子时说:“自然‘征服秩序’,是一个阶段、一种元素、一个季节从另一个阶段、元素和季节产生的,这个秩序是在一个自然周期到下一个周期的某一元素消逝历程进行分析的。而这种‘更替’顺序,作为这些最先变化的元素和阶段,在大量事物方面,被应用于四季和四方之内。”考虑到人是宇宙秩序的反应和延续体,《淮南子》的作者们再次提出身体所有器官是被一个器官管理的观点,就显得不意外了,并且《淮南子》指出:只有将动荡的内心平静下来并与“道”联合,修心才能更加完善。
在《淮南子》之前有很多显明的哲学先例,将“心”的中心化地位置于广泛的准道家宇宙论框架之内,《管子》里的几篇文章非常符合这种趋势。著名的《内业》篇说:“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凡心之刑,自充自盈,自生自成。其所以失之,必以忧乐喜怒欲利。能去忧乐喜怒,心乃反济。彼心之情,利安以宁,勿烦勿乱,和乃自成。”“凡道无所,善心安爱,心静气理,道乃可止。”“天主正,地主平,人主安静。”正如《管子》、《孟子》所描绘的一样,当“心”“安”的时候,其他感官才会得到控制。这种结论可以从该著作不断重申的内容里看出:从生理层面来说,“心”对身体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正如《心术》篇所言,“心”是其他身体感知器官的“君主”,甚至每个器官都有相应的主导者——“官”,并遵循相应的原则。《内业》篇更进一步指出:“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彼心之心,音以先言。音然后形,形然后言,言然后使,使然后治。”这样看来,在何种程度上《管子》是否和道家的谱系有关联是有争议的。考虑到《淮南子》和《管子》部分篇章的内容重叠部分,我们发现,在初期汉代道家既松散又统一的思想背景之下,对于“心”的中心地位有了广泛的重新描述。包括在实际情况下,“心”在人体内的中心地位;在价值论与伦理领域,圣人和君主修心的重要性。而这些在《庄子》的《内篇》里则成为被强烈批判的对象。到汉代,“心”的论战不仅存在于不同的思想流派之间,也已经成为道家内部争论的议题。
四
如上所说, 这场论战可以带出很多有趣的哲学问题。《庄子》内篇并没有给我们一个具体的观点:除了对有趣和模糊不清的“气”和“神”的论述外,并没有说明在一个没有中心控制系统的情况之下,是什么系统把领导权从一个器官转换到另一个器官。这可能是道家回归主流观点的重要原因之一,认为“心”是掌控身体的心理系统,并且针对其他感官层面更具有辨别信息的能力(《内篇》中未对此进行讨论)。另一方面,除了重复的论述,汉代“道家”并没有为我们提供 “气“、“心”互动更为清晰的画面,也没有解释为什么我们应该相信宁静是人的原始状态。《庄子》的《内篇》和汉代著作里面关于“心”是如何行使其功能这一问题,都没有从文献里寻找论述来弥补自身的不足。然而,在其主要的差异中,可以看出两个重要的观点。第一点就是《内篇》突显了其哲学论述的独创性,对其他流派的批评和辩论使其在中国古典哲理里具有独特的地位。因此,在先秦思想中,“心” 普遍被认为绝对高于其他身体器官和政治系统的背景之下,内篇的主张差不多是唯一一家把心与其他器官放在了同样的地位。“心”和器官都是欲望的感官,“心”的判断有其自身的局限性被无情地揭露了出来。基于这种差异的另一个重要观点是:对于古代的“心”被理性化的政治重要性,即使对向来对政治并不关心的道家阵营来说,“心”被极度推崇其社会作用也会带来很大的危险性。对于“心”的主流说法,在传统的儒家、墨家和汉代调和的道家们看来,在政治领域里有序的政府管理是来源于统治者的修心。按照这种说法, 庄子《内篇》里倡导的去“心”的中心化看法不仅是对政治多元化的肯定,也揭示了反对派儒家和汉代的道家都认为这种去“心”中心化的观点是不切实际的。一旦一个政治实体在中心国家巩固之后,《内篇》里形成的一个无政府主义的自由理想是会被认为离经叛道的。对于他们来说,问题不在于何时用“心”去统治,而在于何时“心”是否能够平静下来去统治得更好。然而,这些道家对于“心”的理解方式也是极其重要的。“心”原本是纯净并具有原始的天质,但在喧嚣的社会生活中被情感的依附、浑浊的欲望、偏见的困扰、迷糊的判断所占据。不管是《庄子》内篇中坚持的“心”要被历练,还是《庄子》外篇中与《淮南子》所言的“心”要被保守和被“气”管制,道家的实践都是要求让已经被浑浊欲望充斥的“内心”平静下来,“内心”的光明才能重新贯穿自然之境。对道家来说,“心”不再是道德的主要标准和认知取向的内在基础,而是在幻觉和情感里取悦人们的欲望,或者是从精神层面去完善人格与“道”合一的一种感知。 关于“心”的基础性哲学共识,是理解道家与佛教在发展过程中相似性的原因之一。
(译者:陈峰, 美国阿拉斯加大学安克雷奇分校汉语教师。)
注 释:
①《荀子》,《正名》5.
②《孟子》, 2A2.
③《孟子》, 6A15.
④《墨子》, 2:12-13.
⑤《庄子》 2:3.
⑥同上.
⑦同上. 2:4.
⑧同上. 2:6.
⑨同上. 2:5.
⑩不得于心,勿求于气. 孟子 2A:2/.
【责任编辑:高建立】
2014-10-28
达格拉斯·贝格(Douglas L. Berger),中文名多多, 美国南伊利诺伊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国际亚洲与比较哲学学会主席,夏威夷大学亚洲精神系列书籍主编,主要从事中国和印度传统哲学、跨文化哲学解释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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