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梅
歪嘴算村里年纪较大的,但他不承认自己老了。大家也不把他当成遭老头子。男的喜欢跟他称兄道弟,没事的时候就喝几盅,女的老爱和他说些趣话,日子自然顺。
其实大家都是冲着他那张嘴去的,他知道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就像村子里的一本百科全书兼新华大字典。比如谁家的祖坟曾怎样被挖开,又怎样被盗走值价的东西。再比如前任县委书记怎样腐败又怎样被女人害死。歪嘴往任何地方一站,人群便向他压过去,大家都侧着耳朵,深怕漏掉些什么,讲到关键地方,小孩子就嚷嚷起来,歪爷歪爷,你的嘴怎么是歪的?
怎么是歪的?对啊,他原本还好好的。歪嘴就不讲下去了,拧开泛着冷光的茶杯,抿了一口,怔怔地望着前方,思绪便扯得很远。
“走,出去干活啦”,隔壁的二狗把大门拍得轰轰作响,歪嘴提着锄头晃出了屋子。三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黑夜里踩。
那几年能吃的都被人们吃完了,野菜、树皮,泥巴,见啥就吃啥,几乎是不跟自己肚子商量的。田地里到处都是人,远远的只能看到人影在晃动。
歪嘴,趁没人看到,我们歇息一下吧,累得不行了,二狗低着头在袖子上胡乱地擦着。
先歇吧,我再多整点,不然家里更揭不开锅了,屋里那些小的还又哭又闹。他猫着身子,手不停地捞地下的枯草。冬娃就说,我也受不了啦,再好的小伙子也使不出力啊。
是啊,已经好些天没吃过粮食,不知道还撑得到好久。二狗说着已经瘫坐在地上了。
呸,别说这丧气话,我们得熬着,等到熬出头的那天。说这话的时候歪嘴脸上的皮就一拉一拉的,快与肉分开一样。他家里还有六个姊妹,领到粮食往往不到五分之一的时间就消耗完了。剩下的日子过得像补疤一样。
冬娃和二狗坐了一会儿,蟋蟀,青蛙便一起聒噪起来,使得夜慢慢地,深深地来了。空气中还弥漫着烧庄稼杆的味道,温暖得让人有些发困。
歪嘴走了过来,撑着二狗的肩膀一屁股坐下,晚风轻轻吹过,只闻得酸酸的汗味。月亮慢慢爬上了树梢,圆润饱满,给大地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你们看,今晚月亮真好看。二狗突然兴奋起来,指着那一轮圆月。大家就抬起头来,是好看呢,歪嘴说着就倒下了身子,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他们两个也胡乱地躺下了。
我是头晕啊,胃里全他妈是水,人活着咋就这么难呢?二狗声音有些凄凉。
可不,现在放一个白花花的女人在我面前,都使不出来劲了。歪嘴嘿嘿干笑了两声。
诶,你们说,这月亮像什么?冬娃呆呆地望着那明晃晃的月。
像盘子吧,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两个,不过早就碎了。二狗眼里闪出一丝亮光,很快又熄灭了。
冬娃说,我看像石头,我家门前就有一个那么圆的,被我们越坐越光滑啦。
像一个馒头,白白的,又大又圆,厚实着呢。歪嘴咽了一口口水,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别说吃的,我快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了,冬娃抹了一把嘴。这个不算,换个。
歪嘴思考了两分钟,结结巴巴地说,噢,那就像一口锅吧,还是圆圆的。
二狗,该你啦,再来。冬娃轻轻推了一下二狗的肩膀。
我看像女人的脸面,村头那个小喜不就是这样的么,光光洁洁的,长得馋人呀!二狗显得有点兴奋。
像簸箕,又圆又大的,平整着呢,冬娃总是回答得爽快,像事先准备好的一样。
像锅底的一网饭锅巴,讨人喜欢。歪嘴高兴地看着旁边的两个人。
叫你别说吃的,你他妈真烦人,二狗也焦急起来。瞪了歪嘴一眼,重新说一个。
歪嘴拍了拍脑袋,想了足足三分钟,冬娃催他,你倒是快点啊。他说我只想出来了一个。他们催他快点说出来。
我觉得最像一碗蒸蛋,嫩嫩的,软软地,还有淡淡的光泽,歪嘴的神情有些漂浮了,仿佛他正在享用着这鲜美的东西。
你他妈欠揍,人都要饿死了,你还老说吃的。冬娃和二狗胡乱的拳头就打在了歪嘴的身上,脸上,“卡”的一声,下巴的骨头错得老远。歪嘴痛得满地打滚,嚎叫声惊飞了田埂上的几只老鸟……
歪嘴眼睛红红的,像陷入了泥沼般,过了好一会儿才沉重地说了句,都是穷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