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与抗战文学的内迁题材

2015-04-10 16:39王学振
关键词:圈外梦华引力

王学振

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后,中国大片国土遭受战火的威胁,为了躲避战乱,同时也为了集聚并发展抗日的力量,大量的人员、机关、学校、厂矿、物资纷纷向内地迁移。这次内迁①中国历史上还曾有边疆居民向内地的迁徙,本文中的“内迁”特指抗战时期人员、机关、学校、厂矿、物资向西南、西北等内地的大迁徙。是人类历史上少见的大迁徙,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史特朗、赛珍珠、卡曼、端纳等外籍人士均著文加以表现,称其为“伟大的中国内迁运动”②史特朗等著、米夫译:《伟大的中国内迁运动》,《现代中国》,1939年第1 卷第11 期。,中国作家也对其进行了比较充分的书写,使其成为抗战文学的重要题材之一。李广田是一位在内迁题材方面用力甚勤、贡献至大的作家,也具有相当的典型性,对他的相关作品进行论析,可以从一个侧面认识抗战文学的内迁题材。

抗战时期写作内迁题材作品的作家,一般都亲身经历过内迁,李广田也不例外,但他内迁的行程或许更艰辛,对内迁题材倾注的心血或许更多。

全面抗战爆发后李广田走上了艰难的内迁之路。时任山东省立第一中学①即济南一中,内迁途中先后编入山东联合中学、国立湖北中学、国立六中。国文教员的李广田于1937年8月随学校迁往山东泰安,又迁河南许昌、南阳,再迁湖北郧阳,最后于1939年1月底抵达四川罗江,历时一年半,跨越山东、河南、湖北、陕西、四川五省,行程七千里。对于内迁的经历,李广田在散文集《圈外》的序中有过简要的说明:“抗战开始的时候我在济南,济南危急的时候我随学校迁到泰山下边。十二月二十四日,正是冰天雪地的时候,我们在敌机狂炸中又离开了泰安。以后辗转南下,由河南而入湖北。我们在汉水左岸的郧阳城住过半年,又徒步两月而入川。离郧阳时是十二月一日,又正值严寒的日子,到达目的地后,却正是遍地菜花。”②李广田:《圈外·序》,《李广田全集》第一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62 页。

李广田的夫人王兰馨女士也有内迁的经历。当李广田从泰安内迁时,王兰馨正怀有身孕,无法同行,李广田只得将她和岳母一道送回济南。王兰馨生下女儿,在敌人的铁蹄下艰难度日,后来忍痛辞别老母,携带幼女,“化装成商人眷属,关山万里,从沦陷区济南,通过日军封锁线,或徒步、或坐车,辗转到达罗江”③李岫:《李广田年谱》,《李广田全集》第六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13 页。,与李广田团聚。王兰馨此行通过了日伪军警的重重检查,一路上是险象环生。

本人和妻子的经历使得李广田对内迁有了丰富的体验和深刻的认识,提笔为文,自然要对内迁进行书写。李广田的散文集《圈外》(1949年再版时更名《西行记》)是一本“纪行”的书,所收十九篇散文记述了李广田所在学校“由郧阳到四川的沿途情形”④李广田:《圈外·序》,《李广田全集》第一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62 页。,显然是属于内迁题材。《流亡日记》“这丰富的文字记录不但是李广田流亡时期生活的直接反映,也是他一生创作的一个组成部分”⑤陈德锦:《李广田散文论》,香港:香港新穗出版社1996年版,第56 页。,只有将《流亡日记》特别是其中的《出鲁记》、《杖履所及》与《圈外》连接起来,李广田与济南一中的内迁历程才得以完整呈现,因而《流亡日记》也是可以当作内迁题材的文学作品来读的。李广田完成于庆祝抗战胜利的鞭炮声中的《引力》取材于王兰馨内迁的经历,实际上也是一部内迁题材的长篇小说。对于《引力》,人们有着多样的解读,也都不无一定的道理,但将其解释为表现内迁恐怕更接近作品的实际:小说后半部分写黄梦华潜离沦陷区济南,奔赴大后方成都,是直接描写内迁的过程,前半部分写沦陷区的黑暗生活,又何尝不是在写黄梦华内迁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黄梦华心中存在着迁与不迁的激烈冲突,作品才不得不用比较长的篇幅来写她下定内迁决心的艰难。除了上述几部大部头以外,李广田还有一些内迁题材的短篇作品,如诗歌《奠祭二十二个少女》、《我们在黑暗中前进》和散文《力量》等,其中《奠祭二十二个少女》写由河南迁往郧阳的路途中舟覆汉水、二十多个女生失去年轻的生命:“只愿世界完全干枯,/也不要一滴清露,/免得它照见花影,/惊破了多泪的魂灵! / /但完全干枯又有何用?/最难晴朗的是我的眼睛,/是谁把二十二个美丽的生命,/送到寂寞的蛟人之深宫! / /‘俺们还不如杀敌而死!’/我仿佛听到她们在哭诉,/当绿满断岸的暮春时节,/激怒的江涛化作一江寒雾!”

李广田的学生张西丁说:“我认为《圈外》及《流亡日记》是两本珍贵的著作。它们之所以珍贵,是由于它们所描绘的是其他著作所从未着力描绘的领域。它们记述了抗战爆发后工厂、学校、医院、企业等的战略大转移,向西北、西南的撤退,形成划时代的历史大移动。那记载与描绘的是抗战中的一个侧面,是汉水沿岸的抗战缩影,是‘苦涩的记载’,不只是黑暗,而是蕴蓄着光明的到来。”⑥张西丁:《怀念吾师李广田》,《李广田全集》第六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20 页。其他著作“从未着力描绘”倒未必,但李广田的作品在抗战文学的内迁题材中占有重要地位却是不容置疑的。

根据表现对象的不同,抗战文学内迁题材的作品主要有四类:第一类是写人员内迁的,如丰子恺的《避难五记》;第二类是写学校内迁的,如吴徵镒的《“长征”日记——从长沙到昆明》;第三类是写厂矿内迁的,如茅盾的《走上岗位》;第四类是写物资内迁的,如张亮的《抢运》。按照这种划分,李广田的作品涉及了内迁题材的两个大类,《出鲁记》、《杖履所及》、《圈外》等作品写的是学校的内迁,而《引力》则反映了人员的内迁。就学校内迁而言,高校内迁是抗战文学内迁题材表现的重点,如钱能欣的《西南三千五百里》、向长青的《横过湘黔滇的旅行》、林浦的《湘黔滇三千里徒步旅行日记二则》、吴徵镒的《“长征”日记——从长沙到昆明》、丁则良的《湘黔滇徒步旅行的回忆》、郑天挺的《滇行记》等写西南联大(及其前身)西迁,李洁非所编《浙江大学西迁纪实》写浙江大学四迁校址,心木的《随校迁黔记》写国立交通大学唐山土木工程学院从湖南湘潭向贵州平越的再次迁移,《农院内迁行程小记》写岭南大学农学院向粤北坪石的内迁,仲彝的《大学西迁记》写复旦、大夏两所大学的几次迁移,张俊祥的《万世师表》第三幕写北平某高校从长沙向云南的二度迁移等,而李广田的《出鲁记》、《杖履所及》、《圈外》等作品写的却是中学的内迁,在抗战文学中可能是绝无仅有的。就人员内迁而言,绝大多数作品写的是战火临近时的撤离,是从“自由区”向“自由区”的迁移,而李广田的《引力》表现的是“自由中国”对沦陷区人民的“引力”,黄梦华出于对“自由区”的向往而由沦陷区向“自由区”进发,这也是其它作品很少写到的。

抗战文学内迁题材的作品很多,但篇幅大多短小,真正完全写内迁而又在艺术上比较成功的长篇作品很少。钱钟书的《围城》第五章记录赵辛楣、方鸿渐等人由沪赴湘的旅程,其它章节还提及苏文纨的父亲苏鸿业“随政府入蜀”、唐晓芙失恋后经香港转重庆继续学业,林语堂的《京华烟云》以“国力西迁”、“木兰入蜀”结局,陈白尘的《大地回春》第四幕表现新中国纱厂由汉迁渝、张俊祥的《万世师表》第三幕写林桐带领师生由长沙向云南的迁移,均对内迁有所涉及,但毕竟不是以内迁为主体,薛建吾的《湘川道上》、钱能欣的《西南三千五百里》等作品主要是写内迁,篇幅也比较长,但从艺术上讲似乎还有所欠缺,因此抗战文学中全力表现内迁的成功长篇作品是不多的,仅有茅盾的《走上岗位》和李广田的《引力》、《圈外》等寥寥几部。茅盾的未竟之作《走上岗位》表现的是工厂的内迁,与表现人员、学校内迁的《引力》、《圈外》不可互相替代,因此《引力》、《圈外》是抗战文学史上弥足珍贵的文本。

除了自己身体力行,写作内迁题材的作品外,李广田还有意识地组织学生对内迁的经历进行书写。指导学生作文时,李广田出过“流亡生活中最艰苦的一段”这样的题目①李岫:《岁月、命运、人——李广田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6 页。。到达罗江后,李广田还曾与同校任教的作家陈翔鹤一道,在校内公开张贴征文启事,发动学生集体创作关于内迁的报告文学集,为此耗费了很多的心血并取得可观的成绩。李广田在日记中多次提及此事:“学生尹纯德写集体创作,——写流亡中情形,最近即将开始,拟以六万字为限”(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五日)②李广田:《山踯躅》,《李广田全集》第六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82 页。,“下午班后参加集体创作讨论会”(六月十三日),“与翔鹤共定集体创作的目录。书名尚未开会决定,我拟名为《扑向祖国的怀抱》,这是靳以的一篇小说名字,借用一下也未尝不可吧!”(九月二十八日)“下午开集体创作讨论会,作者× ×人,一人缺席,讨论的问题甚多,大致良好,惟书名至今未定”(十月二日),“下午开集体创作讨论会,决定书名为《在风沙中挺近》,相当满意”(十月十二日),“整理集体创作,字数十万余”,“整理集体写作”(十二月十九日),“费了大半天工夫,总算把集体写作弄完了,分订九册,交给了东生”(十二月二十日)③李广田:《罗江日记》,《李广田全集》第六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91 页,第235 页,第237 页,第243 页,第255 页,第267 页,第267 页。。这部报告文学集由十七名中学生集体写作,包含三十篇作品,据十七名作者之一的刘方回忆,其中的几篇作品曾由李广田推荐,在诗人吕剑主编的报纸副刊上发表④刘方:《悼念李广田老师》,见李岫编《李广田研究资料》,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08 页。,但整部作品却没有机会出版,这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正如李广田的女儿李岫所说:“可以想象,倘若这本集子能够出版的话,将会给我们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留下一本真实生动的流亡史记录,将是我们的一代知识青年艰苦奋战争取胜利的真实写照。遗憾的是,父亲把这些稿子带到昆明后,终因生活的动乱而丢失了。”①李岫:《岁月、命运、人——李广田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2 页。

内迁题材的作品,一般都会写到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行程的艰难,一是沿途的见闻。就此而言,李广田的作品具有相当的典型性。

李广田内迁题材的作品从多个方面表现了内迁行程的艰难。

首先是自然环境的恶劣。如《出鲁记》、《西行草》写山高路狭:“道路多在山谷中,有极险峻处,左仰千仞立壁,右为无底深渊,而行道极仄,且甚光滑,倘一不幸,即可跌落……又有左右均为水沟,而中间只有一尺八之空壁,人行壁上,须极小心,又有最凶恶处,左右均为高数百丈之削壁,人行谷底,旁有深水,到此只感到一种压迫,有不敢喘息之势”,“这里本来没有道路,下面是奔流湍急的嘉陵江,江上是万仞石壁,这两段路就是在悬崖上硬凿成的。向左看,是石壁,向上看,是石头,向右看,是悬崖下边的江水”。《出鲁记》写毒蛇猛兽出没给内迁师生带来的心理阴影:“闻南阳来电话,每生须购竹竿……以为竹竿乃所以备狼蛇者,更有人谓必备裹腿,以免蛇入裤中。”《先驱及其他》写滩险水急:“行李船逆滩而来,纤绳挂在山角上,断了,小船便像一块瓢片似的被浪头打了下去。等我们请停在高北店的一只小船去搭救时,行李船已经被打下了三四里远而停在了浅滩上,天幸未出大险,而船上一个发疟子的队员已经吓得面如白纸,全船的行李也十之八九打得透湿。”

其次是物资保障的匮乏。李广田与师生们由鲁入川,行进在穷乡僻壤之间,不用说没有舟车的便利,连基本的食、宿都很难得到保障。《罗江日记》记述了校长孙东生讲述的饥饿故事:一个叫丁炳义的小同学,“负了很重的行李,踉跄地走着,显出很苦痛的样子”,校长以为他是背不动行李,让大同学帮助他,然而他还是很困难。直到“在暮色中走出了六十里路,歇着,并进餐”时,丁炳义才笑着说“他当时实在饿坏了,饿得一步也走不动”,“问他为什么不说明呢?他说:说明也是无用,在旷野里没有东西可吃,告诉了老师,不是徒然地叫老师作难吗?”《养鸡的县官》写到了采购食物的困难:“跑遍全城,才得又订购了一千八百个馍。”《先驱及其他》中,带队的张先生向先期到达的第一队队员解释不能在洵阳休息的原因:“这地方太小啦,我们吃饭是困难的,我们不走,第二队来了吃什么呢?而且,咱们不走,他们来了也没有地方住啊!”后来第一队未能如期出发,夜晚到达的第二队果然就“没有适当的地方可住”。《引力》中,黄梦华母子在内迁途中也碰到过饮食的困难,小昂昂半夜发烧,口渴得厉害,又找不到水,黄梦华“便就船边舀了一碗河水,那黄泥汤浓浓的就像一碗粥,昂昂竟一气把它喝完了,他一连喝了三大碗,连一点泥渣也不剩”,第二天孩子退烧后要吃东西,好容易才借到一个酸馒头。

再次是社会环境的凶险。《警备》中,时时显露出江湖气派的保长制造所谓“匪警”,赚取高额的“打更”费用;《阴森森的》中,“主人”将第一队用过的铺草抵作了“店钱”,第二队只能设法另买,烧香拜神的小学校长又抬高工价,吃了每个挑伕五角钱回扣;《西行草》中,声称“凭良心,靠天意,不作愧心事,炸弹也有眼睛”的庙宇主持兼小学工友,在帮着买米时每斗赚下四五毛;《西行草》中,军队强占了内迁师生住宿用的房子和铺草;《乌江渡》中,师生们更是受到了土匪的惊吓,当第一队经过时,“看见两面诸山中不断有奇怪人物出现,有的叫嚣着,呼喊着,有的又跳窜着,仿佛在试探这小小队伍的胆量并窥察这队伍的性质似的”,当第二队经过时,两个女人在高高山头的荒僻山径上烤火,师生们“以为她们是在那里放烽火,她们大概就是‘带子会’的岗哨,她们在放火号召他们”。《引力》中的黄梦华是从沦陷区逃离的,经历的凶险更多。鬼子的防范很严,光是买票,就要先取得霍乱预防针注射证、种痘证、检验大便证、乘车证等各种证件,黄梦华是依靠学生的家庭关系才办妥这些证件,买到车票。鬼子规定从济南出境的人,每人只准带五百元的伪币,带多了要治罪,黄梦华用作路费的汇票作为面包馅藏在面包里,才躲过了鬼子的重重检查。尽管黄梦华伪装成商人眷属,在火车上还是引起了鬼子的注意,对她加以特别的检查,情形的危险使黄梦华做了最坏的准备:“她心里已拿定主意,万一被解回济南时,无论受什么刑罚,一人做事一人当,决定一字不吐,宁愿受尽种种惨刑,只要不连累别人。”幸亏同行的伍其伟老先生善于应对,黄梦华才幸免于难。

在表现内迁行程艰难的同时,李广田还记录了内迁途中的所见所闻,其内迁题材的作品具有广阔的社会生活内容,“画了一段历史的侧面”①李广田:《引力·后记》,《李广田全集》第三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12 页。。

李广田曾说:“我所认为难行的是从湖北郧阳沿汉水而至汉中一段。这一段完全是走在穷山荒水之中,贫穷,贫穷,也许贫穷二字可以代表一切,而毒害,匪患,以及政治、教育、一般文化之不合理现象,每走一步,都有令人踏入‘圈外’之感。”②李广田:《圈外·序》,《李广田全集》第一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63 页。他的作品描绘了“圈外”世界的种种乱象。

李广田没有刻意表现内迁途中所见的贫穷,但其作品处处可以让人感受到贫穷。黄龙滩那个挑水的老人,以及他的老妻、弱女,都是“一样褴褛,一样憔悴”,他们的房屋是黑暗的,只有从破毁的房顶才能漏下一些阳光。(《古庙一夜》)高北阳的人家“都是低低的茅屋,没有所谓庭院,更没有所谓大门”,开店的吴姓老人见到海盐十分兴奋,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盐了”。(《江边夜话》)连洵阳县的县长也这样描绘治下人民的生活状况:“唉,他们太苦了,这你是看见的,他们都衣服褴褛,面黄肌瘦,你看他们的房子,茅草房,茅草房,到处都是断墙颓垣……”(《养鸡的县官》)《引力》中,黄梦华内迁途中也见到不少贫穷的景象:在亳州,一户人家过着“瓮牖绳枢”的生活,“那是用破砖烂瓦盖成的两间小屋,那墙头上都是破盆片破瓦片,土墙上挖了一个洞,那洞里嵌入了一个小小的破水缸,一块破门板用树皮拧成的绳子拴在一根木柱上”;在五丁关朝天观,那些开山辟路的男女老幼“是乞丐,是野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遍身泥垢,面目无光”。

毒害在李广田内迁题材的作品中多有反映。《冷水河》中,挑伕们来得迟,歇得早,因为他们都是鸦片烟鬼,要烤烟。学生们劝他们戒烟,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这我们何尝不明白,但是现在明白已经晚了,烟瘾已成了,家业也穷光了!”《西行草》描绘了烟鬼吸食鸦片的场面:“我看见了地狱的火光,但那并非熊熊的烈火,而只是无数盏暗淡的灯光。而每一盏灯下,都侧卧着一个预备由地狱立刻超生到天堂去的人……他们一共有几十个,拥挤在几个相连的大床上,鬅鬙的头发下面是干黄的面孔,光着的脊背,遮不严的屁股……还有那些不幸者,只好忍着毒瘾,手里紧捏着用劳力或其他怪方法弄来的几毛纸币,抖抖擞擞地,打着呵欠,站在门外,在等待屋里有空缺时好立刻补进。”还写到“把鸦片烟膏涂到神像的嘴上”还愿的奇特习俗,烟毒为害之烈可见一斑。

匪患的严重在《圈外》的《警备》、《威尼斯》、《乌江渡》等散文和长篇小说《引力》中都有表现。如《引力》中写船只不敢半路搭客,因为“半路搭客时常遇到劫匪”,黄梦华等人乘坐的船只行李很多,晚上就停泊在一个荒村边,因为“码头上歹人太多,看见这一船行李,说不定会发生意外”。李广田还形象地解析了匪患产生的社会原因:羊尾镇的那条血裤是一个在前线退下来的士兵抢劫路人的结果,然而这个士兵之所以抢劫路人,却只是因为饥饿;在白河一带,数万人结成的“带子会”纵横山林,他们“有组织,有武器,出没山中,打劫行人,尤其对于过路的军队,时常予以截击”,然而“带子会”的成员其实不过是些饥民,他们组织起来的目的是抗丁抗捐。

对于“政治、教育、一般文化之不合理现象”,李广田内迁题材的作品也多有揭露:军人如乞丐一样,“穿得既极其褴褛,形容又十分憔悴”,壮丁们像罪人一样被成窜地捆缚着,口里却唱着“争自由,争自由”,听起来如同哀哭(《引力》);高大肥胖的官吏在宣传大会上大讲“唤醒民众”,许多穿着破烂衣裤打着赤脚的“民众”却被警察用指挥棒驱逐在会场之外(《圈外》);兵役法规定独子免征,白河县的一个独子却靠着漂亮的老婆与保长姘居才得以免除兵役(《母与子》);保长得了水钱却并不分给送水的人(《忧愁妇人》);县长能养鸡而不问政(《养鸡的县官》);区立小学的校长热衷于念经、念阴隲文、烧香叩头,对于战事却一点也不关心(《阴森森的》);服务团并不服务,“却只把年轻女人娇艳地打扮起来给这些未见过世面的人开开眼”(《威尼斯》)。

在《圈外·序》中,李广田表示他没有“立志专写黑暗”,反而“努力从黑暗中寻取那一线光明,并时常想怎样才可以把光明来代替黑暗”。①李广田:《圈外·序》,《李广田全集》第一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64 页。的确,他在无情地暴露“黑暗”的同时,也热烈地歌颂“光明”。《路》由万山丛中畅行的汽车想到“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对炸山开路的筑路工人加以热情的礼赞;《冷水河》描写了破屋断垣上的红红绿绿的抗战标语和打柴、牧牛孩子“打倒日本,打倒日本”的简单歌声,从中感到“刺激”和“振奋”,“脚步更觉得矫健了”;《来呀,大家一齐拉!》刻画了纤夫们拉着两只沉重的大船艰难前行的宏壮场景,“来呀,我们大家一齐拉……”的喊声使行路的师生也受到强烈的感染,自觉地进入了拉纤的行列,当山势变平、水流变阔时,大船终于顺利前进了,作家由大船的逆水而进想到了中华民族的负重前行。

行程的艰难、沿途的见闻是内迁题材的作品一般都会涉及的,如果仅仅只是将这两方面的内容表现得更充实,还不足以显示李广田的深刻,李广田的深刻在于他还表现了人物面对内迁时的矛盾心态以及内迁之后的困难处境,这是其它作品较少着墨的。

不作日本侵略者的顺民、奔赴大后方参加抗战工作,当然是一种比较明智的选择,但由于故土难离、谋生困难、对时局的发展缺乏清醒的认识间或还有私心杂念作祟等诸多原因,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真心实意地赞同内迁,迁与不迁之间往往存在着比较尖锐的矛盾斗争。李广田的作品成功地刻画人物面对内迁时的矛盾心态。《引力》中,庄荷卿和米绍棠本来已经随着他们任教的学校离开了家乡,走上了内迁之路,结果却中途折返了。庄荷卿是因为他的未婚妻施小姐留在沦陷区,他要回去寻找他的爱情,然而施小姐已经同一个日本军官要好,庄荷卿被借故杀害。米绍棠本想在内迁中“抓住更好的上进机会”,不料获得的却是“吃不饱与睡不暖”,与他做官的理想背道而驰。米绍棠大失所望,与庄荷卿一拍即合。返回家乡的米绍棠急于做官,竟就任了伪县长,被游击队处决。《引力》主要人物黄梦华的心理更为丰富细腻:作为一个出身于封建官僚家庭的女性,她有着古典家园的梦想②邵宁宁:《最后的古典家园梦想及其破灭——论李广田的〈引力〉》,《文艺争鸣》2009年第1 期。,向往一种舒适、安定的旧式文人生活,因而她不愿意去经受内迁的颠沛流离,多次写信规劝正在内迁途中的丈夫雷孟坚回来;但她同时也有着知识分子的良知,不愿意在敌人的刺刀下过着屈辱的生活,正因为此,当残酷的现实使她的古典家园梦想破灭之后,她才能够克服对家的依恋,艰难地开启了自己的内迁行程。《出鲁记》等作品也真实地表现了李广田本人的心理矛盾,一方面随着学校一迁再迁是他义无反顾的选择,另一方面与故土的一步步远离又使他感到痛苦,对亲人的思念如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

众多的人员、机关、学校、厂矿等历尽千辛万苦,迁移到了内地,那么迁移之后的境况如何呢?李广田的作品对此进行了回答。在《出鲁记》等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上峰的挑剔、内部的倾轧、当地人的排斥等各种负面现象,内迁的学校可谓举步维艰。《引力》中黄梦华从沦陷区来到“自由区”,迎接她的并不是鲜花和笑脸,而是各种各样的尴尬:当她进入中国军队的防地时,“觉得只凭了‘中国人’三个字,一定可以像走入自家的门坎似地走过去”,然而同为中国人的中国军队的队长却对她进行了仔细的盘查甚至无理的刁难,黄梦华才认识到过了“敌人的最后一关”意味着进入“中国的最初一关”;后来她来到成都市郊,检查员并没有因为她说是从沦陷区逃出来的而表示欢迎,对她的检查反而更加严苛;进入成都市区,她感觉“有如回到了故都一样”的美好,满心期待着夫妻重逢的喜悦,甚至设想丈夫雷孟坚租好房子等着她去住家,然而她到达雷孟坚任教的学校,才知道由于“政治问题”、“思想问题”,雷孟坚已不得不在前一天离开了。雷孟坚是“到一个更多希望与更多进步的地方”去了,而他的同事洪思远则没有这么幸运,他离别了妻儿老母内迁,到了内地后却因为“在学生中间时常发表谈话,又常在外面发表言论”而被扣稿子、扣信件,直至和学生们一齐被捕。

抗战文学内迁题材的作品主要写行程和见闻,因而以纪实为特色,李广田的《圈外》、《引力》等作品也不例外,但在纪实的基础上进行了开掘,达到了艺术上的圆熟,堪称内迁题材的代表作。

李广田是以散文博得文名的,收在《圈外》中的十九篇散文虽然写作于生活的动荡中,未及一一细细雕琢,却也葆有其散文质朴浑厚、亲切感人的一贯特点,是战时散文的重要收获。李少群评价《圈外》说:“这部作品显示了李广田的散文创作,在内容上从‘乡土’走向了‘国土’,创作视野更加宽广,表现风格上也比前增加了峻厉的格调,平朴中夹有郁愤的感情色彩,拥有广泛取材基础上的纪实风貌。在抗战时期国统区的散文中,这样比较集中地反映某些特定地域的基本生活面貌、其与时代特征紧密联系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等种种现象,《圈外》可以说是仅有的一部。它不仅是时代的记录,有‘从黑暗中寻取光明’的积极文学意义,从表现三十年代末期鄂陕及川北地区的民生状态、风土民情来说,还有着不能取代的文献价值。”①李少群:《李广田传论》,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168 页。司马长风认为李广田1944年出版的散文自选集《灌木集》标志着“现代散文的圆熟”,《江边夜话》等篇“不止是完美的艺术,而且是社会和时代不可少的留影”。②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下卷,香港:昭明出版有限公司,1978年版,第144、148 页。其实不仅只是《江边夜话》,《圈外》集中的不少作品,无论是选入了《灌木集》的《威尼斯》、《冷水河》、《江边夜话》,还是没有选入的《警备》、《母与子》、《乌江渡》、《忧愁妇人》、《来呀,大家一齐拉!》、《西行草》、《圈外》等篇,都是比较圆熟的,如《来呀,大家一齐拉!》把纤夫们拉着满载货物的船只在险滩逆流中艰难行进的场面描绘得惊心动魄,以大船的逆水而进象征中华民族的负重前行,也自然贴切:“我们的民族,也正如这大船一样,正负载着几乎不可胜任的重荷,在山谷间,在逆流中,在极端困苦中,向前行进着。而这只大船,是需要我们自己的弟兄们,尤其是我们的劳苦弟兄们,来共同挽进。”

《引力》出版时,李广田说过一番自省的话:“我常常为一些现成材料所拘牵,思想与想象往往被缠在一层有粘性的蜘蛛网里,摘也摘不尽,脱也脱不开,弄得简直不成‘创作’。”③李广田:《引力·后记》,《李广田全集》第三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11 页。这本是李广田对自己高标准的要求,但有人却据此认定《引力》的艺术价值不高:“把小说写成了类似报告文学的东西,这大概正是《引力》不属于成功小说的一个重要原因。”④张维:《李广田传》,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98 页。其实《引力》虽然不以创造性想象见长,在艺术上却是颇有特色的。首先,小说虽然以真人真事为蓝本,却从对个体生命日常生活状态的书写中开掘出知识分子的改造这样一个重大的时代主题,并且通过黄梦华的经历将沦陷区与大后方串联起来,展开对两个区域社会状况的描绘,视野非常宏阔。其次,小说表现了黄梦华由个人走向群体、由家庭走向社会的过程,是一部知识分子心灵蜕变的心史,也许正是因为以“现成材料”为依据,作品对黄梦华心理的刻画才能达到相当的深度。如写黄梦华婚后的打算,“一个女子既有了一个所谓‘家’的存在,便只想经营这个家,并理想日积月累,渐渐有所建设,她的心正如一颗风中的种子,随便落到什么地方,只要稍稍有一点沙土可以覆盖自己,便想生根在这片土地上”,朴实而真实。再如写黄梦华不愿意在沦陷区忍辱偷生,又舍不得离开年迈的母亲和经营多年的家,也细腻而传神:“河水很清,长长的行藻像些飘带似的在水里摇摆,那摆动的样子好看极了,不快,不慢,不急,不躁,永久是一个向前的姿势,但永久离不开那个生根的地方,于是就尽量地伸展它们的叶子,像些绿色的手臂要捞取远方的什么事物。她站在河岸上看了很久,觉得自己的身子也随了那行藻摆动起来,她不觉暗暗一笑,心里念道:正是如此,我又何尝不是永远想走开而又永远走不开,不过徒然地向远方伸出了两只想象的手臂!”再次,小说结构精巧,安排了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明线写黄梦华,暗线写雷孟坚,明暗两条线索的交织与标题“引力”的双重含义相得益彰:对黄梦华而言,雷孟坚所在的“自由区”是一股“引力”;对雷孟坚而言,更自由的天地是一股“引力”。

即便是那些篇幅简短的作品,也因为艺术处置的得当而具有了丰厚的意蕴。如诗歌《我们在黑暗中前进》:“太阳落下山,/江上的红光已换作深蓝,/我们/背负着沉重的行李,/躬着腰/在黑暗里穿,/象一条沙漠中的骆驼线。/ /我们又渡过水,/我们又翻过山,/我们行过荒村,/行过人家的门前。/有灯光从人家窗纸上射出来,/有人在窗子里,/用手指在窗纸上演着影戏,/一阵沉默,又一阵笑语声喧;/有母亲向小娃子催促:/‘睡吧,乖乖,/听好大的风声,快合上你的眼!’ /一圈灯光,/照一个黄金世界,/那里有爱,有和平与温暖。/但我们/我们还必须向前赶,/冒着北风,/冒着深冬的严寒。/虽然夜已渐深,/我们宿营地还隔着几重山。/但我们又不能不想起。/在数千里外的故乡,/在家园的灯前,/也曾度过了多少幸福的夜晚,/而此刻,/也许冰雪正压着庭树的枯枝,/也许年老的母亲,/正在那变得惨淡的灯下,/计算着时日长叹:/‘唉,他已经邀着他的伙伴,/为了自由,为了战斗,在到处流转! /但是,他几时才能回来呢?/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呢?’/她也许正用迷离的泪眼,/凝望着结了又结的灯花,/空想占卜一句预言。/是啊,我们几时亦能回去呢?/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呢?/就让你案头的灯花告诉你吧。/我们是在祖国的深山中,/我们是在祖国的江水边,/而当我们看见人家窗上的灯光时,/我们就把我们的讯问交与北风:/‘母亲,你好哇,但愿你永远康健!’/而且更该告诉你,/我们就要归去,/当祖国的旗帜重与故乡相见。”一边是黑暗中的前进,一边是灯光下家的温馨,构成对照的两幅画面都很简单,却传达了复杂的情愫:有对亲人的思念,也有内迁大后方的坚定;有旅途的艰辛,也有行进在祖国大地上的豪情;有失去家园的痛苦,也有赢得最后胜利的决心;……

陈钟凡在为薛建吾的《湘川道上》作序时,历数中华民族历史上的四次大迁徙,感慨“前三次流亡的记载,传至今日者绝少,他们颠沛流离的惨状,后人无从得知”①薛建吾:《湘川道上》,北京:商务印书馆,1942年版,第2 页。。由于李广田等一大批作家的努力,第四次大迁徙(即抗战时期的内迁)的历史可以传诸后世,永远为后人记取。从这个意义来讲,抗战文学无愧于时代,无愧于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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