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辉
(陕西理工学院汉水文化研究中心,陕西汉中723000)
《老子想尔注》是由张陵所作、张鲁修订而成,是早期道教的著名经典之一,现存的是敦煌残本。《老子想尔注》受人关注,主要在于它是张陵创道的直接理论依据,从中我们可以探查到道教产生的一些原因。《老子想尔注》的宗教背景使它在众多《老子》注本中显得格外醒目,自它被发现后,便一直是学者关注的热点之一。熊铁基说:“正是因为有《老子想尔注》和《太平经》这两部反映道教教理、教义、教规的经典,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还与当时一些教派的行为实践相结合,所以我们说,这也是道教在东汉后期形成的一个标志。”[1]65不论是研究道教的产生,还是研究道教理论的发展,《老子想尔注》都是必须仔细考察的经典。
《老子》本经坚持严格的五千言,而《老子想尔注》的本经与其他版本《老子》原文相差很大,主要是《老子想尔注》对《老子》原文的改易,这已为学者注意,并有研究成果问世。总的来说,《老子想尔注》改易本经的方式有几种:一,删去一些无实义的虚词,如之、哉、兮、焉、者、也、夫、惟、其、而等;二,直接删改,使用一些易于发挥自己理论的字词,如同声(或近音)置换,如以“宝”易“保”,以“尸”代“私”等;三,删除整句,如第二十三章,就缺“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句。此外,还有添加字词的现象。
陈丽桂在《<老子想尔注>解老》中有标题为“删改字词,以便教众”[2]68。笔者以为,“以便教众”确实是删改字词的一个原因,但这不重要,《老子想尔注》如此改动《老子》原文的主要目的当然是为构建和发扬自己的教义理论。毕竟《老子》经义和宗教教义相差甚远,要把《老子》奉为五斗米道经典,就必须对其加以改造,而改易文字就是最快捷的途径。本文讨论《老子想尔注》本经被篡改的情况,并非指整体和全部,而是仅就其中几处故意改动的部分,这几处改动使张陵自己的神仙思想羼入进来,是构建新道教理论的关键之处。本文通过这样的考察,希望发现张陵是如何利用《老子》创立五斗米道的理论体系的。
《老子想尔注》改易之一本经第三章:“常使民无知无欲,使知者不敢不为。”[3]67
传世本《老子》原文为“使夫智者不敢为也”[4]71,这里的“为”是有所作为而有害国家或百姓利益的意思。《老子想尔注》把经文改为“使知者不敢不为”,然后注曰:“上信道不勌,多知之士,虽有耶心,犹誌是非,见上懃懃,亦不敢不为也。”[3]67这样就把“为”的含义变成了“信道”,就是说:执政者都一心向道,那些智巧之人即使有邪心,也不敢不信道。
这体现了《老子想尔注》建立政权的要求,这个政权管辖之内,政教合一,所有人都要信道,君王不仅要信道,还要以道教化臣民:“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欲如此,上要当知信道。”[3]67“人君理国,常当法道为政,则致治。”[3]79“道常无欲,乐清静,故令天地常正。天地,道臣也,王者法道行诫,臣下悉皆自正矣。”[3]161只有君臣上下,同心向道,才能国泰民安。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注文说:“王者遵道,史民屳効。不畏法律,乃畏天神。不敢为非恶,皆欲全身。不须令敕而自平均。”[3]148这里明确表示,在这样政教合一的国度里,国君不是最尊贵的,法律也不具有强制力的作用,一切的标准都是道,或者都是道来决定的。
《老子想尔注》改易之二本经第七章:“以其无尸,故能成其尸。”[3]78
传世本《老子》原文是:“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4]87《老子想尔注》把“私”改成“尸”。《说文解字》云:“尸,陈也,象卧之形。”[5]174儒家经典《礼记·士虞礼》郑玄注曰:“尸,主也。孝子之祭,不见亲之形象,心无所繫,立尸而主意焉。”[6]1168把“尸”理解为神主或神像,古代祭祀先人,可以用孙子代替爷爷接受祭祀,受祭者面无表情,行为呆滞。
《老子想尔注》在改易《老子》原文的同时,也对“尸”重新诠释,注文曰:“不知长生之道,身皆尸行耳,非道所行,悉尸行也。道人所以得仙寿者,不行尸行,与俗别异,故能成其尸,令为仙士也。”[3]78大致意思是,不懂得长生之道的人,都是“尸行”之人;懂得长生之道的人,可以成仙。所谓尸行,即行尸走肉之意;“成其尸”的“尸”,是得道成仙之意,在道教中称为尸解。《后汉书·方术列传》云:“尸解者,言将登仙,假托为尸以解化也。”[7]2751《抱朴子内篇校释·论仙》曰:“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今少君必尸解者也。”[8]20
再对照本经和注文,其实《老子想尔注》在这里的诠释并不完美。本经中两个“尸”的含义不同,前者是行尸走肉之意,后者是得道成仙之意;注文中“尸”也有两个含义,尸行的“尸”是指行尸走肉,而“成其尸”的“尸”,是得道成仙之意。不过,《想尔注》通过这样的改易,成功地将《老子》所表达的意思由治国之术转到了神仙信仰方面,将当时流行的黄老崇拜和神仙思想结合在一起,为构建道教神仙系统、将老子神化准备了条件。
《老子想尔注》改易之三本经第九章:“持而满之,不若其已;揣而捝之,不可长宝。”[3]80
这里的“宝”原文本应是“保或葆”,是保持的意思。《老子想尔注》把“保或葆”改为“宝”后,意思大变,成为珍爱之意。“宝”在注文中成为一个高频词,第九章注文云:“思还精补脑,心神不一,失其所守,为揣捝,不可长宝。”[3]81第十三章云:“奉道诫,积善成功,积精成神,神成仙寿,以此为身宝矣。”[3]91第十六章云:“知宝根清静,覆命之常法也。”[3]101第二十一章云:“有道精分之与万物,万物精共一本,其精甚真,生死之官也,精其真,当宝之也。”[3]118“夫欲宝精,百行当备,万善当着,调和五行,喜怒悉去。”[3]119第三十六章云:“宝精勿费,令行缺也。”[3]159
《老子想尔注》除了以“宝”易“保”,还把“宝”和“精”联系起来,以精为宝。精,注文第二十一章云:“有道精分之与万物,万物精共一本,其精甚真,生死之官也,精其真,当宝之也。……所以精者,道之别气也。”[3]118-119第十六章云:“万物含道精,并作,初生起时也。”[3]101可知,“精”在注文构建的理论体系中非常重要,是与道相等同的物质,具有本体的特性。李远国说:“这样一来,便为天地万物的生成找到了一个共同的本源‘道精’,亦为道教的保精长生学说提供了本体论基础。”[9]42这样评价《老子想尔注》关于“精”的论述,毫不为过。
作者简介: 高卉群,女,吉林大安人,吉林省大安市安广中学校,教导处主任,高级教师,研究生,研究方向:高效课堂。
据《汉书·艺文志》记载,当时房中术之书有186 卷,可知东汉末年社会上房中术非常流行。《老子想尔注》把宝精与长生得道联系起来,后来葛洪又对房中术有所发展,进一步助推了房中术的发展,导致房中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泛滥变质,饱受诟病。
《老子想尔注》改易之四本经第十章:“天地开阖而为雌。”[3]85
《老子》原文是“天门开阖而为雌。”[4]96天门,陈鼓应说各家的注解不一,并列举数例说明,最后认为译为感官比较合适。[4]98
《老子想尔注》改“天门”为“天地”,还是在继续阐述房中之术的重要性,注文说:“男女阴阳孔也,男当法地似女,前章已说矣。”[3]85这是把男女的性器官比作天与地,男人在性生活中要效法女人,做到“从女不施,思还精补脑”。但是,房中术是需要谨慎对待的,《老子想尔注》第六章曰:“道重继祠,种类不绝。欲令合精产生,故教之年少微省不绝,不教之勤力也。”[3]75意指“道”非常重视人类的生产繁衍,所以有了房中术,只是不希望年青人沉湎于此术。不过下文又说:“上德之人,志操坚强,能不恋结产生,少时便绝,又善神早成。言此者,道精也,故令天地无祠,龙无子,仙人无妻,玉女无夫,其大信也。”[3]76认为有道之士意志坚定,可以不去考虑男女之事,而天地无嗣,龙无子,仙人不妻,玉女不夫,这些才是道的最高境界。两相对照,前后似乎有点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老子想尔注》改易之五本经第十三章:“吾所以有大患,为我有身;及我无身,吾有何患。”[3]91
《老子》原文是:“吾所以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4]109没有“我”字,其实“吾”和“我”没有区别,意思是一样的。但是,在《老子》中,“吾”和“我”与我们现在的说话者的自称“我”含义不同,不是特指老子自己,亦可视为体道之士的一种泛称。
《老子想尔注》在注释此句时,不仅把其中两个“吾”改为“我”,还改变了“吾”“我”的含义,“吾”为道,这是没有疑问的,注文中多次明确说:“吾,道也。”第十三章、十六章、二十五章和二十九章注文都是这样。这个道很明显是被人格化了,联系第十章说:“一者,道也。今在人身何许?守之云何?一不在人身也,诸附身者悉世间常伪伎,非真道也。一在天地外,入在天地间,但往来人身中耳,都皮里悉是,非独一处。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常治昆仑。或言虚无,或言自然,或言无名,皆同一耳。”[3]83通过这样的描述,彻底把现实中历史人物老子改造成了神仙人物,即太上老君,由于太上老君的崇高地位,还进一步成为道教主神。尽管在张陵其时,老子入夷狄为浮屠的传说甚为流行,毕竟只是传说。现在,张陵改易《老子》原文和发挥《老子》经义,将老子即神仙的传说变成现实,是一个创举,这对我国道教的创立和发展都是一个重大贡献。
《老子想尔注》又是怎么阐述“我”的呢?尽管第十三章先后两次注释:“吾,道也;我者,吾同。”“吾、我,道也。”但是从后面的注文来看,“吾”与“我”还是有区别的,第十七章注“百姓谓我自然”时说:“我,仙士也。”[3]105第二十章注“我魄未兆……”时说:“我仙士也。但乐信道守诫不乐恶事……”[3]114本章还有五处对“我”的注释,有四处都是“仙士”,另一处未加注释,从上下文分析,应该还是指仙士的意思。可见,在《老子想尔注》中,“我”并非是与道同一的存在,应该只是指得道之仙人。另外,从注文对仙人的描述中也可以看出端倪,第二十章说:“仙士畏死,信道守诫,故与生合也。”“我仙士也。但乐信道守诫不乐恶事……”[3]114信道守诫,可得长生,就是仙人。
这个仙人形象看起来是一个泛称,指所有得道成仙之人。不过笔者以为,这个仙人就是暗指作者自己,即张陵本人,理由有二:第一,张陵自认为是仙人,接受过太上老君的传承,其弟子也宣扬张陵得到飞升,那么即使《老子想尔注》中的仙人是统称,也是指像张陵一样的得道仙人。第二,张陵曾接受过太上老君的传承,太上老君就是老子,所以张陵为《老子》作注就是传达老子或太上老君的意旨。从这个角度看,这个仙人形象更像张陵本人。
《老子想尔注》改易之六本经第十六章:“知常容,容能公,公能生,生能天,天能道,道能久。”[3]102第二十五章:“道大,天大,地大,生大。域中有四大,而生处一。”[3]130-131
在《老子》原文中,上文中的“生”均为“王”。《老子想尔注》这样改易文字的目的,则要从它对“生”字的解释中去寻找,《老子想尔注》第十六章注曰:“能行道公政,故常生也。能致长生,则副天也。”[3]102“生”,本意是生长、生命、生存等,在此被改造成为长生之意。刘昭瑞对此说:“《老子想尔注》改‘王’为‘生’,是为了与贯穿全部注文中的追求长生不老思想相吻合。”[3]102
不过,仅仅说人们应该追求长生显然是不够的,还需要加强长生思想的理论深度,还要回答为什么要追求长生这个问题。于是,第二十五章又注曰:“四大之中,所以令生处一者,生,道之别躰也。”[3]131这样我们就明白了,生的含义被放大了,生是什么?生不仅是指长生,而且还成为道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其实质还是道,这样就夯实了长生之说的哲学底蕴。道教追求长生,不是追求表面的外在的长生不老,而是在追求一种道。《想尔注》就把“生”这个概念提到了与“道”同等的地位,成为世间万事万物之根本,学道就是追求长生的思想,也就水到渠成了。此说净化了长生不老的世俗的功利思想,转变为一种出世的内心深处的精神追求,最终将追求长生归结为修道者的唯一和终极目的。
《老子想尔注》改易之七本经第二十四章:“其在道,曰余食餟行,物或恶之。”[3]128
在《老子》原文中,这里的“餟”都是“赘”字,陈鼓应说:“王弼本及其他通行古本都作‘赘行’。‘形’与‘行’古字相通,但作‘赘行’易生误解,仍应改为‘赘形’。”[4]161并将赘形解释为赘瘤,指身体上生出的不应有的部分,全句意思是:从道的观点来看,这些急躁炫耀的行为,可说都是剩饭赘瘤,惹人厌恶。
《老子想尔注》将“赘”改为“餟”,并注释云:“行道者生,失道者死;天之正法,不在祭餟祷祠也。道故禁祭馁祷祠,与之重罚。祭馁与邪通同,故有余食器物,道人终不欲食用之也。”[3]128-129这使此句的意思完全改变。餟,《说文解字》曰:“餟,祭酹也。”[5]108是祭祀的意思;祷,祈福;祠,得福报赛。很显然,《老子想尔注》在这里表达了一种令人不易理解的解注,即反对祭祀和祈福的活动。此主张是极不寻常的,祭祀祈福在我国从远古流传到汉末时,至少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它在人们的心中已经是根深蒂固的事情。那么,张陵为何在《想尔注》中提出这个主张呢?揣测其中原因,笔者以为可能有以下几点:
第一,出于对儒学的失望,祭祀祈福活动是儒家最推崇的事。张陵早年虽是太学生,但是儒学在东汉中后期的发展变化令他失望,最终导致他在晚年转而学道。《老子想尔注》说五经半入邪,反映了张陵对儒学失望的心情。
第二,应该在于关于“道”与人的关系的方面。道与人的关系,在《老子想尔注》第五章中说:“天地像道,仁于诸善,不仁于诸恶……黄帝仁圣知后世意,故结蒭草为苟以置门户上,欲言后世门户皆蒭苟之徒耳。”[3]71就是说,道或天地,是不需要祭祀的,如果一心向道,不祭祀也可以受到庇佑;而如果不学道,即使天天祭祀的人在圣人眼中也只是蒭苟之徒,不会受到庇佑。
第三,五斗米道是道教流派中符箓派,反对祭祀也可能与符箓的功能有关。符箓术起源于巫觋,始见于东汉。《后汉书·方术传》载:“河南有麹圣卿,善为丹书符,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又记:费长房向卖药翁(被称为壶公)学道,卖药翁“为作一符,曰:‘以此主地上鬼神。’……遂能医疗众病,鞭笞百鬼,及驱使社公”[7]2769。张金涛、张青剑说:“符是将神力以‘符号’的形式,附着在规定的‘文字’(或图形)上,并书写在特定的物品(如纸、绢、木、石)上,作为天神的旨令,系道士们所用的法术。道士们称它可以遣神役鬼、镇魔压邪、治病求福。”[10]50卿希泰主编的《中国道教》说:“符箓是符和箓的合称。……道教声称,符箓是天神的文字,是传达天神意旨的符信,用它可以召神劾鬼,降妖镇魔,治病除灾。”[11]305从这些记载来看,既然信道之人可以用符箓召神役鬼,随时可以为自己效力,那么即是说祭祀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
通过以上考察,我们可以看出,《老子想尔注》的目的是构建自己的一套宗教理论。陈丽桂说:“《想尔注》其实是在用老,而不是在解老。”[2]一句话道出了《老子想尔注》的注释目的与注释原则,因此,注释老子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对张陵来说,《老子》只是其可供利用的一个工具罢了,只不过这个工具非常合适。
[1]熊铁基.关于道教产生几个问题的再探讨[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2).
[2]陈丽桂.《老子想尔注》解老[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1).
[3]刘昭瑞.《老子想尔注》导读与译注[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
[4]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M].北京:中华书局,1984.
[5]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6]十三经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7]范晔,司马彪.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8]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5.
[9]李远国.论《老子想尔注》的养生思想[J].中国道教,2005(6).
[10]张金涛,张青剑.天师道的符、箓、斋、蘸初探[J].江西社会科学,1994(4).
[11]卿希泰.中国道教[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