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启祥
(汉中市档案馆,陕西汉中723001)
苏轼的《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①此诗题依冯应榴辑注、黄仁轲等校点《苏轼诗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6月版,下文所引苏诗亦皆据此本);陆耀遹《金石续编》卷一六《苏子瞻诗赋并帖》作《寄题与可学士洋州园池三十首》,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作《洋州三十咏》。在此,“洋川”和“洋州”义同(唐置洋川郡,宋改曰洋州);此文中以下统称诗题为《洋州园池三十首》。,是他与文同之间的唱和诗。在中国文学史上,诗词唱和是一种极为普遍的现象,但往往又受到诟病。文同和苏轼,都是写有大量唱和诗的诗人,其中苏轼的此类诗竟达到其诗歌总量的三分之一。与众多唱和诗境遇不同的是,文同、苏轼的这些唱和诗,受得后世较多的肯定性评价。本文仅就洋州唱和诗缘起及苏轼和诗的艺术特点及其影响做一探讨,以体会苏诗的艺术魅力。
熙宁九年(1076)春,知密州(今山东诸城)的苏轼收到了从表兄文同的《守居园池杂题三十首》诗。文同为梓州永泰(今四川盐亭)人,于上年春夏之际始知洋州(今陕西洋县)。一向勤于兴利除弊、“所至尤恤民事”的文同,到任后,在敦促茶盐榷法“弛禁”[1]、开放茶盐交易的同时,又加固州城,修葺官家园林,经营州北筼筜谷,大有前人所谓“百废待举”之状。次年春,有感于亭台楼榭焕然一新,遂以湖桥、横湖、书轩、冰池、竹坞、菡萏轩、酴醾洞、筼筜谷、金橙径、荻蒲、蓼屿、望云楼、待月台、二乐榭、天汉台、吏隐亭、霜筠亭、灙泉亭、无言亭、露香亭、涵虚亭、溪光亭、过溪亭、禊亭、南园、北园、寒芦港、野人庐、披锦亭、此君庵等30 个景物为对象,作《守居园池杂题三十首》五言诗寄于苏轼、苏辙等人,交流切磋,分享成就。
苏轼与文同为蜀中挚友,接到赠诗后,遂于“东武西斋”②[清]陆耀遹《金石续编》卷一六《寄题与可学士洋州园池三十首》。东武是密州治所诸城的旧称。欣然依题和七言诗《洋州园池三十首》以寄。苏轼的“和”诗,只用了文同原诗的题材,未用其体裁,更无依韵、从韵、步韵之实,其实就是答诗。同时,苏轼之弟、齐州掌书记苏辙,以及阆州(今四川阆中)人、利州路转运判官鲜于侁也分别作《和文与可洋州园亭三十韵》、《洋州三十景》和诗,成就了诗坛的一段佳话。文同和二苏都是有名的诗人,鲜于侁亦为当时名士,这就使得他们之间的唱和诗,不同于一般的应酬和所谓“逞才使气”之作,形成了整体艺术性强又各具特色的风格。而苏轼之诗尤以题材广泛、内涵丰富、手法变换、意境升华、姿态横生见长。
作为和诗,基本框架、素材撷取与原唱诗必然密不可分,甚至思想感情都会与原作产生共鸣。文同内敛务实,不事张扬,时人谓其“不趋时好,不避权仇。……安义与命,盖超然自得”,“襟韵潇洒,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1],他的《守居园池杂题三十首》清新自然、平淡幽雅,正是其做人风格的体现。而才大学富、诗词书画无所不精的苏轼,在《洋州园池三十首》中,既呼应原唱诗的情景,又不囿于原唱诗的思维、手法,奇思妙想、纵横捭阖、张弛有度、笔下生花,充分展现了其严谨而不失活泼,才大而不失风韵的风格。
1.布局缜密。善于布局谋篇、精于驾驭题材是诗文大家苏轼的基本功力。考之宋《太平寰宇记》、《舆地纪胜》等地理书和明清地方志,文同《守居园池杂题三十首》诗题中的景物,并不在一个院落、一个方位,因而其原唱诗的顺序,应是率性而为。而苏轼的《洋州园池三十首》和诗则不同,他在不改变原唱诗总体序列的前提下,对同类景物进行了归聚,使《洋州园池三十首》的顺序变成了湖桥、横湖、书轩、冰池、竹坞、荻蒲、蓼屿、望云楼、天汉台、待月台、二乐榭、灙泉亭、吏隐亭、霜筠亭、无言亭、露香亭、涵虚亭、溪光亭、过溪亭、披锦亭、禊亭、菡萏亭、酴醾洞、筼筜谷、寒芦港、野人庐、此君庵、香橙径、南园、北园,排列整齐有序,给人预设了一幅美丽的画卷:诗人越过朱栏画柱的湖桥,走过湖边景色各异的池、坞、蒲、屿,观赏罢鳞次栉比的楼台亭榭,穿过幽僻的洞、谷、港、庐,迈上香橙夹道的小路,进入麦青桑郁的南园北园;内容错落有致,结构首尾呼应。正如纪昀评点时所说:“三十首各自为意,然《湖桥》一首确是总起,此首(指《北园》)确是总结,而又各自还本位,不着痕迹,此布局之妙。”[2]王文诰进一步论曰:“南园、北园非游览地,知州劝农处也。每三月至园,散父老酒食,谓之开园。故二题独殿后。”[3]678同时,30首诗囊括了状物(如《湖桥》)、写景(如《横湖》、《蓼屿》、《过溪亭》)、抒情(如《竹坞》、《二乐榭》、《灙泉亭》)、感怀(如《荻蒲》、《望云楼》、《野人庐》)、忆旧(如《酴醾洞》)、明理(如《霜筠亭》)、纪事(如《此君庵》)等主题,《无言亭》、《涵虚亭》、《望云楼》充满禅意,《溪光亭》、《待月台》、《露香亭》富有诗情画意,主题多样、内容变换、情感跌宕,而非一般的唱和诗多从遣词造句、情景铺排等单一层面书写。
2.比拟精当。比喻和拟人是诗词常用的修辞手法。而“苏轼用‘喻’是最丰富的、博洽的、精当的”[4]271,他的诗中比拟无所不在,又无不恰如其分,《洋州园池三十首》亦处处如此。《书轩》诗“风动牙签乱叶声”句,用“乱叶声”喻风吹书卷轴头上的书签,既生动形象,又体现了书籍数量之多。《露霜亭》诗“亭下佳人锦绣衣,满身璎珞缀明玑”句,以佳人衣锦绣状花之鲜艳,以璎珞、明玑喻露之晶莹,形象逼真,余味无穷。《湖桥》诗“朱栏画柱照湖明,白葛乌纱曳履行。桥下龟鱼晚无数,识君拄杖过桥声”,三、四句既是用典,又将龟鱼拟人化,使过桥人(文同)与其相通共鸣,从而“写出闲逸”[2],通过全诗“略可见其人之风度”[5]77。《溪光亭》步文同原唱诗“横湖决余波”之余绪,曰“决去湖波尚有情,却随初日动檐楹”,“随”、“动”炼字精准,谓已决此溪之水为横湖,而其波随日而动,在檐楹间恋恋不去,生动感人。最有代表性的是《此君庵》:
寄语庵前抱节君,与君到处合相亲。写真虽是文夫子,我亦真堂作记人。
将竹拟人化称为“此君”,本是沿用旧典,①[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王徽之)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并曰:“何可一日无此君。”见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2月,第759 页。诗人在这里进一步名竹为“抱节君”,既是“先生之所新语也”(赵次公语)[6]647,又深刻、贴切。进而与竹对话:我和你本应相近相亲,因为“文夫子”虽然给你作画,我却为他的画室写过文章!用轻松活泼的手法,叙述了“墨君”文同画竹、苏轼本人作《墨君堂记》的史实,体现出“洒落语,不必求工,而意致殊胜”[7]1375的特点,而纪昀则高度评价全诗“波峭多姿”[2]。
3.用典博洽。前人曾评苏诗铺排古典成语,对“故实小说”、“街谈巷说”和“鄙俚之言”都能够“入手便用”,“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8]。《洋州园池三十首》几乎首首用典,对人物故事、诗书成语、前人佳句,都能信手拈来,为我所用,不留痕迹。其中以暗用典故为多,如“桥下龟鱼晚无数,识君拄杖过桥声”(《湖桥》)暗用南唐庚氏、辛氏穴池之鱼“但闻堂堂、策策之声,不投饵亦踊跃而出”之典,“白云还似望云人”(《望云楼》)暗用唐代狄仁杰“望云思亲”故事,“昨夜清风眠北牖,朝来爽气在西山”(《吏隐亭》)暗用陶渊明、王徽之故事,等等。同时,还借用、翻用典故。如“庭下已生书带草,使君疑是郑康成”(《书轩》)对《后汉书》注引《三晋记略》中郑玄事迹的借用,“曲池流水细鳞鳞,高会传觞似洛滨”(《禊亭》)对《续齐谐记》中束皙谓“昔周公卜成洛邑,因流水以泛酒”的借用;“粗才杜牧真堪笑,唤作军中十万夫”(《竹坞》)对杜牧《晚晴赋》中“竹林外裹兮,十万丈夫”句意的翻用。此类用典,都起到了充实内容、美化诗句的作用。而“桃花流水鮆鱼肥”(《寒芦港》)对张志和《渔父词》诗句、“仁智更烦诃妄见”(《二乐榭》)对孔子“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成语、“出本无心归亦好”(《望云楼》)对陶渊明《归去来辞》“云无心而出岫”成句、“朝来爽气在西山”(《吏隐亭》)对《世说新语·简敖》“西山朝来,致有爽气”韵语的借用化用,更起到了减少繁赘、推进诗意的作用。还有用事和用词连用,多层次揭示所写对象性质,如莫砺锋先生称为“博典”[9]316的现象。请看《冰池》:
不嫌冰雪绕池看,谁似诗人巧耐寒。记取羲之洗砚处,碧琉璃下黑蛟蟠。
诗中三、四两句隐以王羲之比文同,既用《晋书·王羲之传》中“(羲之)尝与人书云:‘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之典,又用曾巩《墨池记》中“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之事;同时,“谁似诗人巧耐寒”则化用杜甫《人日两篇》“胜里金花巧耐寒”诗句,“碧琉璃下黑蛟蟠”句,前、后三字分别化用唐李涉《题水月台》“两重星点碧琉璃”和杜甫《早发》“涛翻黑蛟跃”诗句,但却渺无痕迹,浑然天成。
4.风格清新。苏轼屡屡以清新作为诗的标准,如“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醉中忽思我,清诗缀琼琚”(《答任师中家汉公》)、“清诗要锻炼,乃得铅中银”(《崔文学甲携文见过》)、“清句金丝合,高楼雪月俱。吟哦出新意,指画想前模”(《次韵和刘贡父》;而后人也常常以清新评价苏诗。①张先曰:“东坡词,清丽舒徐处,高出人表,周、秦诸人所不能到”,实则苏轼诗亦如此;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1月):“散文化、议论化的倾向曾使北宋许多诗人的作品流于浅率无味或生硬晦涩;到苏轼手里才以他丰富的生活内容、清新畅达的语言和深厚的文艺修养,基本上纠正了这种流弊。”(第55 页)曾枣庄《苏轼评传》(修订本)(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6月第2 版):“(苏轼)作诗也追求清新和自然,……苏轼的写景咏物诗尤其写得来清新自然。”(第266 页)《洋州园池三十首》“诗亦多清丽可喜”[10],清新之气频现。不着一物、尽得风流之《涵虚亭》,“本色语,却极清楚”[2]之《溪光亭》,细致入微、人在景中之《过溪亭》,春意浓郁、生动传神之《披锦亭》,平和自然、情到景成之《寒庐港》,皆清丽晓畅之作;“月明小艇湖边宿,便是江南鹦鹉洲”(《荻蒲》),“秋归南浦蟪蛄鸣,霜落横湖沙水清”(《蓼屿》),“昨夜清风眠北牖,朝来爽气在西山”(《吏隐亭》)亦清雅明快之句。特别是《过溪亭》:
身轻步稳去忘归,四柱亭前野彴微。忽悟过溪还一笑,水禽惊落翠毛衣。
全诗似一幅图画,人在画中。首句细腻入微,与第三句相呼应,“过溪一笑”虽则用庐山惠远送客过虎溪“虎辄号鸣”之典,却与诗意溶为一体;而“末句渲染有神”[2],用夸张的手法暗写虎号之威,王文诰谓其“变化无迹也”②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第674 页。点校者断句为纪昀语,误。。此外,《灙泉亭》、《筼筜谷》之奇趣诙谐、婉转绝妙,使《洋州园池三十首》清新典雅之气淋漓尽致。
5.意境深邃。陈迩东先生论曰:“把人人熟悉的事物、人人具有的感觉,写得异常新鲜,又是苏诗一个特色。”[4]272这个特色的形成,首先得益于苏轼富于想象。《洋州园池三十首》中《南园》诗“春畦雨过罗纨腻,夏垅风来饼饵香”,由眼前事物展开生动丰富的联想:从春雨飘过,桑叶茂盛,就想到罗纨之腻;见夏风吹,小麦熟,似已闻饼饵之香。赵次公以此为“言山不言山,言水不言水之格,最为巧妙。”[6]648《横湖》诗首句“贪看翠盖拥红妆”,一个“拥”字,将荷叶“甘心”护卫下的荷花的高洁写得生动传神。文同《露霜亭》诗有清香入怀袖,“累日不消歇”句,苏诗阐发为“晚香消歇无觅处”,意境升华,回味无穷。在文同的《横湖》诗里,喻水中的荷花为“天机织云锦”,已富想象力;苏轼的和诗曰“卷却天机云锦段,従教匹练写秋光”,他比湖面作“天机云锦段”、“匹练”(白绢),要将“云锦”卷起,然后使湖面成为一条长长的白绢,映现天上和湖边的景象,浩瀚而绚烂,“就原唱翻入一层”[2]。《唐宋诗醇》甚至认为此诗的意境胜过杜诗:“荷尽而水益光明,写得景色澄静,不似老杜‘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徒豪语耳。”[11]文同任职的洋州在汉水之滨,旧有天上银河与地上汉水相通之说,苏轼据《汉书·天文志》中“中宫,后十七星绝汉抵营室,曰阁道”,在《天汉台》诗中进一步将天汉台比作天上星宿,并自问:“此台试向天文觅,阁道中间第几星”,广采博引,妙趣横生。而《野人庐》则寓写景于忆旧、抒怀之中:
少年辛苦事犁锄,刚厌青山绕故居。老觉华堂无意味,却须时到野人庐。
这首诗,纪昀谓其“浅语却真”[2]。它使用比兴手法,从写事写物入手,以此起兴,借此为比,使感情与景物融为一体,在思想上产生飞跃,扩大了境界。
除了富于想象,《洋州园池三十首》还通过拓展题材来深化诗意。文同原诗,皆写景抒情,基本不涉世道时事,而苏诗则无此限。他在《望云楼》中感慨身世:“已向虚空付此身”,借《荻蒲》叹息“雨折霜干不耐秋,白花黄叶使人愁”。《霜筠亭》以刚脱去笋壳的柔弱的新笋亦具抗寒的内在素质,预示秋后大竹不畏风霜、坚韧不拔的品质:“解箨新篁不自持,婵娟已有岁寒姿。要看凛凛霜前意,须待秋风粉落时”,设答案于悬念之中,富有哲理,寓意深刻,正应了前人吴北江“东坡善谈名理,自见才思”[12]126之语。而《吏隐亭》则在感慨中获得解脱:
纵横忧患满人间,颇怪先生日日闲。昨夜清风眠北牖,朝来爽气在西山。
王文诰曰:“同一太守也,与可无时不乐,而公以为忧,盖其趋向不同故也。”[3]672其实,“颇怪”是为强化自身感悟之语,并非真“怪”,“安义与命”的文同必然时时乐观,而“纵横忧患满人间”则是以济苍生为己任的苏轼的真实感受。但是,当这种感受与大自然浑融一体时,诗人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这种解脱正仿佛白云无心漂浮在山峰之上一般”[13]159,万籁俱寂,悠闲自得。
陈长义在对文同、苏轼、苏辙的洋州唱和诗进行对比研究后认为:“在苏诗中,唱和次韵之作占了相当的比重,确有一部分作品缺少诗味,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倾向很突出。但他的组诗《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却很有特色,闪烁着熠熠的思想光辉和艺术光辉,超过了原诗的境界,不能视为一般的泛泛唱和之作……苏轼的和诗确有更高的思想和艺术品位。”[14]正因为《洋州园池三十首》思想艺术品位高,在当时和后世产生了极大影响。
苏轼作此诗时,虽然仍处于被贬谪的地位,但由于其诗名巨大,更由于其言行得到社会广泛认可,同他的其他诗词一样,《洋州园池三十首》迅速在社会上传诵。随后,密州和洋州两地都将其刊刻于石碑①洋州苏诗的摹刻石碑犹存,与陆耀遹《金石续编》所收《寄题与可学士洋州园池三十首》异文较多,知后者应系密州刻石。,特别是洋州刻石,还发生过一则曲折的故事。据地方志记载,洋州的苏诗石刻原为“东坡书其自作诗”,清康熙年间一蜀籍洋县知县将其搬运回四川。到了嘉庆年间,洋县人李盘宦蜀,偶见石刻,遂印拓以归。嘉庆十六年(1811),洋县知县石珩将其摹写重刻,乃得以流传。这些史事说明了各地官吏对苏诗及其石刻的推重,也说明了苏诗的影响力。
除了当时士人冒着政治风险的传唱,后世的宋诗、苏诗选集也常常选录《洋州园池三十首》。如《唐宋诗醇》(卷三四)选录《湖桥》、《横湖》、《蓼屿》、《待月台》、《过溪亭》、《寒芦港》等7 首,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选录《待月台》、《溪光亭》、《筼筜谷》、《寒庐港》、《南园》5 首,上海辞书出版社《宋诗鉴赏辞典》选入《待月台》、《筼筜谷》2 首;陈迩东《苏轼诗选》,孔凡礼、刘尚荣《苏轼诗词选》等名家选本,也都选有《洋州园池三十首》之诗。此外,如果说众多诗话著作引述《洋州园池三十首》诗句不足为奇,而马赫《略论苏轼的诗》[15]、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三)、胡云翼《宋诗研究》、金性尧《宋诗三百首》、王水照等《苏轼诗词文选评》、林语堂《苏东坡传》、曾枣庄《苏轼评传》等著作,或分析《洋州园池三十首》诗,或以其诗句立论,则充分反映了这组诗在苏诗中的地位。
苏轼的许多诗文成句,成为后世的成语典故,《洋州园池三十首》中的《筼筜谷》就是其中的代表:
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
陈衍针对这首诗评曰:“坡诗名句,多可作典故用,此类殆不胜举”[16]86;纪昀谓其“粗犷”[2],不事雕琢,舒卷自如,皆为定评。苏轼在文同去世后所作《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仍然回忆起这首诗:“筼筜竹在洋州。与可尝令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余诗曰:‘料得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渭川千亩竹”本为《史记·货殖列传》中描述生活状态的一句话:“齐鲁千亩桑麻,渭川千亩竹,……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苏轼以此典相戏,故文同失笑喷饭。而“渭川千亩在胸中”,既戏谑清贫而廉洁的文同将千亩之竹尽吞胸中之“馋”,更赞美文同画竹时成竹在胸画艺之精。自《筼筜谷》诗和《筼筜谷偃竹记》文传播之后,胸有成竹(或成竹在胸)就成为成语,就连清贫太守、渭滨千亩(或渭川千亩)、失笑喷饭(或失笑喷饭满案、喷饭、令人喷饭)都成为有固定含义的典故。一首诗成就三四个成语典故,在文学史上并不多见,可见洋州园池诗影响之深远。
中国古代因名人的诗文赞美而使某地成为文化景点的例子很多,但像洋州那样因文同、苏轼诗歌唱和而产生文化景群的现象并不常见。作为文同、苏轼唱和诗题的景物,个别见于唐宋地理书,但自文同、苏轼唱和后,其中的多数景物作为名胜被记入志书。如《清一统志》卷一三八《汉中府二·古迹》载:“郡圃,在洋县治北,唐时创辟。宋文同知洋州,乃饰其台榭,有横湖、湖桥、冰池、荻浦、蓼屿、寒芦港、二乐榭、金橙径、待月台、灙泉亭、吏隐亭、霜筠亭、露香亭、涵虚亭、溪光亭、过溪亭、禊亭、菡萏亭、野人庐、此君庵、酴醾洞诸胜,政暇赋诗,苏轼、苏辙、鲜于侁皆遥和。”很难想象当时一个县城周围需要载入志书的名胜古迹有如此之多,且与数百年前文人的咏唱如此吻合;其间有多少系真实存在,有多少系因名人的影响而附会已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它是文同、苏轼洋州唱和诗影响力在社会层面历久不衰的反映。苏轼《洋州园池三十首》之所以能对文坛、社会长期产生影响,除因其本身情辞优美、境界高远外,也说明了人的精神世界对优秀文学艺术作品的需要。这种现象,对今人一味追求物质利益的警示应如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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