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芳,黄铁池
(1.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2.昆明学院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214)
多次欧·亨利小说奖获得者、美国国家文学艺术学院成员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1924—1984)除了创作《蒂凡尼的早餐》《冷血》外,他还于20世纪40年代创作了一批黑夜小说,包括《别的声音,别的房间》《米丽亚姆》《无头鹰》《灾星》《关上最后一道门》和《夜树》等。
黑夜小说,即卡波特20世纪40年代创造的一种小说类型,是以反映现代人的孤独和恐惧等异化心理为特征的小说的总称。之所以称之为黑夜小说,是因为小说带给读者黑夜般寒冷、压抑、让人备感孤独恐惧的感受,这也是黑夜小说的主要特征。“作品充满幻想与现实的矛盾、情节离奇怪诞、神秘恐怖。作者认真地探讨了人的心理激变、童年的恐惧经历的缘由。”[1](P2)黑夜小说具有哥特小说怪异奇特的特征,因此常常和哥特小说联系起来。
卡波特的黑夜小说中存在一系列黑夜型意象群。正因为有了这些意象,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如黑夜般的恐怖、孤独。研究这些意象,有助于我们理解卡波特早期小说的思想内蕴。并且,小说塑造了一系列黑夜型人物形象,这些人物有的真实存在,有的只是一些幻象,存在于主人公的潜意识中,但都如幽灵般紧紧尾随在主人公身后或存在于其脑海中,让他们无法逃离。另外,小说还运用了黑夜型叙事策略,如运用了循环叙事,让故事的发展处于一个又一个循环之中,增加了小说的黑夜氛围。
卡波特善于运用多种意象刻画人物的心理感受和心理变化过程。这些意象包括黑夜、雪、火车、画、镜子、白玫瑰等。这是一种侧面烘托人物心理的表现手法,通过这些意象,让读者由物及人,感受到小说中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情感,让黑夜小说的特点得以显现。
1.黑夜
黑夜小说,顾名思义,黑夜是其使用最多的意象。黑夜代表了冷寂、静谧,与白昼的热烈和明亮相对。人在黑夜里常常感到压抑、沮丧、迷茫、孤独和恐惧,甚至觉得丧失了方向。在中国古诗词中,有很多诗句与黑夜有关。如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王建的《十五夜望月》:“今夜月明入望尽,不知秋思落谁家。”诗词中的月落、月明自然表明时间是夜晚,夜晚与愁、思联系在一起,让诗词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孤寂之感。卡波特的黑夜小说与黑夜紧密相连,小说或者发生在黑夜里,或者与黑夜有关,黑夜已经成为传达作者思想情感的重要意象。
例如,《夜树》整个故事的时间都集中在一个夜晚,即凯在火车上的那个晚上。夜晚既是小说发生的背景,同时也奠定了小说的整个基调。小说的氛围仿佛被黑夜笼罩,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另外,小说将黑夜与死亡联系起来。与凯邻座的两个人以表演活人被埋为职业,生与死在他们看来仅仅是一场游戏。小说用调侃的语言实则探讨了人类沉重的永恒话题,为小说增添了许多深沉和厚重。
在《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中,乔尔和伦道夫在云朵旅馆的那个夜晚标志着乔尔完全屈服于伦道夫。小说描写了甲虫、凋落的花朵、在大雨中的桐树叶等,一切显得异常落寞。那个夜晚隐喻了“向夏日和童年告别的典礼”。[1](P22)在那个夜晚,乔尔的恐惧与绝望的心理达到了顶点。
2.雪
在黑夜小说中,雪也经常出现在卡波特的笔下。冬日里的皑皑白雪带给人们的是寒冷、孤寂之感,可以作为最好的背景烘托出人物的心理感受,也可以将之视作悲剧命运的铺垫,是黑夜小说另一个重要的意象。“恶劣的天气(雪天)对主人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主人公发现自己的处境如同天气一般,无法逃离这般恶劣的处境。”[2](P16~17)
在《米丽亚姆》中,雪作为故事的发生背景,预示着主人公的命运。米勒太太初次邂逅米丽亚姆便是在一个下雪的夜晚。她们去电影院看电影,这个女孩让米勒太太感到是那么熟悉并与众不同。自她俩在电影院分开之后,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雪。“在这片笼罩一切的静寂中已经没有了天地的区别,唯有雪花在风中飞舞,为窗玻璃镀上了一层寒霜,使室内的温度急剧下降,使整个城市失去了色彩和声音。”[3](P52)在这样一种恶劣天气下,米勒太太家的门铃居然响个不停,开门一看,是女孩米丽亚姆,寒冬腊月里身上只穿了一件白丝裙,显得那么怪异。米勒太太虽然觉得米丽亚姆怪异,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买了米丽亚姆喜欢吃的杏仁蛋糕和樱桃。等她回到家,雪花已经纷纷扬扬、遮天蔽日地下起来了,她的脚印也被大雪掩埋了。雪成为整个小说的主要天气背景,烘托了米丽亚姆的怪异行为,也凸显了米勒太太的内心世界如同这满天飞雪的天气一般寒冷且孤独。并且,雪的颜色是白色,白色带给人冰冷纯洁之感。白色已经成为《米丽亚姆》中的主要色调:花瓶里插着白色的玫瑰,米丽亚姆身穿白丝裙……白色与雪的组合,进一步强化了人物内心的孤独惑。
在《灾星》里,西尔维亚卖梦之后,又看到唯一的好朋友和爱人奥莱利被捕,绝望的她病倒了。那晚有一场很大的暴风雪,“房顶、空地、远处,全都白茫茫一片”。[3](P208)雪象征着她生存的艰难和一无所有的境地,也代表了她绝望的心理。
3.火车
在卡波特笔下,火车隐喻了孤独、恐惧和死亡,火车成为故事的主要发生地或逃离现实世界的主要交通工具,火车上的世界是一个现实与幻想交织的世界。《夜树》便讲述了一个在火车上发生的故事,火车与恐惧及死亡联系在一起。小说开篇,姑娘凯在火车站台等火车;接着,火车“从黑夜中奔驰而来”。[3](P97)小说开篇便设置了这样一个冷寂的场景。凯登上火车,火车已经坐满了,只剩下一个位子,凯没有其他选择。坐在她对面的是一对怪异的男女。这对男女使尽各种手段,极力向凯推销护身符。无论凯怎么躲避,她始终逃离不了这两人。她的命运仿佛这辆火车,虽然一路前行,却无法选择前行的方向,只能沿着轨道在黑夜中向前,“如同火车昏暗的内部,火车预言了前方超现实的旅途”。[4](P4)另外,火车隐喻了死亡,小说中多次提到死亡。凯上火车的原因是去参加叔叔的葬礼;坐在凯对面的那对男女以表演活埋死人为职业;并且,火车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与棺材的形状一致,火车前行的终点仿佛已被预设为死亡之地。
在《关上最后一道门》中火车是主人公沃尔特逃离纽约的交通工具。他在纽约遇到种种磨难后,从纽约坐火车到萨拉托加。在火车上,沃尔特做了许多梦,具有隐喻色彩,意味着他被全部人抛弃,感到无比的孤独与害怕。他在火车上邂逅了一个身有残疾的女人,他们两人一起结伴下了火车,由此看来,火车又成为孤独的人相聚的场所。
4.其他
卡波特黑夜小说中还存在其他意象,如镜子、画、电影、白玫瑰、金丝雀、电话、鹰等。
在《无头鹰》中,画、电影和鹰是另外三个具有深刻隐喻思想的物体。小说的主旨通过画传达出来。D.J.与文森特的相遇便由画引起。当D.J.拿着自己的画到文森特所在的画廊准备卖时,文森特看到画后便被深深吸引,“一个没有头的形象身上穿一件僧侣一样的长袍,得意地斜倚在一个俗气的杂耍表演的箱子顶上;她一只手拿着根冒着烟的蓝色蜡烛,另一只手上是一个微型的黄金笼子,她被斩下的头鲜血淋漓地躺在她脚下:是那个姑娘的,这个头,可在画上她的头发是长的,很长很长,有一只雪球般的小猫睁着两只水晶般喷火的眼睛在顽皮地用爪子挠她的头发,就仿佛那是一个线轴,散开来的线束。一只鹰的双翅,无头鹰,胸部猩红,鹰爪如铜,就像夜色降临的天幕般遮住了整个背景”。[3](P120)文森特之所以被这幅画吸引,是因为他与这幅画的内容产生了共鸣,“文森特禁不住机灵灵地打了个冷战,那感觉就仿佛偶然间的一个乐句一下子激起了内心深处一个共鸣的音符,或者一行诗句一下子击中了他深藏在心底的心弦:他感觉一股强有力的愉悦的寒战顺着他的脊柱奔涌而下”。[3](P120)画中的无头鹰,其实就是文森特和D.J.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写照。印象派的绘画手法实则代表了他们在生活中迷失方向、丧失自我的状况。另外,小说中D.J.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看电影。电影具有深刻的隐喻,能让人暂时摆脱世间的烦恼,洗涤自己的灵魂,“因为在电影院里,观看着黑与白的形象不断变化的时候,他感受到一种良心的清偿,那感觉就跟一个人向他的父亲坦白忏悔庶几相像”。[3](P132)还有,小说中多次出现鹰的意象。鹰既是文森特和D.J.的物化形象——没有头意味着没有方向;又是对文森特恶行的惩罚者——在文森特的梦中,鹰让他在劫难逃。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里的镜子,可以透视出人物的处境,或者照出真实的自我,具有丰富的隐喻内涵。如乔尔在庄园中照镜子,“他走向自己飘在镜里的影子,镜面蒙着一层水汽,镜子里他的那张脸没有形状,阔嘴独眼,好像是被烤软了的蜡像,嘴唇是模糊的线,眼睛是圆瞪的泡”,[3](P70)暗示了乔尔来到庄园后的命运。人物形象的变形隐喻了他在庄园将要经历一种非常态的生活。而伦道夫在自己房间里照镜子,“在镜子中的人不是伦道夫,而是他想模仿的什么人”,[3](P156)指出了伦道夫的生存方式,他已经丧失了自我。当乔尔多次想逃离伦道夫的魔掌而以失败告终时,他发现伦道夫其实就如幽灵般在他左右,“镜子闪着光,像一只肥大的水母,外面的那个人影模模糊糊、水汽腾腾地映在镜面上”。[3](P221)小说中镜子的功用是“它们(镜子)可以将我们浪漫化”,[3](P156),也可以让我们“确认身份”。[3](P156)一语道破镜子的两个功能:对人物形象进行加工,或反映人物真实的一面。
还有白玫瑰、金丝雀。《米丽亚姆》中的白玫瑰孤傲冷漠,有让人无法靠近之感。那只唱歌的金丝雀,米丽亚姆到了米勒太太家后居然让它在深夜唱起了歌,让人感到无比怪异。
电话。在《关上最后一道门》中,无论沃尔特去哪里,总有一个电话紧紧跟随着他。电话是现代社会的常见物,看似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其实很多时候这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通讯方式让繁忙且压力大的现代人有被孤立之感。
火。《夜树》中凯要点香烟,她拿着火柴无论怎么点都点不着。在那辆行驶在黑夜中的火车上,火是一个隐喻,代表着光明与希望;点不着火,意味着凯找不到任何希望和温暖,她面对的只有孤独和寒冷。
作家的意象选择因人而异,不同的作家会选择不同的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意识。综上,卡波特选择了带有浓重阴郁气息的意象群,目的是从侧面衬托出人物内心的孤独和恐惧等异化心理。这些散落在小说当中的黑夜意象如同一些点,将这些点连接起来便形成了一个意象图。在图中展示了卡波特早期的创伤记忆和思想感情,这是黑夜型意象群的作用之一。而意象的特点在于它属于婉转的表达方式,卡波特正是运用这种方式将想要表达的含义深刻化和隐匿化,从而最终表现了现代人思想异化这一现象,这是黑夜型意象群的另一个作用。并且,黑夜小说本身需要营造一种黑夜氛围,黑夜型意象群所具有的隐喻功能较好地起到了制造氛围的作用。如黑夜、雪等意象本来就让人感到寒冷和孤寂,这比直接陈述寒冷和孤寂更形象。这是黑夜型意象群的第三个作用。最后,黑夜型意象群所具有的丰富意蕴可以从不同的方面进行阐释,从而让小说具备了多种阐释的可能。如对镜子的意象解读有多种。这是黑夜型意象群的第四个作用。以上种种都显示出卡波特的匠心独运和深刻体悟,他已经不能仅仅满足于平淡无奇的写作方式,黑夜型意象群的使用使读者得到了一种通感式的阅读体验。例如,读到雪就可以让读者在脑海中浮现出雪的颜色和冰冷的质感,读到火车就使读者联想到火车的形状和特征,这些都为卡波特书写黑夜小说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因此,可以将黑夜型意象群视为黑夜小说的一个亮点。
为了突出黑夜小说所表达的现代人思想异化的主题思想,小说塑造了一系列黑夜型人物形象,即幽灵式人物。具体可以将其分为两类:第一类人物在小说中真实存在,但他们行为怪异,似幽灵般飘忽不定。第二类人物只存在于人物的潜意识或幻象中,但小说中却始终有他们的影子,如同幽灵。
第一类人物以伦道夫、西尔维亚、米勒太太、D.J.、文森特等人物为代表。他们是小说的主人公,共同点是都为生存苦苦挣扎,但可悲之处在于命运不济。
伦道夫在《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中就是个幽灵式的人物形象。他鲜为人知的生活方式成为小说中最为诡异的部分。13岁的乔尔从新奥尔良不远万里来到南方寻父,他到了庄园后发现一切都很神秘诡异。其中,最让人感到神秘的人物是30多岁的汉子伦道夫,其房间的布置、举止、穿着都表现出女性化特征。他对乔尔关爱有加,让乔尔误以为自己对伦道夫的欣赏和爱慕是正常的表现。之后,乔尔发现伦道夫的眼睛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让他根本逃离不出伦道夫的控制。伦道夫就是一个行动诡异、幽灵式的人物形象,他对乔尔的所做所为和误导让读者禁不住为这个男孩的命运感到担心。伦道夫的性格与举止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美国南方20世纪40年代的南方文化,他性格中具有的阴郁与怪诞具有哥特式人物的特征,他的行为举止是异化心理的投影。
而D.J.、文森特、米勒太太三个人表现为行为怪异,精神被异化,要么像幽灵一般,要么在他们的脑海中时常会有一个如幽灵式的人物出现。
D.J.便是一个幽灵式人物。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记不清日期,不愿告诉别人自己真实的名字,她的过去是个谜,并且,她一直口口声声称自己看到了并不存在的德斯特罗尼利先生。有一天,她竟然拿着剪刀,赤脚跑到屋外,并大叫大嚷,说自己看到了德斯特罗尼利先生,使文森特的邻居们受到惊吓,让人禁不住怀疑她是不是疯了。当文森特决定与D.J.分手,并将D.J.的行李搬出房间之后,文森特大病了一场。文森特精神恍惚,意乱神迷,虽然与D.J.分手了,却发现根本无法摆脱D.J.,无论他走到哪里,D.J.总是紧紧尾随着他,出现在他的视野和生活中。有一次,他朝她大叫,说自己不是德斯特罗尼利先生,D.J.付之一笑,仿佛全然明白了。D.J.幽灵般的行为和性格显露无疑。
而文森特之所以对D.J.产生爱恋,主要原因在于他和D.J.同属幽灵式人物。文森特在遇到D.J.之前,经常觉得自己要崩溃,他和D.J.一样爱做梦,在处理感情和做事情时总是无法善终,具有和D.J.相同的幽灵般的神秘色彩。
米勒太太长时间的独居生活已经让其具有幽灵式人物的心理。她在纽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离群索居且单调的生活,没有他人的关心和照顾,使她陷入一种幻象之中,并在行为和思想上表现出如幽灵般怪异的特征。有一天,米勒太太觉得自己实在忍受不了米丽亚姆,便跑到楼下的邻居家里求救。邻居去她的家里查看后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都认为米勒太太是个怪异的人,精神上已经出现了幻觉。与其说米丽亚姆是幽灵,不如说米勒太太自己就是一个幽灵式人物;米丽亚姆只是米勒太太内心世界的外化表现。
还有《夜树》中坐在凯对面的那对男女,外表、职业和行为都很怪异。为了让凯买护身符,那个男子像幽灵般地跟随着她,让凯始终逃脱不出他的控制。“他无处不在,那个男巫一样的男人,危险也就无处不在。”[3](P120)除了凯的一言一行都在这对男女的监视下之外,他们仿佛巫师一般对凯施加了魔法,甚至让凯神志不清,完全听从他们的指示。凯想逃离这对男女的控制,但都徒劳,最后她只能听从两人的召唤,乖乖地回到座位上,买了护身符,并且像被施了魔咒一般丧失了自己的意识,她的钱包也被那对男女拿走了。这对幽灵式男女的怪异行为使凯心中产生了无限的恐惧,她觉得自己无处可逃,陷入绝望的心理之中。
第二类幽灵式人物并没有真实存在,他们只不过是主人公幻想出来的人物形象,其行为让人捉摸不透,没有任何规律可循。这类人物以《米丽亚姆》中的米丽亚姆、《无头鹰》中的德斯特罗尼利先生为代表。
在《米丽亚姆》中,这个行为与外表都怪异的米丽亚姆让米勒太太感到恐惧,可又离不开她。她熟悉米勒太太的所有情况,始终跟随着米勒太太。最后,米勒太太终于恍然大悟,米丽亚姆只不过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人物形象,是为了排解她现实生活中的孤独和恐惧。其实她就是潜意识中的米勒太太本人,难怪两人连名字都一样。
还有D.J.脑海里虚构出来的人物形象德斯特罗尼利先生,让D.J.觉得他无处不在。小说从未具体介绍过这个人物形象,但D.J.不断提起他,仿佛他无处不在、无所不知。德斯特罗尼利先生本身就是D.J.思想异化的产物,他已经深入到D.J.的潜意识中而无法和D.J.分离,证明了D.J.的思想异化程度不轻。
并且,无论是现实中存在的幽灵式人物,抑或潜意识中存在的幽灵式人物,这些人物形象往往具有一种自我压抑的性格特征。他们常常受到焦虑性情绪的影响,表现出被强迫、自恋的一面。他们想要逃离惨淡的现实,可又无法真正离开。他们陷入了害怕自我揭露、但又试图展示自我的怪圈当中。这其实反映出他们对自我和社会的矛盾态度。米勒太太害怕米丽亚姆,但又离不开她,说明了米勒太太对自我具有矛盾态度。文森特对D.J.若即若离的态度,实则反映了他害怕面对自己想要逃离的心理欲求。西尔维亚从一开始愿意卖梦换钱,到发现卖梦导致丧失了自己的灵魂,对卖梦态度发生了极大改变。还有处于青春期的乔尔在伦道夫的误导之下对其产生了错误的畸形情感。这些都可以看到潜藏在他们身上的处于自我压抑和自我展示之间的矛盾的性格特征。
其实,这种幽灵性格来源于这些人物的生存现状,他们大多生活在社会底层,失业、贫困,无法改变自己命运,使他们的精神出现了异化。一方面,他们想要展示自我,获得别人的关注,获得人格和尊严,达到成功;可另一方面,他们却发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无法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于是,异化心理随之产生。
第一类幽灵型人物和第二类幽灵型人物,属于思想异化的不同表现形式。第一类属于具体存在的实体,其异化表现在人物的具体行动上。第二类则是以抽象的形式存在,其异化表现在人物的思想上。两类人物形象实质上对应的是具体和抽象,第二类人物可以看作第一类人物更高层面的表现形式。由此,显示出卡波特所塑造的黑夜型人物形象具备了两种不同的表现形式,两种形式互为补充,从而形成完整的黑夜型人物形象。从黑夜型人物形象的作用进行分析,幽灵型人物是表现黑夜小说异化心理的重要途径,也是当代小说中表现具有异化心理的重要人物的原型之一。
卡波特之所以让小说呈现出如黑夜般恐怖的效果,除了小说的内容方面采用了黑夜型意象、塑造了黑夜型人物,在叙事策略上也运用了独特的叙事手法。
小说采用了循环式叙事,让读者感受到的是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讲述效果,让本来就弥漫着恐怖、怪异氛围的小说更强化了恐怖和怪异的程度。
循环叙事具体表现为两种情况:第一种表现是,小说中一些关键内容不断出现,形成了一个循环的叙事结构,借以表现人物异化的内心世界。具体有以下几种表现方式:
第一,小说的循环叙事可以由主人公重复的生活状态体现出来。在《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中,乔尔想要逃离庄园这一线索贯穿小说始终,使小说形成一个循环结构。一直想要逃离庄园的乔尔幻想着回家去,尽管他希望有什么奇迹发生,可他终究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不管他走到哪里,伦道夫的眼睛始终看着他。这与小说开篇乔尔千里迢迢来寻找父亲的场面形成呼应。“寻找”和“逃离”这对看似不相关却有着实际联系的行为,既有着因果联系,又揭示出乔尔命运的必然。其实,不仅乔尔如此,很多时候人类的命运又何尝不是一个又一个寻找和逃离的循环?可见,小说揭示的是人类的共同命运,由此升华了小说的思想内蕴。
第二,小说的循环叙事也可以由黑夜型人物不断出现体现出来。如在《米丽亚姆》中,米丽亚姆不断出现在米勒太太的潜意识中,她的如影随形是整个小说的线索,作者欲借她的存在表现出米勒太太心理异化的问题。在小说的结局,米勒太太本以为米丽亚姆已经离开她,但当她闭上眼睛,“感觉到一种向上的潮涌,就像个潜水员从某个更深、更绿的深处升上来。在恐怖或是极度紧张的时候,会有你整个的意识都在等待的时刻……‘哈啰,’米丽亚姆道”。[3](P64)米丽亚姆已经存在于米勒太太的潜意识中,挥之不去。小说戛然而止,一切留给读者自己去感受和品味。恐怖氛围油然而生,米勒太太的精神异化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第三,循环叙事还可以是主人公某种行为的重复。在《夜树》中,女孩凯有三次想要逃离对面男女的行动与经历。第一次是当凯找了一个理由想要离开时,对面的女人一把抓住凯的手腕不让她走。第二次逃跑的机会发生在列车员向她走来时,原本想要换个座位的她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第三次是凯再也受不了了,她离开座位想要再次逃离,结果对面的男人跟着她,像男巫一般,并向她招手示意让她回去。凯彻底被打败了,她知道无论她怎么反抗都无用。三次逃离的行动形成一个循环结构。并且,恐惧还在继续,并没有消失,一轮接一轮,像一个漩涡般将主人公深深地吸了进去,人物的异化心理由此显现出来。
第四,循环叙事可以是黑夜型意象的反复出现。《关上最后一道门》中电话的不断响起是循环叙事的另一种表现。自从沃尔特逃离纽约,电话便穿插于小说当中,无论他走到哪里,电话里总有一个声音响起:“你认得我,沃尔特。你我可是老相识了。”[3](P163)电话的反复响起成为小说循环叙事的表现之一。
第五,循环叙事可以表现为小说的首尾呼应。《灾星》的结局是一无所有的西尔维亚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刚好有两个小青年从酒吧里出来。这两个小青年就是很久以前西尔维亚在公园里行走时遇到的那两个,他们两人依然跟在她身后,准备行窃。这与小说开篇的那一幕相吻合,小说首尾呼应,是循环叙事的另一种表现。通过这种首尾呼应的循环式叙事,表现出西尔维亚一无所有后已感到无所畏惧的绝望心理。
循环叙事的第二种表现是小说的结尾并非已知的、唯一的结果;相反,小说的结局往往给出一个未知的探索,这样的结局可以有无限阐释的空间。这属于另一种形式的循环,只是这种循环是用文字对读者意识造成了感受上的循环,让读者在掩卷之后感受到恐怖和孤独的氛围还在继续,属于更高级的循环表现形式。
在《米丽亚姆》结尾,原本已经离去的米丽亚姆又重新出现在米勒太太眼前,让米勒太太陷入到新的恐惧当中,仿佛新一轮恐惧又将来临。
《夜树》中的女孩凯,在对面男女的蛊惑下买了护身符,身上的手袋也被他们拿走了,最后她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中,不知这种恐惧的状态还会持续多久。
《无头鹰》的最后,雨中的一幕表现出文森特和D.J.两人无法结合但又无法分离的状态,这种状态还将继续,小说提供了一种存在于读者意念中的循环。
《关上最后一道门》中,沃尔特无法让自己睡着,他总能听到电话铃声,这个铃声已存在于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小说戛然而止,读者便在这种状态下继续回味沃尔特惊恐和孤独的心理感受,达到无限循环的效果。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中的乔尔虽然想离开庄园,但最终还是无法逃离,他陷入一种心理上的迷茫与恐惧之中。小说以此结尾,更多地留给读者自己去回味。只是,可以推测的是,逃离还将继续,必将进入到新的循环中。
总之,无论是哪一种循环叙事,叙事手法的运用都是对内容的有益补充。循环叙事是小说表现黑夜意蕴的重要方法,这种方法是表现主人公异化心理的具体运用,它可以从叙事手法上进一步突出人物的心理状态,让黑夜小说的内容和叙事得到完美统一。
卡波特之所以创作黑夜小说,有他自身方面的原因,也有社会方面的原因。
卡波特有一段黑夜般的成长经历,小说是他艺术加工后的童年记忆,因此染上了浓重的黑夜色彩。“恐惧来自于潜意识中的阴暗原型,这个原型源于妖魔化的童年,且受困于童年无法忍受的孤独的暗淡现实。”[5](P3)卡波特不幸的童年经历造就了他对孤独和恐惧的敏感意识。父母带给他的不是关爱,更多的是伤害。卡波特的母亲想要改变命运,非常年轻时就嫁给他的父亲,但婚姻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就以离异告终,两人为卡波特的抚养权争得不可开交,最后卡波特被判给了母亲。不久之后,母亲去纽约读书并与一个富商结婚。卡波特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非常少,他童年多数时间住在阿拉巴马乡下门罗维尔的外婆那里。一直到卡波特10岁时,母亲因为不能再生育才把他接到纽约。卡波特目睹了父亲靠与比自己大很多的女人结婚而过着看似“富有风光”的生活,这也让他痛苦不已。并且,据卡波特自己回忆,他的母亲酗酒,在卡波特大约两岁时,他经常被母亲一个人锁在新奥尔良的旅馆里,而母亲则跑出去和好友聚会,“我因为无法从屋子里出去而变得歇斯底里”。[6](P48)幼时孤独和恐惧的经历在卡波特的生命中打上了烙印,对他的创作产生很大影响。除此之外,第二次婚姻也没能让他的母亲得到幸福,她因为卡波特继父的不忠甚至自杀过,这让卡波特感到异常痛苦。可以说,卡波特的童年是在孤独和恐惧中度过的。除了家庭方面的原因,卡波特在纽约生活的经历也掺杂着太多的痛苦。他在创作黑夜小说时才刚刚在小说界崭露头角,难免迷茫和彷徨。再加上生活的窘迫、成功之路的艰辛,使卡波特时常缺乏安全感,于是,他在小说中表露了他的心声。
同时,文学作品是特定历史文化下的产物,黑夜小说也不例外。卡波特创作黑夜小说时,美国正值社会变化迅猛之际。在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在国家迅速发展的同时,美国人的思想却遭到异化,人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恐惧、焦虑和迷茫。
政治上,美国虽然是二战受益国,但毕竟战争的残酷性使人们看到了生命在战争中是如何被摧残,看到了核武器对世界毁灭性的影响,让美国人害怕自己某一天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20世纪40年代末,冷战爆发,带给人们的恐惧不亚于两次世界大战。麦卡锡主义否定一切、怀疑一切的思想使无数的教授、记者、演员、管理人员都被怀疑与共产党有牵连,很多人在顷刻间失去了工作、地位、家庭和人身安全,一切都仿佛存在于不确定之中,导致人们对世界产生了种种幻灭感和恐惧意识,精神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异化。
经济上,一方面,战后美国经济快速发展,物质得到极大丰盛;但另一方面,社会的快速发展导致了一系列问题,社会中各种矛盾凸显,贫富差距不断增大,金钱至上的关系取代了传统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温情,宗教已经不能完全解决人们的思想信仰问题,精神荒原随之产生。并且,20世纪四五十年代,美国经济繁荣,国民收入大幅度增加,大批中产阶级产生,这些都刺激了消费水平不断提高,人们都愿意花钱购买车子、房子和各种商品,但随之带来了精神上的焦虑和恐惧。原因是当人们在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时,过多的选择也会导致焦虑和恐惧产生。
另外,二战后的美国社会还存在种族矛盾、性别歧视等一系列社会问题,这些问题在黑夜小说中都有所体现,这些问题也是美国人心理异化的成因。
其实,从卡波特的个人成长经历和社会背景看,我们不难发现,卡波特的黑夜小说是当时各种因素综合作用下的产物。它不仅仅只是一种小说类型,更是一种文化现象。“卡波特笔下的恐惧实则隐喻了当代美国的文化焦虑,这种焦虑来源于二战后全球责任意识的淡薄,来源于核武器带来的恐惧,来源于家中发生的巨大变化。”[7](P25)
值得一提的是,黑夜小说对后世的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有着深远的文化意义。
众所周知,文学反映了人的各种状态,心理状态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内容。心理的复杂变化是人类归属于高级动物的标志之一。卡波特的黑夜小说反映的是现代人的孤独和恐惧等异化心理,这不仅仅存在于美国,还应该是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一种普遍心理现象。人在快速发展或矛盾重重的社会环境中很容易产生异化心理,而反映这种异化心理的文学作品便成为小说发展的必然。
在卡波特创作黑夜小说之前,已存在不少反映人物异化心理的作品。如福克纳在其多篇南方小说中便刻画了众多心理异化的人物形象,反映了美国南方受到资本主义冲击之下人物的命运沉浮。所以,卡波特的早期作品通常情况下也被归为美国南方小说。卡波特本人也承认,他早期作品受到福克纳、韦尔蒂、麦卡勒斯等作家的影响。可以说,黑夜小说或多或少承袭了福克纳描写人物异化心理的创作风格。
而在卡波特创作黑夜小说之后,又有一大批小说家创作了反映现代人异化心理的作品。其中,有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索尔·贝娄,在他中后期的小说中,有一个类型是反映当代社会知识分子群体心理异化的作品,如《赫索格》《更多的人死于心碎》等;还有美国当代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她在其小说、剧本、诗集等作品中描绘出当代美国精神异化、道德沦丧的社会现象。由此可看出,反映当代人物的心理异化已经成为小说的发展趋势之一。
应该指出的是,卡波特的黑夜小说对当代文坛具有重要意义,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并在美国文坛占据了一席之地。并且,黑夜小说展示了美国当代社会的历史与文化,反映了当代人的精神走向,在今天同样快速发展的社会中具有普遍意义,这也是黑夜小说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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