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燕
(山东师范大学,山东济南 250014;山东省高密市教育科学研究院,山东高密 261500)
·女性文化视野下的莫言创作专题研究·
齐文化对莫言笔下女性人物创作的影响研究
李晓燕
(山东师范大学,山东济南 250014;山东省高密市教育科学研究院,山东高密 261500)
莫言擅长以女性为中心建构他的文学世界。莫言笔下的女性人物生命力勃发、自由灵动、浪漫神秘、心胸旷达,包蕴着丰厚的齐文化内涵。从齐文化的视角解读莫言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挖掘其形成的历史文化渊源,展现齐文化影响下的莫言女性王国的独特魅力,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齐文化;莫言小说;女性人物
中国当代作家莫言自1980年代进军文坛以来,就以创作精彩生动的女性人物形象为世人瞩目。莫言小说世界中的女性人物,皆是精妙传神又意蕴丰富的。莫言何以能够创作出如此个性鲜明的女性人物?莫言的大哥管谟贤在莫言获奖后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说:“研究莫言必须从齐文化这个根上来找,这个文化DNA很深,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深入分析莫言笔下的女性人物,其生命力勃发、自由灵动、浪漫神秘以及胸怀博大等特征,恰恰与齐文化开放旷达、创新求变、灵物崇拜、大气恢宏等精神内涵相契合。
齐文化是产生于齐地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总和。齐文化的源头可以上溯到距今8000多年的东夷文化。公元前1045年,姜太公封齐建国,开始推行因俗简礼、务实求功的政策。姜太公是东夷人,他顺应民情,尊重东夷文化,也传承了东夷人尊重女性的习俗。齐文化经后世齐桓公、管仲、孟轲、荀况等人的继承与发展,逐步走向繁荣,后来形成了百家争鸣的盛况。千百年来,齐文化哺育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也孕育了齐地女子坚强睿智的精神风貌。
自从人类进入封建社会以后,女性就逐渐丧失其社会主体地位,她们的自由平等权利被剥夺,她们被束缚在家庭中,受尽鄙视与欺凌,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然而,女性们是不甘被奴役的,在莫言的家乡齐国故地的高密东北乡,就生长着一群不甘屈辱的女性们。虽有外界环境的逼迫,她们却在困境中磨炼出坚韧不拔的品格。莫言是从小就生长在齐地的乡土作家,在他生命最初的二十几年,在他的身边生活着的,都是淳朴善良却具有生命灵性的齐地乡村女子。她们坚强独立、野性叛逆、勇敢睿智,是她们激活了莫言创作的灵感之源。莫言笔下的女性既是莫言对齐地女性精神风貌的书写与揭秘,同时,也是对女性们共同渴望的自由平等博爱精神进行的宣扬。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齐地特有的濒海地域文化环境以及艰难的社会生活环境,给予了齐地女性勃勃生长的一片沃土。
据司马迁《史记》记载:“太公封于营丘,地泻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工,极技巧,通鱼盐。”齐国初建之时,正是由于妇女积极参与社会生产劳动,齐国才由一个偏远落后的小国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富庶开放的春秋大国。关于齐地民俗,《史记·滑稽列传》中这样记载:“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齐人生活毫不拘束,妇女们和男子一样享有享受生活的权利,他们一起吹拉弹唱、斗鸡玩狗、踢球赌博、饮酒娱乐……展现出自由自在的本性。在一些出土的齐器铭文中,亦有“妇奠”字样[1],可见数千年前的齐地女性已广泛参与到社会生活中,彰显出昂扬勃发的女性生命力。
这种旺盛的女性生命基因在齐地代代相传,给齐地女性注入了勃勃的生机,也影响了莫言的小说创作。几乎在莫言的每一部小说中,我们都可以找到生命力勃发的女性。在封建思想的压迫下,这些齐地女性也一样地丧失了平等自主的生存权利,被剥夺了受教育与自由选择婚姻的权利,然而即使是在父权夫权的重重压迫下,她们依然昂扬地生活着,倔强地承担起生活的重担。
莫言小说《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上官鲁氏,就彰显着昂扬勃发的女性生命力。母亲命运多舛,在她年幼时,她的父母被德国人杀害。她被姑姑收养,为了让她嫁得好,姑姑硬生生地将她的脚裹成了三寸金莲。姑姑以索要两亩菜地为条件将她嫁到了铁匠上官家。在过门之后,因为3年没能生育孩子,她受尽婆婆的脸色和丈夫的折磨。后来才发现是丈夫没有生育能力,无耐的她只能到处借种生子,然而却又因为一连生了7个女儿而遭受百般凌辱。婆婆无情地折磨她,丈夫无情地毒打她。直到后来,她寻着钟声走进了教堂,遇到了马洛亚牧师,她的生命从此改变。她与马洛亚牧师相爱并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而孩子出生与长大的过程,也浸透了母亲的泪水,她在苦难中苦苦忍耐,把孩子们抚养成人。她担负着亲人的饥饿与苦痛,拼命挣扎着死里求生……在上官金童遭受苦难时她曾这样劝勉他:“越是苦,越要咬着牙活下去”。无论在怎样艰难困苦的环境下,她都对坚守生命有着无畏的执着。“母亲”“姑姑”、戴凤莲、孙眉娘……莫言笔下的众多齐地女性们,在苦难中依然执着地坚守生命、热爱生命,她们是生命的传承者,亦是历史的创造者。
生命力勃发的齐地女子,亦勇敢地追求自由浪漫的爱情。通过《诗经·齐风》中的“甘与子同梦”(《鸡鸣》)、“俟我于著乎而”(《著》)、“在我闼兮,履我发兮”(《东方之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南山》)等诗句中,可以想见当时的齐地女子是何等自由欢畅地释放自己的生命野性,尽享爱情的甜蜜。齐国古代就有长女不嫁的风俗,在齐国的女子没有“三从四德”的约束,没有从一而终的束缚。《汉书·地理志》记载:“始桓公兄襄公淫乱,姑姊妹不嫁,于是令国中民家女不得嫁,名曰‘巫儿’,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为俗。”不出嫁的长女主持家中事务,也有择偶同居的权利。齐地女子的社会地位是比较高的,她们在家中主事,她们参与纺织业、农牧渔业等劳动,对父母尽赡养的义务,这样的生存环境也要求她们坚强、独立、睿智。齐地女性的胆识与自由精神非同一般,她们敢爱敢恨,为了追求自由爱情和平等权利敢于冲破重重束缚,她们对家庭、社会以及齐文化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莫言笔下的女性,继承了齐地开放的婚恋观念,勇敢地追求自主的爱情。《红高粱家族》中的戴凤莲、《檀香刑》中的孙眉娘,以及《丰乳肥臀》中的众多女儿们,都是追求自由爱情的典范。她们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自主地选择自己的爱情婚姻,并勇敢地承担一切的风雨。戴凤莲临死前的呐喊:“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叫善良?什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我该做的都做了,该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几眼这个世界,我的天哪……”这是齐地女性不屈服命运的勇敢反抗,是她们心灵深处对自由爱情的呼唤,也反映了她们对于生命的无限热爱[2]。齐地女子们追求自由爱情的精神品格,让她们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展现出洒脱、奔放的自由之美。
正如孙眉娘、上官鲁氏、戴凤莲一样,莫言笔下的众多女性,她们野性奔放,率性自由地活着。她们敢于挑战传统,勇敢地响应心灵的呼唤,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莫言笔下的女性,正是秉承了齐地女性的骄傲自尊与顽强的生命力,她们坚强独立,在追寻自我欲求的满足中彰显出生机勃勃的生命意识,开出了一朵朵绚烂的生命之花。
齐国三面环海,大海的神秘令齐人从古代开始就对未知事物有了浪漫的幻想与不懈的探寻。为了寻找长生不老的仙药,秦始皇、汉武帝等都曾派人来过齐地。在中国的古代,蓬莱仙境是与八仙过海等神话传说联系在一起的,位于崂山的太清宫则是道家的修仙之地,多谈花妖狐魅、举世闻名的《聊斋志异》亦产生于齐国故地。齐地民间灵物崇拜之风盛行,在解放前的高密县,几乎每个村庄都有多处庙宇。在高密的民间传说中,古树有神灵,动物可以成精,黄鼠狼、狐狸、蛇等动物都被人们视为有仙灵的动物,几乎没有人敢随意伤害它们。而娘娘庙里的送子娘娘、夏庄的没尾巴老李等等传说更是被人们尊崇。
神秘浪漫的齐地民间传说,也影响了莫言的小说创作。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和神秘风情,正是莫言作品女性书写的重要特征。在莫言的笔下,出现了三姐、姑姑、怀抱鲜花的女人等等具有神秘特色的女性人物,她们奇异的生命形式将梦幻与现实融为一体。在《丰乳肥臀》中,三姐上官领弟在鸟儿韩被捉走之后成为神秘的鸟仙,她为问卜者指点迷津,为求医者治病。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中,黄互助有一头神奇的长发。由西门闹转世的大头儿子蓝千岁生下来就患血友病,每次流血之后,只有通过黄互助神奇的头发灰烬才可以止血疗愈。在《红高粱家族》中,奶奶中弹倒地之后,一群雪白的野鸽子,从高空中扑下来,落在了高粱梢头。鸽子们的咕咕鸣叫,唤醒了奶奶,奶奶真诚地对着鸽子微笑,鸽子用笑容回报着奶奶弥留之际对生命的留恋和热爱……奶奶的眼睛又朦胧起来,奶奶飘然而起,跟着鸽子,划动新生的羽翼,轻盈地旋转。奶奶眷恋地看着村庄、河流、道路,看着被灼热的枪弹划破的混沌的空间和在死与生的十字路口犹豫不决的芸芸众生[3](P65—66)。小说《蛙》中的姑姑,因为流产了两千八百个婴儿,在一个黑夜里被青蛙大军包围。姑姑在晚年,对经她的手流产掉的婴儿进行着忏悔:“这些孩子,个个都有姓名。我让他们在这里集合,在这里享受我的供奉,等他们得了灵性,便会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投胎降生。”[3](P270)她认为“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3](P339)莫言的这些描绘皆超出了现实的视域,他在人、神、鬼、灵、仙的缠绕交织中放开想象的空间,他笔下的人物皆蒙上了一层浪漫神秘又意蕴无穷的色彩。
莫言笔下的女性们以神秘魅幻的特色,演出了一场场引人入胜的女性生命传奇。究其历史文化渊源,恰与齐文化源远流长的神秘特色息息相关。齐地浪漫神秘的民间故事以及发生在现实生活中难解的灵异之事,几千年来经人们的口口相传、代代演绎,影响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也影响了童年的莫言,后来成为莫言小说神秘特色的土壤和不竭的灵感源泉。
齐文化是一种濒海文化,齐文化的开放包容气度是其他文化中少有的。濒海的地理位置亦锻造了齐人自由广博的胸怀。当年的齐国稷下学子们洒脱无羁,他们敢于标新立异,史料记载:“齐辩士田巴,服狙丘,议稷下,毁五帝,罪三王,五伯,离坚白,合同异,一日服千人。”(《史记·鲁仲连传》裴注)还有邹衍充满想象力的“海外九州”说和“五德终始”论等等,都说明了齐文化的开放自由[4]。在春秋时代,齐国更是形成了儒、道、名、法、墨、阴阳、纵横、农、兵诸派共存的多元文化格局,留下了令后世叹为观止的思想文化遗产。开放进取、大气恢宏的齐文化,也赋予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女性们博大的胸怀。
莫言曾说:“以前的妇女是大地的女儿,也是像大地一样的无私的奉献者。”[5]小说《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不仅以她的博大心胸养活了她的众多儿女,她还尽其所能地帮助她能够帮助的人。她居然能在游街时,去救曾打过她耳光的房石仙……《檀香刑》中的钱丁妻子在孙眉娘危难时,亦是能够大义为先,救了她一命,令钱丁也深深感动。孙眉娘的父亲虽是寻花问柳,逼死她的母亲,但她依然坚持“亲爹就是亲爹”,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在孙丙入狱之时想方设法搭救。这些女性们对爱情的执着,对父母、儿女以及对众人的仁善爱心,展现出厚德载物的大地情怀。
莫言写尽了一个世纪以来高密东北乡的女性传奇,他写女性的苦难命运、心灵创伤,也写她们在困境中奋起以争取独立与自由。这些齐地女性们在艰难的环境中长大,她们经历的苦痛反而成了辅助她们彰显生命价值的恩典。齐文化的DNA成为她们顽强生活的精神动力,也赋予了莫言笔下女性特有的生命神韵。不同于商州文化影响下贾平凹笔下以男性为中心的女性依附形象,莫言笔下的女性生命力勃发,成为历史的创造者;不同于江南文化影响下苏童笔下因世俗的重重压迫而变态扭曲的女性形象,莫言笔下的女性自由洒脱;不同于湘西文化影响下沈丛文笔下女性的温婉清纯,莫言笔下的女性魅幻神秘;更不同于吴越文化影响下鲁迅笔下受尽夫权父权重重封建枷锁压迫的妇女的苦难形象,莫言笔下的女性豪放豁达、胸襟宽广。
莫言是扎根于民间乡土的极具天赋的作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故乡齐地女性骨子里特有的坚韧顽强的生命力,并将她们的生命内涵在小说中的女性人物身上展现了出来。莫言笔下的女性成为传承齐文化的现代文学载体,彰显出开放旷达、自由奔放、浪漫神秘,更具现代风范的齐文化风情,具有超越国界、超越时代的艺术魅力。
[1] 杨守森.重振泱泱齐风[J].走向世界,1996,(5):11.
[2] 莫言.红高粱家族[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64-65.
[3] 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
[4] 杨守森.高密文化与莫言小说[A].莫言研究会.莫言与高密[C].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7.
[5] 莫言.莫言对话新录[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285.
The Influence of Qi Culture on the Female Image Shaping of M o Yan’s Novels
LIXiao-yan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 250014,China;Gaomi Educational Science Research Institute,Gaomi261500,China)
Mo Yan was good at constructing his literary world by pivoting around females.The female characters in his works show the characteristics of full of vitality,free and clever,romantic and mysterious,and open minded,etc.which exhibit the affluent connotations of Qi Culture.This paper attempts to interpret the female image of Mo Yan’s nove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Qi culture,digs th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origins of the female image’s formation and shows the unique charm of Mo Yan’s female kingdom under the influence of Qi Culture.
Qi culture;Mo Yan’s novels;female image
I206.7
A
1008-6838(2015)05-0071-04
2015-07-1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
李晓燕(1973—),女,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高密市教育科学研究院教师,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