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言创作中身体伦理的叙事呈现与重释现代性的历史化书写

2015-04-10 09:32赵启鹏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莫言身体生命

赵启鹏

(山东女子学院,山东济南 250300)

·女性文化视野下的莫言创作专题研究·

论莫言创作中身体伦理的叙事呈现与重释现代性的历史化书写

赵启鹏

(山东女子学院,山东济南 250300)

如果说,1950~1970年代乃至新时期初期的文学叙事体现出了主流意识形态建构现代民族国家意义共同体的强烈布局欲望的话,那么198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全球多元化语境的形成,文学开始逐步淡化意识形态色彩,更加关注人本身的生存状态。因此,以身体伦理的叙事话语来呈现国家欲望与个体生存之间的复杂缠绕,重新阐释民族国家的现代性,就成为以莫言为代表的新时期文学的基本叙述主题和重要叙事策略。莫言作品中对政治的“去蔽”与对身体的高昂实质是一种身体对政治的“身体置换术”,是对既往文学以政治指代身体的“政治置换术”思维的反拨,是一种重释现代性的历史化书写焦虑。这种身体伦理的叙事呈现与重释现代性的历史化书写,常通过对作品人物形象生命本能力量的强化叙述、“旁观”与“后设”叙事视角下多重表意空间的建构,以及“由喜向悲”与“由圆而缺”叙事走向下的文化反思等来实现。

莫言创作;身体伦理;现代性;叙事置换;历史化书写

如果说,1950~1970年代乃至新时期初期文学中的情爱叙事,呈现出了阶级政党政治建构新文化工程的强烈意识形态意图和创作主体浓重的“布局欲望”(desire for plot)的话,那么,自1980年代中后期开始,随着全球多元化语境的形成,文学逐步淡化了政治意识形态色彩,而更加关注历史中个体的生存状态。创作者们开始努力探寻阶级政治“去蔽”后的“历史真相”,他们对历史、人性的深层思考使得以往着重于书写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宏大过程的文学话语,更关注历史与人性繁复缠绕的存在状态;而其解构、建构、反思等多重意图,则多以身体伦理的叙事来呈现和彰显。因此,以身体伦理来重新阐释国家欲望与个体生存之于中国现代性/非现代性质素的话语表现,就成为以莫言为代表的新时期文学书写的基本叙述主题和重要叙事策略。这种对政治的“去蔽”与对身体的高昂实际上转换成为了一种身体对政治的“身体置换术”,实质是对既往叙事模式中以政治置换情爱伦理的“政治置换术”思维方式的异向反拨。这种叙事策略的翻转,隐含着对既往政治性话语语境中意识形态书写模式的有意反拨,是一种对抗传统话语影响的深层书写焦虑。在莫言的作品中,这种身体伦理的叙事呈现与历史化书写情结,通常通过对人物形象生命本能力量的强化性书写和工具化书写——男性主人公的“匪性化”叙述和女性形象的呼应,基于身体伦理的叙事策略——“旁观”与“后设”叙事视角下多重表意空间的建构、“由喜向悲”与“由圆而缺”叙事走向下的文化反思等来实现的。

1950~1970年代的中国当代文学在塑造英雄人物时,往往将其性观念、性举止与思想道德及政治觉悟联系起来;将能够远离性之肉欲及非理性激情、保持身体与思想的纯洁,视为正面英雄人物的首要素质;只有在塑造反面人物时,才会对其性爱状况和肉身欲望进行大肆反伦理的邪恶化书写。这样,身体之性与情感之爱就成为文学作品中检测英雄与恶棍必不可少的标尺和手段。西方文化也有类似现象,哲学家培根就把人的身体肉欲看作是精神意志贫瘠、薄弱的表现,而认为“英雄寡欲才可成大事”。他说:“在所有伟大的和受尊敬的人物(受人怀念的古人及今人)中,没有一个人会疯狂地沉缅于爱情;这说明伟大的智慧和伟大的事业确实不会容许这种为弱者所特有的激情发展起来。”[1]

而在莫言小说中,性与身体往往成为创作主体对历史叙述发出质疑的话语言说手段,承担着他探寻和阐释历史“本相”的意志。在他看来,历史也是一种叙述文本,具有被话语叙述的人为性和虚伪性,是被意识形态和主体欲望依据各自需要平衡各种力量之后的编码结果。因此,借助于对英雄人物身体生命爱欲本能与情感状况的翻转性书写,莫言作品表达出对于既往文学书写模式中政治意识形态“革命”话语宏大叙事的颠覆,开始重塑他心目中“人”的存在“历史”。其中,男性形象的“匪性化”叙述,是他最常采用的叙事手法。

《红高粱家族》展示了莫言作为创作主体的强悍意志,他用独特的第一人称“我父亲”的旁观与“后设式”的全知视角,追忆和转述了“我爷爷”“我奶奶”的激情旧事,向我们展示了高密东北乡一群“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土匪英雄,展示了这片土地上自在的人生与人性,以质朴强悍的“红高粱”寄托自己对民族生命意识的强烈追寻。有学者指出这部小说堪称“传奇故事、地域文化与外来技巧三结合的成功范式。”[2](P66)男主人公余占鳌不再是1950~1970年代文学作品中被意识形态所规训的现代政治英雄,而是雄伟强壮野蛮凶悍的民间奇男子,是任凭强悍的生命意志和炽热的爱欲本能自在行为的草莽英雄。他的生命情欲和生活创造力与战场战斗力一样旺盛,英雄壮举中渗透着强烈的生死爱欲,或者说根本就是他强烈的生死爱欲本能决定了他的英勇壮举。与余占鳌不同,小说中的任副官可谓是最具有1950~1970年代文学所标榜的高尚完美品格的革命英雄形象了,但小说却在让他展现出共产党员高尚的政治素质和道德觉悟之后死于自己的手枪走火:

父亲对我说过,任副官八成是个共产党,除了共产党里,很难找到这样的纯种好汉。只可惜任副官英雄命短,他在昂首阔步,走出了大英雄八面威风之后的三个月,竟在擦洗那只勃朗宁手枪时,自己走火把自己打死。枪弹从右眼进去,从左耳出来,他的半边脸上沾满了钢蓝色的粉末,右耳流出了三五滴黑血,人们听到枪声扑进去,他已经歪倒在地死了。

在这里,这位具备“卡里斯马”式正面中心英雄各项素质的“纯种好汉”,不但没有取得经典革命战争小说中军事、政治和情感的多重胜利,反而意义微弱地死亡了。可以说,莫言对这一人物形象的设置是颇具深意的,任副官的文本生命轨迹暗指着一种崇高而完美的英雄政治觉悟和道德品格的消逝,也标志着新时期小说中意识形态意义上完美“红色政治英雄”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余占鳌等具有鲜明“匪性”身体性征和生命欲望的、有缺陷的“绿林好汉”的蜂起。其他作品如《檀香刑》中的赵甲,身为县令却能大胆地听从身体欲望跟孙眉娘相爱、违抗上层命令抵御外辱;孙乙作为一个民间艺人却以身抗敌而站桩不死、剥皮不惧,他们这种敢作敢为、敢爱敢恨、敢生敢死、敢为下抗上的“匪性”精神意志,正是强悍身体欲望的精神表征。《生死疲劳》里,莫言更是让男主人公西门闹分别化身为驴、猪、牛、狗、猴,几经生死,在漫长的轮回转世中感世道、悟人性、泯仇恨。他的每一个化身都是拥有强健体魄和强悍意志的个体。虽然身为家畜,但这些动物形态的“西门闹”们可以斗恶狼、踢咬恶人、上树飞跃、下地拉犁,可以知过去、预未来,可以使身边的同类臣服称王,吸引众多异性爱慕追随,依据自己的意志随心所欲地生活,甚至带领同类跟人类对抗。即使用人类社会的标准来衡量,它们也都是意志强悍、身体本能旺盛的个体存在,是藐视正统社会规则、“匪性”十足的英雄。

此外,在1950~1970年代的当代小说中,爱喝酒、能喝酒往往是人物意志力薄弱、缺乏对自我身体及精神活动控制力的表现。这实际上是对中国传统文学中“卡里斯马”类型的正面中心英雄“惧酒惧色”情结的变形承传。口口相传的民间俗语“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正是对这种“惧酒惧色”情结的印证。它在文学作品尤其是英雄叙事作品中通常表现的英雄人物,要么始终能够以理性控制自己不过量饮酒、能抗拒女色;要么具有惊人的酒量,在过量饮酒的情况下仍然能够主宰自己的意识。因此,在以阶级本质论为理念核心的1950~1970年代小说中,英雄人物往往是很少喝酒甚至是滴酒不沾的,只有《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假扮土匪胡彪混入威虎山时才得以大碗喝酒,但作者仍让他在喝酒的同时还理性地保持着高度的战斗警惕性。可是,在莫言作品中,“酒”与“色”却都被重新赋予了特殊的象征意义,它们往往被作为连接男性主人公强悍精神世界与雄强身体世界的桥梁并被加以强化性地描写。“酒”“色”与他们生命本能力量的强大和男性精神气势中的非理性激情紧密相连。“能喝酒”“能做爱”既象征着新时期小说中男主人公良好的身体机能,又是他们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敢生敢死雄性气魄的外在表征。余占鳌在追逐情爱时依据身体本能行事,爱得酣畅淋漓;在反抗民族入侵者时则昂扬生命欲望,战斗得轰轰烈烈。莫言甚至让他强大的生命热力具有了神奇的赋值、创生功能,一泡热尿竟然能把寻常的高粱酒提升为超凡脱俗的美酒。这一传奇性的情节设置具有极其明显的文化象征意义,即以身体的酒神创世能力来对抗既往同类题材小说中的政治理性之神,以赋予历史世界与个体存在以崭新的价值秩序意义。与莫言同时期的作者们用“我爹”(张廷竹《酋长营》)、常发(权延赤《狼毒花》)、梁大牙(徐贵祥《历史的天空》)、关山林(邓刚《我的太阳》)、李云龙(都梁《亮剑》)和杭九枫(刘醒龙《圣天门口》)等人,接续起了这个长长的名单。瓦西列夫在《情爱论》中曾这样反驳培根的“英雄寡欲论”:“历史用最具体、最有说服力的方法推翻了培根的这个一般观点。在意志力坚强、精神潜力强大的伟大人物身上,性本能通常也是高度发展的。一个人的创造性活动同他爱的能力,同他深切地体验肉体和精神的这种渴求的能力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歌德、拜伦、普希金、巴尔扎克、雨果、裴多菲等人的生活和创作就是例证。”[1]可以说,新时期文坛上这种不约而同的创作现象似乎正是对其观点的文学印证。可以说,这种叙事伦理中“身体的在场”恰恰是对既往政治性书写模式压抑个体生命体验、强行纯化人的身体感觉的“精神的提升”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以“身体的在场”召唤回了当代文学曾经被抽象意识形态掏空和驱逐的生命情爱。

莫言作品对人物生命本能力量的突出、强化及工具化,还表现为女性形象的塑造。首先,在他传奇气息浓重的解构式战争小说中,对女性人物的塑造是与对男性身体呈现的叙事策略相对应的。他经常把女性同样塑造为充满生命欲望的地母式的欢乐英雄,以此应对身体强悍的男性战斗英雄。《红高粱家族》中“我奶奶”戴凤莲虽然有一双娇小俏弱的三寸金莲,但是她先天茁壮、“丰满秀丽”,“身高一米六零,体重六十公斤”,是个具有着健壮身体与旺盛生命热力的田野地母,而不是羞怯怯一身娇病的林妹妹式的仙女。小说写“我”在搜集家族历史资料时,一位老太太告诉我:“呵呀呀,你奶奶年轻时花花事多着咧……”这种把抗战女英雄改写成拥有众多“花花事”的风流少妇的颠覆性书写策略,无疑是对以往革命战争小说情爱叙事中以主流意识形态为核心理念的政治式书写传统的打破与解构。远不止于此,在通过当年见证人“老太太”之口的转述后,莫言又借助于双重视角交叉叠合所形成的全知叙事效果,让戴凤莲在临死之际面向苍穹发出了自己的心语:

天,你认为我有罪吗?你认为我跟一个麻风病人同枕交颈,生出一窝癞皮烂肉的魔鬼,使这个美丽的世界污秽不堪是对还是错?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我该做的都做了,该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

这段话表明了“我奶奶”戴凤莲作为一个鲜活充盈的民间女子,她的生命本能与爱欲天性的释放是多么热烈豪放又激情荡漾。她被塑造成了个性解放的欢乐女神,而不是道德/政治的双重无性之神。“我奶奶”的这段临终心语在整部小说的叙事策略中非常重要,它体现出莫言作为男性书写者的自信与乐观。他相信自己的战争书写在去除了政治的迷魅外衣之后,所揭示和呈现出的生机勃勃欢乐激情的生命爱欲之歌,是包括女性在内的。因此,他通过把同样蓬勃泼辣的生命欲求赋予了笔下的女性形象,把女性人物同样塑造为在历史与战争之中情爱激荡的欢乐精灵。这种身体话语解构和颠覆了既往文学叙事的话语宏大性和意识形态全能性,重新关注历史中的个体生命状态与生存景象,力图更接近和诠释历史与人的本相与本性,这是值得肯定的。但这类作品把女性面对强悍雄劲的男性主人公的姿态,描述和定格为全身心的顺应、承受、应合与呼应,同时又隐含着男权意识的前现代痕迹。《檀香刑》里的狗肉西施孙眉娘之于县令赵甲,《生死疲劳》里的庞春苗之于蓝解放、小花猪之于西门闹化身的猪王,都是毫无理由地狂热地迷恋着对方,不仅肉身毫无保留地奉献,在精神层面也对男主人公充满敬仰。因此,虽然莫言在很多作品里赋予了女性强健自由的生命热力和情爱主动性,使得两性关系在一定程度上蕴含着互为主体的主体间性,但以女性对男性情爱的沉迷与全面呼应来强化男性形象,可以说其男权意识的前现代痕迹还是颇为浓重的。

其次,在莫言其他类型的作品中,许多女性人物形象由于承载了过重的政治文化涵义,成为了功能性的扁平化人物,象征意义大于艺术意义。比如,《丰乳肥臀》里的母亲上官鲁氏,在本质上也是被作为文化象征型的人物而存在的。除了一个被婆婆痛打的叙事缘由的设置之外,她到处借种生子时的情感活动、她养育众多子女艰辛活着时的悲凉与超越,她在承受中国社会历史大潮时自身所可能具有的丰富性格和内心世界等等方面,都被悬置和抽空了,一次又一次的苦难与承受,只是推动着她成为“神性母亲”而已。她的儿女们尽管有着种种颠沛流离、生死困顿的各自命运,但更多的是作为知识分子、卖艺者、失语者等“类型人物”而被描写的,其最主要的作用是她们的话语象征功能,而不是成为丰满的个体形象。在小说《蛙》中,莫言以触目惊心的方式反思了民间生育文化与国家生育政策之间的抵牾与撞击。书中“姑姑”曾是民间的“送子娘娘”,后来成为了为政府实施计划生育的“杀人魔王”,再到后来嫁给民间手艺大师郝大手并成为以捏“泥娃娃”的方式赎罪的仁慈老人。这一转换过程中的关键性叙事点,如恋人叛逃、遇蛙噩梦等,都是以外部的浅层叙事一笔带过,没有深入到人物内心,使得“姑姑”始终是一种象征性的话语符号,而不是丰满、复杂的个体性存在。王胆等女性前赴后继、拼死拼活也要“生下去”的行为,被莫言描写得鲜血淋漓、惊心动魄,但她们的这种生育行为是出于情爱欲望自觉自愿的表达,还是受传宗接代观念的影响,她们面临生育时的内心又是怎样的等等,这些问题都没有被触及。她们的生与死、悲与喜都更多地成为莫言展现社会背景变迁、主人公“姑姑”前后变化的工具性存在。

本文并不想简单地指责这些作品中的男权意识,更重要的是想通过最具私人性质的身体叙事来分析和指出:“国家意识形态永远都是与男性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同谋的,它自身就是一个父权制的象征秩序与权利结构。在英雄与女性的权力关系上,也铭写着意识形态的意义。女性的身体起到了双重作用:一方面,作为价值客体印证着男性英雄的魅力;另一方面,在潜在的意义上,女性还构成了对于‘人民’的隐喻与象征。她们的情感认同正是为了引导阅读者对革命者的认同。”[3](P189)

由此,在莫言具有浓重传奇气质的作品尤其是战争题材的小说中,寄托着他对既往政治语义书写模式的颠覆与解构、对真实历史真相的寻求,和对真实鲜活的“人”的生存状态的探讨。但是他所塑造的男性人物形象尤其是男性英雄形象,虽然从禁欲的政治伦理神坛上走了下来,却又被送上了生命本能的神坛,并没有被还原成真实的人。他们就像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自在自为地挥洒着身体强劲的爱欲本能,在历史和生命的疆场上奔跑隳突任意驰骋,在肉身和精神上都攻陷了战场敌手和女性对象,实现了双重的占有。尽管此神非彼神,但不言而喻的是,包括莫言在内的新时期许多作家作品在竭力摆脱既往政治化书写模式的时候,又走向了以肉身爱欲与生命本能替换政治理念的另一种模式化。另外,这些作品中的身体话语尤其是性欲话语解构和颠覆了既往革命话语的宏大性和意识形态的全能性,重新关注了历史中个体的生命状态与生存景象,力图更接近和诠释历史、战争与人的本相与本质。但它们在解构中所孕育的强烈建构意识,或像《红高粱家族》那样在文化寻根中追求民族精神的发掘,即“以当代意识和审美理想之光烛照历史,通过对生命伟力的张扬和民族精神的呼唤,为今天我们重铸民族性格提供了一种参照”[2](P66);或者如《我是太阳》《历史的天空》《亮剑》那样是一种“在生命政治层次上的意识形态实践方式”,“既消解了国家意识形态的深度和力量,又暗渡陈仓,延续了其意义表述”[3](P190)。

这种反向的偏执现象,实质上是对1950~1970年代同类题材文学作品叙事模式的深层承袭和变相认同。在体现“生命之神”对“政治之神”的价值超越时,也已昭示出其创作在逐步拥有相当现代性质素的同时仍包含着深层缺失。这种在身体欲望/生命本能与自我身份认同/意识形态建构两个层次之间的意义连接和跨越,正是文学“形式的意识形态性”的话语症候体现,仍属于“政治意味的快感”范畴内的“政治身体学”而非“身体政治学”。

叙事角度是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一个综合指数,它错综复杂地连结着谁在看,看到何人何物何事,看者和被看者的态度如何,要给读者何种“召唤视野”,是整部创作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一种选择[4](P191—192)。叙事视角的功能不仅可以表现独特的世界感觉,蕴含某种人生哲学和历史哲学,更是创作者的心灵、社会现实和小说文本的结合点。莫言作品中身体伦理的叙事呈现与重释现代性的历史化书写,还常常通过“旁观”与“后设”叙事视角下多重表意空间的建构,和“由喜向悲”与“由圆而缺”叙事选择下文化反思取向来实现。

(一)“旁观”与“后设”叙事视角下多重表意空间的建构

“旁观”与“后设”的叙事视角的普遍采用,与莫言揭示历史真相、重新书写历史的创作意图有着密切关系。在重释历史真相的强烈叙述冲动的驱使下,他作为讲述者在小说故事情节中屡屡现身,以历史“旁观者”“反思者”及“英雄后人”的姿态,发表对历史、战争、情爱的看法。《红高粱家族》以“父亲豆官”的眼光追随“干爹”余占鳌抗日打鬼子,目睹了母亲戴凤莲在高粱地里中弹受伤后的鲜血弥漫,这属于第三人称限制性叙事视角;同时,小说叙述的行进又始终处在成年之后的“我”的回顾视野中,这属于第一人称限制性叙事视角。这两种视角的交叉叠合与断裂歧异,造就了两种奇特叙事效果的共存互映:全知全能的叙述效果和鲜活实在的现场叙事实感。表面上叙事者是那童年时代的“我父亲”豆官,但实际上,真正使整个故事得以彰显和呈现的却是带有寻觅故土家族激情生命与热血历史的成年的“我”。这个“我”时常现身于一段历史情节的描述之后,对那以往的“历史”和“人”进行抚今追昔的评点议论,赋予先人本着生命热力本能冲动所做的自在自发的行为——爱与战、酒与性——以英勇悲壮热血沸腾的“种”的张扬之意义。

“旁观”与“后设”叙述视角的结合采用,还使得小说作者可以凭借“主人公后人”的叙事者身份来抒发对历史上的父辈生命伟力与昂扬激情的雄强魅力的向往与赞叹,并返观自身在经历了众多的政治教育与思想批判运动之后变得畏缩卑微的“小”境生存状态。这实质上是由于叙述视角的流动所产生的叙事效果。这是作者在叙事上从“展示”(Showing)向“讲述”(Telling)转换得以完成的设置前提和根本保证。叙述视角在转换流动的过程中涉及两个方面的问题[4](P277-245)。第一,在同一层面对流或者做环形运动,以角色视角的限知在流动中构成叙事视角的全知;第二,在不同的层面流动,形成了叙事层面的内外相含和叙述者的你我推移,构成了叙事视角的“一”与“多”及“内与外”的辩证法。《红高粱家族》的开头写道:

有人说这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我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热爱,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仇恨……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雄悲壮的舞剧,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地感到种的退化。

待全篇故事结束,那些热辣辣的生命和情爱随着鲜血和硝烟的飘逝而风轻云淡之后,叙事者“我”又发出了文白参杂篇末祭文式的独白:

谨以此文召唤那些游荡在我的故乡和无边无际的通红的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们的不肖子孙,我愿扒出我的被酱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飨!尚飨!

《檀香刑》一书在开端以孙眉娘魂魄的口吻回溯往事。她既对自身生前事记忆犹新,讲述起来具有重回现场的代入效果;又能随时跳出线性故事套路的束缚,补充当时尚不知晓的他人情态和故事发展,具有了全知全能的叙事效果,既能够以在世时的立场充分展示人物的生命感受,又能以鬼魂追溯往事的立场予以超越,对当时的人和事进行品评议论。《生死疲劳》一书则借用佛家轮回生命观和民间“托生”传说,设置了阴司地府和人世两个时空世界,“用两条生命链建构起西门家族的兴衰史,轮回隐喻的生命链连接了畜的世界、阴司地府;血缘延续的生命链连接了人的世界,人世间的社会;两条生命链的结合,构成了人畜混杂,阴阳并存的艺术画面”[5]。因此,文本中既有线性时间中第三人称对西门闹家族的平直叙述,也有动物们的旁观式叙述,时不时让动物们发出“莫言那小子”的评论式叙述,还穿插了“大头儿”蓝千岁全知追溯的后设式视角。这几种叙事视角结合在一起,既使整部作品克服了线性时间观的单一性,具有了“前因后果”“左事右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立体式叙事效果,又让整部作品具有了内外对话和多层交叉的史诗性品质,并且还使小说的情节在叙述中夹杂着评判,最大限度地呈现出了创作者的历史化书写意图。《蛙》全书分为5个单元部分展开,每一部分都以“姑姑”的侄子“我”,也即中国青年剧作家的蝌蚪写给日本友人杉谷义人的信作为引子,从而展开乡村女医生“姑姑”的故事。蝌蚪与杉谷义人之间的信件以及篇末的戏剧,起到对“姑姑”的故事与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追叙、质疑、评判与反思的叙事效果,构成了与小说主题内容相互呼应而又有着自身独特意义的另一层空间,它与作品显性故事世界的关系既是平行的,又是超越的,这种双重甚至多重表达空间的建构,使得作品的世界更加广阔、深远,具有了历史性书写的品质。

这种叙事者屡次在作品里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跳出来发声、述事,是对既往文学惯用的“上帝般”的第三人称全知性叙事模式的拆解,并且特意以“真实”“自然”的强调来极力揭示他心目中的历史与人,真相与史实。同时,这种“旁观”与“后设”叙事视角的设置,具有赋予自身以历史叙事合法性身份的功能,它使得小说叙事者可以依据“英雄后代”的天然血缘身份,站在历史古与今的交叉路口以古照今、以今映古。这种两结合的叙事策略使莫言可以天马行空般自由出入故事的“展示”(Showing)层和“讲述”(Telling)层,使他“出”可以总揽全局、全知全觉,时常跳出当时每个人物形象的视角局限而进行旁白式渲染和插入式评论,“入”则可以深入故事情节的具体发生时空,淋漓尽致地展示人物内心世界。而“种的退化”往往成为叙事者在双重视角的碰撞与交织中得出的历史感慨与当下隐喻。因为,在莫言看来,“种”不仅是生物学上生命起源的男性血脉,更重要的是一种文化层面的象征意义。与“宽肩细腰”的余占鳌相类似,许多同时期作品中“父一辈”的男主人公,如《狼毒花》中的常发、《历史的天空》中的梁大牙、《亮剑》里的李云龙,都有着野蛮强悍的雄性体魄,充满着生命热力,具有强悍、热辣的身体魅力,与之相匹配的是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的熊心豹子胆。他们不论是在生与死的战场上,还是在爱与恨的情场中,都是主动出击、击而必中的进攻者和战胜者,在身体层面与灵魂世界都是英雄。身体生命机能的强健必然决定着精神层面的优越强势,因此,与他们和健壮英武的肉身形象不可分割的,是在精神层面好战逞凶斗勇的野性心态。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形神一体化的书写手法,和1950~1970年代文学作品塑造正面英雄人物的手法:以政治层面的伦理正义通联于形体的高大威猛英俊潇洒是有相通之处的。在具有西方生命哲学理论影响因素的同时,它更接近于中国传统文学英雄叙事中“以形赋体,以体呈神”的英雄塑造手法。

(二)“由喜向悲”与“由圆而缺”叙事选择下的历史文化反思

作家的叙事意图不仅会导致他作品叙事策略的选择,也必将会影响叙事结局的走向。中国文学传统的大团圆结构模式、当代中国政党政治的意识形态真理化语境、与由西方输入的线性现代时间观念等多种因素的相互结合,共同催生了1950~1970年代文学的胜利情结和“由悲到喜”的大团圆模式,并一直延续到新时期文学。因此,新时期众多作家也就通过“由喜向悲”的情节选择和由“圆”而“缺”的结构选择,来传达其对既往书写模式的打破,这是由于话语内核“意味”的变化所引发的“形式”的变化。悲剧因素的萌发和普遍扩散,在结构上是对递进式的政治三段论的封闭完整结构的打破,在内容上则体现为从“历史幸福感”向“生存苦难感”的转变。

对于莫言来讲,“旁观”与“后设”两种视角的结合运用不仅带给他语言上的自由,更多的是带给他一种价值上的反思。这种反思使得他突破了既往文学书写中以政治意识形态需求和一般读者的阅读惯性思维束缚,从而开始摆脱“大团圆”的结局设置。自《红高粱家族》开始,他的很多作品中开始展现国家民族现代化进程中,被历史的单面、社会的“喜剧”、集体的前进等“大”“好”结局,所淹没的人性的复杂、个体的悲剧、命运的徘徊等“小”“悲”遭遇。《红高粱家族》家族中既有父辈抗战的慷慨英武,也有政府军算计民间抗日力量的卑劣;既有生命力相亲相爱的蓬勃热烈,也有萎缩个体贪生怕死的肮脏害人以自保。《檀香刑》中既有民间艺人抗击外族侵略的担当与勇猛,也有时间前行时的历史回潮与英雄王思的命运荒谬。《丰乳肥臀》中有伟大崇高的母亲,面对着中国现代历史上的多重灾难和儿女的相继死亡。《生死疲劳》中西门闹顽强执着,一次又一次带着求公平的强烈欲望进入轮回,历经各种折磨与苦难地死去又活来,最终他所爱的、恨的以及爱他的、恨他的,都以不同的方式死去,活着的人也只剩下迷茫与空虚,世俗的幸福和政治的正义的大团圆之圈,被无数次打破,难以弥合。《蛙》虽然只是讲述了身为乡村妇科医生的我“姑姑”的一生与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之间的遭遇与博弈,但对于其中的每一个人物个体来讲,围绕着生育与死亡所做的所有的努力与挣扎、善行与恶为,最终都成为了对命运的悲剧、人性的悲剧的印证和显影。

这种“由喜向悲”与“由圆而缺”的叙事转变和对线性历史观及复杂人性的文化反思,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在1980年代出现并不是偶然的,它有着深层的社会背景及文化思潮诱因。如果说1950~1970年代文学叙事的喜剧结局模式迎合了意识形态话语建立自身历史科学真理地位的深层诉求,迎合了阅读大众渴望安稳幸福的心理慰藉需求,从而在多重意义上确立和完成了政党政治确立民族/阶级战争革命历史的建构目标的话,那么新时期文学叙事中由“圆”而“缺”的叙事策略,恰恰是在新的历史情境下,创作主体以颠覆历史结局的策略来重新认识历史、呈现历史和审视历史的文化心态。因为在喜剧性的叙事结局中,安全的超越感和满足感带给人们的往往是焦虑的缓解和恐惧的放松,只有悲剧才会引起阅读者深入地探究历史上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引导人们沿着人物的悲惨命运回溯这些人物所走过的道路,并思考这些人物的政治信仰、思想方式、性格特点及其生存环境对他们命运所带来的影响,并最终抵达对“虚假意识形态”的穿透与解构。可以说,正是在基于身体伦理的现代反思理性的思想背景和话语视野中,个体的生存才被笼罩上一层存在的本原悲色,体现出新时期作家对中国历史与人物个体存在意义的深刻认识。这种身体伦理的文学叙事观,是建构在张扬身体生命力基础上的高度理性素质和独立思考能力的彰显。

这种成年之“我”回顾追思式的“旁观”与“后设”的叙事视角下所阐发的评论和意义赋予,以及“由喜向悲”的情节和“由圆而缺”的结构所体现出来的价值关照和历史反思,使得莫言的小说作品具有了在解构中追寻历史真相,以“生命个体的人”的鲜活历史照亮和改写了以往为政党理念所笼罩的主流意识形态编码的历史。新时期的许多同类题材小说,如《黑太阳》《寻找包璞丽》《走出硝烟的女神》《英雄无语》等也都是以“革命后代”的叙述身份“旁观”与“后设”叙事视角来展开叙述的。因此,文学书写中对身体的尊重导致了对意义的重新审视,在这种言说语境与叙事意图下,莫言让他的叙述对象(不止是人类)的身体在文学话语里发出了强大的声音,从而使得灵魂也得以脱离政治意识形态的笼罩而重获涩重的自由。这导致了他的大部分作品具有了重新阐释历史与人性并进而重新阐释当代中国现代性的深层意义。

在现代中国建构新型民族国家的历史进程中,民族主义的国家理论和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都先后成为中国社会思想文化的绝对话语主题,并最终在战争危机的促使下对“五四”话语的个性启蒙的主题产生了强大的压抑机制,因而,启蒙意识形态由最初的个体生命唤醒走向融个体入群体就成为逻辑和历史的双重必然。对此,刘小枫曾经指出:“启蒙意识形态是历史进步的必然性,走向人类美好未来的必然性。人类美好的未来就是最高的价值,这种价值的实现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进步,它的道德律令要求人们牺牲自己的身体。”[6]1950~1970年代的文学作品承担着为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确立历史合法性的意识形态功能,要实现这一功能,就需要它把过去的民族/阶级战争叙述为具有历史开元意义的现代性建构工程,把“革命”叙述为把充满苦难的“旧中国”引渡到充满幸福的“新中国”的历史之桥,以及从污浊沉重的此岸世界到纯净轻盈的彼岸世界的幸福之桥。在这种革命叙事的整合性与纯净性的意图视阈中,文学作品尤其是革命战争叙事类作品把革命的起源、性质和目的纳入到不可逆转的历史规律与社会真理之中,那些通过“阶级本质论”的审查而获得“革命者”身份的人们,获得了话语言说权,把自身的革命/战争活动定义为通达幸福乌托邦终极目标的通道与途径。而与此同时,他/她们的身体及其情欲本能则被定义成为一种“革命的弃物”和“在世的负累”,需要加以高度有效的组织、管理和限制,使之不断地蒸馏、去污最终达至可以匹配现代性建构工程与通往幸福新世界的历史之桥的程度方可。因此,“阶级本质论”就成为鉴别、提升人们身体及生命本能负累的价值标尺,作用于人物身份的阶级认同、社会关系配置、意识形态表达以及赋予某些人物以叙事主体“镜像”的功能等等。因此,中国1950~1970年代的文学作品所演绎的政治启蒙之善与革命伦理之善,是作为一种历史理性正义、民间伦理善属与现代政治理想的综合体而存在的,它具有“上帝语义”般的绝对真理性。当包括生命爱欲在内的个体“偶在性”与这种涵纳了民族、阶级与国家的“人民”伦理的“普遍性”相遇的时候,“当个体因进入普遍性而感到无力维护自己的个别“偶在性”时,个体必处于一种精神磨难之中”[7],因为它是无法与后者进行抗衡的。

不过,一种话语模式在确立自身的同时往往也确立了它的对立面。首先,现代革命理性这种把身体作为对象客体的逻辑理路,内在地包含着深层的自我悖论:它变相地承认了身体成为反抗理性、确认自我主体性的基础和载体,蕴含着从被言说的现代客体场域转变成现代主体生成的话语场域的可能。由是,“朝向身体的回归”最终必将产生主体对自我认同的“新追求”[8]。因此,作为“一个意义的集结点”,身体在现代中国文学以来的各种解放政治主题的宏大话语中,既可以在意识形态的强势压抑和改造机制下成为民族主义和“阶级本质论”的对象性客体,在政治主题的意义规定中开展身体的故事,也能够在意识形态话语的缝隙中以别样的方式呈现自己,凭借强大的本能能量把自身转化成为“叙述的情节和含义的一个最主要的动因”[9]。

其次,新时期以来,“五四”现代启蒙精神中的个体解放思潮与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人的异化”批判理论和“人的全面解放”的最高追求,得到了越来越充足的重视。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内部也发生了革命意义的语法及语义转变,完成了从乌托邦传统向世俗化社会主义的过渡。先前那些“革命的弃物”和“在世的负累”,此时重新具有了存在的合法性,并成为“革命”的解放目标和幸福体现。身体本能的自由被视为表征个体生命完满的形式,“性结合的意义在于和所爱的人的结合,在于获得由这个结合带来的完满。这是性的意义,是唯一允许的,道德上和精神上都被证明的”[14]。由此,在新时期,通过关注个体的身体来重新观照国族历史,就成了文学去政治化的重要表征,身体伦理就成为反抗“意识形态全能化”、重释现代性的历史化书写的叙述着力点。这种由“红”而“绿”、由“纯”而“杂”的叙述转变,是生命力必多与政治理性信念的再次置换。它体现了在新时期多元化的思想语境下,文学对历史、社会、人性与现代性之间关系状态的重新思考。作为人与历史、政治、文化的交叉和集结点,身体伦理成为了文化思潮和文学话语重新阐释中国现代性的理性依据和言说基点。

应该说莫言把人的生命本能视为人天经地义的生命权利予以了正名并进行了大胆描写,他作品中的“身体”获得了相当程度的现代内涵。他所塑造的大部分“英雄”虽然从以往的“红色政治英雄”与“道德的圣人”,转变成“本色匪性战斗英雄”与“生命力必多的强者”,但这种强化男性战斗英雄身体生命本能的叙事策略,却具有了异常复杂的非现代性因素。一是隐含着“身体的国家化”的重建主旋律的意识形态意图。二是迎合了大众猎奇寻求刺激过瘾的文化心理。三是这些小说中最常见的“做爱场景作战化”的情爱描写,昭示出了代表意识形态的男性对女性在身体与心理上的急切的双重占有欲望。以“作战”的动作性来传达男性主人公对女性的攻占与拥有的“做爱”场景的叙述手法,使女性的身体在消极等待、被动承受与静态的被凝视中,成为意识形态与男性眼光中的色情对象与价值客体,而不复拥有自我的生命意识与思想意识。这就在最具私人性的身体交合场景中,完成了“国家意识形态”与“男性中心主义”的父权制象征秩序与权力结构对女性身体的共谋式刻写。女性的身体成为了双重价值客体[3](P189)。四是这些小说中出身底层而具有极强生命欲望的男主人公,往往以健壮的体魄和超强的战斗能力表现出对知识分子男性的生命状态的强烈优越感,而作品中的女性选择情爱对象的标准则由政治觉悟转变为了男性性能力。这两种话语情绪倾向,从表层结构看,具有一定的对既往文学叙事“政治全能化”的颠覆效果,但在深层内涵中却存在着对其反智传统的潜在认同。

整体而观,新时期的创作者们重释民族国家现代性的历史化书写意图,给文学带来了强大的新的言说动力,使单一性的政治理念和脱离此岸生活的乌托邦信仰不再是唯一的话语主题和价值取向;基于身体伦理的叙事策略,所造成的人物个体“偶在”的命运际遇的被发现,和他们以身体为载体的生命经验的真切表达,引发了新时期文学对历史、社会、人性与现代性之间关系状态的重新思考。这都使得新时期的文学创作具有了更多的历史意识、生命意识与反思意识。但一方面其解禁之后身体话语对政治意识形态的反弹力度非常之大,另一方面,创作主体过于以身体话语来重释国族现代性的历史化意图十分强烈,两者的高度契合导致了一种强烈的以“身体之性”来颠覆“政治之名”“解构”性的“建构”思潮,使得身体伦理的人性内涵再次被历史化意图所征用和抽空。虽然这并非其所有作品的全部特征,但这种身体的再次被“反历史的历史化”书写意图所导致的身体被符码化和工具化的倾向确实存在,并且导致了许多非现代性思想意识的悄然回漩,这一点应当引起我们的警惕和深思。

注释:

① 参见丁晓洁的《莫言:我知道我心里藏着多少恶意》,《新周刊》第315期。

[1] [保]瓦西列夫.情爱论[M].赵永穆,范国恩,陈行慧,译.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19-21.

[2] 朱向前.中国军旅文学五十年(1949~1999)[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7.

[3] 刘复生.历史的浮桥[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

[4] 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5] 陈思和.人畜混杂,阴阳并存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J].当代作家评论,2008,(6):102.

[6]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94.

[7] 刘小枫.现代社会理论[M].上海:三联书店,1998.170.

[8] 南帆.后革命的转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205.

[9] [美]布鲁克斯.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57.

[10] [俄]尼古拉·别尔捷耶夫.论人的奴役与自由[M].张百春,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278.

On Presentation of Body Ethics and Historic Narrative in Reinterpreting M odernity of M o Yan’sW orks

ZHAO Qi-peng
(Shandong Women’s University,Jinan 250300,China)

If itmakes sense that the literary narratives during 1950~1970 demonstrate desire of themainstream ideology for establishing a national community,the literary productions sincemid1980 cared less about ideology but more about existence of human beings.Thus body ethicswere frequently employed to reveal conflicts between national desire and individual conditions,and to redefine the modernity of a nation,which has become the main theme and narrative technique of presentwriters likeMo Yan.Degrading politicsand upgrading body is actually replacement of politics by body in Mo Yan’sworks,which is both refutation to the political replacement in previous literature and historic angst in reinterpretingmodernity.Such body narratives and historical reinterpretation observe and post-suppose the construction ofmultiple implications through highlighting the genuine life force of the characters,which is also embodiment of the current trend of cultural reflection.

Mo Yan’sworks;body ethics;modernity;replacement of narratives;historic narration

I206.7

A

1008-6838(2015)05-0056-10

2015-07-19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中国当代英雄叙事文学的深层文化精神研究”(项目编号:12YJC751109);全国妇女/性别研究与培训基地(山东女子学院)资助项目

赵启鹏(1976—),女,山东女子学院妇女研究所副所长,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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