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观察的可能性与开放性《街角社会》评述

2015-04-10 02:44阿依努尔卡马丽
实事求是 2015年4期
关键词:多克街角怀特

阿依努尔·卡马丽

(新疆社会科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1)

参与观察的可能性与开放性《街角社会》评述

阿依努尔·卡马丽

(新疆社会科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1)

《街角社会》是美国著名人类学家威廉·富特·怀特的代表作,也堪称社会学实地研究中运用参与观察方法的典范,为了克服研究中“重点不重面”、“重结果忽略过程”的弊端以及先验主义、目的主义的局限,作者使用亲身参与的方式来发现和概括城市边缘中被人们视而不见的一个“社会”,以此让该社会以立体的面目,而不是以片段展示出来。此书出版前后皆因方法问题引起较大争议,作者也因此专门撰写“成书过程”一章补充说明,笔者不揣浅陋,试图综合本书内容,从可能性和开放性的角度说明自身对参与观察的看法。

《街角社会》参与观察 可能性 开放性

现代性的特征在于用主流社会的“大传统”取代地方社会的“小传统”,用同一标准抹杀差异性,社会中原本存在的差异被纳入了“文明”与“野蛮”、“进步”与“落后”的话语体系,对于边缘和弱势群体的社会研究往往也就成为功利主义取向的“福利经济学”,在社会一统的视野中这样的群体的存在被认为是不合理或不合法,他们怪异的举动和尴尬的处境归咎于生理、心理或教育的原因,对其进行实验和改造自然也理所应当。

威廉·富特·怀特(以下简称怀特)则试图去发现边缘群体的完整社会。对于这样一个内涵丰富、外在特殊,迥异于主流社会“大传统”,亚文化自成一体的“小传统”社区,单靠传统的问卷方法、文献方法和实验方法并不能揭露其真实,反而会被一些所谓的客观数据所误导,用一些现成的理论框架去解释更是会离题万里。所以,怀特于1936至1940年,对波士顿市的一个意大利人贫民区——科纳维尔进行了亲身参与社会进程式的实地研究,形成了社会学典型的使用参与观察方法的《街角社会》。

一、参与观察:一个“社会”的诞生

20世纪初,美国社会学界结合文化人类学方法大力开展城市社区研究,形成著名的芝加哥学派,但其社区研究的主流却是“人文区位学”,通过借用生物学进化论原理,研究都市环境的空间格局及其相互依赖关系,注重研究区位对于人类组织形式和行为的影响。这种研究从城市整体着眼,着重理清每个区位之间的相互功能与关系,对于每个区位内部的整合与结构调整的情形则忽略不少。这样的研究方式其实并不要求掌握社区第一手资料,在某种程度上利用好各种数据即可。但是,要想真正认识城市中发生的一切,首先要确立诸如街头巷尾这种环境的“社会”地位,其内部有完善的社会结构和行为规范,不能将其当作主流社会的“堕落”部分或者“肮脏环境”使然,要充分认识这些区域的合理性,为其正名才能感受每一种“社会”的真实,而不仅仅是抱以偏见。其次,传统的入户访谈、抽样问卷在与自身相差太大的社区内很难保证真实性,沟通、行为方式、话中意涵等存在相互之间的理解困难。要想完整无误地认识一个“社会”,而不是在目的论的指引下先入为主地验证理论预设,必须身体力行地融入所研究的“社会”,长期共同生活,才能深刻理解被我们长期忽视的“社会”。

与芝加哥学派滥觞的同时,参与观察法经20世纪著名人类学家马凌诺夫斯基而成为民族学、人类学常用方法,也对其他学科带来了深远影响。怀特在研究时认为,要真实认识科纳维尔,就必须对它的社会结构和生活在其中的人群的行动模式有所把握。欲了解这些,就必须获得“感同身受”的信息,通过真正参与,了解每一种外显行为透出的背后权衡与博弈,以及受何种格局的影响。如果采用非参与的观察,则很难获取社区中人们的参与和信任。于是,他尝试了“参与行动研究”的方法,也即参与式观察法,以被研究群体——“诺顿帮”一员(比尔·怀特)的身份,严格按照参与观察要求,置身于观察对象中,对游荡在街头巷尾的意裔青年的生活状况、行动方式,非正式组织的内部结构和活动方式,以及他们与周围社会的互动关系加以观察,从中得出该社区社会结构及互动方式等相关结论,使一个街角社会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

二、“线人”与熟悉环境

本书主要研究对象——“诺顿帮”是多克为首的青年组织,活跃在波士顿科纳维尔的贫民区中,这个地区居住的是意大利移民及其后代,社会地位较低,经济较为贫困,从中培育出的带有浓郁母国风情的“非主流”亚文化在这些街头青年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也与当时美国的主流文化格格不入。与“诺顿帮”日常来往较为密切的是奇克率领的大学生俱乐部。

一开始,怀特试图与街角女孩搭讪混入,但遭遇敌意之后,转而直接结识“诺顿帮”老大多克,在向其表明目的后,获得同意而正式进入街头青年圈子。在一个赌场里,“多克把我作为‘我的朋友比尔’介绍给这儿的经营者奇奇、奇奇的朋友和顾客们。”[1](P385)以此为契机,怀特开始并适应了街头生活,认识了相关男男女女,开始了参与观察调查。此后,怀特在三年多时间里,认识了街角帮派中的各类群体的关键人物,相互进行了深入交流,并坚持每天进行详细的观察记录,参与观察进行得很顺畅,同时,他还强调自己作为一名研究者,不能完全“入乡随俗”,要把握好参与的度。“这是一种充满趣味也富有压力的生活,虽然你喜欢你的工作,但只要你在从事观察和访谈,你就要扮演一种角色,你就无法完全放松”。[1](P384)

参与观察在初始会不可避免地受到被研究者的质疑,但囿于方法的限制,又不能对研究对象进行完全的交流和解释,否则或多或少会带来被观察者的戒备,甚至扭曲事实。怀特在研究开始时仅对多克道明实情,而没对所有人都充分告知,这样在研究中可能会造成意外。首先,一旦被研究者发现是为了研究自己而与自己交往,即使在作品中进行了“脱敏”处理,一般也会产生上当受骗的感觉,这还涉及到研究伦理的问题,这一点在后来的回访中已经得到证实,没有充分知情的人觉得有被欺骗的感觉。其次,知情的多克是否会真正反映其真实目的和意图?是否会出现规避研究、有意作虚假的表现或有选择地提供情况?因此多克的行为是否完全真实可信存在疑点,因为多克确实后来在怀特想加入奇克的大学生俱乐部时欺骗了他,[1](P92)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知情者会有意识误导研究者以获取对自己有利的结果。因此,参与观察进行研究怎样做到不露痕迹地被研究对象所“接纳”,不被研究对象反向“操控”,不对研究对象造成心理郁结,直到现在也是尚未完全解决的问题,所以,研究者各自面临的环境和对象不同,对参与观察方法的使用的开放性更大,可能性也不尽相同。

三、主位与客位

主位与客位源于美国语言学家肯尼斯·派克创造的概念,其引入社会科学研究后,大意是在研究中“既要入乎其内,也能出乎其外”,即能从研究对象的角度解读他们的问题和处境,也要能从第三方的角度客观解释问题和现象的实质,具体的要求则是学习研究对象的语言,摸清研究对象的分类体系和文化认知;观察研究对象的行为,归纳出行为模式,并从物质条件和量化手段等探索行为模式背后的原因,并进行纵向横向比较。

怀特所面对的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社区,有普通青年,有意裔大学生,还有意大利女青年俱乐部的成员,面对的人物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面对的事件也是千丝万缕。对此,他也结合主位和客位的视角,在研究内容的编排上,主要以多克的行为和视角作为“主位认识”,以有些关键人物作为连接的“引子”,带出其他人物把整个故事串起来,从街角青年,到社区俱乐部。同时,怀特的理解和引申则作为“客位解释”,将街角社会的繁琐事项囊括在内,与人物故事和行为相融合,共同呈现一幅完整的图景。在此基础上,怀特把街角社会分为维持体系和开放体系,这二者并非完全隔离,而是相辅相成,作为自身研究的基本框架。维持体系主要是多克的“诺顿帮”,以及奇克主导的大学生俱乐部等,主要涉及组织对人的约束、人们之间的等级与社会关系变化、仪式和互动等;开放体系则主要涉及以多克和奇克为代表的两种金钱观、待人观和处世观。

(一)维持体系

帮会组织的出现,源于人群之间长时期的经常交往而形成的秩序。成员一般都是游离在社会边缘的人群,与外界关系相对简单,在组织体内部则有非常高的社会互动,故组织较为稳定。在互动过程中,产生了一种相互间的义务和职责,这便是一个群体内的凝聚力的基础。义务和职责因社会地位差异而不同,也形成了成员互动和履行“道义”的行为方式。领袖是组织的中心人物,其存在是组织的象征,否则组织将会分裂成若干个小群体,领袖存在让成员们真正凝聚在一起。领袖总会有某些方面的特殊协调和带动才能,受到成员的敬畏,多克和奇克就是两种不同的类型。正如“领袖不必是最佳的棒球手、保龄球手,或者打架打得最出色,但是它必须在群体特别感兴趣的某个方面有些本事”。[1](P341)

保龄球运动作为街角青年组织的“核心仪式”,在日常生活中能够加强组织内部交流和互动,并使成员对组织产生认同感。怀特注意到当一起打保龄球的时候,成员的表现不仅与其打球技术有关,也与其在组织中的地位有着密切的关系。简言之,不同的地位和角色在“出力”上要见风使舵、量力而为,该表现得表现,该低调得低调。一个人在打保龄球时的表现,可以从他的社会关系和社会角色中看到端倪,“社会地位与保龄球成绩之间有十分密切的联系。这种联系的形成是由于打保龄球成为这个群体最主要的社会活动。它变成一个人借以保持、获得或失去威望的主要工具”。[1](P342)书中的弗兰克,本来是这个群体之中保龄球打得较好的人,但是某些原因导致他的地位每况愈下,直至栽到最底层。结果,地位的变化与其在保龄球运动中的不良表现惊人一致,1937年冬天,他在保龄球比赛中,几乎无一例外地“发挥失常”。

在街角社会,成员在组织中的地位和角色变化还会深入影响到人的生理状况。书中就介绍了朗·约翰做噩梦和多克发生阵发性头晕的事情,在怀特看来,其并不是生理病变,而是当事人自身的社会关系变化而引起的连锁反应。当朗·约翰无法像以前那样频繁地和多可和丹尼发生相互作用,就觉得自己无依无靠,没有人保护他不受欺辱,便开始做噩梦,在多克把他带进内部核心后,病症就明显减轻了。“多克通过改变朗·约翰的社会处境而治好了他的病”。[1](P348)多克也是如此,当其失业或没钱花的时候,当他与一群人在一起却又不能行使权威时,他的头晕病便会发作,就有一种莫名的焦虑感和失落感,“我已经反复考虑了这件事,我知道我只在一文不名的时候才会头晕”。[1](P351)

(二)开放体系

街角社会与外界发生关系主要借助金钱和人脉提升社会和经济地位,对于各自的倾向,怀特认为多克和奇克是两种取向的典型代表,他们对待社会流动持有不同的态度。在金钱方面,“一个人有可能很节俭,同时仍然是街角青年,但是它不可能既节俭,又在街角帮中保持很高的地位。(在组织中的)威信和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花钱大方。”[1](P385)但是,奇克是通过累积自身财富显示自身能力和地位,而多克却是“慷慨好施”博得一致的好感。“奇克为提高自己的地位而需要攒钱,多克如果想保持他在科纳维尔的地位就需要花钱”。在人脉方面,“奇克评价一个人是看他提高自身地位的本事;多克却是根据他的朋友的忠诚和在人际关系中的行为来评价”。[1](P385)即一个重视能干,另一个则注重“做人”。青年从街角社会“走出去”最主要的途径是上大学,如果能上大学,则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不同的生活价值取向,对组织的忠诚程度和对社会关系的看法也会发生改变,“大学生和街角青年都想成功,他们之间的区别是:大学生或是不肯让一群亲密的朋友束缚自己,或是情愿牺牲他与那些进取得不如他快的人的友谊。而街角青年则被一张彼此负有义务的网将他与他的帮连在一起,他或是不愿意,或是不能够摆脱它”。[1](P155)

(三)主位与客位的界限

怀特虽然能够借助主位的解读完成客位的解释,但其是否在参与观察一段时间之后,个人生活就会与他的研究纠缠在一起,从而习惯于本地人的认知体系,在感情上偏向于自身喜好?如上文提到的对多克和奇克的不同描述中,是否客观,还是有所偏向?正如袁方先生在《社会研究方法教程》中说道,“一般来说,观察者的参与程度越高,观察的时间越长,观察结果的主观成分越大,情感色彩越浓,由于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建立了较深的感性关系,因此他有可能会拒绝相信或不愿报道某些对后果不利的事情,从而破坏了观察的客观性”,[1](P337)相反,始终坚持忠于事实、“不给面子”可能就会破坏感情和关系,也会使自身在情感上难以处理。同时,在参与观察过程中,观察者并不能观察到所有的情况,观察到的东西也是零散的,要得出一些规律和模式,很大程度上离不开观察者的主观选择和主观的推演,而作者所掌握的理论知识和逻辑能力以及学术背景、思维定势等因素都会成为影响客观研究的因素。这就使参与观察的可能性大打折扣。

对此,怀特认为应将自身进行主客位整合的过程在书中进行一般化的叙述,让读者对其整合过程进行推断,在文本的“开放性”中检验出客观性,其认为,研究者详细说明所应用的理论设想、研究方法、真实场景以及解读、阐释心得,方便别人利用同样的设想和方法可以对结论进行“证伪”或“证实”,以此来实现主客观极大程度的统一。比如,怀特通过几种类型的观察确定了多克是诺顿帮的领袖而不是别人,“在他到达的街角之前,我会看到人们三三两两地在一起交谈。当多克来到这里以后,这些小群体就会解散,并围绕着他组成一个较大的群体。如果另一个成员在群体讲话,但后来发现多克没有听他讲,他就会住嘴,然后设法赢得多克的注意。如果另一名成员提议的行动得不到多克的支持,随之就不会有任何活动的改变”。[1](P464)怀特在书中,多次通过这样的方式,多角度展示这些观察,用开放性的方式让读者自己判断,这一点值得借鉴。

(四)客位与“深描”

一般来说,客位解释基于实证主义和行为主义,通过外显行为及互动模式推断社会结构与认知体系,怀特认为,“一个人的态度是无法被观察的,而必须从他的行为来推断。由于行动可以直接被观察,并可以像其他科学数据一样被记录下来,这种方法不仅提供了有关非正式群体关系的情况,而且为理解个人如何适应其所在的社会提供了一个框架”。[1](P352)这样的研究方式无可厚非,但由此以客位为主,主位为辅来表现社会科学研究的客观性,甚至只将主位表现看作是客位体系的附庸和衍生,则又容易进入“以论带事”的目的论的陷阱。

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认为,行为背后的意义体系,即主位的观点才是一个社会的文化本质,其援引英国哲学家吉伯特·赖尔(Gilbert Ryle)对行为主义的批评指出,对于行为的客观描述并不意味着对于行为的深入理解,因为人们赋予同一行为的意义可能是不同的。例如,用照相机照下来的人的笑容可能都是相似的,但是,有的笑可能是本人时常的表情,有的则是因为照相觉得要笑出来,有的则是当时有开心的事情而笑,还有的是因为现场环境必须要笑,等等。因此,对于行为本身的描述仅仅是一种“浅薄的描述”,而“深厚的描述”则要分辨人们赋予其行为的意义。[2](PP6~9)所以,格尔茨认为民族志作品应该是“深描”的,在过去,研究对象的行为、习俗及制品即代表当地人“实实在在”的文化,而观点不过是对这些文化形式的认识或看法,而如今,研究对象的观点及其背后的意义体系才是社会与文化的本真,他们的行为、习俗及文化制品不过是外在表达。所以,在参与观察中如何充分考量被观察者的行为和“说法”,而不是将其仅仅作为客位解释提供论据和素材,值得进一步讨论研究。

四、后续问题

1943年,《街角社会》首次出版,引起了强烈反响,在社会学历史上,从未有如此“另类”的专著,广泛引起各方对新的研究范式、研究方法不间断的争议。对此,怀特于1955年在第二次出版时增写了“附录一”,介绍了调查所使用的研究方法和个人经历。1981年,在重访街角后,他在出版了本书第三版时增写了“重访科纳维尔”。1993年,本书第四次出版时,其还在书中增写了“50年后重访街角社会”一节。可以说,此书的出版过程也折射出了社会学与参与观察方法的批判、反思和改进。为了保证调查结论的正确性与回击各方面质疑,怀特及时对研究做了很好的补充,这或许是一个社会工作者应具有的严谨态度,也是参与观察的信度与效度接受验证的必要阶段,但重访是否有助于深化研究,是否还能保持参与观察的客观性,值得进一步商榷。同时,著作出版也对书中人物或多或少产生了一定影响,主流社会对研究群体的社会印象在研究对象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文化再生产”,结果进一步强化了对边缘群体的偏见,固化了主流社会与边缘社会的结构与关系。对于街角社会来说,其生活进程受到了哪些压力和困扰,能否继续保持自身自主性,这也是参与观察方法值得进一步关注和探讨的问题。

参与观察因为入门的难度、主位客位之间度的不易把握、对材料的选择、取舍和加工方面的衡量、与研究对象的关系及对其的影响等因素,导致参与观察方法存在诸多的可能性,也使其不能像抽象调查那样凸显科学与可操作性。对此,研究者应该严谨把握,将观察进程中每一步都细致展示出来,如同作者在附录中精心放置的“成书过程”,通过开放性来验证结论,才能使参与观察方法更加符合规范,这也是本书对笔者最大的启发。

[1][美]威廉·富特·怀特.街角社会[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

[2][美]格尔茨.文化的阐释[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李月明

C91-06

A

10.3969/j.issn.1003-4641.2015.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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