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旦
母亲的土布
文/金旦
我是穿土布长大的人,因此对土布有一种发自心底的亲切感。在我还未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有几样东西始终不曾忘记,那就是杂粮、野菜和土布。杂粮、野菜能填饱我的饥饿的肠胃,而土布不仅能温暖我羸弱的身体,还能带给我一份最朴素的体面感。因此,一提起土布,我印象深刻,倍感温暖,不知不觉里,就想到母亲日晒雨淋、躬腰鞠背种棉采棉的姿势,就想到母亲深更半夜依然纺织不断的背影,就想到母亲一针一线把土布制成衣裳的场景……即便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这些画面却仿佛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一样,成为我挥之不去的童年回忆。
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虽然已分田到户,但那时的农村还很落后,自给自足仍然是乡村生活的主要模式。我家兄妹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男主外,女主内。虽没有明确分工,但耕田犁地割草之类的重活路,一般都是由父亲去做,剩下的杂事,几乎由母亲顶起。记忆里,母亲身体单薄瘦小,但手脚灵便,很能干。每天,当晨光驱走了夜色,母亲的睡眠也被驱散了。母亲总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人,起床后的母亲开始忙碌着挑水、切菜、烧火、煮饭等日常生活所需的家务,履行着一个农村妇女该尽的责任。等到我们都起来时,一顿香喷喷的早饭已摆上桌面。而母亲饭毕,不是扛起锄头就是挑着竹篮上山去劳作,一直忙到夕阳西下才回家。那时,我们兄妹还小,还不会做播种、栽植、薅田锄草等农活,最多只能给家里放放牛或砍些柴禾,帮不上母亲什么忙。母亲白天上山劳作后,本是满身疲惫,但到了晚上,母亲的双手也从未闲着。她一直忙碌着为全家人制作土布,制作全家人遮风抵寒的土布衣裳,一直忙到我睡着了记不清为止。
现在,当我上了一天班后仍坐在电脑前回顾家庭的往事,当双手笨拙地敲打这些文字的时候,坐久了的我依旧会感觉腰酸背痛,而我现在的坐姿,其实和母亲当年上山劳动一天后,晚上仍忙碌纺织的坐姿不相上下。当年的母亲,到底有没有腰酸背痛过?我想,应该少不了吧。我记得,每到夜幕笼罩时,母亲总是坐在火塘边,在昏暗的煤油灯焰的照射下,默默张罗着一个家庭主妇才会做的手工活。那“咿咿呀呀”的纺车轮转动声,或是那“咣当咣当”的织布声,或是那剪刀划布所发出的“咔嚓咔嚓”声,或是戳针穿线发出的声音,和着邻里街坊的说话声、家畜禽类的鸣叫声以及大自然发出的各种天籁之音,充溢着每一个安静的夜晚,也充盈着我的心。它们是农家生活的全部,是乡村生活的变奏曲,旋律虽然单调,却充实和温暖着我的心灵。尤其是织布声音的传播,更让我沉稳踏实,至今回味起来,依然感到余音悠长,念念不忘。
其实,从一粒棉花籽播种入地开始,到一件土布衣裳的完成,整个过程是很漫长、很艰辛的。种一颗白菜,要经历一季时光才可以采摘来吃。即便是成熟期相对较长的水稻,也只需经历春天的播种栽秧、夏天的除草施肥,到了秋天,才可以扛挞斗挑箩筐去收割。那么一匹土布的形成又会经历多少个风霜雨雪、日出日落呢?在我的印象中,在每个春光明媚的季节里,母亲在田间地头播种插秧的同时,也会把一粒粒棉花种子埋进泥土里。这些貌不惊人的小种子,同样需要母亲夏天的精心呵护、悉心的照料。到了稻谷成熟的时候,这一粒粒干瘪的种子就会在泥土中绽放成一朵朵雪白的棉花。它们一朵朵、一簇簇地拥簇在一起,在温暖的风里尽情舞蹈,白得耀眼而炫目,好似天上的云朵。
每到棉花成熟的时候,母亲在收完稻谷之余还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去采摘棉花,然后一朵一朵细心地剔除掉棉花中的杂质,再用木制的压棉板将一朵朵棉花碾压、滚实,最后制成一根根蜡烛般大的“棉棒”。此时,冬天已经来临,厚厚的白雪查封了我们的窗户,却阻挡不了家里的温暖。此时,母亲就会坐在火塘边,夜以继日地摇动着她的纺车,手捏“棉棒”纺织一根根细长细长的棉线,如蜘蛛吐丝一样,然后收拢在一截钢笔般长的小竹筒里,弄成一团一团的线团,就像她当年种植的那一个个丰腴的白萝卜。那线团,卷成一个,需要纺织几个晚上,而制成一匹土布到底需要多少个那样的线团?我那时年幼,还不知道用心去数去记。但我知道,制作棉花线团,其实只是制作一匹真正意义上的土布的开始,而织成一匹土布,却还需要经过浆线、打筒、放筒、梳线、织布、捣布等一系列环节。每一个环节,又有若干道工序待做,做工很讲究、很精细。比如浆线,之前还需磨米、煮线,才到用米汤浇浆,再清洗晒干、分线,直到把一根根柔软的棉线浆得硬锃锃的,才算完成这道工序。
事实上,作为家中的长子,我也常帮母亲做一些她一个人不能完成的小活,比如帮助母亲分线、拐线、放线、梳线、捣布等。所以,对于母亲制作土布的过程,我多少还能记住一些。这一匹匹土布,不仅让我懂得乡土生活的精致与细腻,更让我嗅到一种原生态的乡土气息,并让我看清楚一个乡村农妇的勤劳和智慧。实际上,母亲在编织每一匹土布的过程中,还在忙碌着另一种劳动,那就是制作土布所需的染料。这些来自乡村的纯朴女性智慧地在她制作的土布上染就生活的五颜六色,让穿着这些土布的人更加神采奕奕。
染料的原材料是一种名叫“蓝靛”的植物。这种植物对阳光、土地和气候没有过多的要求,只要在春夏之交,把往年预留的蓝靛杆子插入土里,到秋冬时就能长出一丛丛绿油油的叶子。那时,母亲在纺线或织布的当儿里,抽个时间采摘靛叶放进木桶里,浇水浸泡,染料制作就这样开始了。那绿油油的蓝靛叶子,经过几天的浸泡,逐渐变软、变黑,桶里的水也渐渐由浅变深、由白变蓝。约莫一个星期,母亲将有些腐烂的靛叶打捞出来,放入木炭、石炭粉等佐料搅拌,再经过沉淀、过滤等多道工序,木桶里的靛水就会由蓝变青,最终变成染布所需要的土布染料了。母亲所做的染料,在我看来都是紫青色,没多大差别,可她却能辨识出染液的深浅与好坏。对那些做坏了的染料,母亲常常倒掉重做,把房前屋后的水沟或者土地染成乌黑黑的一片片;而对于成功的染料,母亲则会把织成的土布放入其中去浸泡,反反复复地拍打、搅匀、清洗、浆色,直到一匹白花花的土布被染得青里透红,然后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拿到田埂上去晾晒。
那时,母亲的双手也被染料染得黑不溜秋的,染料浸入她手掌间粗糙的皱纹里,经年累月地陪伴着她,但母亲却从不在乎。在温煦的阳光下,她站在田埂上,小心翼翼地晾晒着她的土布,就如同精心呵护她的孩子们一样,她那爬满皱纹的嘴角不时地露出几丝淡淡的微笑。现在看来,母亲的土布或许略显粗糙,但那青里透红的色调,却影响了我童年时代对美的理解。不仅如此,母亲的土布往往还会散发出一种诱人的清香味,这是因为母亲在给土布浆色的过程中,会将土布混合着煮沸的牛皮筋水一并泡浆,这样浆洗过后的土布不仅坚韧牢固,而且更易着色。
制作完土布,母亲接着用它制作全家人的衣裳了。母亲不识字,也不会用尺寸衡量,更没学过专业设计。衣服的大小和样式,全靠她心头的估算。一匹土布、一把剪刀和若干针线,就是母亲为我们缝制衣裳的全部物件。这些貌不惊人的小东西在母亲灵巧的手里,宛如魔术师手中的道具,为我们变幻着童年时代的一件件五彩之梦。
母亲在裁剪衣裳的时候,首先会把染好的土布仔细裁剪成片,然后把这些裁剪好的布片细心拼接组合,最后开始穿针引线、指尖飞舞,将一片片土布缝好缝密。就这样,一匹匹土布就在母亲的掌心里如云彩一般流淌飘逸。不多时,一件合身的新衣就在母亲灵巧的双手中诞生了。现在想来,那样的日子令我无限怀念,思绪飘扬。如今,即便时光荏苒、岁月变迁,母亲为我们做衣裳时的模样仿佛还依稀可见。就在我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我仿佛还能看到母亲正坐在我对面,手中的针线活从未曾放下。我甚至还能听到剪刀从土布上划过、针线从土布上穿过的声音,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
母亲在裁剪衣服的时候还会根据我们家里人的特点来分别。比如,父亲是重体力劳动者,常年肩挑背扛,没有一层结实的衣裳保护,脊梁上就要磨出厚厚的茧子来。因此,母亲常常把织得格外厚实的土布挑选出来给父亲制作衣裳,而且父亲的衣裳裁剪得也格外宽大,这样不仅结实耐磨,而且干活也方便。虽然那时的生活条件不好,人们对穿衣打扮的要求还维持在最朴素的基础上,但在给我们兄妹裁剪衣裳时,母亲还是会讲究许多。她总是会把织得最细密的土布留给我们,生怕粗布会磨伤我们的皮肤,而且在裁剪衣裳的时候也十分费心,因而给我们制作的衣裳十分合身,穿起来也就精神了很多。我想,也许母亲当年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让我们穿得体面一点,用她织出来的土布,带给一家人简单的快乐与幸福。
我不知道,现在在我的家乡,在那些古老的吊脚楼里,到底还有多少女人会制作土布。但我知道,我的母亲已经告别土布了。她老了,那些土布上的经纬线条,对她来说已经模糊不清了。于是,属于母亲的土布时代也终于消散在时光的记忆中了。但是,对我来说,这些来自泥土、浸自染缸、晾自阳光的土布,却带着那份来自母爱的温度,永远地烙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值得让我用一生的时间去铭记,正如我此刻这般,提笔思念,落笔无言。(责任编辑/木尼 设计/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