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朝图们江界河形成源流略考——以朝鲜王朝的东北方经营为中心

2015-04-09 17:04金成镐
史学集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界河图们江王朝

刘 阳,金成镐

(1.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300071;2.延边大学朝鲜半岛研究院,吉林延吉 133002)

中朝图们江界河形成源流略考
——以朝鲜王朝的东北方经营为中心

刘 阳1,金成镐2

(1.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300071;2.延边大学朝鲜半岛研究院,吉林延吉 133002)

中朝以图们江为界河的状况,最早发生在公元14世纪末。由于朝鲜王朝继承高丽王朝实施北进政策,图们江便由此从下游开始了其最初作为界河的历史。15世纪中叶,因朝鲜王朝北设“六镇”等镇堡形成江防体系,图们江中下游界河完全形成。16-17世纪,又因朝鲜王朝在图们江上游南岸设立茂山镇,图们江上游也开始了成为界河的历史。18世纪之后的中朝勘界活动,更进一步确定了图们江上游“江源”段界河。显然,图们江历经五、六个世纪最终完全成为中朝界河,正是朝鲜王朝长期在其东北方积极开拓经营的结果。而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主要是明朝的统治者们对此却始终处于“淡漠”甚至是“忽视”的状态。

图们江;中朝界河;朝鲜王朝;北进拓疆

中国与朝鲜半岛山水相连、互为邻邦,其现今所保持的以“两江一山”(鸭绿江、图们江以及长白山)为主体的边界状况,是历经了漫长而曲折的历史过程而形成的。其中,图们江是中朝东段界河。它从下游至上游长达千余里的边界线,也是在历史上几经变动而最终确定的。在这个过程中,推动图们江界河形成的主导力量来自于朝鲜王朝。正是它在其东北方积极而长期的开拓经营战略,才促成了图们江作为中朝界河的事实被确立了下来。显然,对这一问题的挖掘与探讨,有助于我们正确地了解历史上该界河形成的根本动因,理清其形成的基本脉络,从而达到尽可能地还原历史真实的目的。

一、14世纪末图们江下游界河之初现

图们江成为中朝界河的历史至少可上溯至公元14世纪。在此之前,从公元7世纪开始,朝鲜半岛的统一国家新罗与中国唐朝尚以浿江 (今朝鲜大同江)为界,而新罗之东北界也仅止于其“井泉郡之泥河 (即朝鲜王朝时代咸镜南道德源附近之龙津川,①(朝鲜王朝)金正浩 (编):《大东地志》卷一九,“咸镜道·德源·山水·路岭·龙津川”条,韩国亚细亚文化社影印本,1976年版,第408页。金正浩 (1804—1864),朝鲜王朝晚期的地理学家,曾创作出著名的《大东舆地图》。该图详细描绘了朝鲜八道的地理状况,《大东地志》即为该图的文字印证与补充。疑在今朝鲜江原道文川市境内)”。②(朝鲜王朝)金正浩 (编):《大东地志》卷三〇,“方舆总志 (二)·历代志·新罗·统合后疆域”条,第594页。至918年,高丽王朝建立后,其先后与中国的三个少数民族政权辽、金、元三朝接壤,即:辽金时,双方始终保持以高丽所建千里长城东端的“定州——都连浦 (今朝鲜咸镜南道定平)”一带为其东段疆界线;而在13世纪的元代,双方以元之双城总管府 (今朝鲜咸镜南道永兴)南端为其东段疆界线。①(朝鲜王朝)金正浩 (编):《大东地志》卷一九,“咸镜道”条,第394页。由此可见,至少在14世纪之前,中国与朝鲜半岛统一国家的东段疆界尚仍远离图们江,基本维持在图们江以南的今朝鲜咸镜南道南部地区。

直至14世纪中期,中国正值元、明两代的交替时局,一时无暇顾及朝鲜半岛之事。在如此有利的国际背景下,高丽王朝趁机大肆北拓疆土,尤其是在其东北面,不仅攻占了元之双城总管府,还趁势一路北进,“收复和、登、定、长、预、高、文、宜州及宣德、元兴、宁仁、耀德、静边等镇;咸州 (今朝鲜咸镜南道咸兴)以北,自高宗戊午没于元,今皆复之。”②(朝鲜王朝)郑麟趾等 (撰):《高丽史》卷三九,世家·恭愍王 (二)“五年秋七月丁亥”条,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书影印本。而事实上,据相关史料记载,高丽王朝实际所占之疆域不仅包括以上咸州等地在内的今朝鲜咸镜南道地区,连同今咸镜北道的部分地域亦被其所囊括,即约在高丽恭愍王五年 (1356)左右,其北进已达今朝鲜咸镜北道的镜城一带。③(朝鲜王朝)金正浩 (编):《大东地志》卷二〇,“咸镜道·镜城·沿革”条,第426页。也就是说,在这一时期,通过高丽王朝大力开疆拓土,中朝东段疆界已急剧北移至镜城。而正是高丽时代末期这种疆界的剧变,也为其后继者朝鲜王朝继续向图们江流域拓展,奠定了有利的基础条件。

1392年,李成桂取代高丽而新立国,即朝鲜王朝时代开始了。即位后不久,作为太祖王的李成桂在继承高丽“衣钵”的基础上,便继续积极发扬前代北进拓疆的政策。他一面派人招抚朝鲜东北部的原住民女真人,一面“遣东北面都安抚使李之兰,城甲州、孔州”。④《朝鲜王朝实录》(1)卷四,太祖康献大王二年八月乙酉条,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影印本,1970年版,第48页。甲州 (今朝鲜甲山)在长白山以南赴战岭以北、今朝鲜两江道中部地带,而孔州 (今朝鲜先锋郡元汀里)在图们江下游西岸、临近出海口的地方。由此可见,在朝鲜建国初期的14世纪末,通过在新开拓地筑造城邑,其已将疆域进一步拓展至图们江下游出海口直至长白山稍南的地带。正所谓:“……上 (太祖李成桂)即位……自孔州以北,至于甲山,设邑置镇……延袤千里,皆入版籍,以豆满江 (即图们江)为界……”。⑤《朝鲜王朝实录》(1)卷八,太祖康献大王四年十二月癸卯条,第88页。在这种稍显夸张的记述里,无不显露出朝鲜王朝在前朝已有北进成果的基础上所获得的新“成就”,特别是在图们江方面,即14末期的中朝疆界以图们江下游为界河的状况,已初现端倪。

鉴于上述北进拓疆之所得,朝鲜王朝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该如何巩固这些成果。其主要从以下两个方面着手:一方面,派专员深入上述拓展区,不仅新设“永兴、吉州”二道⑥《朝鲜王朝实录》(1)卷一三,太祖康献大王七年二月庚辰条,第115页。(即后来朝鲜八道之一的咸镜道),还大力修城抚民,遍立各种地方行政机构,在此展开了全面的治理工作。另一方面,就是这些成果的合法性的问题;毕竟该地区原属元朝,明代元,理应由明来接管,那么私占即为“非法”。结果,这一问题也随着1404年的“十处”女真事件的发生而得到了令其满意的解决。⑦这“十处”女真的居住地皆在图们江以南,基本涵盖了朝鲜王朝此前所占地域。参阅董万仑:《〈龙飞御天歌〉记东女真族属与分布研究》,《黑龙江民族丛刊》,1993年第2期,第46-48页。当时,已在中国确立了统治地位的明朝,到了要收回这“十处”女真管辖权即该地域所有权的时候。为了确保其拓疆利益,以达到永久“合法”占领之目的,朝鲜决定利用好这次机会,遂遣使至明强词诡辩,希望明朝将其“东北地方……所据女真遗种人民,乞令本国管辖如旧”。⑧《朝鲜王朝实录》(1)卷七,太宗恭定大王四年五月己未条,第297页。由于明朝疆域意识淡薄,对图们江以南地区缺乏了解,故对朝鲜之辞难辨是非,加之朝鲜一直至诚“事大”。在这种情况下,明朝推行宗主国“包容”政策,轻易同意了朝鲜之请,赐予了上述“十处”女真。最终,朝鲜王朝得偿所愿,彻底稳固了其在图们江以南自高丽以来的既得疆土。

总之,14世纪末,朝鲜王朝在继承高丽王朝开疆拓土的基础上持续北进,终于达成了以图们江下游为中朝界河的事实结果,并在采取实施行政巩固措施以及确认合法性这些维护其拓疆成果的手段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保障了该疆界的稳定。

二、15世纪中叶图们江中下游界河之形成

通过14世纪在朝鲜半岛东北部拓疆以至于图们江边以后,到了15世纪,朝鲜王朝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战略推进,主要表现在“六镇”等城防工程的建设方面。

所谓“六镇”指的是朝鲜王朝依次设立于图们江南岸的庆源镇、会宁镇、钟城镇、庆兴镇、稳城镇以及设于该江南内地 (在今朝鲜咸镜北道)的富宁镇这六个军镇的统称。它们的设置总体经历了三个阶段,下面就按时间段对各镇的建置情况逐一考察:

第一阶段:庆源镇之初设。①其具体内容,参见刘阳:《朝鲜王朝北方“六镇”之庆源镇的设置沿革》,中国朝鲜史研究会编:《朝鲜·韩国历史研究》第十三辑,延边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130页。庆源镇是“六镇”中设立最早的军镇,始置于1398年,而孔州即是其前身。此地由于原本是太祖王李成桂之先祖发迹以及陵寝安葬的地方,而被改名为“庆源”并被升为都护府,即因其为所谓的“肇基之地”。②(朝鲜王朝)李荇、洪彦弼等撰:《新增东国舆地胜览》(约成书于16世纪上半叶)卷五〇,“咸镜道·庆源都护府·建置沿革”条,韩国民族文化促进会影印本 (VI),1984年版,第84页。但到了1409年,随着朝鲜王朝将庆源府治从原孔州之地移设至临近图们江中游西岸的一个叫“苏多老”(今朝鲜咸镜北道庆源附近)的地方,庆源镇的这种仅仅为凸显其尊崇地位而设的意义便开始转变。因图们江流域为斡朵里、毛怜兀良哈、骨看兀狄哈等众女真部落的聚居地,尤其图们江中上游地区更乃女真密集杂居之所,③董万仑:《〈龙飞御天歌〉记东女真族属与分布研究》,《黑龙江民族丛刊》,1993年第2期,第45-46页。故这一区域也是可能造成朝鲜边患的主要来源区。先前之孔州因其地理位置稍远离于此,其边患危机还尚不明显,而此次试图进一步深入女真腹地的北进之举,无疑等于将庆源镇推至边患严峻的前沿,其后果可想而知。果然,女真接连寇掠,使得庆源镇的防御功能陡然提升,但其作为此时边防前线的唯一重镇,势单力孤,终究难敌侵害。1410年的一场“庚寅事变”④刘阳、金成镐:《“庚寅事变”始末之再考察》,复旦大学韩国研究中心编:《韩国研究论丛》第二十七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110-126页。的发生,使得朝鲜王朝新进至“苏多老”地域的利益所得正如昙花一现,甚至连同最初孔州之地的疆土也完全损失殆尽,最终只能于1411年将庆源撤府废镇并退守图们江江南内地的镜城郡龙城之地 (今朝鲜咸镜北道输城川下游西岸芹洞里附近)。如此沉重的代价,让朝鲜王朝明白了:在当前形势下,若想主宰与控制女真纵横交错的图们江流域,再不能鲁莽北进,而要首先顾及防御,但同时亦不能仅凭孤城防御,而是要多建城邑以成联防之势。于是,一个通过建城置邑、相互声援以达到以守为攻、步步为营,并对朝鲜王朝此后的北方战略部署产生深远影响的北进新战略,至此呼之欲出了。随后,在此战略的强力推动下,朝鲜王朝不仅于1417年借“古庆源设卫”⑤《朝鲜王朝实录》(2)卷三四,太宗恭定大王十七年八月乙巳条,第183页。风闻之机将已废弃六年之久的庆源镇再次复立于富家站 (今朝鲜咸镜北道富居里),更于1432年在“石幕上院平近北之地 (今朝鲜咸镜北道富宁里)”⑥《朝鲜王朝实录》(3)卷五六,世宗庄宪大王十四年六月癸巳条,第396页。另置一新邑,称为宁北镇。两镇一东一西、彼此呼应,俨然成掎角之势。这种对于调整后的新战略的首次尝试,拉开了朝鲜王朝在图们江南岸的战略经营由此步入全新发展阶段的序幕。

第二阶段:“四镇”之新设。⑦其具体内容,参见刘阳:《朝鲜王朝北方“六镇”之会宁镇与钟城镇的设立》(中国朝鲜史研究会编:《朝鲜·韩国历史研究》第十四辑,延边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26-142页)以及《朝鲜王朝北方“六镇”之庆兴镇的设立》(徐日范主编:《历史教学与研究论集》,香港亚洲出版社2013年版,第168-178页)。1433年,“癸丑事变”⑧王臻:《朝鲜前期与明建州女真关系研究》,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72-76页。的爆发,给朝鲜王朝带来了全面“北进”的契机。借此机遇,朝鲜王朝开始全面施展其北进新战略:其一,在“恢复祖宗旧地”旗号的催动下,朝鲜王朝于1434年将庆源镇北移至“苏多老”、 “北偏会叱家地 (今朝鲜咸镜北道庆源)”,①《朝鲜王朝实录》(5)卷一五五,“世宗庄宪大王地理志·咸吉道·庆源都护府”条,第699页。即在完成该镇终设的同时,又重返之前欲拓展之地。其二,伴随着庆源镇的北移,朝鲜王朝也将宁北镇一起同期北移于“伯颜愁所”(今朝鲜咸镜北道行营里)之地,同时鉴于其防御力量需要加强,又在其以西、图们江中游南岸的女真斡朵里部原居地“斡木河”(又称吾音会,今朝鲜咸镜北道会宁)地区,另设一座壁城为属邑以相助防御。但实际上,由于斡木河的防御问题较之宁北镇更为严峻,而其“地 (又)距 (宁北)镇阻隔,声援悬绝”,②(朝鲜王朝)李荇、洪彦弼等撰:《新增东国舆地胜览》卷五〇,“咸镜道·会宁都护府·建置沿革”条,第87页。致使朝鲜王朝虽欲重点布防该地,实际却产生了宁北镇主将率本镇军马仓促赴防、两地奔波、首尾难顾之弊。因此,为了确保斡木河防御的首要地位,更为了兼顾此弊端的解决,朝鲜王朝决议将作为属邑的斡木河壁城另设为新镇称“会宁”,③《朝鲜王朝实录》(3)卷六四,世宗庄宪大王十六年五月甲申条,第565页。并将其与宁北镇“永永相换”,④《朝鲜王朝实录》(3)卷六五,世宗庄宪大王十六年八月己酉条,第585页。使得“会宁”为府、“宁北”附属,彻底反转了行政辖属状态,从而标志着会宁镇终设的完成。其三,就在朝鲜王朝于1434年完成会宁镇设置之后,随即便将注意力转向反作为会宁属邑的宁北镇,以至于开启了宁北镇作为“过渡”军镇的历史。结果到了1435年,朝鲜王朝因“宁北……只设营镇,无土地、人民,故防御、支待等事”⑤《朝鲜王朝实录》(3)卷六八,世宗庄宪大王十七年六月乙巳条,第632页。由会宁镇兼顾为难,遇到了与当初斡木河壁城如出一辙的问题,遂决议“割会宁四百户,置镇称钟城。”⑥《朝鲜王朝实录》(3)卷六九,世宗庄宪大王十七年七月戊子条,第642页。从而使得宁北镇以改换名称的形式,成就了一个新的军镇的诞生。其四,在庆源镇移治“苏多老”附近之时,朝鲜王朝亦对之前废弃的孔州城一并恢复治理,只是暂将其隶属于庆源镇管辖。但是作为当初“肇基之地”的特殊象征意义,其注定了不容忽视的地位。因此,朝鲜王朝于1435年将其改设为孔城县后,为了更加强调其所含之意义,又先后于1435年、1443年将其改名升府称“庆兴”,最终完成了该新镇的设置。

第三阶段:“六镇”之完设。通过以上新战略的全面推进,朝鲜王朝在图们江中下游南岸已形成庆源、会宁、钟城、庆兴“四镇”联结防御的规模,且有凭图们江依江而防的趋势。但是,当前仅有庆源、会宁、庆兴三镇是临江而设,钟城虽设却在距江遥远的“伯颜愁所”之地,况且从庆源至会宁这段防御应当最要紧的图们江中游地区尚未能尽守。如此一来,尽管有“四镇”联防,但其效果不佳,致使这里的边防依然存在安全“隐患”,如1436年女真兀狄哈部“举三千之众 (越图们江)侵掠庆源”⑦《朝鲜王朝实录》(4)卷七五,世宗庄宪大王十八年十月甲戌条,第35页。的事件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有鉴于此,为了弥补这些防御疏漏,进而形成彻底有效的沿江联防形势,朝鲜王朝便于1440年将钟城镇北移至图们江中游南岸的“愁州”(今朝鲜咸镜北道钟城)之地,同时在钟城与庆源之间的沿江地域“多温 (平)”(今朝鲜咸镜北道稳城)又别置一新镇称“稳城”,⑧《朝鲜王朝实录》(4)卷九一,世宗庄宪大王二十二年十一月乙丑条,第326页。并于次年同升二者为都护府,完成了其终设,从而最终促成了沿江“五镇”防御格局的完全形成。⑨其具体内容,参见刘阳:《朝鲜王朝北方“六镇”之稳城镇的设立》,中国朝鲜史研究会编:《朝鲜·韩国历史研究》第十五辑,延边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71-185页。但是,朝鲜王朝却还不满足于此:为了给“五镇”提供后勤保障与后备支援,以确保“五镇”联防更加有备无患,也为了延长防御纵深、扩大备防范围,以利于其整个东北部疆土的边防安全更加稳妥,朝鲜王朝在“五镇”之外,选择原宁北镇初置地“石幕上院平”作为“援助性后防基地”,在此于1449年再增设一镇称“富宁”并升府。(10)其具体内容,参见刘阳:《朝鲜王朝北方“六镇”之富宁镇的设立》,中国朝鲜史研究会编:《朝鲜·韩国历史研究》第十六辑,延边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3-134页。至此,富宁镇设置的完成,标志着“六镇”之完设。

综上所述,从1398年至1449年,从“肇基之地”到首要防御,从北进“受挫”到再度北进,从一镇始兴到“六镇”完备,朝鲜王朝因采用新战略作为其继续北方开拓的指导思想,并利用各种有利时机,经过长达半个世纪的努力经营,终于得以在图们江南岸设立庆源、会宁、钟城、庆兴、稳城、富宁“六镇”,从而实现了其“以镇定野人”、①《朝鲜王朝实录》(4)卷七七,世宗庄宪大王十九年五月己酉条,第76页。以防促北进直至以江固边防的夙愿。而与此同时,为了将此“夙愿”达成最终长治久安之目的,朝鲜王朝甚至还要以“六镇”尤其是沿江“五镇”为核心,在各镇主邑城周围乃至图们江边加设“要害小堡”、“关隘路障”、“烽燧烟台”以及沿江“行 (长)城”(在图们江中游会宁至庆源段南岸岸边)、江滩把截等各种辅助工程,从而使得一条在防御的组织与结构框架上极其完备的“图们江沿江防御体系”得以构建形成。结果,正是此体系的形成及防御的完善,致使会宁镇辖域及其以东、以南的整个图们江中、下游南部地区至此完全成为朝鲜王朝永久占领之地。

显然,这种大张旗鼓的军事行动,成就了朝鲜王朝自建国以来最大的拓疆利益所得。然而,对于此肆无忌惮的拓疆之举,当时的中国明朝却从未有过任何明确的表态。事实上,这与上述图们江以南地区一样,主要还是由于明朝对图们江流域地区之境况不了解,也不太重视,才终让朝鲜王朝有机可乘。即实质上,这仍是明朝疆域意识淡薄的表现,当然也不乏其宗主国的“包容”心态“作怪”,故而其在正史中对此也就鲜有记载。但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终究等于“默认”了朝鲜之所为。也就是说,正是在明朝的默许下,朝鲜王朝以其既占疆土的这个历史事实的铸就,最终便在客观上导致了图们江中下游河段从此开始完全成为中朝界河。

三、16-17世纪图们江上游界河“茂山”段之确立

从15世纪中叶开始,朝鲜王朝通过设置“六镇”为主的江防体系,虽已囊括了图们江中下游南岸地区,但并未就此而满足。显然,图们江上游南岸地区尚在其势力之外。因此,朝鲜王朝继续向该区域缓缓地迈开了拓疆的步伐,而这一过程起初正是围绕着位于图们江上游南岸、会宁镇辖域以西的茂山镇的设置为中心展开的。

茂山镇,初为茂山万户堡,设立于1436年,原属于会宁镇下辖之“要害小堡”,而在富宁镇设立后,划归为富宁镇管辖。只不过,这时的茂山还尚未设置于江边,而是建造在位处富宁镇城以北十八 (朝鲜)里的咸镜北道内地。②(朝鲜王朝)金正浩 (编):《大东地志》卷二〇,“咸镜道·富宁·镇堡·革废”条,第430页。甚至,在此后的整个15世纪后半期,该堡都恒定于原地,未有变动。这主要是由于“六镇”新设,朝鲜王朝需要依托其乃至江防体系巩固自己在图们江中下游地区的统治,一时无力顾及图们江上游,因而此时的茂山堡还尚未被重视。然而,当历经世宗、世祖、成宗数代实施对女真的打击、驱赶及管制政策,已能有效地控制图们江中下游地区残存的“城底野人”③朝鲜古籍所谓的“城底野人”,亦称“藩胡”,指居住在图们江流域、“六镇”附近的女真遗部。史载:“国初拓边也,胡人之不能悉逐,而仍居江内者,留为藩胡……诸部落所居或在城底,或在五里十里之内,或数十里、四五十里远,或至四五息程、数日程……藩胡之名,不独江内为然……虽在江外,而皆服事为藩胡……”。参阅《北路纪略》卷三,“故实·边胡·藩胡诸部”条,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74年版,第316-317页。后,朝鲜王朝便迅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图们江上游地区,茂山也就随之开始了其受关注之路。由于这里生活有女真老土等部落,④据史载,图们江上游南岸的女真被统称为老土部落,取其中“部落之最大者”而言,在“富宁北、车踰岭 (今朝鲜咸镜北道车踰里附近,隶属于咸镜山脉)外,乃 (图们)江内数百里”,皆为该女真居住与活动的地域。参阅《北路纪略》卷三,“故实·边胡·老土部落”条,第332页。朝鲜王朝不仅一时难以进取,反而频频遭受其侵寇。据史载“会宁以南各邑,每扰者皆由老土,盖其地处会宁、富宁、镜城之交,而又自长白山下南行,则道路散出于明川、端川、吉州等地,故老土处形便之地,无时窃发,诚为腹心之疾、肘腋之患。”①《北路纪略》卷三,“故实·边胡·老土部落”条,第333页。这使得朝鲜王朝在预备拓疆时再次遇到了像“六镇”设置之初那样类似的难题,而解决它的最佳方式显然莫过于仍继续延用之前的北进新战略。也正是在实施该战略的过程中,茂山便脱颖而出,最终成为朝鲜王朝设于图们江上游南岸的唯一重镇。

茂山之所以被选为战略实施的核心,与其接下来的设置过程密不可分。1508年,鉴于该堡所属“土地硗确”②《关北志》卷二〇,“茂山府·建置沿革”条。转引自李泰镇、李相泰编:《朝鲜时代私撰邑志》(29-55),韩国人文科学院影印本,1990年版,第411页。且因连年水灾不断,已无“尺寸可耕之地”,③《朝鲜王朝实录》(14)卷七,中宗大王三年十二月癸酉条,第297页。其居民因此而逃亡大半,已然完全丧失了久固边围之利,故朝鲜王朝不得已于次年将其“移于富宁西北四十五里”④(朝鲜王朝)金正浩 (编):《大东地志》卷二〇,“咸镜道·茂山·沿革”条,第438页。之地。这是茂山堡的首次北移,原本还有其他堡垒与其一同移设或复设,但因其所移之处“正当要害,近则政丞、破吾达、虚水罗等部落,远则朴加、洪贵、洪丹等诸胡 (皆属老土等部女真),皆其所控制”,⑤《朝鲜王朝实录》(24)卷一二一,宣祖昭敬大王三十三年一月辛未条,第29页。故随着对这些女真防御与反击时日的增长,出于对其在攻守方面首当其冲的战略价值的考虑,朝鲜王朝遂于1600年将其长官规格由“万户”“升为堂上佥使”。⑥《朝鲜王朝实录》(24)卷一二一,宣祖昭敬大王三十三年一月辛未条,第29页。这种军事地位的显著提升是其受到格外关注的开端,也为其被作为核心军事要塞而被再度北移奠定了基础。此后,因17世纪初努尔哈赤兴起以及朝鲜王朝的长期军事压迫,包括老土部在内的图们江流域女真尽被皆征调至图们江北,撤离所居地,致使流域内在逾半个多世纪后已“无胡人行迹”。⑦《北路纪略》卷三,“故实·边胡·老土部落”条,第336页。值此图们江上游南岸之地空弃之时,亦为朝鲜王朝实现其战略目标的绝佳之机,其遂宣布“此本我土地,敌来则避,敌去则居,固也。彼既以江为限,虽长城之外,豆满江之内,则彼亦知非其土也”,⑧《朝鲜王朝实录》(37)卷二一,显宗大王十四年十二月乙丑条,第57页。而后便于1674年先将茂山堡移治于江边“三峰坪”⑨(朝鲜王朝)金正浩 (编):《大东地志》卷二〇,“咸镜道·茂山·沿革”条,第438页。(今朝鲜茂山)之地,又在1684年升其为都护府,(10)《朝鲜王朝实录》(38)卷一五,肃宗大王十年三月辛卯条,第685页。由此完成了茂山之终设。

总之,茂山镇设置的完成,也就标志着朝鲜王朝所沿用的北进新战略的成功实施。尽管纵观其整个设置经历,从最初的小型万户堡到最后的一镇之府城,从15世纪到17世纪,前后竟持续长达约两个半世纪,这其中既有受朝鲜王朝战略重心的转移一度迁延的影响,又有其与女真相持、长期固守、待机而动的缘故,但不管怎样,以其为中心的各式城防建设,得以与之前以“六镇”为核心的江防体系连接起来,如此便大大增加了整个江防体系的覆盖范围,以至于使朝鲜王朝在图们江南岸的势力从此扩展至其上游茂山镇所辖之区域。其结果,从17世纪末开始,图们江上游“茂山”段,在继图们江中下游界河形成以来,也开始被朝鲜王朝以实际占领其南部疆土的形式确立为中朝界河。

四、18世纪以来图们江上游界河“江源”段之订立

图们江“江源”段,顾名思义,指的是图们江上游从长白山发源地至茂山以上的河段,即图们江之“源头”。古籍称:“茂山以下通谓豆漫 (满)江 (即图们江),女真俗语以万为豆漫,以众水至此合流,故名。”(11)《北路纪略》卷一,“山川总要·大泽源流·豆漫江”条,第14页。这意味着该源头支流众多,而“至茂山府始大”,(12)《北路纪略》卷一,“山川总要·大泽源流·豆漫江”条,第15页。即众支流在茂山汇聚,则从茂山开始的下流河段当为图们江之干流。虽说在18世纪之前,朝鲜王朝通过原“六镇”及茂山设镇所组成的江防新体系,掌控茂山以下的整个图们江干流南岸地区,而致使中朝图们江干流界线已趋明晰,并且经过17世纪上半期的“丁卯之役”与“丙子之役”后,与当时已取代明朝而统治中国的清朝相约“各守封疆”,①《朝鲜王朝实录》(34)卷一五,仁祖大王五年三月庚午条,第181页。即等于得到了对方对其既占事实及以江为界的承认。但因该疆界之约毕竟过于笼统,而鉴于图们江源头的实际状况,故也只能泛泛地确定该干流界线,却对江源之界尚还难以区分。由此看来,要在江源划界,则必须先正源。但事实上,直到沿江设置茂山镇后,朝鲜王朝都还“不知边上 (长白)山川形势之如何”,②《朝鲜王朝实录》(39)卷二三,肃宗大王十七年十一月丁卯条,第256页。甚至曾一度认为 “(长白)山南亦其 (清朝)土地”。③《朝鲜王朝实录》(38)卷九,肃宗大王六年三月甲午条,第435页。这种茫然无知,一方面反映了这一地区可能由于自然条件较为恶劣,人迹罕至,不利于农耕,故朝鲜王朝当时尚未有继续向江源处战略拓疆的打算,亦即那时尚未形成去正源乃至划界的意识;另一方面说明了整个长白山则根本非其所有,而山上的江源之地自然与其无关。然而,在18世纪以后,朝鲜王朝却最终能够实现江源划界,并以非军事的手段来达到其所觊觎的拓疆的目的,这不能不说皆是其精心策划的结果。

其实,关于江源划界,原本清朝是主动发起者,其或是出于祭拜祖先④由于长白山地区是满族的发祥地,引起了清朝的格外关注,从康熙朝开始便多次派员祭祖。及编纂《大清一统志》等地理书籍的需要,或是为了制止朝鲜边民犯越的需要,而早在1679年与1692年已先后两次知会朝鲜意欲勘界、划界,但皆因遭到朝鲜的阻挠而搁浅。⑤《朝鲜王朝实录》(38)卷九、(39)卷二四,肃宗大王六年三月甲午条、十八年正月戊辰条,第435、259页。相比之下,此时尚无划界意识的朝鲜王朝,一时便不得不处于被动应付的局面。但同时,这种接踵而来的勘界之事,却又对其形成了极大的刺激,迫使其开始积极寻找反被动为主动之法。通过大肆搜罗中国最新的地理情报,朝鲜王朝终于了解并掌握了“图们江发源于长白山天池”、“长白山以南未明何处为朝鲜界”等有利“证据”,⑥李花子:《清朝与朝鲜关系史研究——以越境交涉为中心》,香港亚洲出版社2006年版,第78页。也就等于有了足可以利用、趁机暗中拓疆的砝码。因此到了1712年长白山勘界时,已做好充分准备的朝鲜王朝便适时地拿出了这些“证据”,并以之前对明朝索土诡辩的方式对清勘界使的质疑予以搪塞,最终在清使未能引起重视的契机下,其以设立定界碑的形式兵不血刃地完成了在图们江以南最后的拓疆行动,由此而尽得包括长白山南麓地区在内的江源以南之地。只是,对此结果,朝鲜王朝却还不满足;由于此次勘界立碑错定图们江江源,朝鲜王朝竟在后来又炮制了所谓的“两江说”,⑦陈慧:《李重夏与“土门”、图们“两江说”》,《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2年第3期,第49-51页。妄图侵吞图们江江北之地,但因受到清朝的抵制而终究未能得逞。

19世纪末,朝鲜王朝与清朝双方在经过1885年的“乙酉勘界”及1887年的“丁亥勘界”后,最终除以石乙水还是红土水作为正源划界的一小段有限分歧外,在图们江江源段的绝大部分地区皆取得一致意见。⑧杨昭全:《中朝边界问题》,《东北亚研究》,2011年第2期,第61页。这标志着图们江上游“江源”段界河的划界至此基本完成。

结 语

回顾中朝图们江界河的整个形成史:14世纪之前尚维持于今朝鲜咸镜南道南部地区的中朝疆界,到了14世纪末,由于高丽王朝及朝鲜王朝趁中国元、明交替及明朝在中国东北立足未稳之机大力实施北进政策,中朝疆界被北移于图们江下游西岸,致使图们江作为界河的形势初现;15世纪中叶,朝鲜王朝则采用北进新战略并趁“癸丑事变”之机,在图们江中下游南岸设置“六镇”等江防体系,致使图们江中下游开始完全成为中朝界河;16—17世纪,朝鲜王朝再次延用北进新战略并趁明、清交替及图们江女真被撤离之机,在图们江上游干流处加设茂山镇,致使图们江上游“茂山”段界河至此形成;18世纪以后,朝鲜王朝在原本毫无拓疆准备的情况下又借清朝勘界之机,积极谋划图们江江源以南的长白山地域;而直到19世纪末,整个图们江作为中朝界河才被最终确立,并一直沿用至今。

由此可见,中朝图们江界河,正是在朝鲜王朝井然有序地主动经营下而逐渐形成的。其经营的特征基本可归纳为以下三点:1.三面环海的地理条件的限制、对于拥有“肇基之地”的东北方土地所有的渴望及便利防御的目的,是其经营的主要动力;2.以设置镇堡、实行军事占领的方式直接拓疆如北进新战略,是其经营的主要模式;3.巧借国际形势及边疆环境的变化而及时转变策略以达到拓疆的目的,则是其经营的“潜规则”。

A Study on the Origin and Formation of Sino-Korean Tumen Boundary River:Focusing on the Operations in the Northeast of the Joseon Dynasty

LIU Yang1,JIN Cheng-gao2

(1.School of history,Nankai University,Tianjin,300071;
2.Institute for Korean Peninsula,Yanbian University,Yanji,Jilin,133002,China)

From the end of 14th century,the Tumen River has been the boundary river between China and Korea.Since the Joseon Dynasty inherited the Goryeo Dynasty's northward expansive policy,the lower reaches of Tumen River started to be a border line.By the middle of 15th century,the Joseon Dynasty established“six towns(六镇)”and other forts,thus formed the defense system along the Tumen River,the border of the middle and lower reaches of the Tumen River was completely formed.The upper reaches of Tumen River began to be the borderline from 16th to 17th century,marking by the establishment of Musan town(茂山镇)by the Joseon Dynasty in the southbank of the Tumen River.After the 18th century,the demarcation activities of China and Korea further confirmed the headwaters of the upstream Tumen River as the border.After five to six centuries the Tumen River eventually became completely Sino-Korean boundary river,which resulted from the long -term expansion of the Joseon Dynasty.During this process,the Chinese rulers mainly in the Ming Dynasty were always indifferent.

Tumen River;Sino-Korean Boundary River;Joseon Dynasty;Northward extension of territory

2014-10-12

刘阳,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为中朝边界史、古代东北亚关系史;金成镐,延边大学朝鲜半岛研究院朝鲜韩国历史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朝鲜近现代史。

责任编辑:孙久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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