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歌谣:研究山西抗战史的原生态史料

2015-04-09 13:43
史志学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煤矿工人阳泉流传

薛 毅

(中国矿业大学中国煤矿史研究所,江苏徐州221116)

历史学是一门求真务实的学问,讲究字字有根据,句句有来历,言必有本,无征不信。学科的特点规定了历史研究必须从史料出发,研究历史离不开史料。总体而言,史料大体可分为文字史料、实物遗迹、口头传说三大类。学者们研究历史,大多依据官府文书和私家记载等文字资料,或依据考古发现等实物遗迹,较少依据歌谣等口头传说。具体到抗日战争历史的研究,主要依据中日双方的各种文献和当事人的回忆录等。笔者认为,煤矿歌谣应属于口头传说的史料之一,它蕴含和体现着在一个历史阶段内煤矿工人所特有的精神价值、思维方式、想象力和文化意识,体现了煤矿工人的历史记忆和切身感受。笔者搜集中国煤矿歌谣已有近30年历史,现主要根据笔者编辑的《中国煤矿歌谣集成》(煤炭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一书中所辑录的有关抗日战争时期流传在山西煤矿的矿工歌谣为史料进行初步研究(未收入本书的歌谣另注出处),以期对山西抗战史研究有所助益。需要说明的是,本文重点研究日本侵华时期日本侵略者统治下的山西煤矿歌谣,不含这一时期流传在中国共产党在山西领导的太行、太岳根据地和晋绥、晋冀鲁豫边区等地的煤矿歌谣。

近代以来,山西享有“煤海”“乌金之乡”等称号。山西的煤炭资源分布广泛,全省105个县市中97个县市储藏有煤炭资源。山西不仅煤炭储量丰富,而且煤种齐全,拥有主焦煤、配焦煤、动力煤、化工用煤、民用煤等。1870年前后,德国著名的地质学家费迪南·冯·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1833—1905)两次来到山西,先后考察了太原西山、霍县、大同、五台山、阳泉、昔阳等地的煤田。李氏在考察了山西煤田后得出结论:“中国矿产之富,甲于全球,仅山西一省之煤炭储量就有18900亿吨,可供全世界使用1300年。”[1]胡荣铨.中国煤矿.商务印书馆,1935.(P4)需要指出的是,李氏推断的依据是当时世界每年煤炭的消耗量。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和英国先后染指山西煤矿。民国初年,山西成立了矿务总局,会同省财政厅办理山西矿务。在此前后,美国、德国、日本等国的地质学家相继来到山西勘察煤矿。1918年,“日本学者门仓三能对大同煤田进行了调查,发表了《山西省大同煤田调查报告》。山根新次对沁水煤田东部进行过调查,并发表了调查专著。”[2]山西煤炭志编纂办公室辑印.山西煤炭志资料长卷·煤田地质与勘测(第4卷).2011年内部印刷.(P21)1937年7月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后,日本于当年9月即侵入山西,染指煤矿。9月13日,日军沿平绥铁路占领大同矿区;10月29日占领平定矿区,30日占领阳泉矿区,当月占领轩岗矿区;12月17日占领西山矿区。随后又占领了山西其它一些矿区。“到1938年初,山西全省所有沿交通线的煤矿不论公营私营,都被日寇所控制。”[3]丁钟晓.山西煤炭简史.煤炭工业出版社,2011.(P111)日本直接统治山西煤矿的主要有两大公司:兴中公司和华北开发股份有限公司。最初,日本占领的煤矿实行军管理,矿名以数字编号,例如阳泉煤矿为山西军管理第4厂、西山煤矿为第5厂、阳泉煤矿为第28厂、洪洞煤矿为第38厂、东山煤矿为第39厂、富家滩桃纽煤矿为第42厂、轩岗煤矿为第44厂等。后来,军方委托日本企业管理煤矿,例如,委托南满州铁道株式会社接管大同煤矿。1940年12月,兴中公司移归华北开发股份有限公司。该公司下设山西煤矿矿业所,该所于1943年改称山西炭矿股份有限公司,办事处设在东京,在北平和太原设立事务所,下辖的阳泉、寿阳、富家滩、黄砂岭等煤矿都改为采矿所。对于相对分散的山西民营煤矿,日本侵略者主要采用派驻人员、统一收购煤炭等手段加以控制。在日本侵略者的强力开发下,山西的煤炭产量急速增长,1938年的产量为131.5万吨,1942年猛增到409.6万吨。从宏观上看,“日军侵占山西期间,估计劫运山西煤炭约2000多万吨”[4]中国煤炭志编纂委员会.中国煤炭志·山西卷.煤炭工业出版社,1995.(P6)。进一步统计的结果是,“1938—1945年,日军在大同煤矿掠夺原煤1416.73万吨,在西山煤矿开采原煤164.71万吨,在阳泉煤矿开采原煤351.55万吨,在富家滩煤矿掠夺原煤10.3万吨。若加上其他日军占领的煤矿,8年间先后从山西掠走煤炭2000多万吨,且大部分运回日本供军用、民用之需。”[5]岳谦厚.战时日军对山西社会生态之破坏.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P67)

本文拟通过抗战时期流传在山西煤矿的歌谣研究山西抗战史。如何看待煤矿歌谣?如何给煤矿歌谣的地位和价值进行定位?这是对每一位煤矿歌谣的搜集者、研究者、读者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中的定义,“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指被各群体、团体、有时为个人所视为其文化遗产的各种实践、表演、表现形式、知识体系和技能及其有关的工具、实物、工艺品和文化场所。各个群体和团体随着其所处环境、与自然界的相互关系和历史条件的变化不断使这种代代相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创新,同时使他们自己具有一种认同感和历史感,从而促进了文化多样性和激发人类的创造力。该定义强调,非物质文化遗产首先就是口头传统和表述。毫无疑问,歌谣属于口头传统和表述,应当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属于原生态史料。而山西煤矿歌谣属于中国煤矿歌谣的组成部分,抗战时期流传在山西的煤矿歌谣有着特殊而重要的史料价值。

歌谣源于民间,出自社会底层。煤矿歌谣是中国煤矿工人在生产劳动和社会实践中集体创作的韵文作品,是广大矿工劳动状况、生活境遇的客观反映,是他们思想情感、愿望要求和世界观、价值观、审美观的直接表现,是他们集体智慧和创造力的艺术结晶,是可信度较强的原生态史料。它根植于煤矿的底层,传衍于矿工之中,流传于所在矿区。日本侵占山西时期,由于教育的落后,广大煤矿工人的文化水平普遍十分低下。由于近代时期山西煤矿工人中的绝大多数来自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农村中破产半破产的农民,所以煤矿工人大部分是文盲或半文盲。而歌谣这一可以口头流传的文学样式因其扎根在广大矿工之中,为他们所喜闻乐见,加上歌谣朴实、自然,情感真挚,“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所以,矿工歌谣就成为广大矿工表达思想情感,宣泄喜怒哀乐最真挚、最精粹的艺术形式。煤矿歌谣成为煤矿精神、煤矿历史、矿工个性、矿工气质的重要表征。

口传心授是歌谣流传的主要方式。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环境下,矿工往往承受着难以忍受的苦难,歌谣就成为他们宣泄内心不满的工具。歌谣以其原始的形态作为煤矿工人生活的点缀,在岁月的侵蚀下循环往复地经历着自生自灭的轮回。矿工在劳动、生活中选取片段或根据特定劳动、生活环境中的实践和体验,发出一些合辙押韵、琅琅上口、易懂易记的语言,其内容既总结了一些矿工劳动特点与经验、生活的场景与规律,又宣泄了矿工某些方面特定的情绪,口口相传,不断完善,逐渐成为约定俗成的诵读歌谣。

山西有着丰富的煤炭资源,这在煤矿歌谣中有所体现。例如,在山西省会太原附近的西山矿区流传着这样两首歌谣:

府西山,金银山,山里到处有煤炭。

东西南北无尽头,千年万载挖不完!

九峪十八沟,窑坑如星斗。

大小千条路,条条车马稠。

第一首体现了矿工们对矿区蕴藏着丰富的煤炭感到无比的喜悦和自豪。第二首则再现了山西西山矿区曾经矿井林立,运输煤炭的车辆犹如车水马龙,一片繁忙的景象。

清代乾隆年间的《陵川县志》卷26《艺文·诗》中载有彭而述的《晋民谣山行》。民谣中曰:

山民全如鼠,伏处各土穴。

相传为世守,此即是家业。

黄发急朝飧,带泥煮山蕨。

苍颜逼古铁,疑是煤铸成。

……[1]祁守华,钟晓钟.中国地方志煤炭史料选辑.煤炭工业出版社,1990.(P591)

歌谣中体现出当时在晋东南的陵川县内煤窑随处可见的情景。

在没有采用机器之前,人们是凭借经验来勘测煤田的。这方面有这样一首歌谣:“龙王看雨云,煤师看煤苗。打窑碰上黑线,早晚得把煤见。打窑遇见青石青,四六隔下透煤层。一坐煤为王,地上煤蒿是煤苗苗,看了煤蒿知煤多少。来到煤头先别忙,敲帮问顶看看梁。坑下水鸡叫,谨防大水冒,煤窑一座路千条。”歌谣中的“四六”是指四尺六寸的地方就要露出煤层了。“一坐煤为王”是指人坐着的高度的煤层煤质最好。用夸张的语言形容自己的劳动和生活,甚至把自己作为嘲讽的对象,使矿工能够暂时忘却艰辛的劳作和苦难的生活,在瞬间卸下生命承载的重负,享受片刻的精神欢娱。这类歌谣的内容,虽然最初出自个体的情感与体验,但又带有共性,是相当一部分矿工劳动生活的共同体验,这是它之所以能够流传的群众基础。例如:“成神不成神,一天两登云。”是形容煤矿工人每天上下班坐着罐笼上下井,反映了矿工们的自我嘲讽。

任何个体、群体或集体都是独特的,都有其与众不同的特点。在煤矿歌谣中,对于煤矿工人独特的精神、智慧、理想、信念、道德、伦理、爱憎、美善等,有着比较完整的体现。就其本性而言,歌谣是矿工一种无意识的娱乐,是矿工个体或群体在无意识状态下自发生成的韵语,属于自在的文化。自在的文化是以传统、习俗、经验、常识、天然感情等自在的因素构成的人们自在的存在方式或活动图式。纯粹的矿工歌谣,很少会预设一个功利性的目的,绝大多数矿工歌谣不是被“创作”出来的,而是矿工在劳动和生活中自然而然的流露。它的产生和流传十分自然,毫不做作,可谓是原生态。原生态的概念是从自然科学借鉴而来。生态是生物和环境之间相互影响的一种生存发展状态,是一切在自然状态下生存下来的东西。矿工歌谣对于认识矿工劳动、生活的另一层意义,在于它对各种具体环境与场景乃至一些细节的描述,包括对矿工心路历程的描述,这是在所谓正统历史中难以看到的。矿工歌谣最大的价值在于它的真实和生动,具有一定的历史认识价值。尽管一些文人对矿工劳动、生活的报道和论述也有价值和意义,但发自矿工内心的歌谣比任何文人的描述都更为真切和鲜活。

说到真实,是说矿工歌谣真实地表达了煤矿工人的价值观念、伦理信仰、行为方式、生活状况,折射出时代与社会的变迁。它所蕴涵的信息,不仅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煤矿工人真实的劳动、生活状况,而且可以使我们更接近矿工精神世界的原生态。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以歌谣为史料,从普通矿工角度阐释和理解历史的机会。

日本侵占的山西煤矿的煤矿工人主要来源于农村破产的农民。为了保障矿工的来源、加强对矿工的控制和维持矿区的治安,日本侵略者在经营的煤矿附近致力于建立“煤友村”。建立“煤友村”的目的有三:“一、匪民分离工作;二、振兴奖励农事畜产;三、斡旋矿工之就业。”[1]陈慈玉.日本在华煤业投资40年.台湾稻香出版社,2004.(P261)1941年5月,日本侵略者在阳泉见了了第一个“煤友村”,“到同年10月,已组织了70村,包括17993户,人数达126552人,其中有4886人到该煤矿上工,约占总矿工数之半。”如果加上附近的平定、盂县、平阳县,则占了阳泉矿工来源的97%[1](P261)。他们大多是在饥寒交迫、走投无路、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来到煤矿。在井下采煤是件非常危险的工作,对此矿工们十分清楚。正如流传在石圪节煤矿的三首歌谣所言:

家有半口粮,不来下煤窑。

吃饱糠疙瘩,不来石圪节。

无奈何,煽败火,走投无路钻窑窝。

上刀山是死了没有埋的人,下煤窑是埋了没有死的人[1]中共石圪节煤矿委员会.石圪节煤矿史,1985年内部印刷.(P20)。

还有一首流传在山西大同煤矿的歌谣可作佐证:

荡了产,倾了家,没吃没穿没牵挂。

走投无路下煤窑,豁出性命闯天下。

这些歌谣都把到煤矿做工与随时可能丢掉性命联系起来,让人读后顿时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当矿工不敷应用之时,日本侵略者又强迫一些中国的战俘、囚犯甚至童工到煤矿当劳工。有歌谣为证:

童工没有铁锹高,为了活命下煤窑。

拿起大锤抡不动,背起炭筐压弯腰。

再苦再累不敢哭,把头知道饶不了[2]大同煤矿“万人坑”二战历史研究会.大同煤矿“万人坑”实录.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P44)。

关于当时煤矿工人一天的工作时间,在山西西山煤矿流传的一首歌谣反映了当地矿工工作时间的:

吃的阳间饭,干的阴间活。

不见太阳面,哪知星斗落!

从天不亮就下井挖煤,上井时太阳已经落山,说明每天在井下劳动的时间大大超过12个小时。在井下挖煤时,一首流传在潞城煤矿的矿工歌谣反映了矿工的形象:

手拿工具头顶灯,红嘴白牙黑眼睛。

短短14个字,再现了矿工在井下主要还是手工作业,照明主要依靠随身携带的油灯的煤黑子形象。

阳泉地处正太铁路线上的中心位置。由于这里煤炭运输比较方便,这里在抗日战争爆发之前就成为山西煤炭开发最为发达的地区。“据1935年出版的《中国煤矿》记载,当时阳泉一带的大小矿井多至300余座,其资本万元以上的煤矿也不下数十家。”[3]曾谦.近代山西城镇地理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2009.(P31)抗战爆发后,阳泉成为日本侵华时期在华北的煤炭供应基地和围剿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晋察冀、晋冀豫两大抗日根据地的军事基地。“日本当局非常重视阳泉无烟煤,认为比日本、朝鲜、满洲、山东所产的无烟煤更接近中南半岛越南的鸿基无烟煤。在战时困于外汇不足、日本国内煤炭不足和鸿基煤输入受阻的状态,兴亚院华北联络部积极希望能促进阳泉煤的输出到日本,以取代鸿基煤。而住友矿业会社也认为阳泉煤最适于冶炼金、银、铜等的熔矿炉之用,请求兴亚院能输入。”[4]陈慈玉.日本在华煤业投资40年.台湾稻香出版社,2004.(P197)抗战8年间,日本侵略者在阳泉“仅煤炭一项劫往日本的就达200多万吨,占到当时煤炭总产量的39%,劫夺铸造生铁7万吨以上。至于其疯狂性掠夺所造成的煤炭资源的破坏和流失,大约在2300万吨以上”[5]张鸿仁,孟宏儒.抗日战争中的阳泉.文史月刊,2005,(11).(P36)。

日本统治山西煤矿时期煤矿工人的劳动环境是十分恶劣的。矿工们不仅要从事极为艰苦的劳动,呼吸污浊的空气,而且时刻面临着瓦斯爆炸、冒顶、透水、烟尘等危险,劳动环境十分险恶。当时大煤矿的劳动条件姑且如此,中小煤矿的劳动条件可想而知。在太原晋祠一带的小煤窑流传着这样一首矿工歌谣:进沟时鞋鞋袜袜,出沟时泥腿巴巴!

矿工们工作时间长,劳动强度大,但生活简直不如牛马。先看居住条件,在山西汾西煤矿流传过这样一首歌谣:

白天挖煤身疲累,夜挖窑洞把“房”盖。

平地修炕一尺五,门口挂个破草袋。

野草为褥身下铺,挖煤窑衣当被盖。

说到头脑更可怜,砖头瓦块垫起来。

单身矿工如此,拉家带口的又怎么样呢?流传在阳泉煤矿有这样一首歌谣:“闺女嫁给窑黑汉,黑水衣服洗不完。黑人黑衣黑世界,黑窑洞里日子难。”再说吃,请看一首流传在阳泉煤矿反映矿工吃喝的歌谣:

亡国奴,真难受,勤劳奉仕吃不住。

一天半斤高粱面,不够回家喝糊糊。

其中“勤劳奉仕”在日语中是义务劳动的意思。当时在大同煤矿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矿工苦呀矿工愁,三年吃饭见不上油。

从头到脚摸一把,只有一身干骨头[1]大同煤矿“万人坑”二战历史研究会.大同煤矿“万人坑”实录.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P44)。

据当年在大同煤矿做工的老工人回忆,日本统治者给矿工提供的主要是煮黑豆、红豆面,有时还要在里面掺糠和花生皮,统称混合面。

潞安煤矿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小病要上班,大病不管看。

轻伤没人问,重伤回家抹。

死了自家埋,活了不管饭。

据大同煤矿的老矿工回忆,日本侵占大同煤矿8年间,“矿矿都有‘死人坑’,比较大的就有20多处;矿矿都有‘烧人场’与‘炼人炉’。”[1](P1)因此,当时大同煤矿曾流传着这样的矿工歌谣:光能来,不能走,喂了我们山西狗。

潞安煤矿流传着这样一首矿工歌谣:

一见鬼子得脱帽,心里生气脸上笑。

上下班,把身抄,还得挨顿棍子敲。

来到井下像囚犯,干活得把眼色瞧。

天天饿肚吃不饱,老婆哭来孩子叫。

这些歌谣概括而形象地表现了日本侵占时期山西煤矿工人的苦难生活和不幸遭遇。

在旧社会,中国煤矿工人不仅没有任何政治权力,连起码做人的权力都没有。日本统治下的煤矿,大多利用把头管理矿工。例如在大同煤矿,“各矿都有一名大把头,其下是几名小把头。大把头主要任务是招募、管理工人,统一领取属下工人的工资,并向小把头分配,还经营把头商店。工人工资,大部分工种采取计件制,完成数量较少时,就会受到矿方监工的督促、打骂,甚至不予记录。”[1](P31)正如这首流传在西山煤矿的歌谣所言:

来了东洋鬼,有了吃人的把头柜。

把头个个黑心肠,矿工变成监牢鬼。

另有一首流传在潞安煤矿的歌谣可以佐证:

无奈何,无奈何,穷苦人家下煤窝。

煤窝好下生活苦,挨打挨骂受折磨。

张口骂,抬手打,把头好比阎王爷。

一不小心惹个祸,送你一命见阎罗。

三角院是日本侵略者统治山西石圪节煤矿时居住的地方。当地当时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三角高墙院,活像阎王殿。

皮鞭老虎凳,剥皮点天灯。

抓进三角院,保准要送命。

同类型的歌谣在西山煤矿也有流传:日本鬼子心黑透,洋刀、棍棒加把头。喝完工人血,榨尽工人油!除了非人待遇,日本侵略者还制定了种种制度来控制和限制矿工。例如:

“缓役”、“身份”加“通行”,层层连环订保证。

条条绳索要人命,工人寸步也难行。

歌谣中的“缓役”指的是当矿工可以延缓服役,“身份”和“通行”均指矿工在矿区的身份和活动证明。

日本在山西占领的煤矿,大多采用房柱高落式采煤法。这种方法不仅回收率低,而且非常危险。“1941年9月,大同的白洞矿西坑一个采煤工作面,由于长期不支护,发生冒顶,70多个工人都被压死。1942年春,煤峪口矿一起透水事故,150名矿工被活活淹死。同年,阳泉二矿一起瓦斯爆炸事故,死伤者达120人之多。”[1]丁钟晓.山西煤炭简史.煤炭工业出版社,2011.(P117)

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侵略者不仅不给中国煤矿工人任何人身自由,而且视矿工生命如草芥。在日本侵略者统治下的中国煤矿,有无数矿工葬身井下和荒野,很多矿区都有白骨累累的万人坑。以山西大同煤矿为例,“从1937年10月到1945年8月,日军成立的大同煤矿株式会社,在大同掠夺煤炭1400余万吨,平均每出1000吨煤就有4名矿工死去。尤其在1942年,大同矿区流行传染病,矿工死亡增加,日寇设立拉尸队把矿工尸体、生命垂危甚至认为丧失劳力的矿工扔到山谷野外、山洞和废窑中,逐渐形成了惨绝人寰的‘万人坑’”[2]樊丽.日寇残害中国矿工的铁证.新晋商,2011,(6).(P26-27)。

进了隔离所,十有九不活。

千里百乡抓了来,死了没人埋。

劳务系一交票,死人沟里睡觉。

这些流传在大同煤矿的矿工歌谣,是日本统治该矿区时矿工悲惨命运的真实写照。歌谣中的隔离所是对患有传染病的矿工进行隔离的场所;劳务系是日本统治者对矿工的管理机构;交票指矿工下井前要登记。正所谓“只见煤车天天走,哪见矿工几个活。”

压迫愈甚,反抗愈烈。山西煤矿工人有着光荣的革命斗争传统,是中国工人阶级中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在与日本侵略者的斗争中,矿工们认识到团结的力量。流传在大同煤矿有这样一首歌谣:“一根杆子容易弯,三根棉纱扯难断。不怕力小怕孤单,众人合伙金不换。”最初的斗争形式主要是消极怠工,西山煤矿有这样一首歌谣:

磨洋工,磨洋工,拉屎撒尿半点钟。

回来看看不到点,再去蹲它半点钟。

随着斗争的深入,矿工的斗争形式转向积极的反抗斗争。在山西大同煤矿曾流传这样一首歌谣:

不怕杀来不怕烧,鬼子来时下煤窑。

鬼子少时出窑打,鬼子多时我睡觉。

煤窑藏得铁军在,抗日红旗永不倒。

利用矿井与日本侵略者神出鬼没地周旋,充分体现了煤矿工人的机智勇敢。这些歌谣反映了山西煤矿工人不屈不挠的斗争意志和同仇敌忾的爱国主义精神。有的矿工干脆投奔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

矿上求生同志,求生要到榆次。

路上地雷虽多,还有可行余地。

上山要选难走地,下山便是救人区。

诸位快来莫迟延,乐杨山底招待你。

历史学是实证科学。没有理论,历史照样存在。而没有事实和细节,再高妙的理论也无济于事。煤矿歌谣大多寥寥数语,但它作为一个整体,堪称一部形象的煤矿历史画卷。有的歌谣反映了煤矿工人对家乡拥有丰富的煤炭资源充满骄傲和自豪,有的记录了破产农民初到煤矿做工的心理写照,有的表达了日本侵略者统治下煤矿工人的痛苦与哀怨,有的抒发了广大矿工对日本侵略者的反抗与愤怒之情,有的则歌颂了煤矿工人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对新中国的无比向往和热爱。这些歌谣都是在尖锐激烈的民族斗争、阶级斗争和复杂的社会历史中产生的,不仅具有时代特征,而且带有十分突出的近代山西煤矿特点,是广大矿工感情的自我描述和自我表现,是山西煤矿工人艰苦劳动、悲惨生活、反抗斗争的真实记录,是一幅真实可信、丰富多彩、生动形象的山西煤矿历史画卷,体现出当时山西煤矿工人在日本侵略者的统治下情感的真实性和心理的真实性。通过整理和研究歌谣来了解特定的历史与社会,无疑为我们研究历史、特别是研究山西抗战历史开辟了一条新的途径,提供了新的视角。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知识阶层对话语权力的垄断,使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底层民众始终处于集体的“失语”状态。直到今天,人民仍习惯于从前人留下的史籍中去寻觅历史的线索,而忽视对普通民众生活方式与精神世界的解读。其中的原因多种多样,但其中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在旧中国的矿工中识字率很低,他们的工作主要在井下,有关记载他们的文字很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煤矿工人是被冷落甚至遗忘的一群。尽管我们把民众视为历史的创造者,但绝大部分史书记载的历史主要是社会精英眼中的历史,很少有人真正进入民众的生活空间和精神世界。

在过去的20世纪,煤矿歌谣曾伴随着中国煤矿历史的发展而发展,它真实记录了中国煤矿工人的心理轨迹、思想感情和斗争精神;表达了他们对当时社会、对职业、对自身生活的认识和感受。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搜集整理煤矿歌谣不仅有相当高的文学价值,而且对于历史学、社会学、行为学、民俗学、心理学、语言学等研究,都是不可多得的材料。对煤矿歌谣进行全面系统地搜集、整理和研究,探微求真,聚碎为整,应该引起有关部门和有识之士的关注和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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